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建立在車馬難行陡峭的海岸上,往外不出幾十步的路程便是聳立於海平面的絕壁。在東方的王國還沒有被推翻,可能還要更久遠之前,這裡曾經被選址建造臨海要塞。但王國的設計師們帶着工人來到這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之後,理所當然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原路返回了。

而那些可憐的工人沒有錢再進行第二次長途旅行返回故鄉,只能就地用工具開闢了這裡的岩地勉強維生,在漫長的餘生里把此地當做第二故鄉。雖然附近就有一個海灣,但這個過於險要得連人都不願意涉足的礁石灘更是沒法作為港口使用。小村被取名為塞壬,但並沒有留住任何過往的水手,而最近忽然變得遊人如織,則完全是因為村裡突然興起的“人魚礁”的傳說。

傳說在某個滿月之夜,海灘邊如躍起魚兒尾部的礁石上,有位美麗的少女獨自在此被漲起的海浪卷進了大海。在之後的每個滿月夜,將少女帶到這塊礁石上,少女會出神唱出一首不屬於人間的天籟之歌,每一朵浪花里都是來歷不明的合聲,簡直就像是無數人魚們齊聚於此共同歌唱。如同所有其他傳說一樣,傳言到此戛然而止,美麗而且無害。

雖然一早就聽說塞壬這個小村的閉塞,但實際身處其中還是讓莎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坑窪但還馬馬虎虎的官道走到盡頭,便是進入塞壬的滿是泥濘和雜草的臨時道路。馬兒在此躊躇不前,非要再三鞭策才肯繼續前行,而隨着進一步的深入,道路變得越來越破敗艱難,終於將這煎熬一般的路途走到盡頭之後,迎接她們的卻是更為慘不忍睹的破落村莊。道路當然早已消失,四周的房屋以一種詭譎的形態展現在眼前:草捆和繩結紮成的房頂如帳篷一樣被粗暴地釘在岩地上,籠罩在泥土堆砌的只有一扇窗的牆上,大部分建築都只有迎風面有遮擋風雨的木板,背風處只有簡單處理過的原木支撐着牆面。

村莊里安靜異常,只有一兩個看上去像是外地來的體面人低着頭從建築間穿過。每家每戶的門外都架設着晾曬漁網的架子,卻只有幾戶人家的漁網是濕潤且完好的。

“就好像本地人都已經不住在這裡了一樣。”

同車的藍發少女如此評價,她有着怪異的“艾麗婭·水紋”這樣的名字,活潑而且心思敏銳,聲音如同山雀般悅耳。莎莉的父親夏洛特猶豫了一下,還是攔住了一個路過的外鄉人。

“請問您知道聯合會的駐地在哪裡嗎?”

那個外鄉人白了夏洛特一眼,像是在笑話夏洛特的無知。

“自由之光將普照賽格瑞特。”

他先是嬉笑着喊了一聲自由人聯合會的口號,然後抬手指向了靠近海岸的一座比起周遭這些泥屋宏偉得多的高大石制建築。

“這裡歸豪斯企業管,他們的接待處就在那裡。聯合會?呵呵。”

留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諷刺,這個外鄉人走到了附近的一間當地建築跟前,將外套掛在了曬漁網的架子上,掏出鑰匙走進了其中,接着立即就將門鎖上了。

真是個怪人。莎莉奇怪於這人的態度,但夏洛克已經率先駕着馬車往着海岸的方向移動。在接近那個石制建築的時候,忽然從後院里跑出兩個馬倌打扮的男子,迎上來就牽住了馬的籠頭,將他們往後院的方向帶。

“請問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我是懷特明來的搪瓷商。”

夏洛特脫帽向兩人致意。

“那他們呢?”

