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日,我准备久违地再次前往社团活动室,偏偏天空中也恰好久违地撒下了豆大的水珠。
下雨了。
不是柔柔弱弱呢喃着“看啊人类就像垃圾一样”的程度,要说的话至少猖狂到“既然是人类就该有点垃圾的样子啊”这般。噢,后面这句不是什么名捏他,只是本人中二时期改装着玩的。
不满归不满,还是不得不重新爬回四层,回到宿舍拿了伞。
又一次下楼后,我在保安室附近听见了晨间新闻的声音。是从舍管房间的电视机里传出来的。
“昨日晚间,市气象局对本市西部实施了人工降雨。今早,西部的大部分地区将普降中到大雨……”
……来自生活的嘲弄吗。虽说我也知道,按气象局那边的流程走的话电视新闻昨晚应该已经提醒过一次了,但这种卡在不正确的时间的马后炮实在是让人不快。
“……”
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撑起雨伞,扛着被塞满的单肩挎包踏入了雨中。
下雨天带着重物出门,果然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潮湿,冰冷,必须当心着地滑,同时要防止被被路过的车溅到。风雨时不时要逗弄一下雨伞,防范着这样的恶作剧、一边还要抗衡来自地球的引力步履维艰,每时每刻都能明显感觉体力正在快速流失。
还好学校的地面不乏起伏,到处都有积水还漫不到的高度。我一路上踏着安全的地面前进,才不至于让雨水泡湿鞋子。
横穿雨幕走到社团活动室所在的大楼楼下,比平时多花了不少的时间。
然后一脚踩上台阶,还没来得及把伞收上,雨就突然停了……
完全就是在作弄人啊。
好在今天心情不差,我也不想把这太当回事,拍了拍被溅湿的肩膀抖落水珠,便往楼上走去。
进入大楼,楼道里能听见似曾相识的琴声。
不过那并不是钢琴,而是电子合成器,大概是学校里哪个乐队的活动室也刚好在这幢楼里面吧。声音不是很大,不仔细分辨就会被走廊上的穿堂风盖掉,融成一片嗡嗡的鸣响。
脑海中闪过几个一言难尽的回忆片段,心底矫情地泛起了迷惘。
要是上官麋也在活动室的话……也没什么吧,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了。
整理着心情凭感觉走到活动室的门口,陌生的画面映入眼帘。
活动室里面的布置,与我印象中离开前完全是两副样子。
在不大的房间里,六张白色长条桌以目字形拼成一块,四周放着几张椅子,这样便几乎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窗台边还放着另一张同样的桌子,上面放着电热水壶和满满的蓄水箱。
差点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地方。
不过,还有一位短发学生头的少女坐在靠门面窗的一侧,像是钟表店的师傅一样弓着身子,脸几乎要碰到桌面。
穿着碎花连衣裙和纯色外套的普通装扮。
她就是被我托付了备份钥匙的人,也是一位相当自勉的同人文写手。
睫毛扑扇扑扇,长相上给人的感觉是“会成为篮球啦啦队队员”的类型,实际上是个连校运会都会借故请假回家的人。
见到了她的存在,才让我确信了这里就是轻W社的活动室。
“早安,小砹学姐。”
“等、稍等一下……”
江砹学姐对我的招呼起了奇怪的反应。她刚刚拆下一个CD盒的包装纸,正从打开的盒子里把光盘取出来,看起来相当抗拒在这种时候被打断。
受到她那副认真架势的感染,我的注意力也被她的动作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呼吸。
满怀期待又聚精会神、生怕指甲划伤数据般小心翼翼地拿起,又放下。
直到光盘安全转移到了CD机里为止,这才松了口气。
雨水洗过的阳光欢畅地穿透窗玻璃,连被遗弃的塑料纸也为之熠熠生辉。
阖上了CD机的盖子,江砹学姐这才安下心来,向我这边歉意地笑了笑。
“呼……对不起,因为是等了很久才到手的新碟,无论如何都不想失手碰伤,见笑了。早上好会长,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还好不是我一出现就把事情搞砸了,否则我也会很过意不去的。辛苦了学姐,满满的蓄水箱看着很让人满足呢。”
把伞挂在室外,我摘下肩上的重物双手托住,缓缓走进房间里放到了桌上。
“会长才是辛苦,海报都已经撕掉了呢。”
“学姐发现了吗?”
