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封密文飞过天涯,四组转子每一次跳动,命运的连线随之扭曲。

  超越一亿亿的可能性,感情与理性的撕扯博弈,沉沦于冰冷数字的深渊中,反复着藏匿与寻觅。

  数十个日夜的不懈追寻,当亲人的名字轻吻双唇,少女的指尖更近真实一寸。

  复仇与救赎,枪声与和平,唯有亲情和思念,是那道划过平行通往终点的垂线。

  他们相见的夜晚,城市淹没在春雷和暴雨中。

  掩盖的事,隐藏的事,勇气像一道闪电穿过长夜,照亮那令人心悸的真相。

                                   诺兰德•莱昂哈特

                                      1958.1.26

  漆色斑驳的橡木书桌上,字迹工整的账簿和留下涂鸦般潦草笔记的稿纸堆在一起,一角摆放着两支钢笔和一个墨水瓶,以及一幅被装裱在相框中的素描像。

  午后朦胧的阳光从层隙间射下,掠过窗外打旋的雪雾,透过玻璃洒落满屋,烘得整个起居室都暖融融的。

  书桌上那幅素描像,交错的铅灰色笔迹也似镀上了一层淡金光辉。

  画中,是一名身着修道服的少年,正捧着硕大的面碗酣畅欢笑。

  这并非画中少年的记忆,而是少女描绘的憧憬。

  寄托着信赖和期待的,友谊的证物。

  斜靠在椅子上翘着腿的诺兰德将视线从相框上移开,看着身边正在掰着指头算账的弥撒,突然开口问道:“弥撒,说起来,圣诞的时候许愿了吗?”

  “...没有。”少年抬手将鬓发掖过耳后,平静地答道。

  “咦?圣诞节许愿不是惯例吗?”

  “因为我的愿望一直就只有三个...第一个已经实现了,”弥撒低声说着,目光似是有些难为情地躲闪着,“就在那次...去游乐园坐摩天轮的时候。第二个愿望,等我长大了,一定会为之做些什么,回到那个村子…然后….”

  “那第三个呢?”

  “第三个愿望…没什么呢。”含混不清地说着,少年又将注意力投入到账簿上。

  那上面是西街教堂下一年度的“财政大计”,每个季度的活动和预算,需要大致规划出来。这关系到教堂正常的运转,因此他做得格外认真。

  “朋友的陪伴,对幼时过错的弥补,以及…探明自己的身世吗?”诺兰德似是不经意地说着。

  啪嗒。

  弥撒手中的钢笔滑落在桌上,一脸惊愕和尴尬地盯着诺兰德。

  “那次和你去游乐园之后,我就想到了,其实你是个很好懂的孩子啊。”青年翻着他那一沓厚厚的稿件,又不时在纸上写下几笔,“不过,难得的机会为什么不许些其他的愿望呢?比如说想要的东西…这种更现实点的。”

  “圣诞是一年里最重要的时候,如果要许愿不能那么随便啊!而且同样的愿望重复就没有意义了。”弥撒别扭地打断了他的话。

  “为啥?”诺兰德迷糊地摊了摊手。

  “因为…这是神会认真倾听愿望的节日,所以当然要把重要的愿望优先。”少年十分郑重地解释道:“如果你在第一年许一个愿望,而之后五年都不再许愿,那这个愿望就会随着时间积淀愈发被神重视。若许了新愿望,旧的就会被取代。”

  “啊?你该不会是一年许一个愿,之后就一直不再许新的愿望吧?”诺兰德无奈地挑眉。

  该怎么说呢,这又不是去火车站排队,即便真的存在神,也不可能像检票员一样挨个检查那通往心愿的车票吧。

  “‘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心愿’”弥撒轻声道:“爷爷是这么说的。”

  对此,诺兰德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原来那位老爷子,是想教给弥撒坚持自己的心愿吗?还真是独特的方式。

  “那你许愿了么?”少年说道。

  “咦,我?”诺兰德挠了挠头,“我也没有,感觉没什么事需要拜托神呢。”

  “话说…圣诞节你也…没回家呢?”

