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们一星期后再见咯,不过你一个人真的不要紧吗?”

“这又不是我们第一次出远门,镜子也长大了,肯定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的。”

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形像相互踢着皮球那样将意义完全相同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来回传着,我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深吸一口气,身体停止了动摇,像是一个被那口气整个充满的气球人一样一动不动地驻足在原地。

“不要紧。”

我用丝毫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

眼前偌大的玄关上只剩下了一双鞋。

面朝毫无温度可言太阳的大门毫无遮拦地大打开着,视线穿过大门向外看去,是一片如铺满了散发出恶臭的藻类的死水湖面一般的草坪,旋转不息的喷头借着水流的反冲力如时钟一般任劳任怨地朝草坪上喷洒着水与肥料的混合液体,一股令人感到反胃的味道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钻入我的鼻腔中。

在我的印象里,冬天明明才刚刚来到,之前草坪上五彩缤纷的花丛就像是某人一声令下那样统统消失不见了。

我轻轻地抱住双肩,用随便望向哪里都无所谓的眼神盯着这宛如虚空般寂寥的玄关的某处,一边事务性地站立着。

可能因为是冬天的缘故吧,橡木地板如眼睛般的缝隙里伺机而动的凉意像是一群沙漠行军蚁,从我的足心一直向上爬到我多少还剩下些许温度的心床上,奋力地撕咬着什么。

“该说的以前倒是都说过了,这次就不多啰嗦了,到了维也纳,会给你买圣诞礼物的。”

女人的一句话将我的场景重新变更为现实。

“如果有什么问题,就和我每次说过的一样打电话给你伯伯就好了,他也很想你呢,我是说如果你有什么麻烦的话,他会过来暂时照顾你一下的。”

“说了这么多,时间也不早了呢,如果你觉得OK的话我们就出发了。”

“不要紧。”

我甚至都不想再多用出哪怕是一丁点气力组织新的词汇来回答他们。

“好,那我们就出发了!别忘了钢琴课,然后要记得好好学习!”

女人挽着男人的手消失在了海市蜃楼般不真实的阳光里,不久便从外面平整的柏油路上传来甚至可以将回声留在家里的引擎轰鸣声,原本就显得尤为虚幻的影子们化作一阵扬起的烟尘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市郊别墅群尽头。

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正打算去关上仿佛还在意犹未尽地望着蓝色跑车残影的大门,又突然发现门外的草坪并没有实际上那么显得青翠欲滴,而是这里秃一块那里缺一片,仿佛长满了癞疮的头皮。

冬日的晴天对红叶市来说显得尤为可贵,凝眸仰望着大门外蓝得令人感到发怵的天空,我咬咬牙,狠心拉上了门把手,将那些不请自来的光明与温暖尽数给赶了出去。

我抬起那只沉甸甸的手,解锁依然是没有一点温度可言的手机,随意翻动了两下空空如也,连每日的新闻也没有的信箱与人名寥寥无几的通讯录,又盯着玄关上的鞋子看了一会,最后还是重复之前的动作给手机锁上屏幕。

突然,我发现自己身上仅仅套着一件单薄的真丝睡裙,一点点蚕食着我所剩无几温度的寒意成功地让我打出了喷嚏,我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冒傻气,便转身朝着二楼的方向悻悻地走去。

今天是难能可贵的休息日。

我裹着厚厚的绒毯十分惬意地在床上滚来滚去,仿佛是想要扑灭身上的火。

宽大的床上散发出那种能够令人感到身心舒畅的好闻的气味,白色的团子抱枕蜷缩在角落里摆出一同往日的微笑望着我,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与不时飞过的鸟儿让我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一些,只不过四下都太安静了,安静得好像世界末日来临前的那一刻。

我一边想着今天要不要晒晒毯子,一边又挣扎着不想起床。

要是有人能够每天都唠唠叨叨地一边嘟囔着一边拖我起床,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似乎也不尽然是这样。

眼前浮现出了某个熟悉的形象,不过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什么嘛。

我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

我将手伸向了有些压抑的天花板,白色的团子在一旁微笑着望着我。

我爬到床角抱住它,又忍不住侧过身来望着天空。

天空像是被用刷子使劲刷过的蓝色地板一样蓝。

“多好的天气啊,是吧。”

