賈克在自由人聯合會雷納汀鎮根據地的工作,是幫助軍隊後勤的路易師傅改良火藥的配方。路易師傅在過去就因為發現了更節省方便的調配公式而在公知中有着相當不錯的影響力,賈克也完全是因為郭懷特將軍沾衣帶水的關係,才得以作為學徒跟隨這位在學究之中還年輕過頭的先生。在外人看來是一個既體面又前途無量的身份,但賈克卻一直以來都把這當做困擾的來源。

依靠着養父的權勢攀高枝的不成器小子——這是賈克碰巧路過師傅工房時聽到的稱呼,當時的路易師傅沉默地朝着火繩槍葯膛里填着剛完成的樣品,對此什麼都沒有說。

師傅又是如何看的呢?這個糾纏不去的擾人思緒曾讓賈克在燒制填土的時候分神,導致鍋爐爆炸,弄得工房一塌糊塗,而且師傅也為了保護自己而受傷修養了一段時期。

驛站附近的商鋪有這樣的傳聞:這場事故是因為賈克想要侵吞路易師傅最近的成果而製造的。路易師傅最近有什麼工作進展賈克並不知道,因為平時自己做的雜務和師傅的科研並沒有關係。但是在師傅缺席由自己來照顧工房的期間,賈克發現師傅能做的自己不僅全都能做到,甚至能做得更加完美。精確到毫克的比例調配從來都是信手拈來,如同身體狀況一般清楚材料的狀態。

就像個製造火藥的天才。

雖然對於毫無名氣而且還背負惡名的自己來說,這樣的才華並沒有用處,但賈克還是為之沾沾自喜,每天工作結束時都會滿足而享受地站在洗手台前,感受着摻入鼻息的火藥味兒。除了雷納德,沒人會在乎賈克這方面的小小驕傲。

雷納德,就是對着師傅說出“不成器小子”發言的傢伙,據說原本該成為路易師傅弟子的應該是他,一個紅色頭髮,鼻子上滿是雀斑的臭小子,姑且還算是鎮長的兒子。在局勢尚不明朗的時期,雷納德的父親就是這鎮子的鎮長,也是自由人聯合會的會員,作為後勤參與了解放戰爭。現在局勢安定了,鎮長的位置也安定得和鐵制王座一樣。所以趁着和平時期收斂一些財物和權力,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想要把自己的兒子雷納德和老功勛搭上橋,更是理所當然。

賈克這天早上從驛站旅館返回工房的時候,在工具架上找到了師傅留下的便箋,在這幾天忽然而至的西風中受涼的師傅去了醫館,囑咐賈克臨時先照看一下。明明第二天就是祭典了,卻偏偏在這時候出了狀況。賈克嘴裡叼着從旅館帶回的麵包,習以為常地打開熔爐的爐膛往裡塞了把乾柴,順手劃了根火柴丟進去的同時一腳踏在了鼓風機上。

呼——火星從爐膛里迸出。

賈克打開了爐蓋,爐內碼放着整齊的填土塊,毫無驚喜也毫無意外可言。

完成了工作準備的賈克,拉了條椅子斜靠着大門,閑適地躺在了工作台邊。抬頭就能看見門楣上用花體字鐫刻着“自由之光將普照賽格瑞特”的宣傳口號,但是已經被鍋爐的焦煙給熏得一塌糊塗。湊合著一日三餐,生生爐子擦擦鐵器,聽聽坊間的惡言惡語。這就是賈克的日常。表面上很平常,但是照一下鏡子的話,就會發現自己的臉已經變成了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像個傳說中的殭屍一樣倦怠無神。

賈克一度以為人生就是在這樣的循環中,悄悄地度過的。在循環中睏乏隱忍,在循環中不知不覺年長,衰老,直至死去。

打破賈克這自以為是的日常循環的,首先是無理飛入工房的山雀。喙部帶着兩個紅點的綠羽山雀直衝向倚靠在椅背上的賈克,使得原本巧妙維持平衡的少年為了閃躲而整個翻倒在了地上。

砰砰作響。

緊接着,躺在髒兮兮地板上無神凝望天花的賈克,聽到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從工房門口逼近自己。他依靠視線的餘光掃到了早先見過的少女踏入了工房,趕忙掙扎着想從地上爬起,衝進工房的山雀在並不寬敞的室內盤旋了一圈,最終輕輕地落在了步入工房的少女的肩頭。披着旅行者常用的斗篷,藍色的長發從兜帽的縫隙中泄露,面帶親切笑容的少女向著坐在地上的賈克伸出了手。

“要幫忙嗎?”

