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雖然是清晨,不曉得為什麼小腐妹又一大早就來報到。這次沒有穿太誇張的衣服,行為舉止倒是沒什麼變化,依然是在我打開門之後就自顧自地進來。

怎麼說呢,我居然有一瞬間覺得無所謂了,真是可怕的習慣。

今天雖然也帶著早餐,菜餚卻異常豐盛,白飯、蘿蔔湯和煎魚,比起早餐更像是午餐或晚餐。這人到底來做啥的?把我家當作野餐景點了嗎?

我和芊穗隔著張開的折疊式小圓桌對坐。

「體貼固然是好,但覺得寂寞的時候說出來會更好喔。或許芊穗之前不知道,一般上班族晚上九點還沒下班是不正常的。以後如果到了九點半還沒看見爸爸到家的話就打電話過來吧,我不一定會接,如果沒接通妳就撥這支號碼,那是我上司的手機。」

「如果芊穗不提醒的話,爸爸就會忘記回家嗎?」

我將課長的手機號碼輸入芊穗的手機通訊錄,雖然芊穗不像是不會使用手機的樣子,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實際操作了一次給她看。

「嗯嗯,差不多就是那樣子。這並不是芊穗的任性,反而是爸爸的請求呢。」

「好,那樣的話我會注意。」

真是聽話的孩子,或許在此確認一下芊穗的觀念比較好。

「芊穗,並不是大人說的話都要照單全收,妳自己也要思考對方的話是否正確才行,例如那邊那棵朽木說的話大概有九成都別認真聽比較好。」

「說什麼啊,友言先生,難道你對我只是玩玩而已嗎?我好難過,沒想到真心換絕情居然活生生在我眼前上演!」

「現在這個就是不對的話嗎?」

「沒錯,芊穗吸收得很快呢,如果不知道怎麼判斷的話就打電話問爸爸。就算是爸爸也會有不知道的事情,這時候請教懂知識的人就非常重要,我們可以一同討論來加速思考,總比一個人想破頭想不出結論好吧。」

「嗯、嗯!芊穗會加油!」

「我說,你們都沒有考慮諮詢法律專業的本美少女嗎?」

我從西裝的口袋裡抽出幾張傳單,都是店長我很熟悉的自助餐店或拉麵店。

「芊穗,等那個出去之後別再開門了,午餐和晚餐就叫喜歡的外送吧。」

這點倒是昨天的我疏忽了,忘了告知可以吃飯的店家。雖然有將現金交給芊穗,但附近只有早餐店和便利商店,沒有能夠正常用餐的飯館。真是太糟糕了,雖然不想承認,但昨天小腐妹確實有起到不錯的作用,至少在用餐上沒有疏忽的樣子。

「欸——友言先生,這樣好嗎?要是芊穗突然生病了怎麼辦啊?」

「說的也是,要是芊穗身體不舒服就打這支電話,房東太太應該會過來幫忙照顧。」

多虧提醒,我順手將房東家的電話號碼也輸入到芊穗的手機裡面。

「別這樣嘛,友言先生,好歹我也做了早餐,還教了芊穗怎麼煮飯跟做菜呦。誰叫那個誰說要回家結果沒回家,害我家的冰箱多了整桌的飯菜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耶。」