“是哦,昨天回去的路上经过几个地方留意了一下,才知道都已经被撕了。早知道会长要一处一处去跑的话,我就把电动车借给你代步了。”
“原来学姐有车啊。”
“没错。所以下次有事也请尽管开口吧。”
学姐噙住稳重的笑,带着一种会让人认为“前面所说的都是社交辞令哦”的年上感。
这也可能是误判,因为我和已经大三的江砹学姐才认识没多久,今天是第三次见面,共感的探知率还很有限。
于是我回以惯用的无害笑容。
“那就先谢谢了。”
“不用客气啦。”
江砹学姐的左手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按在CD盒外壳上,这时候突然动起灵活的手指,敲出了一小段缭乱的欢快打击。
心情很好嘛。不知道会是一张怎么样的碟,能让她开心成这样。
“会长今天又带了什么呢?不会是传单吧?”
她的目光好不容易被我搬来的东西吸引了,不枉我这么张扬。
“嘿嘿,不是传单。”
拉开挎包,我从里面拿出了两个红色烤漆的金属盒子,故意拿到她面前晃了晃。
“舍友从打工的店里带回来的英国红茶,据说很值得期待。学姐要不要试试看?”
“有砂糖吗?”
“有。连奶油球都有。”
不厚道地把贺十诸带回去的贡品全部打包运过来了。宿舍里那几个大忙人要么没时间享受、要么原本就不喝红茶,询问过一圈之后这就变成我的私有物了。
既然变成了我的东西,那么要拿到社团这边当成消耗品也是我的自由了。
“我来帮忙吧。红茶我还是有点自信的。”
“那就拜托了学姐,我来打下手。”
“好啊好啊。”
学姐把CD机挂在腰带上,戴上了右耳的有线耳机,走向墙边的电热水壶。
我索性也把整个挎包搬了过去。
这趟我带过来的东西有点多,除了两罐红茶和相应的红茶伴侣,还有一个非原装的茶具组。
“连白瓷杯和茶匙也都有啊。”
“还有呢。保温罩,清洗用的托盘……”
“保温罩的话,这种天气还是用一下比较好。还有最后那个是什么?”
“说明书上说是水浴加热用的。”
“水浴加热?是促销噱头吗……我所知道的红茶泡制方法里面没有用到这种东西呢。”
“我也觉得是。”
老实说,要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会开起来玩玩看。不过既然学姐都那么说了,也就只能作罢了。
把那个多余的加热器收到活动室房间的墙角,我边等水烧开边洗着茶具。
可能是见我没有要继续往下聊的意思,江砹学姐腾出手把另外一边的耳机也塞上,并按了一下CD机。
片刻后,她忍不住稍微哼了两句。
是没听过的曲子,凭音感听来有点不协调,像是走了音。但学姐的表情没有异状,还很享受的样子。
她果然很喜欢那张碟呢。
*** *** ***
不久之后,红茶就泡好了。
学姐娴熟的手法颇具观赏性。特别是倾斜白瓷茶壶的时候,持壶的力道和被掩盖在外套袖子里的腕关节角度堪称艺术。拿到女仆咖啡厅里,说不定可以被开发为特定的“魔法”泛用化,从死宅的口袋里面骗出钱来吧。
坐在座位上免费享受这样的服务,真是说不出的愉快。
“请慢用。”
“谢谢学姐。”
白瓷杯里的液体有着漂亮的颜色,银色的茶匙把两种红茶伴侣拌入其中。趁温热呷上一口,带着糖和奶油球的口感有些温润,香气充盈鼻腔,驱散着身体里的毒素。
“啊,要被净化了。”
“毕竟是霍尼曼呢。这款红茶在西班牙很受欢迎,小时候家里也买过,好久没喝到了……对了,说起这个,我刚好有件事情想问你呢会长。”
正准备感慨学姐竟然是个红茶通,江砹学姐话锋一转,猛地认真了起来。
我抬头一看,她正举着白瓷杯直勾勾地看着我,耳机已经摘到了手里。
连喜欢的红茶和CD都压不住的要紧问题啊。
“嗯?是什么?”
