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逸的入院日安排在周六,我用私人电话通知她的父母声称她因营养不良在公交上暂时性晕厥后到医院主动就医,在给出了建议住院的说明后,意外得没有受到阻拦。

电话放下后不到半小时,年过半百的父亲就来到了医院,从这行为里能感受到这位先生对女儿的重视……但正因如此,中年人无法理解女儿痛苦才让人觉得更加无奈。

缴纳住院费后,江安逸打发走了自己的父母。她在向父母保证自己一个人也没关系的时候,比我在短短的时间内见过的模样都更精神,更像个正常人。

病房选在住院部有些特殊的一个房间,虽然是骨科却相当安静,里面另一位病人是因事故腿部骨折的体校生。  位于走廊的尽头,拉上门的话就隔绝外面大部分的噪音,若非查房也不会有医生去打扰——我认为这是目前为止我能找到的最适合江安逸的房间。  会发现这里也是因为我在午休时偶尔会想找一个没人打扰的安静地方,通过走廊尽头白天总是打开的百叶窗看向院内的绿色植物,会有一种平静下来的感觉。

独自一人住在这个病房的体校生,是可以被称为少年的年纪。似乎是姓陈吧,因为训练时受伤而入院,父母工作很忙而从没见过。

不过说到底我并不是骨科的医生,只是寥寥几次路过时,看到他拄着拐杖复建而聊过几次罢了。  我屈起手指,礼貌性地敲了敲病房的门,然后摁下了门把手。

请住院部的同学帮了忙,这种滥用私权的事情在我身上倒也屡见不鲜,医院里各位都睁只眼闭只眼——只是当做对自己的患者负责到底,引导她入住也变成了我的责任,明明今天我并不需要上班。

扫描器扫描到我胸前的医生证明,发出通行的湛蓝色光辉,锁“嚓”地一声打开了。我踏进房间的同时,顺势转身将门卡递给江安逸。  “到下周四为止就住在这里吧,嫌弃医院的白被单太单调的话自己换一床也没问题,不过记得先去卫生部消毒。”

帮她把简单的行李提进房间,放到了空床铺上,看着正在看书的体校生把头从书本上抬起来时,我对他点了点示意问候。

“夏姐姐……呃,另一个姐姐你好。”

可能没想到自己住院的病房会有新的病友,少年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惊讶,他的视线在江安逸身上流连了一阵,却没有发现她哪里有受伤而更加感到疑惑了。

大概是因为所患抑郁的缘故吧,身为销售行业的业务员,江安逸的交流能力似乎也退化了。她面对平静地对自己打招呼的少年,非常尴尬地撩了撩黏在脸上的发丝,之后竟然拘谨地弯下腰鞠了一躬。

“我叫江安逸。”

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少年很快反应过来,坐在床上腼腆而认真地低下头。

“我是陈真,江姐姐。”

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气氛,真不愧是个机灵的孩子。得知了他的真名,我在心里如此夸奖。

明明年纪比我小不了多少,却相当懂得人际交往,之前几次浅薄的交往并没有看到这样的一面。大概是因此对他有了些好感,我的目光一直放在他的脸上。

只是在打完招呼后,他的脸色在低头放到书上前的一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嘴角下拉的弧度让我没来由地心里一惊。

这个是……

总觉得能联想到什么,但一时没能想起来,一惊一乍地也没什么意义。我向江安逸介绍了关于查房时间和医院供餐的规定后,准备就此离去。

然而,陈真却叫住了我。

“那个,夏医生。”

是注意到我之前在盯着他吗,但是平时都叫姐姐,现在改以用医生称呼,大概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这样想着,我拉开门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回过头去“嗯?”了一声。

“您是心理科的医生吧?我想问下……不,算了。”

话说了一半,结果又咽了回去,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是,就算他不把话说完,我也能猜到他的问题。

“一般咨询每小时150,通过门诊挂号可以用医保卡报销。”

虽说入行三年,我也远远比不上特别有经验的前辈们,不过这也算是相当廉价的咨询费了。非严重的精神障碍咨询价位在古水市一般根据医生的能力和招牌在300~2000之间浮动,江安逸的费用也是这个标准。作为缺乏独立经济来源的学生,烦恼的也大多都是金钱上的问题,不如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才是。