「爸爸,詩卉姊姊雖然笨笨的,但是個親切的人呦。」

切,小腐妹這傢伙手腳真快,已經刷足芊穗的好感度了啊。

「等等,妳的房間能做菜嗎?」

「有廚房啊,青春少女的房間怎麼能像中年大叔的房間那麼單調,各式各樣的多功能是必須有的吧?」

「但是我記得妳房租比我低。」

「學生價嘛!房東那麼和藹可親,對學生好一點是當然的啊。」

「呵呵,我這間房就是從大學時代開始租的……好一個親切的房東。」

「友言先生,唉,做人失敗就是這樣,怪當初的你不爭氣囉。」

不只把過錯推到我頭上,還順便暗示自己很行啊。

「說的也是,誰叫我不是窮到除了張嘴之外一無所有,稅率當然要付比較高嘛。」

「友言先生!你以為我只是拿家裡錢騙吃騙喝的廢柴嗎?」

「怎麼看都是。」

「那你真是太沒有眼光了,嘖嘖,像我這樣高學歷的漂亮女性,要賺錢的方法多的是呢!」

直播啦、援○啦、路上認乾爹之類的?確實在賺錢上,小腐妹比起我是要有優勢的多。

「……你剛剛在想什麼很失禮的事情對吧?」

「不,我只是按照常理思考而已。小腐妹,說實話我並不排斥特殊行業,但是妳要謹慎思考,那是否能帶給妳正常的生活,另外就是希望妳能離芊穗遠一點。」

「常妳妹啦!我只有做家教的打工,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呃,為什麼你一副懷疑的表情?」

「不可能,找你當家教能夠學習到什麼?羞恥兩字怎麼寫嗎?」

「嗚喔喔喔,我生氣了噢?這是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憤怒……你的血,是什麼顏色?」

真是個毫無意義的話題,我拿起熱湯喝了幾口,似乎是用豬骨熬的?怎麼可能,大概只是高湯罐或高湯塊丟進去煮的吧,反正我的舌頭沒多高級,只要味道還可以就行了,這碗湯的味道倒是意外的不錯。

「對了,為什麼昨天是你接的電話?我明明是把手機交給芊穗。」

「你打算就這樣帶過剛剛的話題嗎?友言先生真是個畜生!」

「比起那種事,這件事更重要。為什麼我交給芊穗的手機,卻是跑到妳手裡?」

「因為芊穗不肯打電話,我用我的手機打,足足撥了有十二通你都沒接。後來實在受不了我想說用芊穗的手機打,沒想到芊穗不肯把她的手機借給我,後來嘛……呃……」

原來那十二通號碼是小腐妹打的,太好了,不是什麼客戶,我也就不需要回撥了。

我並沒有將我的手機號碼告知小腐妹,是從芊穗那裡探聽到的嗎?她們之間的親密度還真是飛躍性的成長,改天再問芊穗小腐妹做了什麼吧。

「妳用搶的把芊穗的手機搶走了?」

「不!不是搶!只是趁芊穗不注意時借走了,然後你就打電話過來啦。」

「喔——果然,芊穗等等要記得鎖門啊,這傢伙除了開飯之外似乎沒有任何用處嘛。」

「友言先生,人,不是應該生而自由嗎?你這樣箝制一個小女孩的思想是不對的。」

「昨天才搶了小女孩手機的罪犯還真好意思說耶。」

拿著筷子的右手肘突然感覺到有人在拉扯,轉頭一看是芊穗渾圓的雙眼正盯著我的臉頰。

「爸爸,吃飯!」

「喔喔,我有在吃啊,說起來今天怎麼是這種組合啊?」

「都是芊穗和姊姊一起做的喔!本來想昨天晚上吃的,但是涼掉了。」

「什——」

一起做的,雖然隱隱約約有那種感覺,知道真相時還是不禁讓我倒抽了一口氣。

很好吃,味道無可挑剔。芊穗看起來也很開心,簡直就是小腐妹的完全大勝利嘛。

「友言先生,味道如何啊?」

小腐妹的嘴角上翹,像是貓嘴般的感覺,此刻的她想必是非常得意。

「……妳沒有讓芊穗握菜刀之類的東西吧?」

「哎呦,友言先生,你害羞了嗎?看看芊穗平安無事的樣子,我也是很謹慎地在保護啊。如果你是爸爸的心情呵護芊穗,相對的我就是媽媽呢。」

「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正常的媽媽才不會亂教什麼BL知識,拜託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級了。」