馬倌指了指莎莉在的這架車。

“我們是他女兒的朋友。”

還沒等莎莉反應過來,艾麗婭已經一把把自己推在了前面。莎莉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回過頭剛要發脾氣,看到艾麗婭笑眯眯的臉又心軟地什麼都說不出來。

兩個馬倌貼着耳朵小聲嘀咕了幾句,復又轉過頭來。

“派拉蒙先生,豪斯先生已經等你很久了。”

將馬車安置在後院,兩個馬倌便急急忙忙地帶着夏洛特去了會客廳,而莎莉她們則被後來趕到的侍者領着到了這城堡一樣的建築的起居室里。經過侍者的嘴得知,這裡是由父親的合作企業——豪斯企業注資建設的一座旅館,專門接待慕名前來觀賞人魚礁傳說的遊客。而本地的居民,大多都已經停止了捕魚度日,為這座旅館工作,連房屋也盤給了豪斯企業搬進了這裡的員工宿舍。

“爸爸居然搭上了這麼大的企業……”

莎莉坐在鋪了兩層羽絨墊的床上,盯着頭頂好幾人高的天花板不斷地感慨。自己雖然跟着父親四處奔走,但印象里的父親一直都光是和一些小作坊打交道,根本就沒有專屬接待所的說法,更不要提盤下了整個村子的運營這種事了。

“要對自己的家人更加期待些才是啊。”

考慮到莎莉她們的人員構成,侍者分給了她們兩個房間,一間由夏洛特和艾麗婭的旅伴賈克居住,另一間則只住兩名女士。比起第一次住進這種地方而局促的莎莉,艾麗婭看起來輕車熟路得多,她已經在洗浴間里清洗一通,如今只穿着簡單的內衣坐在梳妝台前打理着那頭湖水一樣的藍發。

“你爸爸他一定在為了照顧你萬分努力着。”

“他要是真的有在做就好了,滿腦子在意的都是那一箱銀子。”

莎莉板著臉嘆息,忽然又從床上跳起,跑到梳妝台邊,自作主張地搶過了艾麗婭手裡的木梳,幫着艾麗婭梳理起頭髮來。

“派拉蒙小姐還會幹這種下人的活呢?”

艾麗婭也順坡下地放任莎莉鼓搗起自己的頭髮來,自己將剛剛換下的斗篷鋪展在了梳妝台上。

“你就別取笑我了,我哪裡是什麼大小姐啊,以前幫媽媽做過而已。”

莎莉耐着性子將艾麗婭發梢處幾個惹眼的結舒展開,抬起頭卻發現她不知何時戴上了一副厚底的眼鏡,揪着那件陳舊的破斗篷縫補起來。

“怎麼沒見到夫人和你們同行呢?”

頭動都沒動一下的艾麗婭正將針頭穿進撕裂開的破洞邊,她拇指戴着頂針,小心地把長針引出,用顏色相同的粗線將破洞縫合。眼看着她這樣一寸寸地把整條裂縫填縫上,莎莉才撇着嘴回答。

“媽媽在我小時候得病死了。”

“很抱歉說到這個。”

將針線置下,艾麗婭舉着剛剛修補好的斗篷,把整個臉湊上去仔細地檢查着針口。

“艾麗婭的家人呢,不擔心你一個人出來嗎?”

桃木梳卡在了一個糾結處,莎莉不得不彎下腰來對付這個糾纏。

“他們啊。”

確認的結果讓艾麗婭很是滿意,她摘下了眼鏡,將頂針和針線收攏,一齊放入了儲藏格。

“把這件東西送給我之後,就把我從家裡趕出來了。”

“什麼?”

莎莉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但艾麗婭卻已經將自己擱置在一邊的佩劍提在手裡,噌地將閃爍着銀光的修長利刃從鞘中拔出反手一撩。莎莉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縮回了揪住髮結的雙手,一道刃影過後,一簇棉絮似的湖藍色發團無聲地飄散到了羊絨地毯上。

“解不開就割棄掉咯。”

將劍收回鞘中,艾麗婭先是用拇指將劍鞘的背帶從肩頭按到胸口,將劍近乎豎直地掛在了背後。然後,才將襯衣套在了劍鞘之外,扣上紐扣,只在領口露出了一個精緻的握把。等最後再把那件陳舊的連帽斗篷披上身,就再也找不到這柄佩劍的蹤跡了。

“對我的家人來說,我就是這個髮結。”

她收拾完裝束,面向驚魂未定的莎莉站定,露出了和藹可親的笑容。

旅行劍士,這個只在騎士小說里讀到過的身份曾在艾麗婭自我介紹時被提及到,她當時還向莎莉展示了自己的佩劍以表明自己並不是在隨口胡說。儘管對方已經做到了這份上,莎莉當然還是出於本能地不太相信,至於不能一口咬定艾麗婭在拿她開玩笑的原因,則是莎莉自己對於跳出日常之外的渴望了。

而如今看着眼前的艾麗婭熟練地武裝起自己,莎莉更是又驚又喜。這身材矮小的少女果真不是泛泛之輩,可另一方面,她又能不平凡到哪裡去呢,甚至說,會不會對自己產生困擾呢?