“假设……只是个假设哦。假设有这么一个人,她很喜欢做蓝莓点缀的南瓜曲奇,每天都会做上一份。有一天,她突然灵感来袭,在捣南瓜泥的时候把蓝莓也加进去一起碾碎,最后出炉之后意外地觉得很好吃。这挺正常的吧?”
“是啊。两种食物的相性本来就还不错吧,会有人喜欢特别的搭配方式也很正常。”
“不过呢,这个人有一群朋友,她们经常在一起吃下午茶,每天的茶点就是这个人准备的。所以这天下午,她就把新作的南瓜蓝莓曲奇带到下午茶茶会上分给大家品尝了……”
“我姑且……能稍微确认一下这种曲奇的颜色吗?”
“有点像咖啡曲奇,棕褐色。”
“哦哦,请继续。”
“刚好,这时候就出现问题了。这些朋友当中,有一部分人觉得好吃,有一部分则是觉得难吃。于是隔天,这个人把仅有的材料分成了两份,做了两种不同的曲奇各半带到了茶会上。”
“是个有心的主办者呢。这下子应该就能满足所有人了吧。”
“不。非常糟糕的是,因为材料的分量有限,那些觉得新作难吃的人因为贪吃的缘故,无论如何都会不小心吃到新作。而且还一吃完就开始抱怨,说以前就是因为想吃旧作才到这个茶会上来的,现在却逼着他们吃新作。”
微微瞪大的眼睛里写着好奇。
隐隐收紧的眉心透着一丝不服气。
学姐之前还说过,她是同人文写手,在冷门平台活跃。
从这里面能够读到的是……
“我懂了。茶会的主办人和能接受新作的朋友站在同一边,这一方做出了基本的让步,但只喜欢旧作的人却连一分为二的情况都不能接受。偏偏主办人还不希望只喜欢旧作的人离开,所以学姐想问的是,主办人该怎么办,对吧?”
“诶!”
“学姐是不是,最近收到什么打击人的读者评论?”
“你、你怎么都知道?”
“嘛……凭感觉猜的。”
懒得解释“共感”的时候,我一般都会用上这样的说法。共感只是掺入了一部分客观观测结果作为诱导的直感,与理性思考后得出的判断有着本质的不同,称之为“凭感觉”也没什么不对的。
如果我不指出来的话,她说不定最后会用“我一个朋友的故事”来打圆场吧。
可惜了,我一开始还以为学姐会拿出曲奇来的。霍尼曼红茶配蓝莓南瓜曲奇,就我看来还是挺值得一试的。虽然现在并不是下午茶时间。
“凭感觉居然一猜就中,真可怕啊会长……不过比起能猜中的原因,我更想知道会长的答案。”
吃惊过后的江砹学姐继续紧咬原本的话题走向不放。
好认真啊学姐真是。
往茶杯中的水面吹了几阵绵长的气流,红茶也差不多到了不烫嘴的温度了。
“我的答案啊……不知道会不会让学姐失望。”
“这样说只会让我更感兴趣啦。”
“我觉得——因人而异。”
“唔……这种狡猾的答案的确让人有点……”
“作品既是作者的东西,又不是完全是作者一个人的。但打算把作品中多大的部分分给读者,这个事情的权力倒是百分百作者在作者身上。这世界上有为了读者舍弃自己爱好的作者,有为了保住自身特质而舍弃读者的作者,也有介于两者之间的人。择其一以偏概全也是很狡猾的答案呢。”
“分情况讨论?”
江砹学姐努了努嘴,不依不饶地盯着我,完全不打算就此结束探讨。
不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是不行的吗。
我嗅了嗅杯中醇香的茶味和奶味,仰起头一饮而尽。
“一个一个去举例,还不如就照着那条打击人的评论开始说呢。学姐发布同人文的平台是哪个呢?”