「芊穗覺得詩卉是姊姊!」

「什麼嘛——難得氣氛這麼好,不過友言先生,這下你知道我有多大的重要功用了吧?不僅能和芊穗一起玩,還能讓你吃熱騰騰的飯菜呦。」

確實,這裡我不得不承認,小腐妹發揮得比我想像中要好上許多。只要她不發神經就是個相當優秀的……女僕?我在想什麼啊,正常人應該會說保母吧。

既然看起來沒什麼大問題,我坦然地和小腐妹道謝,並叫她把購物發票留著,每個禮拜再和我結算煮飯的費用。也叮囑她不一定要每天煮,有空再做就好了。

出乎意外之外,小腐妹希望能夠每天煮,對芊穗的發育來說這樣確實比較好,我也就隨便她了。

總的來說,是個不錯的清晨,感覺事情正漸漸地往好的方向發展。

媽媽啊,那麼此時此刻的妳,又在做什麼呢?芊芊……

既難熬又開心的日子一天天度過,偶爾我還是會不小心在公司留下來,但是芊穗並沒有埋怨。意外懂事的孩子,說實話反而讓我有些擔心,她是不是過得太壓抑了?

小腐妹雖然幾乎天天都到我家,偶爾也會有不在家的情況,還好都和我休息的日子錯開,照顧芊穗應該是沒有什麼大問題。不過我即使休假,大多時間只是在趕工作的進度而已,真是非常抱歉。

在這段期間,芊穗也跟著玩了精靈寶卡夢。對戰上甚至輾壓我照抄網路組起來的隊伍,或許她能成為未來的世界冠軍呢。

芊穗吃飯、芊穗睡覺、芊穗玩遊戲、芊穗看小說、芊穗笑、芊穗哭、芊穗發燒、芊穗撒嬌。

不知不覺中,芊穗已經是我生活中比重最高的存在。比起過去渾渾噩噩的日子,或許現在,我才是真正的生活著。

工作最終完成了。

在我沒日沒夜地趕工下,順利交差。

課長在他的電腦前稍微瀏覽了一下我交出去的檔案,手中仍不忘提著咖啡,柔和苦香不斷探入我的鼻腔。這人喝的是咖啡豆現磨的咖啡啊,我看著課長身後的咖啡機,這樣把咖啡當水喝居然還能生存到現在。

「嗯,這個……你確定行了嗎?簡直就是光速般的神之技藝,你敢交我還真不一定敢用。」

「不管你敢不敢用,反正我的進度到此告一段落。雖然我認為出包的機率微乎其微,但之後有事不要找我,就這樣,我要放假回家了。」

身後傳來此起彼落的鼓掌聲,作為第一個申請長假的勇者,能夠如願成功對他們來說或許是種激勵吧。

「友言老弟,在我同意放假之前,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好,請你快點,我還趕時間呢。」

時間已經是晚上七點,雖然稍微晚了一點,不過趕回家應該還能吃到有點溫度的飯菜吧。

「假如……雖然這只是個假說,但我希望你謹慎考慮之後再回答。如果現在你的家人,不論爸爸媽媽也好,奶奶爺爺甚至兒女也罷。即使你們彼此相親相愛,由於現實無奈,你們被迫分隔兩地,往後大概也很難再見面了,只要你願意放手,那些人就能過上安逸的下半輩子。而你的負擔減輕,專注工作使你能夠步步高升,那麼,你會選擇放手,或者繼續一起過上苦哈哈的日子呢?」

奇怪的問題,這啥,對公司的忠誠度大調查嗎?還是心理測驗之類?為什麼課長要在這時候問這種不像是會發生在我身上的假說?我的父母都靠著退休金逍遙自在呢,爺爺奶奶則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去世了,對他們一點印象都沒有。

女兒……嗎,說起來之前就感覺到了,課長知道芊穗寄住在我家,或許是逛百貨或者其他出門的時候被看見了。課長總是有意無意的明示暗示,我再怎麼遲鈍也都注意到了。

那麼這段話是針對芊穗的詢問嗎?不過是借住兩個月的芊穗,對我往後的工作應該是不會有什麼重大影響才對,難道課長他誤會了?以為那是我的私生子之類的……哈,怎麼可能。

認真想想,單純以這個問題而言,單純當作是芊穗的話。如果芊穗離開我能夠生活得更好,那麼理所當然的是祝福她。如果……芊穗是我的女兒的話?