  “已经三年没回去了吧,”青年耸肩,“其实也无所谓,我家…老妈一年到头都忙着经营旅店,就算圣诞也不会休息…不过说的也是,大概今年会回去看看吧。”

  “嗯,家人是最重要的,要好好珍惜可以相处的时间。”

  说着,弥撒起身铺平了修道服上的褶皱,穿过长廊向礼堂中走去。

  比起房间内,礼堂稍有微寒,清冷的阳光穿过薄尘,像一道透明的阶梯斜架在中心。

  那台笨重的彩电摆在讲台一侧的柜子上,这会儿,莎拉正专注地观看节目。

  阳光穿过她的发梢与睫毛,落入翡翠色的瞳眸,却映出一片悸动而坚沉的寒光。

  少年微一怔,将目光转向电视机。

  非常罕见地,竟然是彩色信号的节目。

  只见一个硬朗的中年男人矗立在一间宽敞的大厅中心慷慨激昂地演讲,每当他那张大嘴急促地呼喝,或是振臂,额前那一撮不服帖的头发就随之颤动。画面上,四面八方伸来的擎着麦克风的手都要将镜头堆满了。

  “汤姆不仅是我的好友,也是一名受到信赖的得力探员,失去这名英雄对我们是沉重的打击!所以——我们将加大力量继续追查此案!绝不向凶残的罪犯妥协!”他时而愤怒地挥拳,时而大展双臂放声疾呼,“这是对司法权威的挑衅,也是对国家安全的严重破坏!我格兰特在此发誓,一定会将之缉拿归案,接受审判!”

  往常,弥撒只在收音机上听听新闻,这会,音画同步的渲染力令他颇感震撼。

  “弥撒,我想我该过去了。”坐在长椅上的莎拉忽然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笔记本,边翻看着边向门外走去。

  那上面写着一个地址:东区海尔森汽车修理厂宿舍楼对面 114号杂货店。

  事实上,莎拉从未想过,虽然弥撒说过想帮助她,竟如此直接有力。毕竟除去神甫的身份,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可是,他不仅告知自己那阴差阳错以点和划记录的信息是摩尔斯电码,还介绍了能够解读电报的朋友给自己——据他说,这家杂货铺的老板,在战时曾是一名坦克机电员,抄个电报完全是小菜一碟。

  “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

  “……谢谢你,弥撒。”

  今天,天空密布着积云,沉沉地压在大地上,飘零的小雪落入遥远的地平线。

  阳光从云隙落下,好像银色的雾霭般朦胧,映得房屋尖顶的积雪煜煜闪烁。

  少年和少女牵着手,一同来到街外的车站,乘上孤零零的巴士。

  以西街靠近城区的边界为起点,沿途经过一座满是光秃秃的白桦树小公园,再穿过铅灰色大厦林立的市中心。

  约莫一个小时左右,他们在东区的海尔森汽车修理厂下了车。

  锈红的钢架耸立于院墙之后,高耸的烟囱喷薄出滚滚烟柱汇入浓云,枯零的行道树上偶尔落下一两片干瘪的叶子,在冬风中落寞地打着旋。

  在片萧索的工业区冬景中,对面的杂货铺却显得亮丽而充满生机。

  暖黄色的灯光穿过擦洗剔透的落地玻璃窗,挥洒在屋外,硕大的亮红底色的招牌上,彩色的霓虹灯珠拼写而成的“Store 114”,闪烁着奇幻的光彩。

  隔着窗子,可以看到一些身穿厂区工服的工人们,正凑在店里的烤炉旁,暖融融地享用着新烤好的热狗。

  “就是这里吧?”莎拉问道。

  “嗯。”弥撒点了点头。

  两人结伴走进店内,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柜台前的店老板。

  他穿着件米黄色的针织毛衣和牛仔裤,一手环抱着双腿,两脚蹬在凳子腿的横杠上,纤瘦的身子蜷成个虾米。长及肩膀的金发扎成一束松松的马尾,闲散地斜甩着。

  这会儿,他那双眼梢微吊的祖母绿色的眼睛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本摊开的美食杂志,一边磕着一堆瓜子。