我放下白瓷杯,掏出了自己的手机,表现出想要回答问题的诚意。
学姐稍微愣了一下,掩口轻笑。
“呋呋……”
“怎么了?”
“会长,真可爱。”
“……可、可爱?”
被年上的女性说可爱了……我做了什么吗?
“嗯,看来我是找对人了呢。手机给我一下吧会长。”
“唔、哦。”
接过我递过去的手机,学姐停住笑,哒哒哒点着屏幕,顺带开始给我介绍她所活跃的舞台。
“我目前是在一个叫做『界端寄生檞』(虚构)的网站活动,写的是短篇同人文……”
红茶和曲奇的事情暂且放到一边不说。
据江砹学姐的介绍,她所在的『界端寄生檞』是一个以“冷门”为立足点的二次创作平台,站内主打短中篇小说,长篇连载较少。
这个网站拥有许多在其他创作平台不常见能到的特性。比如说没有原创作品板块、官方不提供任何形式的签约、不进行任何商业宣传,也不对读者给写手的打赏进行抽成,只会偶尔发布不定期的推荐专题,而专题的着眼点也五花八门,没有规律可循……
“这边可以说是个非营利性组织。运营方大概是全凭一腔热忱坚持下来的吧。写手之间普遍觉得网站背后是某个名字相似的手游公司,不过只是都市传说而已……”
在目前的市场下,这个网站能存活至今也算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当然一方面是因为官方诚意满满,但更大程度上是因为内部气氛好,受众群体会主动保护作者和作品。
虽然站内平均仅有几万用户,但其中也不乏富余的金主和擅长“定向传教”的读者——前者的打赏是对冷门最直接的肯定,后者则能够维持甚至发展冷门作品读者的数量——如此便形成了一个脆弱但尚且稳固的生态圈。
“给,就是这边。”
学姐打开了她的个人主页,把手机交换给我。
“我看看……跪求萌妹作者果体过膝袜照片……哈?这网站站也开始混进这种人了吗……”
这是单纯的性骚扰吧?好像跟小说本身没什么关系?混进南瓜泥里的蓝莓哪去了……
“什么啦!是下一条。”
“哦哦,抱歉抱歉。”
也是……瞎想什么呢。就算学姐再怎么天然呆,也不会拿那种事情来问我吧。
“真是的。那种没教养的评论我凭什么要在意啊。”
以无奈到没干劲的语调说出了傲娇句式,没有刻意的别扭,慵懒中透着一点脱力虚浮的色气感。
年上啊……不愧是少见的二三次元无歧义的萌属性了。只要对方是秀外慧中的芳龄女性,犯了错的自己不管是被教训还是被原谅,都会觉得是幸福的事情?这么想来,年上控们的食性还挺蛮不错的嘛。
“手抖碰到屏幕了,不好意思。唔,下一条是……这个吧。‘剧情就不说了,全文到处都在讲设定。质量下降了,实在是看不下去’,真是直白啊。”
“会长觉得怎么样?。”
“单看这条评论的话,我倒觉得是这位读者自己的问题。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所以才这么激动吧?不过这也只是第一眼的直觉,还得看看原文才知道。”
因为是“站在学姐这边”的,我很自然地说出了这样廉价的观点。
观点是否正确并不重要,能稍微安慰到人才是有用的。
“其实,再往下还有一条类似的内容呢。”
“是嘛,嗯……哦在这边。‘这回蒙太奇手法玩过头了,原作角色有轻微OOC(out of character,角色崩坏),重复本家设定的次数太多。以前的文风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改成这样’……这位头像上的星星是什么意思呢?官方评论组的人吗?”
“不是,那是新人的标志。网站怕新人对站内的风气和礼仪不熟悉搞坏氛围,所以会标示出来让大家帮忙监督。奇怪了,明明是新人的账号却好像是老粉……”
“这样啊。不愧是老派的冷门站。”
“怎么样?会长有想到解决的方法吗?”