「簡單的說,如果不放手就要辛苦地度過每一天。放手的話無論是對對方、或者對我而言,之後的生活都會過得比較輕鬆,是這樣吧?」

「確實,要那麼說也行。」

「如果我面前出現了這樣的分歧,那是我無能,和家人無關。為了家人的未來著想,或許我是該揮揮手說再見,但是……」

「但是?」

「那個家人,真的喜歡這樣嗎?單方面的決定告別,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自私罷了。這應該要雙方討論之後才能下最終的結論。不過,單論我個人的想法的話。」

我想,大概就是這樣吧。

「我是絕對不會主動放手的,若對方想要離去,我也不會慰留。但不告而別是不行的,即使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聽見確實的『再見』才能笑著和家人道別。」

繼續生活下去,日子總有一天能夠變得更好。不單是消極的空想,我相信自己有著那樣的本事。

若拋棄珍惜的人才能過得飛黃騰達,那樣的機會不要也罷。

「能說說你的理由嗎?」

「連告別都說不出口的家人,又如何能夠稱為相親相愛呢?老大,以你的前提思考的話就是這樣了。」

「原來如此,漂亮的一席話。但是,不告而別我想還是有可能發生的。後面那幾句話挺有意思,即使追到天涯海角,真是意外的有毅力啊。另外我沒有預設對方意願,你的語氣倒是蠻肯定對方並不情願呢,這也是因為我設下的前提的關係吧。」

課長將手中的杯子放到桌面上,嘴角勾起微笑,對於我的回答還算是滿意的樣子。

這個問題背後究竟有什麼意圖,我仍摸不著頭緒,我不認為自己說出了相當正確的解答,課長似乎也只是對後面那句天涯海角感到滿意而已。

不像性向測驗,就像是單純詢問我遇到這樣的情況會怎麼行動。

「不錯,現實能夠那麼美滿嗎?我拭目以待呢。」

拭目以待,等待什麼?

總覺得認真探討的話又要沒完沒了,我甩甩頭,強行將自己的心思從對方的言論之中抽離。

現在最重要的是,要趕快回家。

「老大,那我……」

「好吧,算你合格了。不過你交出來的這團垃圾嘛,要是我不挽救一下這公司就要倒閉了啊。」

課長將我交出去的檔案打開,密密麻麻的程式碼和操作時的實機介面出現在明亮的液晶螢幕上,我已經反覆完整操作過三次,照理說沒有什麼大問題。即使如此課長仍將其稱為垃圾的理由,我在下一秒鐘便理解了。

這間公司為何能夠生存到現在的理由,此時此刻,我總算親身體會。

螢幕上的數字和符號飛快閃爍而過,即使我全神貫注也無法看清課長打了什麼東西進去。

要說具體點的話,也就是所謂的人肉碼字機,那俐落的手起指落,鍵盤甚至發出機槍掃射般的清脆聲響。

「看,光顧著趕工的下場就是這樣,雖然都是些難以察覺的小錯誤,不過為了修正這些地方必須把這段、那段通通重寫一遍才行。這次是特例,我就破例幫你修改吧,你可要抱著感激的心情玩得痛快啊。」

不僅以超高速率翻修程式,還能一派輕鬆的和我聊天。

這人,不,這位已經不是人類了吧。

但是,也多虧如此,我心中踏實多了。

「老大,非常感謝!」

人在真心敬佩時,身體真的會不自覺的鞠躬,這應該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標準的直角彎腰吧。

課長只是點點頭嗯了一聲,接著又端起手邊還冒著熱氣的咖啡。似乎已經將第一個專案的Bug修改完了,難怪這人的位置能坐的那麼穩,我之前都錯怪他了啊。

難道升職的條件就是必須能夠有那樣強大的能力嗎?那大概沒有下一個課長了。

往後的事情往後再說,驚嘆之餘我的手邊也沒閒著,收好了公事包的我。

衣角感覺到些微的拉扯。

我往旁一看,坐在左手邊的田小姐臉頰略紅的輕聲細語。

「友言,要記得幫我買喔。」

聽見她那嬌羞的聲音,我卻只能回應尷尬的表情。

「啊、但是那個……感覺還是怪不好意思的耶。」

「嗯?但是你之前帶來的那本不是更糟糕嗎?」

「呃,所以說那本不是我的……」

一直忘了歸還而靜靜躺在公事包裡的BL同人誌,在某天不小心被田小姐看見了。

即使我和她解釋那並不是我的東西,卻被當作只是狡辯的藉口而不被採納。

如果只是那樣就算了,麻煩的是田小姐似乎也是同道中人。真是的,難道我是會吸引腐女同好的體質嗎?