  每当他嗑完一颗,就将瓜子皮以横列整齐地排在旁边铺开的纸巾上——已经铺了四列了。

  “呃,怎么感觉这人很不好相与的样子…”莎拉汗颜。

  “并不会的,弥赛尔很好相处。”弥撒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去和他打招呼。

  他们聊了片刻,那名青年看了莎拉两眼,便从凳子上滑了下来,走到热狗机旁边夹了两个热狗用防油纸包好,拿了一个给弥撒,顺便还揉了揉他的头发。之后,便将另一个递给少女。

  “欢迎光临114,新烤的热狗,请你吃。”他边捧上热狗,边露出清爽的微笑。

  “啊,嗯...谢谢...”莎拉接下热狗,脸颊微红。

  很明显的营业微笑,语气也是例行公事的死板,却令人感到舒畅——果然是因为好看?

  然而令她想不到的是,下一刻这名青年便高效地直奔主题。

  “那,弥撒说的就是你吧?要翻译的电文,给我。”他极为直白地掂着手讨要。

  “等,等一下!”莎拉慌张地跑到嚼着热狗的弥撒身边,压低声音悄悄问道:“弥撒,话说...这封电报万一是什么敏感的内容...被他看到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弥撒吃力地咽下嘴里塞满的食物,满足地叹了口气,“弥赛尔是很循规蹈矩的,不喜欢管闲事又缺乏好奇心,就像...就像个坏掉的机器人?”

  虽然这个形容明显问题很大,但那名青年却似全当没听见,只是伸着脖子看着这边。

  不过,仔细一看他的目光是落在柜台那本美食杂志上。

  “....这种敷衍了事漠不关心的态度,某种意义上还真令人放心。”莎拉沉沉地叹息。

  不过,事实表明莎拉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因为在她将那张点划记录交给弥赛尔后,对方只是看了一眼就把信息给翻译了出来:

  ——OKEP QDUR。

  意义全无的八个字母,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这或许是……加密电文。”弥赛尔点着下巴,道出结论。

  他的话让莎拉忽然想起了那本小册子,在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将之交了出来。而弥赛尔翻看那本册子的一瞬间,神色豁然开朗。

  他保持着审视的姿态,思忖良久,喃喃低语道:“恩尼格密码?怎么可能呢…?”

  “恩尼格密码?那是什么?”

  “是大战时敌方使用的一种通过机器加密的军用密码...我也是因为当过机电员才多少知道一些,说实话,相关的信息是战时的尖端机密,就算是现在...一般人也绝不可能知道。”

  “这、这么说岂不是全无指望吗?”少女沮丧地低下了头。

  “几乎...可以这么说?”弥赛尔摇了摇头,“其实只要有一台加密用的恩尼格机,通过这本手册的信息就可以轻易解算出信息,但是,这种机器民间基本不可能弄到。”

  听他这么说,莎拉心中郁结。她现在非常想把叔叔拽过来用报纸卷打一顿,为什么总是给自己出难题呢?

  “弄不到可以自己做啊。”忽然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引得众人纷纷回头。

  只见一名身穿藏青色工装的粗犷中年汽车修理工大步走进店内,一边捋着油亮的背头一边跑到热狗机边大快朵颐。他一口气吞下两根烤香肠,又开了瓶啤酒。

  “真的能行?”因为最近接连得知冲击性的消息,莎拉已经有些麻木了。

  “只要知道一定的原理和运作模式就可以吧。”男人猛灌着啤酒,“弥赛尔应该知道?我知道你可以!”

  “约瑟夫...你!!”青年一跺脚,凑上去低声呵斥:“你怎么就知道了!”

  “??”男人不解地挑眉,“你以前不是特工吗?那之后又做过机电员。”

  “可39年之后就不是了!而且机电员也只做了两年啊!”弥赛尔危险地笑着,“我在杂货铺当个售货员的经验,是前两者加起来三倍有余!你还是多吃点热狗补一补脑子吧!”