“还有一部分必要的信息没入手。既然已经获知了这两个人的观点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去翻看一下学姐的小说吧。”
极端到能打死一片的方案不是还没有,但轻易盖棺定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仔细看过再谈还来得及。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而江砹学姐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这部短篇是轻小说同人,会长应该是没看过本家原作,这没关系吗?”
“不影响。读到觉得奇怪的部分我会存疑,实在是无法理解的话我会拿出来问的。”
“哦哦,那就拜托了。”
学姐双手击掌合十,用期许的眼神看着我。
被这么看着,我稍微有些得意了起来。
“包在我身上。会长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存在的嘛。”
这以后就作为轻W社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吧。擅长阅读又不写作的我总不能天天摸鱼拖累成员,干脆发挥一下余热顺带给自己找点乐趣什么的。
“那我也一起再看过一遍。这个给你。”
江砹学姐把椅子搬到我身边来,随手向我递来了一只耳机。
“唔?”
我疑惑地接过。
她戴上了剩下的另一只耳机,伸着脖子看向我手里的屏幕。
……?
没有任何物理上的触碰作为警醒,以至我一时没有发现学姐的意图。
“开始吧。”
“……哦、哦。”
就这么开始看?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这并不是什么香艳的情景,学姐的肩膀和我的手臂之间还隔着一个食指长度的安全间距。
她的视力似乎很好,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也能有把握看到手机上面的内容。
即便如此,我还是把手机往她那边移了一点,手臂架在桌上以免晃动,打开了原文的链接。
真的没问题吗这样……
耳机里也开始淌出了声音。
不是想象中严谨的古典音乐或欧美流行乐,而是小提琴和二胡合奏的纯音乐,层叠跳跃的节奏鲜爽明快,让人忍不住想抖脚。
我硬着头皮开始读起屏幕上的文字。
『“这是第几次了呢,砾村海人。”
X念着那个人的名字,眼中仅有唯一的身影。
直至星辰坠尽。
直至大地毁灭。
直至砾村海人与藤田信二的世界坍缩成一团死境,那把兼月弓始终重复着单调的Zea-shot。
“嘣、嘣、嘣……”
拉弓的右手从拇指食指到袖子被血色染成一片,每一支羽箭上都沾上了他甘甜的血液……』
……
行不通。不是说学姐的文字,是我自己的问题。
看不到几行就开始头昏脑涨,共感跟不上阅读的进度。
原因出在耳机上。音乐的存在感太强了,而且两者相性非常差劲,无法当做BGM来适应。就算没把耳机放进耳廓里,高音的穿透力还是能到达耳膜。
但又不太好意思说不听,毕竟是学姐的一片好意。
……只能这样了吧。
我把耳机攥进手心,压住声音。学姐应该没有发现,很好,就这样吧。
在年上的大姐姐的陪伴下,接下来就开始正式审阅文字了……
*** *** ***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我读到第二十几行的时候,小说结束了第一段回忆进入正常叙述,主角X的正体出现了。
没有姓氏,名字叫“江久须”(エクス[ekusu],与X的日式发音エックス[ekkusu]相近),是个故意贴近中文的日语名字。
以及,是个男的。
联想到之前的“砾村海人”与“藤田信二”这两个明显的男性名字、“世界坍缩成一团”、还要高频率出现的“星辰”和“弓”……
恐怕这是那部耽美《七日目、猎杀星辰》的同人吧,也就是前几天上官麋和新成员穆陈风提到的一部所谓清水耽美向作品。
牙败了。
果然,读到接近末尾的时候……
『“……信二。”
昏迷中,海人冰冷的手在下意识地寻找暖意。
冻得像针刺般的触感爬上江久须的髋骨。
起茧的手指贴着他光滑的人鱼线下滑,蛇行般挑开衣物,溜进了他的禁区。
刺痛的冷。
比“猎手告罪书”还要冷。
但他没有抗拒。
……』
喂!什么鬼啊!
我一个性取向为女的男大学生,和一个女孩子共处一室看这种东西啊?
快住手!住手啊海人!
那个叫做X的!你倒是抗拒一下啊!