自那之後,我和田小姐的關係漸漸友好了,每天她總會有意無意的脫口說出BL的話題。理所當然的我有九成都聽不懂,但田小姐似乎只要有個聽眾就滿足了。即使我明確表達我聽不懂,她的活力卻沒有因此而消退。

搞啥——我明明都留了小腐妹的郵箱和手機,為啥妳還是只說給我聽啊!

到了最近,田小姐因為工作進度落後無法請假,無法參加夏季舉辦的同人誌販售會。她想要我幫忙買BL的同人誌,請妳高抬貴手吧,田小姐。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幫忙囉?也是啦,像我這樣無能到一個專案都無法完成的廢柴,還妄想什麼首發本,乖乖到網路上被轉賣廚坑殺吧,哈哈。」

其實我已經口頭拒絕過幾千幾萬次了,即使如此對方還是堅信我會幫忙,真是感人的同事愛啊。

「田小姐……唉,知道啦知道啦,我想之前那本書的原主人應該會很樂意幫忙買的,只是我本人不太想去罷了。」

要我去買是絕對不可能的,小腐妹有可能買的到,不,是一定買的到。

麻煩的是要是小腐妹強迫我跟著同行的話就糟糕了。

「咦?友言對同人展沒興趣嗎?我還以為正好相反呢。」

當然喜歡啊,但是裡面各種意義上都太危險。我可不想讓芊穗被臭死,或者一個人孤零零的待在家裡看家。

「嗯……有各種各樣的原因,總之,掰掰啦!」

再繼續說下去又沒完沒了,這樣到家都要九點了。

我頭也不回地往電梯邁步。

「另一邊可不像我這麼好說話呢,祝你好運啦,友言老弟。」

耳邊似乎聽見了這樣的話。

夜晚的城市依然車水馬龍,閃爍的街道令人感受到人潮的活力。

偶爾在車站或電車裡,我會遇見那天說著奇怪言論的紅眼女子。

漸漸的,我們之間已經不太像是陌生人了,至少彼此之間已經能夠打聲招呼。

但是我仍不知道她的名字,每次相處的時間都很短暫,我總是抽不出空檔詢問。

我快步走進都會公園的紅磚路,雖然公園的佔地相當廣闊,要回家的話從角落的出入口穿梭會比較方便,因此我總會走進公園內部,穿出公園再走一小段路就能抵達已經租借有六年的公寓。

畢竟住了這麼久,想到總有一天要離開還真有點不捨呢。

和熱鬧的街道不同,夜晚的公園有些冷清。淺淺燈光所及之處大多空蕩蕩的,某些座椅上倒是能看見幽會的情侶,再更深處則是流浪漢的居所,他們通常不會在夜晚靠近外圍,公園的生態維持著安穩的平衡。

這時候還在公園的人大概都想圖個寧靜吧,要是招致不必要的誤會就糟糕了。我靜靜走在無人的步道上,心裡有些期待回到家能夠吃到什麼飯菜。

「先生,真是湊巧,我們又見面了。」

「哇!」

被嚇了一跳,在我手邊的椅子上突然傳來清脆的聲音。不是吧?為什麼這裡會有人?我明明確認過沒人才走過來的。

這個聲音,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

是那個紅色雙眼的女人,還以為只會在電車附近遇上的,今天居然是在公園碰面。

該回頭嗎?但是就快到家了,還是改天吧。

「那個,嗚噗、哇啊!」

天空竄入腳下,整個世界霎時間顛倒過來,忽然一陣頭暈目眩。

然後我才終於發現,我跌倒了。以後腦著地、腹部朝上的方式,剛才的頭暈是因為撞到草地上的衝擊,還好這是草皮,要是水泥的話可能就要到醫院檢查了。

或許我直接昏過去還比較好?