  “可你是天才啊!十几岁就从特殊学校毕业!另外,恩尼格玛机可是我们用过的东西啊。”

  “...天才橄榄球运动员一定会打冰球吗?!而且那机器我也只会用,又没拆过。”

  弥撒和莎拉目瞪口呆地看着吵成一团的两个人,只得无奈地相视摇头。

  半晌之后,中年汽修工才尴尬地挠着头支吾道:“看来...单凭我俩的了解还是没办法做出来,恰恰缺了最关键的信息。”

  “约瑟夫叔叔,那最关键的信息是指什么呢?”弥撒望着他。

  “就是...一些内部线路的构造。”约瑟夫看了看身边的弥赛尔,“复刻一台机器出来对我来说可以做到。”

  “嗯。”弥赛尔补充道:“然后,其实只要按着手册操作就可以了。”

  “那这个手册上究竟是什么意思?”莎拉急促地问道。

  弥赛尔看了她一眼,便打发约瑟夫暂时去柜台坐着,之后领着两人进了店后面的小房间,将那本手册摊在桌子上开:

  序列  4 1 3 2

  结构  1-D-E  2-B-F 3-F-T 4-A-Z

  配置  S-A-R-H/M-O-L-Y

  开机 12.28  0610  /  1115 / 1810 / 2100

  然后,他开始耐心地给两人解释。

  所谓的恩尼格密码机,是一种转子加密机械,它拥有数个可转动的字母盘组成。从手册上的“序列”来看,其总共有4个转子。每个转子都刻有A-Z总计26个字母,因为是可以转动的,所以就形成了一个循环。

  而转子的结构,并非是固定的,它被拆分成了两个圆盘:触点盘与脚管盘。

  这两者依然代表字母A-Z,但当触点与脚管接触,会形成一个替换关系。

  而按照手册上给出的“结构”来看,1号转子的触点盘字母A与脚管盘字母Z接触;同理,2号转子的触点盘B与脚管盘F对应;3号转子F与T对应;4号转子D与E对应。

  按照这样的对应关系将触点盘与脚管盘组合就完成了完整的转子,之后按照“序列”给出的4-1-3-2顺序,设置完毕。

  这样将4个转子串联之后,输入一个字母,假设为A。那么A这个字母,首先经过设置在第一位的4号转子,被替换为Z;之后,Z又经过1、3、2号转子完成替换。也就是将字母A进行四次替换后完成加密。

  而为了进一步增加安全性,会通过一个叫插线板的装置,进行进一步加密。

  它是一个刻有26个字母的线路板,通过接线可以将任意2个字母对换。

  根据手册上的“配置”信息,S被替换为M;A被替换O;R被替换为L;H被替换为Y。

  也就是说,假设我们输入字母S,那么首先其会通过插线板被替换为L,之后字母L进入转子被加密。插线板的作用就是,在信息输入转子前和输出转子后各进行一次替换,如此形成最终的加密信息。

  “你们听明白了吗?”终于解释完后,弥赛尔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弥撒显然已经懵了,呆滞地斜倒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一双大眼睛变得空洞无比,仿佛魂都飞走了。

  “这样的机器,一定存在两台或以上,并且...是按照完全相同的设置。”莎拉却理解得非常迅速,翠色的眸中闪烁着清明的光彩,“因为既然是同一设置,它就可以完成反向的替换,对接收方而言是解密机。所以只要复刻一台机器,配置好后把加密信息输入进去就能得到...真正的信息。”

  “你理解的很快呢。”弥赛尔赞许地微笑着点头,“就是这样,因此,在第一次双方开机的时候,必须先按照约定好的条件进行测试,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信息真的是按手册时间发出的第一条,那么‘OKEP QDUR’的含义,几乎可以确定就是‘MOLY MOLY’,最终通过插线板的替换输出为‘SARH SARH’。”

  将字母组复写两次,一定是为了通过比照进行确认......

  “那么‘SARH’是.....同一配置的机器,4个转子的初始位置,这就是关键。”少女只觉豁然开朗,同时心脏为之悸动。

  为什么,叔叔约定的密钥,看似婶婶的名字,实际却会是自己的名字呢?

  他沉寂在冰冷的字母与数字之下的心中,还潜藏着...一丝温度吗?

