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进入梦中时,是因为我有这样的预感。

身边是一如既往安静躺在地上的“尸体”,仍然是从远方传来步步逼近的拖沓脚步声,对于二度进入这个梦境并不感到意外,但却感到背脊一阵麻痹——我想,刚刚和小夜一起吃过晚饭看过夜景而拥有了无比“活着的幸福感”的我,现在是在感到恐惧。

糟透了,却无可奈何。

我将像这样入梦的能力,称为“潜梦症”。像我一样入梦的人,被我称为入梦者,而被我们蛮不讲理地窥视到内心碎片的人则是造梦者。

为什么要用“病”来命名呢?是因为这样的能力简直就像病痛一样,除了带来痛苦以外别无它用。

另一方面,若是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解释的话,像我一样无法自制地进入梦中的家伙,也许是脑腺体出了问题导致内分泌异于常人。虽然现在已经没有条件来进行临床试验和分析,但物理性变异的假设非常符合逻辑,暂且当成这就是真相也无可厚非。

那么,无论从感官还是单从与普通人有着生理不同这点来看,将其称之为病症毫无错误。

我的视野内仍然是一片黑暗,如同舞台灯般落下的光亮虽然照亮的范围比先前大了一圈,但环境却更为昏暗。

我的视线在黑暗中能看清一些模糊家具的影子,造梦者本人似乎也还没完全想象过这番景致。略微思考了一下,我将伸向那片昏暗中的手缩了回来。

人的记忆是模糊而神奇的东西,大概是因为对方也第二次梦到如此梦境了,所以逻辑根据记忆显得更加清晰,那些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家具也出现了模糊的模样。

然而,这里却哪里也不是。

比如说,那边的昏暗部分里看起来像是椅子的东西,就只是椅子的轮廓而已,若是要盯着看的话就会像完形崩坏一样反而觉得那什么也不像了。其他的东西也是如此,真的是家具吗?我不知道,恐怕造梦者本人也不知道,除非他对这个物品有所需求,否则那东西绝对不会踏上舞台。

人类在自己的梦中是最为任性的。

归根结底,这个梦境的主体仅仅是杀人者与尸体而已,单纯而直白。除此以外,究竟是在哪里发生的这件事,死者和凶手又是谁,对于造梦者本人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最开始看不到我的存在也是因为,做梦之人将我视为与其他物品一样无需在意的摆设,因而只要我乖乖站着不动,就什么都不会改变,也什么都不会发生。

然而,在上次梦的结尾,杀人犯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这意味着我不再是一件背景道具,我可能正式踏入了造梦者的逻辑中,成为这个恐怖故事的配角之一。

原本只是杀人犯和受害者的故事,在其基础之上加入了目击者,若是造梦者本人代入的是杀人者的立场,那么我的结局可想而知。

随着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我突然想到了我与小夜的对话。

人为什么会讨厌自己呢?

我原本想问的其实是这个问题,是因为看到了江安逸手腕上的伤痕。这个潜梦症所引起的入梦,虽然不受患者本人……也就是我的控制,但却拥有一定规律,会进入谁的梦里也并非完全乱序。

只会进入与自己有过来往的人的梦里,这就是我总结出来的规律。也并非第一次深入我的患者的梦,最初梦到这里的时候,又与江安逸交流,我就想过这是不是她的梦呢?

梦的形象并非完全按照本人的外貌,女人也可能梦到成为男性,然而由于这个梦境的信息量太少反而让人无从下手。

只是灵感般地认为她那样的女性表达自我厌恶的方式可能更加细腻,我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在下了结论时,凶手也按照剧本从黑暗中现身。

相比上次的模样更加清晰,他在地上拖曳的凶器上也清清楚楚地显露出锈迹斑斑的样子,凶手本人虽然脸仍然看不清,却是不知为何比上次显得强壮了不少,尤其是四肢特别发达。

他的小臂和小腿就像臃肿一样鼓起肌肉,步伐也相应地表现得有力。

只有躺在地上的尸体保持着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姿势和虚弱的外表,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而咬住了下唇。

自己将自己砍杀,梦中风景是除了当事人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也就是不在乎其他的干涉。

硬要说的话,就像是遭到挫折后嘴上说着“你们什么都不懂”,然后躲在壳里自怜自哀的年轻人。我恍惚地想起那个少年的病历,在帮江安逸确认病房时扫过一眼他的资料:

胫腓骨闭合性粉碎骨折。

几乎可以说是向体育生涯道别的严重骨折,不论他是因为憧憬运动员才踏上训练之路,又或者单纯成绩和家庭条件才选择体育,结论就是他选择这条路的初衷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作为正处于最单纯年纪的学生,因此对自己的自我价值产生怀疑,纠葛未来的出路,潜意识里充满了对悔不当初,结果就有了这样的梦境。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就符合情理了。我对自己的推理感到满意,然后在一如既往无视了我走向尸体的凶手路过我身旁时,我伸出了手臂——

向一旁横跨一步,从舞台的边缘站到了正中央,站到了凶手的面前。

我无法看透那个马赛克一样闪烁的面部下有着怎样的表情,只是觉得那耷拉的嘴角与病房里少年十分相像。面对我这个唐突出现于不该出现的地方的人,他毫无迟疑地举起了斧子。

无论几次我都可以复述说,我讨厌这个情景,也觉得所谓入梦的能力根本毫无意义,只会带来痛苦而已。如果这个病带来的效果能够稍微强大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是让我能从梦中想象出一把匕首,我也会将其视为恩惠。

然而,在我罹患这个奇怪的潜梦症长达十二年的时间里,我一次也没发现能够做到类似的事情……我所拥有的,只有在无数的恶梦中得到的经验和胆识而已。

我能做到的,只有亲自踏上舞台让这个梦境变得如同现实而已。

仿佛能闻到铁锈味,凶器嵌入了我的肩部,擦着我的脖子而过,离劈开我的脑门只有几厘米之遥。

“咚咚咚——”

尽管在梦里,也能感到我的心脏好像疯了似的地跳动,带动鼓膜一阵抽疼,还有使不上劲的晕眩感。在他人的梦中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也等同任何情境下都身临其境,遭到攻击或者死去的话就全看心脏够不够坚强了。

在确定这是一个少年的自我攻击后,明知道对方在梦中被杀也不会死,为什么我非要站出来不可呢?