就算我再怎麼強大也不可能沒來由的就以仰躺的方式跌倒。

現實是我突然被壓倒在地,雙腳和左手被渾身的重量壓迫,右手被另一隻手緊握。想抬起頭,但額頭也被強力的掌心扣住。

簡單的說,我動不了了。

視線所及之處,是一輪美麗的圓月,和漂亮的女性,稍微色情的說法就是她整個人騎在我身上。

她居高臨下瞪視著我,火紅的雙眼即使在夜晚依然相當吸引我的目光。

和熱情的雙眼相反,和她身著的漆黑套裝相襯。女人的視線是冰冷的,就如看垃圾的眼神那般。

「呃,在我大叫吸引人群之前。能不能先告訴我,為什麼妳要這麼作?」

額頭的力道消失,隨之而來的是脖子承受了劇烈疼痛。

「啊、啊啊……」

「最好不要想搞什麼小動作,我能阻止你的任何呼喊。」

就如她所說的那樣,脖子被按住的我連思考都辦不到,那反手的速度完全不是我能跟上的級別。

說不定就算她想殺死我,也只是一念之間。

「咳、咳,呼哈……」

脖子被鬆開同時,我的額頭又被沉重的掌心壓制,回到了剛才的狀態。

說實話,好可怕,非常可怕。我開始有些慶幸之前和她在車站的相遇,如果我們只是單純的陌生人還真不知道她會突然幹什麼。

「你啊,似乎太得意了啊,是把她當作媽媽的代替品了嗎?無法忘卻過去的感情,乾脆把那份思念全都轉移到一個小女孩身上,真是無恥、噁心,令人作嘔。」

「什、麼?」

這人突然沒頭沒腦的說啥?還一副很了解的語氣,認錯人了嗎?

「這一個月我已經觀察夠了,李友言,你不行,不能把芊穗交給你。別作多餘的動作,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吧。不要期待什麼,也不要和芊穗太過親近。」

嗯,能叫出我的名字,同時還知道芊穗的事情。看來不是誤認,那什麼口氣,是在威脅我嗎?

說起來,這人到底是誰?突然一副什麼都懂的模樣出現在我面前、把我壓倒,簡直就像觸發關鍵劇情的NPC嘛。

那我該怎麼做?笑笑的跟她謝謝指教?呵,開玩笑也該有個限度吧。

「妳……是那個嗎?所謂的跟蹤狂?」

「那是以前的你才對吧!總之,你必須承諾自己不會逾越本分,中繼站就該做好自己的角色。不聽不見不聞不問,讓日子安穩的過去就好,放太多感情不論對誰都沒有好處。」

「呵,居然知道我過去的偉大事蹟,看來你對我還蠻狂熱的嘛……嗚!」

我的脖子再度被掐緊後鬆開,糟糕,要和擅長使用暴力溝通的人太危險了。

「你只管回答好就好,別想做多餘的試探或猜想。」

「……」

老實說,已經在想了。

知道我和芊穗的關係,還知道我中學時代的黑歷史,對我的莫名警告也和之前芊芊所說的話題有極高的重疊性。

——如果還珍惜生命的話,請默默的接受請求。

芊芊是這麼說的,基本上已經足以認定眼前這個女人和芊芊有關係。

老實說,我有好多問題想問。但是現在脖子和手腳都被控制住了,隨便發言實在太危險。

即使如此,我也不是被威脅就會低頭的男人。

必須做點什麼,必須說點什麼,如果我會無預警大叫這種方便的技能就好了。可惜我只是一般人,直接大吼的話,聲音大概和貓叫一樣細微。那麼,假裝答應呢?想都別想,即使只是假裝我也不可能低頭。