团子用无辜的眼神盯着我,我使劲揉了揉它,接着把它扔到了一边。

时针指向了八点的位置,摆钟在空荡的起居室里发出多少令人有些心悸的声响,活像一具居心不轨的骨架正在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接近自己,我继续缩在绒毯中,望着梳妆镜中只露出半个脑袋的自己,不禁有些出神。

我果然还是很适合染金发的嘛。

虽然就连钢琴课的老师也觉得这一头金发显得不伦不类,居然说我活像一个没有教养的不良少女。

不良少女的设定说不定也挺不错啊。

我刻意朝镜中的自己露出笑容,可无论我如何努力,镜中的笑容多多少少都显得有些阴郁,如果扮出一副酷酷的样子倒刚刚好。

我挺喜欢现在的这副模样。

也不知道是脑袋里面的哪根筋搭错了,我将绒毯裹在身上,躺倒在阳台用来晒太阳的躺椅上。

这样就可以一边晒毯子,一边睡觉啦。

……

……

……

呜。

睡不着。

虽然阳台上不冷也不热,但可能是因为阳光太过于刺眼的缘故,我始终无法像躺在房间里的床上那样安稳地睡去。

最后,我决定看书好了。

我赤着脚跑到书房去随便翻了几本书,捧着这些书披着毯子坐到了阳台边,冷风时不时会倒灌进房间里去,吹得房门上挂着的玻璃风铃叮当作响。

这本来不应该是夏天的景象吗?

我拿起第一本书。

是威廉·福克纳的《八月之光》。

信了翻了两三页,觉得好像有些看不懂,却还是硬生生地啃下去了。

我几乎从不看那些所谓畅销作家的书。

一方面,现在所谓的畅销书看起来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无聊,再者,看这种稍微成熟一点的书无论怎么样都没有坏处吧。

因此,我看的书几乎都是同龄人避而远之,堆积在书店一角无人问津的小说。我像是将被丢弃的小动物带回家那样将它们一本本买回家,每一次付账时书店店员都会对我投来赞赏的目光,仿佛在对我说“你真厉害呢!居然会看这么小众却又高雅的书。”,而实际上的情况是——每次买回来的书都只是记住了书名便塞进了书房。

看这么高深莫测的书的话,同学们应该都会很佩服我吧,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

虽然这么做并无多少实际意义可言,但是光凭借能够获得那些庸俗的人们或许一辈子也没有机会接触的知识这一点本身,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被称作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了。

以及满足虚荣心之类的,大概吧,我多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我靠在躺椅上慵懒地俯瞰着排列有致的仿佛由黑巧克力浇筑而成的精致别墅,富有的人们驾着光鲜亮丽的豪车扬长而去,留下一排排令人感到有些寂寞的偌大而空乏的房屋,简直就像战时临时搭建起来,战后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抛弃的营地。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有着每个人不同的活法,一想到这一点,一股令人不畅快的感觉瞬间如同水蒸气一般弥漫在心头。

我对眼前这些幻影般的建筑物失去了兴趣,将视角缓缓上移,瞥见的永远只有市郊处仿佛永远也建不完的高楼大厦与高档居民区,以及如同时钟走针般绕转不停的灰黄色吊车。

用绒毯裹住全身,假装自己被包在一个阴暗潮湿的蛹内,想着自己或许有哪一天能够从这个狭小的蛹中挣脱出来。

“天气,真是好得让人嫉妒啊。”

今天或许是出去玩的好日子。

班上的那些家伙们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是宅在家里打电子游戏,还是成群结队地到外面玩去了呢?

我愈发紧紧地抱住了绒毯,仿佛绒毯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跑。

那些家伙无一例外地令我感到厌烦,或许他们也是这样看待我的吧。

哎。

说到底,这种书无论何时都是完全看不进去啊。

我将那本浅蓝色封皮的《八月之光》随手扔到一旁。

去冲个澡好了。

我从躺椅上爬起来,去往浴室的一路上将身上所剩无几的衣物尽数褪下,往身后望去,竟像从我身上一层一层蜕下的皮。

接下来就随便去哪里的电玩厅打发时间好了,我一边拧开了水龙头。

钢琴什么的就等到晚上再说也不迟。

温热的水流从蓬头中一泄而出,像是透明的蛇群一样从我的身上匍匐而过。

我望着雾蒙蒙的镜面中的自己,毫无征兆地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