牙败了吧!各种意义上的牙败了吧X!印象深刻到抹不掉啊!再这样下去,我以后连X-Japen的海报都无法直视了啊!(X-Japen为日本著名摇滚乐队,自称时一般就叫X)。
停下来,想办法停下来。
调整眼睛的焦距让字变得模糊,切断共感,上拨网页,先转移一下注意力,稳住情绪。没错就是这样……
“看完了吗?”
“……不,最后一段看不下去。”
“这样吗……好可惜。”
这么说着,学姐的视线却仍然锁定在我的脸上。这是我用眼睛的余光瞄到的。
“……学姐。”
“嗯?”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盯着我看的……”
“没多久哦。只是好奇会长看到这一段会有什么反应而已。”
“……性格很糟糕啊学姐。”
“误会啦误会啦。”
学姐说谎的时候,视线不自然地瞟开了一下,一副想蒙混过关的样子。但由脸上难掩的笑意可见,她的心思一点也不纯粹。
腐女也有可怕的一面啊。还有腐女的出现频率好高。
“所以说会长感觉怎么样呢?找到问题的答案了吗?”
“我的感觉就是,学姐就是在好奇我能不能被掰弯或者掰腐咯。”
“我说的是小说啦小说。那种事情就不要太在意了嘛,反正也是你自己要看的……噗。”
光是幸灾乐祸就已经忙不过来,学姐没有顾上我的感受,用手背挡住嘴唇把脸转了过去。
“戳中萌点了……好萌啊,会长……”
什么嘛。这反应明明是戳中了奇怪的笑点才对吧。
但因为还不知道江砹学姐的弱点,无法施以报复,我只能闷闷地把话题拉回来。
“……还是讲回小说吧。继续吗?”
“咳哼……不好意思,请开始吧。”
学姐这才配合地收敛下来,变成了认真听课的好学生。
“……那我就说了。”
“嗯嗯。”
“从评论和小说内容看来,和南瓜曲奇搭配在一起的蓝莓其实就是‘设定’对吧?所以学姐是那种需要‘像是在踩点一样复述过本家设定’才能安下心的同人作者吗?”
该说是种坏习惯还是缺乏安全感,我偶尔也会读到类似这样的同人文写手。
“是呢,我就是不交代不舒服斯基。以前刚动笔的时候还会堆出一大段来复述原作的设定,后来才学会变着花样放到故事里的各种地方呢。”
“……现在还不如以前呢。”
“为什么呀?”
江砹学姐用力地眨眼,长睫毛存在感异常强烈。
是假睫毛吗?
不,好像是真的。眼帘上没有眼线和眼影,如果是假睫毛的话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吧。这是上官麋以前教给我的无用知识。
“学姐低估了同人文读者的主观性了。如果你用一整段来描述设定,那么想看的人就会看下去,不想看的人可以选择跳过不看,就像放在曲奇上作为点缀的蓝莓其实是可以被拿掉的,皆大欢喜。虽然说从创作角度看来确实是比较笨拙,但这种做法其实反而更人性化。”
“可是,怎么看都是把设定恰当地塞到合适的地方比较细腻吧?一整段的不是很蠢吗?”
“是,也会有很多读者喜欢聪明又细腻的写法。甚至在同人文的受众里面,重视阅读体验的读者才更应该是多数。但很可惜,作者用心去讨好他们所获得的普遍反馈,通常还不如缺乏技巧的笨拙写法来的好。”
学姐的下一句是“为什么”。
“这又是为什么呢?”
Bingo……并不有趣。
“因为,这些重视体验的读者更倾向于守静。他们之中多数都非常擅长挑选作品,觉得好看就看下去,读过之后就找下一部看,即便会留言也只会很简短,就算看到有人对作品进行攻击,也只会把对方视为网络暴徒一笑置之,不加反驳。”
“……”
“如果你的作品没有刻意激发他们的表达欲,那么他们就不说话。从你的角度看不到他们对你的好感,于是你就擅自认为他们不存在了……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吧。”
“……唔。”
被我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堆,江砹学姐陷入了沉思。
我端起旁边茶壶,把剩下的部分都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温度比刚才低了不少。我没有再加糖和奶油球,权当做解渴一口喝光。
“还有。刚才出现在评论里面的这两个人,应该是很亲密的人吧。”
“啊?这也能看出来吗?”