「快點,回答!」

那麼,只能這麼辦了。

這個月我也不是白白混過,妳在觀察我,我也在觀察妳。雖然沒有十足把握,總比屈服要好,反正錯了也只是脖子可能會被扭斷罷了。

不,要扭的話直接下手就好,根本不用和我在這邊周旋。即使說錯話,我應該還是安全的。

之前一直憋著沒說真是太好了,我說出了之前就一直想說的話。

「妳啊……其實是個傲嬌吧?為什麼要這樣武裝自己,不肯說出真心話呢?」

然後,我便後悔說出了這段話。

此時此刻,脖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

「呃、啊啊啊啊啊……」

會死掉。

感覺真的會死掉。

怎麼了,怎麼會,我說錯話了嗎?仔細想想突然對人說是個傲嬌確實是太欠缺考慮,但是也犯不著這麼生氣吧。

無法呼吸,腦筋一片空白,但痛苦的我連扭身掙扎都做不到。慘了,這下恐怕要發生物理上的遜斃了,居然被一個纖細的女人整到這地步,啊——

在差點看見三途川的小舟之前,脖子上的力道總算減輕下來。

「咳咳咳咳咳、呼啊啊……」

「我啊,該做的事情至今一件都沒有達成。所以吶,你能不能不要再來搗亂呢?這已經是最後了,我能做的事情,只剩下這一件了啊……」

這才是,妳的真心話嗎?

不好意思,還是聽不懂。

那張冰冷的臉龐,在冷冷的月光餘韻下,看起來更顯得淒涼。

我的背後是柔軟的草皮,妳的背後呢?背負的該不會和那夜空一樣,只是無盡的黑暗。

「……聽得出來妳很辛苦,但是請不要再掐我的脖子。」

「知道我的難處就答應我啊!你知不知道你那多餘的細心呵護,對我造成多大的困擾!」

不,就說了我不知道嘛,鬼才知道妳那莫名其妙的難處。

「我很害怕,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要是失敗了,我也沒臉再苟活在這個世上。」

「妳們啊,我是不知道妳和芊芊在搞什麼驚天動地的大計畫啦,就算我開口問大概也不會告訴我吧。但要說我把芊芊的感情投射到芊穗身上,那可真是太失禮了。芊芊是芊芊,芊穗是芊穗,我兩個都喜歡,但不是兩個都一樣,就我來看,隨便投射的人反而是妳吧。」

無論兩人的面貌再怎麼相似,我也不可能把她們當做同樣的個體看待。

儘管對兩人都是喜愛的情感,我也不可能把對其中一人的感情投注到另一人身上。

對我而言,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存在。

「什麼?」

「難道不是嗎?開口閉口不是好處就是最後什麼的……芊穗對你而言只是個沉重的包袱嗎?那樣的妳,有什麼資格指使我呢?」

「什麼都不懂的人,當然能夠輕鬆的說出漂亮話。」

「那就說給我聽啊,妳那所謂的難處,不說的話我怎麼知道。」

「嘖,再這樣下去,後悔的只會是你……但是同時也會傷害到……所以我才……唉,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是不聽人話的笨蛋啊!連一個小女孩都比你們懂事多了!」

一個個是指誰呢?就算我開口詢問,大概也無法獲得解答吧。

「如果當笨蛋能夠活的輕鬆寫意,當個笨蛋又有何不可。」

「所!以!說!那樣的話對誰都——」

「對妳而言,妳覺得這樣就夠了嗎?妳認為照著妳腦中的進度走完就能滿意了嗎?不要考慮別人,捫心自問。我啊,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再度悔恨,所以不可能答應妳的要求。那麼妳呢?妳是為了讓未來的自己不要後悔,才到這裡推倒我嗎?」

