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原本以為豪斯先生會是個看上去精神飽滿且頭腦睿智的長者,至少要比自己偏好的那類頭腦清楚的商人看上去還要理想一點。但當她在塞壬的海灘上見到被僕人們前呼後擁着請來,豬一樣富態的身子上頂着個肥碩昏沉的腦袋,上面還稀稀拉拉長着白色鬃毛的老邁的豪斯先生時,還是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失望。
那是豪斯企業豪斯先生的表舅,格魯·豪斯。夏洛特看出了女兒的失望,在一邊小聲補充着她還沒了解到的信息。但莎莉還是一副難以理解的表情,夏洛特正猶豫着怎麼進一步解釋,答案卻已經有人在此時給出。
“有時候用一個無足輕重的職位就能徹底擺平一位無能的親戚。”
艾麗婭也隨着他們到了現場,據說還是豪斯先生聽說了莎莉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女伴,而特意邀請的。但從一個看上去還相當年輕的女孩嘴裡聽到了這樣的論調,還是讓夏洛克十分驚訝。
“你說話的口氣簡直就像做過這行一樣。”
但艾麗婭卻笑着矢口否認。
“我也有過在跑生活的朋友呢”
說話間,步履艱難的豪斯終於挪動到了三人的面前——這真的是一塊常人行走起來也倍感操勞的險灘。他扯了扯領結,露出裡面汗流不止的粗紅脖子,抬手打了個招呼。
“久等了啊,讓你們。”
“哪有的事,我們也是剛剛到。”
夏洛特熱情地奉承,伸出手去想要攙扶一把這個看上去隨時可能翻到在地的圓潤大塊頭。然而豪斯先生對夏洛克並不作理會,反而向著莎莉伸出手去。
“莎莉·派拉蒙,這位就是千金呢?”
“是的。”
莎莉探手去握那隻碩大的手掌作為回應,卻被對方一把抓住不放,拉到了他的身邊去。
“不是很好,我的腿腳,你扶我一下吧?”
表面上是詢問,但聲音卻是不容抗拒地脅迫,手腕被扼住的莎莉只好陪笑着點點頭。
“聽你的父親說,你很喜歡唱歌……”
對啊。一聽到自己喜歡的事物從對方的嘴裡被說出,莎莉也不顧手腕的酸痛,立即打起了精神,可抬頭卻發現對方目光的焦點並不在自己的身上。
“小姐,這位,您是?”
“艾麗婭·水紋。”
艾麗婭向豪斯躬身。
“水紋啊……”
豪斯轉過頭,眯着眼睛看向海灘外一陣陣捲來的波浪。
“用這樣姓氏的地方,以前是有過呢。”
自言自語着,豪斯在莎莉的攙扶下邁開了步子。
“要我幫您嗎?”
艾麗婭微笑着詢問豪斯,但他卻只是擺了擺手。
“人魚礁啊,這個小村莊,還是個不毛之地吧?要不是因為這個東西。”
豪斯嘀咕着前言不對後語的話,望着海攤上一塊遠遠看去如魚尾般翹起的礁石。
“虛無縹緲,可是它真的就在這裡,真的發生了,那傳說。都是狗屁,根本就沒有,想把我安置到這個破地方,什麼傳說啊,原本要我說。”
“具體是個什麼樣傳說呢?”
莎莉懵懂地稀里糊塗地聽着,猜測似地問出聲來,豪斯聽到了這詢問,扭過頭來直直地盯着她。
“你喜歡唱歌?”
“啊,是的。”
莎莉被這直視嚇到卻又不敢避開目光,小心翼翼地回答。
“不用我費力了,那就好,你喜歡的話,就好。”
豪斯讚許似地點着頭,然後才慢慢開口,講述起這個傳說來。
“曾經有一個女孩,在滿月之夜,在這裡,被漲潮的海浪帶走。但是她卻沒有死,變成了人魚,美麗的,被這海里居住的神明。生前就特別喜歡唱歌,那個女孩,所以,在這塊她被沖走的礁石上,吸引她,用歌聲,在滿月之夜,會乘着海浪出現,那成為人魚的女孩……傳說是這樣。”
他停頓下思考了一小會兒,又接着補充道。
“流傳開后,我們在這裡舉行活動,那個傳說,就像祭典一樣。為了目睹人魚,慕名而來的人們,促進了這個村莊迅猛發展。他們不再出門捕魚,披星戴月,有了穩定的工作,為我們工作。而我們,則在這裡,為那些慕名而來的人,再現那人魚歸來的情景,用歌聲,用美麗的少女,從各處挑選的。”
豪斯意味深長地露出了乾癟的笑容,早和他有所約定夏洛特會意之後便接過了話茬。
“豪斯先生希望你能為這次的祭典獻唱。”
“誰?”
一下子如潮水湧來的巨大信息讓莎莉應接不暇。
“我的女兒,莎莉·派拉蒙。”
“在哪兒?”
“就在這兒,在那塊人魚礁上。”
“真的嗎?”
莎莉既欣喜又驚慌,但豪斯回應的表情卻顯得格外獃滯。
“是真的,我們會挑選一個女孩,每個月都。”
耶!
莎莉小聲地發出歡呼,逗得豪斯笑了起來。
“去看看場地吧?”