少女纖細的手掌,大概只有賈克的一半大。

賈克拒絕了,因為剛剛翻動過填土的手上還滿是那股刺鼻的氣味。此刻伸出手來的少女要是知情的話,大概也不想染上吧?

好意被拒絕的少女,則順從地將手背在身後,面露和悅的笑容,看着賈克站起來,拍打衣物上的塵土。而即使被少女如此注視着,賈克竟也毫不拘束地整理着工服,接着扶起椅子坐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凝視着站立的少女。

從旁觀者視角來看,會是多麼尷尬的一個場景呢?

但是賈克是不會如此認為的,因為自己姑且已經可以稱為“怪人”了。似乎對於少女來說,這樣的場面,也完全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賈克·弗里士先生。”

少女突然報上了賈克的名號。背着手,帶着親切的笑容,肩頭立着順服的山雀。

“從哪裡打聽的?”

但對賈克而言並沒有值得驚訝的成分。

“你從旅館離開之後,那些士兵告訴我的。”

少女回答。

“我姑且也算個名人啊。”

賈克回答,帶着和少女相仿的笑容。

“很言不由衷呢。”

少女回答,笑得更加燦爛。賈克這回笑不出來了,而是改口反問。

“他們一定也說了別的吧?”

“沒出息的小子,將軍撿來的垃圾,這類的。”

毫不遮掩地,說了出來。

少女的臉上笑容依舊。

賈剋死氣沉沉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飄渺的生氣。

“你不知道這些話不能當面說出來的嗎?”

像是質問,但又如同調侃。

“知道呢,只是覺得,弗里士先生不會是那種計較這些的人罷了。”

少女胸有成竹地回答。賈克那絲來之不易的生氣,變得真實了一些。

“你叫什麼名字?”

“艾麗婭·水紋。”

少女報上了自己的名號,附帶着特殊姓氏的名字。

“精靈……嗎?”

在賽格瑞特的南方,廣大的未探索區域,常常有商隊形式的精靈來到北方進行貿易。通過頻繁的文化交流,精靈族的面貌大概也被描繪了出來。特徵是美麗的外表和細長的耳朵,並且喜歡起一些聽上去很夢幻的名字。當然,精靈族更讓人琢磨不透的,大概是與生俱來的魔法天賦,以及能和自然生靈溝通的生存之道了。

但是少女搖了搖頭。

“是一個朋友送的姓氏,原來的忘記了。”

賈克無神的雙眼泛起了一丁點光彩。

“這麼簡單就能忘記自己的姓氏嗎?”

雖然,自己壓根連姓氏都沒有。賈克·弗里士這個名字,是收養自己的郭懷特將軍隨口起的,下品而且廉價。

“但是你看吶。”

少女摘下了兜帽,華麗的藍發從中泄出,以及小巧圓潤的耳廓。那是人類的耳朵,並不是精靈的。怕是賈克不相信一般,少女探手搖了搖自己的耳垂表示這是正品,即使賈克一點都沒有懷疑過少女的說法。

雖然不是精靈,但少女的面貌,卻遠非精靈語“美麗”所能乞及得美麗。一種與賈克所見過的女子截然不同的,毫無世俗瑕疵的純粹美感從少女的身上散發出來,和那彷彿具有魔力的親切笑容一樣令他着迷。

“叫我賈克就好了。”

賈克用自己都不一定聽得清楚的聲音,囈語般地開口。

“就是垃圾的意思,大概是個煉金師。雖然成品是炸藥而不是金子。”

“那麼叫我艾麗婭就好了。”

少女笑着回應。

“是個旅行劍士。”

同時報出了與外貌完全聯繫不到一起的身份。

“代這孩子謝謝你早上的饋贈,賈克。”

少女抬手愛撫着停在肩頭的山雀,雀兒溫順地低着頭縮進艾麗婭的手心裡。

“它一直跟着你嗎?”

賈克指着山雀問道。

“它的家人托我照顧它的。”

少女給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回答。

“聽說明晚,這個鎮子要舉行秋收祭典。到時你能帶我玩玩嗎?”

這大概是艾麗婭臨走時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賈克只能迷迷糊糊地回憶起自己的回答。

好像是,沒問題?

洗手台前,鏡子里的自己依舊死氣沉沉一副殭屍模樣。賈克用指尖提起嘴唇作出微笑的造型,結果變成了另外一番鬼怪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