150也是学生价了,虽说看病这事情学生证可不打折。

从他洗得有些旧了的常服运动衫来看,我八成是给出了正确答案。是因为知道自己负担不起这个价格吗,他红着脸挠了挠面颊。

除此以外我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就这样从病房离去了。

六月夕阳的热度也越发过分了,医院附近的公交车站前,巴士排放的尾气蒸得空气发生了扭曲。

虽说周末对于我来说,若是不需要写报告和看书的话就是无所事事的日子,但不知为何又在医院呆了一天也让我自己觉得有些无奈了。

在医院里习惯性调成静音的手机一经锁屏,就发现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塞满了巴掌大的页面,全部都是闺蜜林夜昙发来的。

仔细想想,我难得会出门的周末,几乎都是被她的安排塞满了的。林夜昙身为采编记者却完全不觉得忙碌的本职工作辛苦,在周末还有活力泡吧聚会玩桌游,这种不可思议的精神力大概是天生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适应她的生活方式。

只是偶尔她也觉得和其他人闹不动的时候,应邀两个人一起到处逛逛,看场电影,去新开的美食店扫雷会让人有活着的实感。不如说,明知道我的性格和她截然相反,却也乐意拉着我到处跑消遣压力,她是个让人觉得有些单纯到难以理解的家伙。

我对这样的她,稍微抱着一点感谢的心情,于是停下了敲到一半的短信直接打了通电话过去。

“喂?小夏?”

拨通后的铃音响了三秒,明朗的声音便从那端传来,伴随着嘈杂的步行街上促销电喇叭的噪音,几乎能联想到她随着步伐一甩一甩的马尾。

“为什么现在才打回来啊,我都准备回家了!”

“今天有个患者来访,所以加班了一下。”

抱歉地回答她,我听到那边过大的音量稍稍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了一点点。

实际上不是“一下”,而是“一下午”,准确地说睡到上午十点左右就洗漱去了医院。

“反正是主动加班吧?怎么没见你年年评优?”

“这个嘛……别生气。至少晚饭要一起吃吗?”

至于评优,是有原因的。

时常会有人用“工作狂”来评价我,但是我自认为只是在假日无事可做而已。此外,正如我偶尔会用异常的手段来帮助患者,也可以说是我的小把柄医院里的大多数人都知道。

即便如此,却没有人利用这点来打压我,原因就只有我根本就没有竞争心这一个理由而已。无论是优秀论文,还是曾经与导师一起发表过的研究材料,全部都是学生时代的东西——现在身为医生的我,只需要有作为医生的一席之地就够了。

小夜的语气虽然夸张,但能从中感受出她并非真的生气。由于职业缘故,她清晰而准确地掌握着与人交往的界限,绝不追问多余的事情。在被给予台阶之后,她立刻就转口说着“好啊”。

根据她所提供的地址,我在市中心背后的小吃街找到了她。

作为亚洲人而言令人羡慕的白皙皮肤,染成了栗色的卷发,她是走在大街上会让男士侧目的美少女。

实际上,在人流中向她挤过去的短短几分钟间,我已经看到站在路边玩着手机的她被好几个男孩子投以了注目。

“久等了!”

挤过不知道谁的身边时,不小心蹭到了对方的肩头导致眼镜歪了,到达她身边后我不得不埋下头用双手摘下眼镜整理了一番。她看到我这狼狈的模样,则是无可奈何般地皱起眉头,帮我把皱掉的衬衣打理回原状。

“今天去吃点什么呢?日料怎么样?Nsf六楼新开了一家和风餐厅,已经和其他人扫过雷了,很好吃哦。”

New style’s face,依靠在古水市高达五百米的标志性观光塔的一栋商业楼,如同所有商场一样,仅仅七层,从一楼到六楼分别是珠宝鞋饰、超市、女装、家电、床上用品和饮食街。

地下一层除了停车场还有酒吧,由于地段问题,是无论观光客还是本地居民都常去的地方。

话虽是问了我想吃什么,但由于我本来就对饮食没什么主见,她接着就提出了建议。

虽然没有反对意见,不过担忧周末的这个时间恐怕店里已经人满为患,于是我将这个疑问提了出来。

“那边的服务员小哥已经和我混熟了,现在让他帮忙预定一下座位就ok啦~”

那么就没有问题了,不过在全是流水客的快食店预定位置真让人感到奇怪,这也是只有擅长人际交往的人才能通过人情做到的事情吧。我任由她拽着我的手臂一路前往店铺,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