「我自己,不重要。」

「怎麼會不重要,每個人都很重要。」

這個人很危險,雖然物理方面已經充足表露出危險性。

但是比起那個,心靈上的空缺更是可怕。

不考慮自己的想法,對所謂「正確」的思緒深信不疑。

厭惡自己、害怕自己,那樣是不行的,放著不管的話總有一天會後悔。

過去的我就是那樣,之後才會落得兩手空蕩蕩的下場。

總覺得,不能放著不管啊,這個人。

雖然只是一點點,對方的表情似乎稍微扭曲了。相當細微的差別,小到我不敢肯定自己的目光是否正確。

「嘖,時間差不多了,不能繼續在這裡跟你鬼扯。」

不知道是真的有事情,或者只是想逃避我拋出的話題,至少我應該是能夠回家了。

我鬆了一口氣,但身體仍被箝制著,依然維持著只有嘴巴能夠動作的狀態。

「那可真是遺憾,說起來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在離開之前能不能說一聲呢?」

「居然想知道施暴者的名字,你腦袋有問題嗎?」

「畢竟是美女,能多認識一個是一個啊。」

今天讓我了解到原來自己還挺能說話的,不論是田小姐或是眼前這位,只要關係稍微熟稔了就不是那麼可怕嘛,三次元的女孩其實也……

這麼想的我,剛剛才被摧殘的脖子開始隱隱作痛。好吧,還是挺可怕的。

「……我的名字是憐傷,就這樣,姓氏你沒必要知道。」

「憐傷,好奇怪的名字,我是不是在哪聽過?啊喂、喂!」

說完話就迅速的起身離開了,真是如暴風般難以捉摸的女性。

我拿起手機照了照自己,有著明顯勒痕的脖子證明剛才的遭遇並不是夢。

「不知道我們往後還會不會再見面,要不要去驗個傷來跟她討點零用錢啊……算了。」

結果,直到九點我才成功踏入家門。

已經習慣了的場景,小腐妹趴在我的床上看漫畫,芊穗則是像隻天竺鼠正努力著想撕開布丁上頭的包裝紙。

「……如果當笨蛋能夠活的輕鬆寫意,當個笨蛋又有何不可,呢。」

「哈?友言先生,幹嘛突然自我介紹啊?話說現在是夏天,你怎麼戴著一條圍巾?」

回程順路到服飾店挑了條圍巾遮住勒痕,因此耽擱了時間,還好圍巾不是當季商品所以價格很便宜。

雖然總有一天,或許明天傷痕就會被發現。但今天已經夠嗆了,至少夜晚剩下的時間我希望能夠安穩度過。

「小腐妹,那句話說的是妳啊。」

「什麼——仔細想想好像能往好的方向解讀呃……這到底是好話還是壞話啊……」

因為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小腐妹低頭陷入了沉思。果然是笨蛋啊,那句話用來形容妳真是再適合不過。

「爸爸辛苦了,來吃布丁!啊——」

「啊——嗯,味道不錯耶。」

張開的折疊桌上擺著熱騰騰的飯菜,大概只有我還沒吃飽吧,芊穗都已經在吃飯後的布丁了。雖然只有我一個人在動筷子,但是果然還是很開心啊。

這樣的場景,再過一個月就要結束了。

帶著洗三溫暖似的心情吃完了飯菜,打發走小腐妹之後。

洗完澡的我和芊穗,靠在陽台邊欣賞夜晚的明月和街景,脖子上的圍巾跟著涼風飄逸。

「芊穗,覺得現在開心嗎?」

「嗯!很開心喔,只是……」

「只是?啊,沒關係的,想說什麼話就儘管說吧。」

「有點……寂寞。」

「這樣啊,畢竟從那之後已經過一個月了。等等,該不會妳之前都憋在心裡面沒說吧?這樣不好喔。」

「不是那樣,因為有爸爸和姊姊陪伴,芊穗之前都過得很開心。雖然有一點寂寞,但是不要緊。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感覺卻比較強烈。」

或許是因為今天的夜景和那天相同吧,正好經過一個月,都是滿月的天空啊。

在這片同樣的夜空下,芊芊和那個奇怪的憐傷,也會感到寂寞嗎?會的話又為什麼不來探望芊穗呢?

所有答案,再一個月後就能知道了吧。

雖然希望能夠知道,卻又希望時間走慢點。不想要太早和芊穗分開,真是矛盾的心情呢。

等等,分開?為什麼我要以那種好像很難再見面的前提去假設呢?

「爸爸,今天可以一起睡覺嗎?」

「……好啊。」

即使芊芊接回芊穗,我們還是能夠繼續見面吧。

明明是理所當然的發展。

我卻忍不住在心裡祈禱。

回應我的,不是神明。

只是寂靜的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