屋外的吵鬧聲打斷了莎莉的臆想,聲音的來源是賈克和迎接她們的馬倌之一,等到莎莉走到後院時,他們已經在地上抱成一團扭打起來。但顯而易見地,這個身材不出眾的少年根本不是身強力壯的馬倌的對手,體型的差距是一方面,扭打的過程中,賈克的右手像是完全使不上力一樣毫無用處。

“你們快住手啊。”

莎莉想要上前勸阻,但情緒激動的兩人完全聽不進去,馬倌把賈克壓倒在地,騎在了他身上揮拳向著臉部猛攻。可他剛掄起拳來,手腕就被從身後攥住,乾淨利落地被扭向了相反的方向。伴隨着一串聽得人雞皮疙瘩都起來的詭異脆響,馬倌倒向一邊痛苦地蜷縮在地,眼巴巴地望着扭斷了他手腕的人,小巧的藍發少女。

艾麗婭嬉笑着一翻手,將馬倌錯位的手腕又扳了回去。

“真是抱歉,我的夥伴做錯什麼的話我替他向您道歉。”

可是你剛剛把眼前的這個人手打折啊?莎莉不安地想着。

關節挫傷的痛楚來得快去得也快,解脫了的馬倌怒視着艾麗婭似乎要有所作為,但卻像想起什麼要緊的囑咐一樣強壓下了怒火。

“老爺讓我把你們的馬車安置一下。”

要是在賈克的家鄉雷納汀鎮,這麼公然地說出一個舊社會的詞來,這個馬倌恐怕會被綁在集會所的圓柱上。鎮民們在他的頭上戴着個高高的尖頂帽,把他所犯的罪行用大號的字體寫在白紙上貼上牆,讓他自己大聲地讀到會背誦出來為止。但是正如這個村莊偏遠的地理位置一樣,這裡的住民思想如此落後不堪也就可以理解了。

“啊,原來是這樣。”

艾麗婭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一路小跑地跑到套在馬車前的馬兒邊上。

“可是我們的這個夥伴很不喜歡生人,如果你貿然接近的話可能會受傷呢?”

怕是你們的大炮才不喜歡生人吧?莎莉越發擔心起艾麗婭的說辭來。

“服侍老爺之前我可是捕過鯊的,一匹馬還能猖狂到哪裡去?”

馬倌不屑地脫下草帽拍打着兩腿的灰,全然不顧一旁剛和他爭鬥過,依舊怒視着他的矮小的賈克。

“唔,那讓我先徵詢一下它的意見吧?”

莎莉還在思考着混雜其中的人稱代詞的所指,就已經意外地看見艾麗婭把臉湊到了馬兒的耳邊小聲嘀咕了些什麼,然後退到了一邊。

“它說你可以試試。”

像是真的和馬兒溝通過似得,艾麗婭在明知道車上有不得了的物件的前提下,允許馬倌接近這輛馬車。馬倌愈發不屑地把草帽戴在頭上一正,便邁着外八字向那馬車大搖大擺過去。

莎莉也見過幾匹烈馬,但從沒想象過這生來溫馴的動物能凶暴至此。那馬兒憤怒地揚起了前蹄,鼻息里噴出硫磺火焰般的熱氣,如猛獸一樣地銳嘯叫。馬倌被剛剛還毫無異樣的馬兒如此的表現嚇了一跳,身體本能地向後退縮,卻又強行壯着膽子再度向前,接近那像是從地獄裡跑出的劣馬。

再之後,那馬倌一瘸一拐地逃離了這裡,賈克小心翼翼地收攏了馬兒的韁繩,耐着性子才將它馴服了下來。艾麗婭望着逃跑的馬倌咯咯地笑出聲,從沒見過如此景象的莎莉也樂不可支地笑彎了腰,直到父親夏洛克出現在了馬倌逃跑的方向。

“你們怎麼在這兒,快點把準備一下,豪斯先生邀請我們到外面走走。”

“到,哪兒?”

莎莉還收不住大笑所帶出的氣息,喘着氣問父親。

“人魚礁。”

夏洛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