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春。

壮阔晴空,雪白的云团交缠萦绕,金色华光穿过云雾层叠的渊隙,像一泓清泉高悬苍穹,飞流直下泄入万里汪洋。那震慑心灵的光芒和着海鸥嘹亮的鸣叫,在海面荡起一片粼粼碧波。

远方,自水平线奔涌而来的海潮像一道耀眼的山峰连绵不绝。涌动的波峰掠过海面,撞击在嶙峋礁石上,晶莹的水花碎散纷扬,迸发出旷远的轰鸣。

往复之间,洁白的沙滩上留下许许多多贝壳与海螺,在阳光下焕发着瑰丽的色彩,好似无数散落的宝珠嵌入柔软的细沙。

恍若昔日宁静的生活留下的幸福的碎片。

当湿润而微咸的海风拂过面庞,就像母亲温柔的指尖穿过你柔软的鬓发。

年幼的女孩孓立于沙滩,十指交握胸前保持着祈祷的姿势,但她空荡荡的心中早已没了愿望,徒留下悲伤与恐惧,还有对命运的迷惘。那瘦小的背影就像一座将要风化的小小雕像,始终面朝这片陪伴她度过许多快乐时光的大海。

纵然眼前熟识的景色美丽依然,但身后曾经的家园早已在大轰炸下沦为一片残垣断壁。

脚下的沙滩好像分隔两个世界的界线,而失去双亲的她,只能似孤魂野鬼般徘徊其间——甚至连回望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直到日落,海面被霞光染上金红,沙沙的脚步声在女孩身后由远及近。

感觉到肩膀被轻拍,女孩终于回首仰望着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陌生男子。

“我终于找到你了,莎拉。”他好似松了一口气,露出略显拘谨和歉意的微笑。

“........”

“我是你叔叔,阿姆斯丹,到这里是为了接你去安全的国家。”男子说着,从随身的旅行包里拿出一个相框,递给了女孩,“虽然你见过我,可你那时候还太小了,不过有这个你可以相信我吧?后面站着的就是我。”

相片中,是女孩家的客厅,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他们合抱着年幼的女孩。沙发后是一名魁梧的青年,他伸手环着主人的肩膀,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是?爸爸...妈妈....呜哇哇啊...爸、爸爸...,妈妈!”女孩手指颤抖着,反复摩挲着相片中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悲伤放声大哭。

“抱歉,我来晚了。”男子俯身将女孩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但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让你遇到危险。”

“...到处都是炸弹、我的家也没了...”泪水模糊了她稚嫩的面庞,“爸爸,妈妈、邻居们都死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因为战争,不...对我们而言,这都只是无妄之灾。”男子斟酌良久,落寞地低声说道。

“可是...大家明明都是好人,爸爸和妈妈是为了救别人才...”女孩仰起头,懵懂的眼底蕴含着别样的情绪。

仇恨——就像幼兽的爪牙,这种陌生的情绪扭曲了女孩天真的面孔。

“.....有时候,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但是——坏人一定会有恶报。”男子苦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糖果剥开塞进了她的小嘴,“虽然悲伤难过,但只要你还记得爸爸和妈妈,继续做个善良的人活下去,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女孩的面上的怒意渐渐平复下去,继而将头埋进亲人的臂弯。

“在离开以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半晌,男子在女孩耳畔低声说道。

他将女孩背起,踏着流金似的砂砾,默默沿海岸前行。直到一处斜入大海的海岬,他停下了脚步。

潮声环响,稀薄花草覆盖在潮湿的土皮上,一方小石碑朝向大海,孤立于岩畔。

石碑之上,镌刻着女孩父母的名字。

“一切总会过去,只留下一段冰冷的历史。”男子轻抚着墓碑,对女孩说道:“而我们只是终将逝去的平凡人...希望你能记住这片天与海。”

聆听他的话语,年幼的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良久,她绷紧的肩膀卸了力,拭去眼眶里蕴含的泪水,默默摘下几支野花。

她从裙边抽出丝带,将之拢成花束,抛向金红的大海。

飞散在海风中的花瓣,是她的悲伤和思念。所有未尽的话语,编织为一首稚拙的歌谣,与涛声一同回响在海岬:

万籁沉寂,子夜时分。

温柔之月,高悬云帐,如鹅卵石皎洁生晖。

繁星烂漫,缀落辰缦,若那璀璨的琉璃沙。

楼砦绵延,灯火连展,似那浪珠熠熠翻飞。

宽容的夜色啊,你正是那清湛的大海。

晚风如潮,涤荡在窗棂与心畔。

冲刷伤悲,让忧愁顺水而逝。

且佑你臂湾中的儿女,在这尘世渐行渐远。

直至你的怀抱,以及天涯。

平静的夜里,轻哼着小时候母亲教给自己的歌,少女渐渐回想起那些遥远的过往。

一九五三年的一月,纵然格外寒冷,可教堂里这间小小的房间却十分温暖。

“哼…大人总是教孩子要这样那样,要善良要做好人,该不会只是觉得这样才比较省事比较可爱?”穿着睡衣的少女盘腿坐在床上,盯着那个嵌在手提箱中的电台,不由抱怨道:“其实自己倒是任性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难道就是大人的特权?”

说着,她伸腿蹬了那电台一脚,以发泄心中愤懑,却又生怕踹坏,慌忙抢过来抱在怀里。

又到了晚上九点,但这破铁盒子沉默依然——实际除了那一天收到的信号之外,她就再也没接收到任何信息。

就像一场赛跑终于要冲过终点线,但突然宣布停赛似的,这种感觉令人难过和憋屈。

看似触手可及的一切,遥远依旧。

少女懊恼地抱着电台,渐渐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小教堂里平静的生活日复一日,诺兰德最近一直忙于稿件,弥撒依旧操持着日常事务,而罗斯特几乎很少见到。

这种祥和的生活本是莎拉所长久渴望的,但此刻她却感到惧怕——她害怕自己继续追查叔叔的事会连累大家,会将这宁静的时光摧毁殆尽。

可她实在放不下唯一的亲人,虽然数日间反复考虑过悄悄离开,但她也舍不得这个温暖的家。

“这样下去不行吧…”坐在教堂的门阶上,远眺着穿过旷野的列车,莎拉哀叹着。

风吹动她亚麻色的长发,美丽的侧脸尽是愁绪。

眼下,继续追查叔叔的行踪是必须的,她已经厌倦了被动地等待,可单凭她的能力与现在掌握的线索…实在强人所难。

“啊——!!我我在干什么?为什么要作?!该怎么做?!能做到吗?!不!!找到他可是我的‘既定国策’!我·绝·不·放·弃!!”良久,少女抓狂地弹了起来,两手捧成喇叭状向着火车远去的方向不明所以地哀嚎。

“呃,你干啥呢。”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莎拉扭头望去,发现诺兰德正两眼发懵地瞪着自己,手里还夹着半截香烟。

“诺兰德?你、你什么时候在那的!”她一个激灵向后缩了两步。

“你就穿这么点不冷吗?就算爱美也要注意保暖啊。”诺兰德扫了她一眼,如此寒冷的冬天,她还是只穿着条厚裤袜和裙装外套。

青年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将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来披在她肩上。

“我还年轻,火力正旺呢。”少女边逞强地辩驳,边诚实地裹紧了那件羽绒服,“这股重油和烟的臭味…弥撒竟然忍得了你。”

“你最近是有什么心事?”诺兰德在一屁股坐在门阶上,假装没听到少女的抱怨。

“…这、这么明显吗?”

“当然了,至少我和弥撒都能看出来。”诺兰德摁灭了烟蒂,呼出一团雾气,咧嘴笑道:“某种意义上我们也算善于察言观色,对吧?何况你刚才那一嗓子,是个人都觉得很唐突。”

“该称赞你们明察秋毫吗?”莎拉突然觉得青年的笑容有些扎眼,堪堪撇过了头,一双翠色明眸溜溜乱转,“真是麻烦死了。”

说罢,她便沉默不语,定定地目送着远方的列车驶向地平。

“呼呼,当时送贝德去医院的时候,你那冷静可靠的姐姐形象可是深入人心,罗伦都把你吹成孩子们的偶像了。”良久,诺兰德揶揄道:“结果轮到自己有事,就六神无主了吗?”

“唔唔唔、!”少女被激得羞愤欲爆,却又无从反驳。

“如果为之自责的事,在这可不会没有倾听者。”诺兰德向礼堂内的告解亭扬了扬下巴,坏笑道:“无论什么苦恼和困扰,我想他都会很乐意接纳,并且为你守口如瓶。”

听着诺兰德的话,莎拉也望向礼堂内那小小的告解亭。

关于叔叔所做的一切,现在活得的证据已经印证了她最初那可怕的猜想——莫莉婶婶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谋杀。而她的叔叔,阿姆斯丹,从那天起就一直在谋划复仇,如今不过是付诸实践。

亲情与责任像灼人的火焰,煎熬着她的心灵,该如何挽回唯一的亲人?该如何告慰内心的不安?