热气腾腾的米饭和炸成金黄色的猪排,淋上了褐色的酱汁,在室内灯下好像要闪着光一样。

可惜我和小夜都是碰不得烫食的猫舌,只能眼巴巴地盯着还未变凉到能入口的美食。

嘈杂的大堂,微笑着对小夜挥手的服务生小哥,油炸食品满溢的香气,还有小夜把手机屏幕举在我面前非得让我看微博内容的模样,我无论几次都想感叹——

哎呀,这才是活着啊。

工作是为了休息,努力的工作是为了更好的休息……若是在平时谁告诉我这句干巴巴的话,用我的脑袋也只会觉得“也会有人这样想呢”,然后继续投身到工作中。

某些时候,我刻意地从客观评价自己,都会觉得这具躯体好像一个运转中机器中的齿轮,直到性能出现问题为止都不会想到主动停下来。

而帮助我把转动的机械拨慢的正是小夜,虽说我不会对无休止的工作感到抱怨,但却能感到休息日的懒惰是件幸福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云云种种的人类,也正是因为拥有这样小小的闲暇时光,才能在工作日鼓起勇气继续努力,然后迎接下一个周末吧?

草草浏览过小夜微博上转发的关于新品手游的推广,我把视线从上面移开。有些唐突地,我向小夜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对于讨厌自己的人是怎样看待的呢?”

无聊地含住勺子,她眨眨眼睛投来了疑惑的目光。不过她尽管外表上属于那种不会想太多的享乐主义现充系女子,却并非没有思想,对于我的问题也总是三思后认真地回答。

对于这个问题,稍微收敛了笑意,她有几分严肃地反问我。

“小夏你难道讨厌自己吗?”

“不,没有的事。”

毫无疑问是担心着我,才会如此反问,我便回以诚挚的苦笑。老实说,总是被困于梦境中的这个人生,我虽然对明天的到来没什么期待,但也不想简单地结束。

只要有着与她“变成老婆婆后,六十岁也要当好朋友”的约定在,我就绝对不会放弃活下去这件事。

而且,在充满了不完美的这个世界,大家都平等地拥有烦恼和各自的缺陷,也可以说是全世界都有病,作为其中一员的我,并没有低人一等的想法,就更谈不上讨厌自己了。

我是不会说谎,也不会在表情上作假的类型,所以小夜看到我的苦笑后就松了口气。她放过叉子,转而用一头轻轻敲着木制桌面一边组织着语言回答我。

作为新闻系的毕业生,她的口才并不逊色于我见过的其他人。

“嗯……一定要我说的话,讨厌自己的人,如果是我不认识的家伙,就管他去死吧。”

……意料之中,又让人觉得有些无情的观点。她是自称自己的爱和宽容只能给予自己的朋友,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分给不相干人的类型,路边遇到摔倒的人也不会伸出手,火车上遇到需要换座的老年人也会熟视无睹——但是,正因为她是这样的性格,成为她的朋友才会让人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不过,如果是认识的人,那就不得不帮帮他了。”

她以凛然的话语说着,因为在公共场所而音量并不大,但满满都是坚定的语气。

她嘟起嘴指着盘中餐。

“这个好吃吗?”

她接着摇了摇手指晃过店铺一圈。

“现代化的城市漂亮吗?”

她高傲地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像我一样天下无敌可爱的美少女朋友不是还在吗?”

“噗嗤。”

对于她的自卖自夸忍不住笑出声,因为感到失礼我捂住了嘴。

啊啊,的确是,这个时代已经有只要勤劳就饿不死人的社会了,美好的事情有一大堆,一般人就是因为舍不得这些事物才留在现实的。

大概是因为看到逗笑了我,她软糯糯地“嘿嘿”笑了两声,接着说。

“我觉得讨厌自己这个情况偶尔谁都有啦,低迷期就应该被人拉着出门转转,看看好玩的东西开心起来,也就是所谓的充电……如果是现状糟糕到除了身体一无所有的话,好歹也有欣赏美的眼睛和劳动的双臂,再去把想要的东西取回来就好。”

是的,这是正论,对于林夜昙这样安心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一般人而言简单而粗暴的幸福理论。

但是她无可厚非地偏题了……

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是拥有强烈自我的女孩子,虽说也掺加了自己的观点,却已经假设出拥有这样一位自我厌恶的朋友而开始阐述自己要如何拯救对方的话语。

她最后用叉子指着我,舒缓了眉头。

“所以,有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啊。”

不知何时,猪排饭已经没有冒着蒸汽了,她也宣布话题结束般对肉下了手。

啊,已经可以吃了啊。

我把温热的饭食用勺子送进嘴里,所谓让味蕾开花的美味就是如此吧,吃到好东西的时候真的就只会想微笑而已。

“很好吃。”

我毫不吝啬地对小夜所选的店打了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