相反我在梦中被杀死的话,可能就在救护车上因心脏麻痹猝死了。

不过,如果我会像这样想,会如此抱怨的话,想必在很早以前就受不了去自尽了吧?

毕竟还有着更多更血腥,也更过分的恶梦。

遭受挫折而自我厌恶,我虽然能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只是认为“这是不好的事情”而拦在了受害者身前而已。

正如小夜所说的,这个世界上有着不少值得期待的事情,所以还是开朗地活下去比较好。

如果说是潜意识里有人讨厌自己到必须要杀死自己的话,恰好在这个地方的我,就有责任去告诉他“这不是正确的”这一事实。

落在我身上的斧子,深入骨肉时简直就像发出了声音似的。神经感受不到真的痛苦,但应激反应货真价实,想必我的表情一定扭曲得可怕。

那么现在在这个少年的幻想里,我会流出血吗,还是像一动不动的那具尸体一样只是作为能够被发泄的沙袋呢?

转动几乎动不了的脖子,我瞥见了黑白梦境中从我肩部蔓延而出的墨色。

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是因为被对方拔出斧子的力量所带动的。

杀人犯角色毫无同情心,只是个愤怒的化身,于是我转过头去看向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

“陈真!”

哪怕是在梦里,我也是难得才会放声大喊。也许是带着感情的嘶哑声音让少年产生了犹豫,在第二击落下前一切重归黑暗,梦境又一次近乎强迫地结束了。

我的意识也重归黑暗,等到再度醒来,是被清晨的手机闹钟叫醒。

梦中对时间的感触与现实并不一样,记忆中好像一整晚漫长的梦也可能只是眨眼的一瞬间,这可以说是唯一的幸运之处。

罹患潜梦症还能保持足够的睡眠正是拜其所赐,我回忆起恶梦中的事情忍不住捂住了被砍中的那边肩膀。小心翼翼地把手掌放上去,任何痛感都没有,只是心脏感觉抽搐了一下。

由衷地感到这个周末也耗在医院里了,我却并无抱怨地在洗漱后戴上了眼镜,用PAD链接了医院的网络。

为了安排江安逸入院,我修改病历是拜托了住院部的医生,现在则是从同一个人手里取得了陈真的老师联系方式。

委婉地表达了希望对方联系他的父母给予鼓励的建议,我能做的事情到此为止。

造梦者如果是江安逸的话,作为对患者的负责,我一定会对她进行更为专业的心理辅导吧?不过对于并非我患者的陈真,除了一些小事以外,很遗憾再也不能越池半步了。

在梦之外的现实,只对自己的患者负责是早就约定好了的事情。

幸运的是,给教师打电话的建议被对方接受了。路过病房时,我注意到陈真的脸色的确是变得开朗了一些。

“夏姐姐,爸爸妈妈之前来看我了。”

他并非不能下床活动,所以也不需要家人和护工看护。再加之打工生活十分繁忙,他的父母的确是除了缴费时从来没有来看过他。

间隔了一周左右,再度见到他的时候,他主动叫住我,和我分享着与父母交流的喜悦。

“原本我成绩就不行,我以为他们早就放弃我了所以连医院也不来,结果也不是这样……现在补下文化课还能挽救一下,听说今年会计专业的录取分会低一些是真的吗?”

很遗憾,这个我并不知道。

学生时代我就未曾关心过成绩,反正只要考试,我总会通过的。对我而言,反而是和同学交流比做题更难。于是我摇了摇头。

“加油。”

结果就只能给出这样简单的祝福而已。

对于我的反应并不会感到不快,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对了,夏姐姐,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

“哦?真的吗?”

我微笑着反问了一句,大概是认为我把这当做玩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反正都是穿着白大褂的人,也可能不是夏姐姐而是别的什么,或者干脆谁都不是吧?”

我在梦中也是那样的形象啊,稍微有些惊讶。

由于很少注意自己在梦中到底是怎样的模样,我对他所描述的我有几分兴趣。

结果,潜入梦中时我的形象,到底是我的幻想还是造梦者的幻想呢,我也曾思考过这样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夏姐姐,和你混熟的话能免费咨询吗?”

“不能。”

这个年纪的小鬼总会有些想当然的想法,不过许多大人也会如此贪小便宜。毫不留情地拒绝之后,我向在室外复健的他道别。

我在查房时,作为礼物送给了江安逸漂亮的腕带。一周来的按时服药,让她的精神面貌好了一些,据本人说记忆力也有所恢复。曲线救国并非没有作用,这样一来就安心了。

只是,果不其然被主任找上了门。

我所在的这个医院的心理科主任,是一名看起来很僵硬的雷姓中年男士。当他在下班前唤我去主任室时,我就想到,是否是要对假病历的事情问罪呢……

然而似乎并非如此。

“夏语冰,我长话短说了,你有兴趣带实习生吗?”

“不好意思,我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