迫切渴求着答案的少女缓缓起身,向着那一方木质的小亭子走去。

她当然知道,坐在里面的只是一名十三岁的少年,但同时也是……

“因为你是记得我名字的人,因为你是曾予我救赎的人,所以…请你听一次我的忏悔。”

良久,格栅的另一侧传来回音。

“愿神光照你心,使你诚心诚意告明你的罪过,并认识神的仁慈。”

那清朗的声音令少女惴惴不安的心稍微平静下来。

“还记得,你和诺兰德在铁架桥救下我的那天,在面馆我们说过的话么?”她深吸一口气,“在那之后,我一直都在苦苦思考叔叔离开的原因…直到回公寓的时候,翻出了一张叔叔与莫莉婶婶的相片,相片的后面…写着‘亲爱的莫莉,我想我已经做出选择了,他必须付出代价。’。”

说到这,少女抿紧了唇,默默抓紧了裙边。

“一切已经很明显了,莫莉婶婶死了!是被人谋杀的!”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在这之后,电视上的新闻说一名国会议员在下榻的酒店被枪杀,有人在现场目击到身穿黑风衣身高180公分的男子…你知道么,叔叔的身高就是180公分,还经常穿着黑色的呢绒风衣。但是,直到此刻,我依然侥幸地认为,一切只是我想多了。”

她惶恐地喘息着,分明是冰冷的冬日,紧攥掌心的裙摆却被汗水浸湿。

“可是,现实还是给了我一记实锤。实际上,那天请你们去收拾公寓,是为了毁灭那里存在的一切证据——因为就在枪击案发生后,我在房间里找到了事发地凯丽大酒店周遭的街景图!!!”她的声音又渐渐低落,“那是由许多高清照片拼成的,还划定了区域和标记,一切早有预谋,他…怕是在婶婶消失的那天,就已经开始策划一切。然后,你还记得我带回来的提箱么?那是一个无线电台,这说明,他们不是一个人…另外,我通过电台收到了一条信息,虽然安全不知道内容,还是记了下来。弥撒……我,我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隐瞒一切…我只是…我…不想再孤独一个人了,我舍不得离开你们,可我也不想叔叔踏上绝路,想在他造成更大的事件前挽回他…”

最终,她的双肩落寞地松垮下来。

“可是,我确实,即使知道了真相也没有离开…继续厚颜无耻地住在这里。你们把我当成朋友,我却…为什么,我就是个麻烦呢?”

已然崩溃的少女语无伦次地向神甫倾述了一切,然而隔栅的另一侧只有沉默。

时间很漫长,漫长到她感觉过了一个世纪——或许会被朋友抛弃 ,或许离别的时刻到了,令人沮丧的念想充塞了她黯然低垂的脑袋。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毕竟杀人犯的侄女完全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干脆就远走高飞吧,一边旅行一边继续寻找叔叔的踪迹。如果,如果弥撒没有保密的话,还要小心被警察抓住....

然而,就在她的瞳孔被恐惧充满,心生猜忌之际,随着清朗的声音响起,木门被打开。

“神曾说‘我必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

她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黑发少年,逆光中,那双湛蓝的瞳眸好似远星。

对上那凛然而安宁的目光,好似连灵魂最深处的晦暗都被穿透——可这种感觉并不羞耻,反而令人感到安心。

“弥撒,你...你怎么从告解亭里出来了。”

“因为,作为神甫我虽然可以在告解亭倾听你的述说,对此却只能沉默。”少年平静地应道:“可作为朋友,我想帮你,所以到你面前来。”

少女颇为惊愕地眨着眼,就这样愣在原地。

寄托着信赖的话语像一道闪电,使一种温度贯穿四肢百骸。她明晰地感受到——几乎消失的勇气,随着心脏每一次搏动逐渐壮大。

“谢谢你…弥撒。”少女紧紧地拥住了神甫,颤抖的声音有些哽咽,“苛责,开导或是安慰…但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愿意再一次给我支持。”

弥撒微微挣动着,踮起脚尖揉了揉莎拉的头发。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这里会是你永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