  “你真的很聪明,弥撒在电话里和我聊天时,说你数学成绩非常好,看来是真的。”弥赛尔的称赞打断了少女的思绪。

  “真的很谢谢你,今天我就先带弥撒回去了。”莎拉诚挚地道谢,却发现弥撒已经在沙发缩成一团睡了过去,“这过于枯燥的谈话,真是辛苦你忍耐这么久了。”

  怕是吵醒他,少女低声地喟叹着。

  之后,她跑到街上叫来一辆计程车,将昏睡的弥撒背上车后,离开了这间奇妙的杂货店。

  虽然距离目标的实现还很遥远,她却收获了更加宝贵的讯息。

  那就是...叔叔还惦念着她。

  当弥撒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教堂起居室的大床上,墙边老钟的时针已经指向4点。

  在他呆呆地冲天花板眨眼时,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身边,侧头看去是两三包点心。

  “睡得很香嘛,你俩刚才去哪啦?”书桌前,诺兰德扬起的手还没落下。

  “诺兰德,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弥撒打开一包点心嘎吱嘎吱地嚼起来。

  “嗯?什么事?”

  “你之前是不是说...跟你组稿的,《时代故事》的编辑,曾在...呃,情报部门?有过职务?”

  “噢,柳诗音小姐啊,是啊。”诺兰德凑近被窝蹲了下来,“她以前在海军情报办公室待过,当时在东部战区,怎么了?”

  “有些事想拜托你,”弥撒拱了拱被子,小声说道:“不过...你一定要保密。”

  这么说着,他飞速把胳膊从被子缝隙里伸出来,勾住了身前青年的小拇指。

  “好吧,这不是完全不能反悔了么。”诺兰德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然而,并非预想中轻松闲适的谈话。

  当弥撒一五一十说出莎拉向他求助,以及去找弥赛尔和约瑟夫帮忙时,他只觉寒气直冒。

  “所以希望你能问问看她,知不知道那个机器线路的事....”

  “弥撒,你认识约瑟夫和弥赛尔?”

  “呃...是的,他们和爷爷也是旧识了。”

  青年一瞬间怔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

  先抛开莎拉的事情不谈,约瑟夫明明就认识弥撒,但感恩节聚会的时候却回避碰面,之后在酒馆和自己喝酒谈及弥撒的事时也装成不知情的态度。他究竟在隐瞒什么?

  算了,果然还是先...好好教训一下眼前这个小混球!

  “诺兰德...你的脸色很不好...呃、呜哇啊啊!”

  少年担忧地出声,下一秒却直接被愠怒的朋友像拔萝卜似地从温暖被窝里拎了出来。

  屋里有点冷,他就这样被揪着衣服悬在半空,可怜兮兮地瑟瑟发抖。

  “弥撒,你•给•我•过•来。”青年脸色涨红,几乎狂怒欲爆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是,是的...”少年颤抖着缩了缩脖子,游移的目光里充满迷惑和不解。

  诺兰德见他这副好孩子做错事的模样,哀叹一声将他放了下来,之后头也不回地向教堂外走去,弥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直到外面一处小巷尽头被毁坏的房屋中,青年停下了脚步。

  四面是缺损的砖壁,裂隙中残留着枯黄的苔藓。凌乱的砖块歪斜一地,间或掩埋着开线的布娃娃与破烂家具,还堆满了被风挂落的枯枝,令人难以下脚。

  铅灰色的积云沉沉地压在大地上,又被墙檐分割成一方小小的屋盖。

  弥撒略微不安地四下张望着,有些手足无措。

  “弥撒,莎拉的事,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因为这是和你的约定。但是,你不要再帮她了。”沉默良久,青年回过身,抬起头来凝视着少年。

  然而,听他这么说,弥撒反而安定下来,眨着眼睛默默等待着。

  “可恶…我接下来的话,你要…听好!” 他悄然攥紧了颤抖的双拳,极力按捺着胸中汹涌的愤怒与急迫,缓缓说道:“根据你所说的,莎拉的叔叔是枪杀议员和用炸弹袭击探员的元凶,动机是为爱人复仇。已经确定了,他们是一个组织,甚至使用军用的电文密码进行联络——你知道吗?战争并没有走远,现在的世界正处于一触即发的两极格局,如果…这一切实际上…和敌对势力有所牵连的话,后果将会无法想象。扯上这种屁事,你的未来,莎拉的人生,还有这所可以回来的教堂,也许一切都不复存在!!”