夏洛特抬手往莎莉的後腦勺上一拍,像拍馬屁股似的。莎莉隨即掙開了豪斯的手,又一把拽過同行的艾麗婭,飛也似地跑向了人魚礁。
近看的話,這塊礁石的形態也是如此的奇特,它一頭深深地埋入海灘,另一頭向著海平線高高翹起,露天的一側還有階梯似的花紋。爬上它的頂端,又有一個平整得像是人工鑿制的平台,正好容一兩人在上面活動。莎莉站在礁石的邊緣,眺望着遠方紛至沓來的海浪,突然興奮地挽住了艾麗婭的胳膊。
“你會跳水手舞嗎?”
艾麗婭原本還低頭打量着這不尋常的天然礁石,對莎莉這忽然來的興緻顯得莫名其妙。
“會一點……哈?”
沒給她回絕的餘地,莎莉已經向她伸出了手,她只好笑着將手伸出,兩人的胳膊結結實實地纏在一起,然後在這礁石上迴轉起來。雖然嘴上說只會一點,但艾麗婭踏出的舞步顯然比只在海港和青年水手簡單學習過皮毛的莎莉要純熟得多,但這並沒有妨礙莎莉伴着靴底踩出的鼓點放聲歌唱。
我們把什麼用鐵鉤掛上,
我們把什麼用砥石擦亮,
我們把什麼用繩索收起,
趕在太陽升起之前;
我們把什麼給吊在船上,
我們把什麼給裝進木箱,
我們把什麼給抱在懷裡,
趕在太陽落下之前。*
莎莉自信歡快的歌聲是如此的熱情洋溢,讓和自己共舞的艾麗婭也不自覺地便接着唱了起來。
嘿——喂把漁網用鐵鉤掛上,
嘿——喂把魚叉用砥石擦亮,
嘿——喂把船錨用繩索收起,
趕在太陽升起之前;
嘿——喂把鯊魚給吊在船上,
嘿——喂把青魚給裝進木箱,
嘿——喂看着那落下的太陽,
和懷裡抱着的姑娘。
如果莎莉的歌聲是熱烈的水手,那麼艾麗婭的歌聲就是一隻伶俐的山雀——雖然說鸚鵡可能更合適一些?她的聲音缺少了一份興奮,更多了一絲雲淡風輕的平和。有趣的是,本該就此結束的曲子,卻讓艾麗婭接着又唱了下去。
我們把什麼用絞索吊上,
我們把什麼用砂床磨亮,
我們把什麼用馬車裝起,
趕在太陽升起之前;
我們把什麼給挑在槍上,
我們把什麼給塞進行囊,
我們把什麼給提在手裡,
在那太陽落下之前。
這不是莎莉在碼頭學到過的曲子,甚至還聽得她一頭霧水,腳步也跟着思維停擺了下來,歡快的迴轉舞就此告罄。
“這些詞是哪裡的?”
莎莉問自己藍發的舞伴,但艾麗婭依舊只是用笑容敷衍過去。
“從一些朋友那兒學會的。”
到底都認識了一群怎樣的朋友啊?隨着艾麗婭越發頻繁地使用這個萬能的答覆,莎莉心裡終歸開始揣度起來。她回頭看了眼海灘上的父親,他正俯首帖耳地和豪斯先生嘀咕着什麼,而豪斯先生歪着頭只是笑,笑着看向自己,也可能是自己身後的艾麗婭,笑得無常而詭魅。
“艾麗婭她真的能和動物說話嗎?”
從海灘回來之後,莎莉獨自找到了在後院里喂馬的賈克。對方睜大了疲乏的雙眼,讓自己的說法看上去不可置疑。
“她的確能和一些東西溝通。”
“誒?”
莎莉因為這肯定的答覆而欣喜若狂,激動地攢着賈克的袖子。
“這麼說是她指使這匹馬踢那個馬倌的咯?”
賈克相比突然興奮起來的少女顯得有些漠然,他把手上的燕麥勻在食槽里,才慢慢地和莎莉解釋。
“也許你這個說法是對的。但是這匹馬我們一路過來鞭打了不下五百次,你該不會覺得它是因為和我們友情深厚才如此聽話的吧?”
“當然……不是啦?”
突然被詰問的莎莉手足無措,說出毫無自信的辯解之辭,但看穿這一切的賈克毫不留情地追問了下去。
“你贊同我的說法嗎?”
“有那麼一點,也許?”
也許真是一個極好的詞,但凡年輕氣盛者要對自己毫不了解的事物評頭論足之時,都可以搬出這個也許來,既體面又不失了禮節,教大家都能滿意。
賈克得到了預料之內的答案只是抿嘴一笑,像是才想起什麼大事來的一拍自己腦門。
“這樣吧,諾德爾約我晚上去和他捕魚,你有沒有興趣一起來呢?”
“諾德爾?”
莎莉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完全就是第一次聽說。
“就是被它踢過的馬倌,以前捕過鯊魚的那個。”
“誒,為什麼他會邀請你?”
莎莉睜圓了眼睛,死活不肯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事實。賈克也毫不在乎地繼續喂起馬來。
“男人就是這個樣子的。”
他隨口解釋說。
*改編自歌曲《喝醉的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