“只是猜测而已。你看看,一个叫八重津波,一个叫九条火事。海啸和火灾,加上带数字的姓氏,格式完全相同呢。”
(津波=つなみ,意为海啸,同时也是英语的Tsunami一词的语源;“火事”译中文即“火灾”)
我用一只手抓着手机的上部,拿着朝向学姐。
学姐伸手拨动屏幕。从我这边看来,她的脸正好被挡在手机后面。
“诶……这么说来,两个人头像的画风也一致。这两个人居然是一伙的吗。会长观察得真细致……”
“也就是说,后面这个人很可能是为了帮前面那个人打掩护才这么说的吧。”
“很有可能呢。”
“后面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新人,前面那个不谨慎的发言反而是有资历的账号……只有这种可能性了。要反击的话,大可以利用这个破绽,像是指责对方是联合来捣蛋的水军之类的。”
“反击倒是不用了。最近来我这边看文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太较真的话可能会让人气流失得更严重而已……”
“那么,我来总结一下我给出的答案吧——学姐以前的写法更适合你的读者,擅自变得优秀不一定会招揽到新的读者,反而还会被死忠粉舍弃。嘛,这是我作为一个不会写作的读者的看法。”
Nice 总结。
捧着冷掉的茶的学姐露出了寂寞的表情,咬住了白瓷杯的杯沿。
“卟噜噜噜噜……真是打击人啊。”
她往茶水液面之下吹了气泡,如此抱怨道。
我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把读者视为一个群体而非单独个体的时候,这个群体可是很残酷的呢。”
“我说的是你啊会长。你也很残酷呢。”
“……什么?”
“会长明明比我懂得多,却说自己不会写作。这么一比,我到底算什么呀。”
江砹学姐幽怨地看着我。
鲜红的嘴唇下露出了一点点不逊色于白瓷的洁白牙齿。
像兔子?不,像仓鼠。要零食吗,不闹腾的话可以给你买薯片可乐还有……巧克力?还是什么来着,忘记了。
“不是哦。我只有阅读的才能,没有写作的才能,懂得多也没有用。这可是被人亲口认证过的。”
不只是高考前的那句诅咒。上官麋也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我倒是觉得,会长不创作的话太浪费了。”
“错觉啦。以后你会知道的。对了,学姐还喝茶吗?这次我来泡吧。”
为了避开这个郁闷的话题,我把电热水壶再次打开。
“好啊。我这里其实有甜点哦。”
“甜点?”
回头一看,学姐拿出了一个裹着绿色方巾的便当盒。便当盒是圆饼状,上面的印花是两位深情对望的二次元男性角色,出自哪部作品我倒是没印象。
打开之后,里面装着的是……
蓝莓南瓜曲奇。
而且全部是蓝莓没有被打成酱的“旧作”,看样子是用裱花袋挤好形状再添加上去的。
“这是奖励哦,待会儿一起吃吧?”
“……我猜错了吗?”
“都说是奖励了。放心吧,可以和我共享手工曲奇的朋友,也就只有会、长、你、而、已、啦。”
一只手抵住嘴唇的单眼眨kira……江砹学姐又在捉弄我了。
也就是说,我的共感方向是正确的,学姐只不过是刚好用这个作比喻而已,嗯。
“那我就受之不却了,蓝莓南瓜曲奇。”
“还有,会长这周周末有空吗?”
“有空倒是有空。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约会。”
“约、约会?!!”
“嗯。顺便去取材。”
“是取材啊……”
“呜——”
电热水壶里的水烧开了。
本来温度就还没降下去,重新烧开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之后得放回到80℃才能冲泡红茶,这是和学姐现学现卖的成果。
热腾腾的水汽扑到玻璃窗上,变成白蒙蒙的一片。
最近……并不是春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