  听着这番话,少年的肩膀微微一缩,默不作声地握住了胸前银色的十架。

  他熟悉这个动作的含义,那是少年在紧张时下意识的举动。

  “呼…明白的话,就好好劝她放弃吧。”青年长出一口气,蕴含温度的话语于冬风中化作一片远去的白雾,“放弃那个杀人…她叔叔,这就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当他的话音落下,少年的手却在良久之后放开了十字架。

  “真的是最好的吗?”他平静地望着青年,仿佛在发出诘问,“‘信赖是第一步,若你相信,愿这一切故事能带给你跨越黑暗的力量’。”

  青年神色微怔,沉默着屏住了呼吸。

  这句话,他当然熟悉——那是十八岁的他,怀揣着信心为《路》写下的卷首语。

  “但是,我的本质就是…不相信任何人。”压抑着那些回忆,也为了眼前少年的未来,他辩驳似地低吼起来,“所谓作者就是孤独的怪物,审慎地观望着这世间的人与事,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创作。之前也跟你说了,那些故事不过是我借他人事迹糅合的想象!”

  “但她们确实给了我前进的力量——不是爷爷,是你的书让我愿意相信他人。”当天空飘下细碎的雪花,少年清秀的面庞绽露太阳般的笑容,“九岁的时候,在我第一次翻开她的时候,第一次...梦见了高峰上的星空,还有满是阳光的海岸。”

  如此说着,他又按住了胸前的十架,向着青年走去。

  “其实,今年的圣诞,我许了新的愿望。”他的脸颊浮起一丝红晕,声音渐渐微弱,“我希望…你,莎拉,以及我,我们能一直像这样,相互陪伴下去。”

  “…但,你不是说,许下新的愿望,旧的愿望就会被取代。而圣诞是,神会认真倾听愿望的日子。”

  “可是,这就是我现在的…梦想。”

  伫立于雪雾中的少年伸出手,就像朋友常做的那样——踮起脚尖揉了揉青年的头发。

  “是啊,我明明是明白的。”他弯下腰来用手臂撑着膝盖,仿佛失去了全部反驳的力气。

  信赖对人与人而言是多么重要,我反复委以语言传述的事物,自己又怎会不懂呢?

  只是,因为担忧付出而没有报偿,因为害怕被旁人的冷漠所伤,选择性地遗忘了。

  如果是十八岁的自己,一定会毫不留情地、轻蔑地嘲笑我吧。

  “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而已...不过,你还真是个贪心的孩子啊。”青年释然地笑了,“仔细想想,莎拉她根本没错,想找到自己的亲人,这怎么可能是错的呢...我也会,尽力帮她的。不过…”他玩味地挑眉,语气深长地说道:“告解亭里听到的,不是决不能泄露么?”

  弥撒僵住了,像一樽蜡像似地呆立在原地。

  风吹过枯枝,行人的脚步轧过积雪,雪花飘落在墙檐。在这一瞬归于静寂的世界上,全部声音都清晰可闻。

  很久之后,少年抬起脸,凝视着自己的朋友。

  雪落在他干净的脸颊上,融成晶莹的水花,那双澄澈明净的眼眸,好似倒映着煜煜星光的海蓝色宝石。

  令人不由回想起在高山夜空中远远闪烁的星星。

  “曾经,爷爷在临终前一些日子,告诫过我一件重要的事。”他虔诚地开口,声音并未因信仰受到质疑而动摇,“他说…”

  ——如果有朋友在告解亭中向你倾述苦恼,请尽你所能去帮助。

  ——我曾面临这样的抉择,直到现在……也因遵守教条后悔着。

  听着他传述的话语,青年感到宽慰。

  他已经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话语,已将敬奉神明的少年系留在人间——面临同样的抉择, 他选择从那里走出,用行动而非守望回应了信赖,并将之传递下去。

  ——信赖是第一步,若你相信,愿这一切故事能带给你跨越黑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