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還有什麼困難的話,都可以找我商量喔!」
只是考試結束後隨口說說的一句話。
沒想到,卻成為了足以改變人生的關鍵話語。
唧唧唧,唧唧唧唧——
夏蟬正賣力鳴叫。
即使在都會區,道路之間的行道樹上也有著蟬鳴。
傾聽蟬鳴,能夠讓我冷靜下來。
閉上雙眼,感受大自然的活力。
吸氣,吐氣。
吸氣,吐氣。
看啊,仔細看看,一望無際的樹海就在眼前吶。
被困在水泥牆內的囚人們,跨出腳步!
感受大自然的恩惠吧!向地球懺悔吧!以往專注於物慾享受的自己是多麼愚蠢啊!
好的,沒有意義的幻想就此結束。
我睜開雙眼。
確認了眼前確實是現實世界的事實。
「那、那個,友言?你突然說想先做個禱告儀式……呃,做完了?我們可以進一步說話嗎?」
蘇芊佳,沒有改名的話就是叫這個名字,社群APP也是這個名字,應該是沒有改名的可能。
確確實實,是真人。
沒有向我索討遊戲點數,沒有要求我拿出金融卡匯款到政府指定帳戶的漂亮女性。
額前有著古典的平整劉海,長度將近及腰的烏黑秀髮,淡藍色外套下方是純白的輕飄飄洋裝。中學時期的制服都掩蓋不了的女子力,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正火力全開的向我襲來。
呃啊啊啊啊啊,我是誰?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雙腳在顫抖,不是抖腳而是顫抖。讓雙手顫抖的話會不小心把桌子掀開,我只好讓腳代替承受如此衝擊。
我可以摸嗎?在想什麼啊,突然說出這種話服務生會報警耶。
「這個、那個,嗯,對,做完了。別看我這樣,我其實意外的虔誠呢。每個禮拜天不向耶穌禱告就會難過的吃不下飯」
大、失、敗!
重點不是那個吧,友言,你剛才跟個鬼耶穌禱告啦?明明還有其他更應該說的話吧?
妳的名字是?找我有事?我認識妳嗎?之類的,劈頭說要禱告已經夠廢了,深呼吸完還是一句正常言語都說不出來,乾脆判處死刑算了。
「啊!該不會你忘記我了?難道你其實沒看見APP上的留言嗎?只是湊巧來這邊喝咖啡而已……嗯,那樣的話我還真是幸運呢!」
中間隔著一個小圓桌,我和蘇芊佳面對面坐著。
怎麼可能忘記,深深烙印在我的內心深處的那個面容,是唯讀狀態,是絕對不可刪除檔案。
蘇芊佳,唯有這個人,我不可能認錯、不可能忘記。
所以,我實在無法置信、不敢接受。
那樣的臉龐,在我面前出現了兩個。
大蘇芊佳和小蘇芊佳在我對面並排坐著。
一個是APP上看過的,年紀和我相若的蘇芊佳。
一個是彷彿坐上時光機穿越而來的,在我腦海裡從未見過的小學生版蘇芊佳。
叮咚,芊佳資料庫已更新小學生版本。加油喔,只差老婆婆版蘇芊佳就完成大滿貫了!
「嗯……既然我們都碰面了,那個,友言,能不能和我稍微聊聊呢?」
「啊、嗯,好、好啊,但是我跟妳……」
「芊佳,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和你同一個中學的蘇芊佳。」
就說了不可能忘記嘛,我們又不是會在睡夢中交換身體的關係。啊,其實我沒說出口,對方這麼說也無可厚非。
「是的,我記得。妳是中學三年成績都排名學年第二、喜歡的食物是牛舌餅、喜歡的飲料是草莓牛奶、擅長的科目是國文、擅長的體育是田徑、被告白的次數是二十六次、上廁所時……啊啊啊啊啊啊!等等、等等,不好意思,請妳忘掉剛才的話吧。」
「廁、廁所?」
「……裡住著美麗的女神,是一首略顯感傷的歌曲呢。」
「咦?原來是在說歌詞嗎,嘻嘻,差點被你嚇到了。不過聽你唸那麼長串我也懷念起來了……三年成績都排名學年第一的李友言,抱歉,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
好險好險,差點就把我中學三年保持的好形象扭轉成跟蹤狂了。不管是真的蒙混過關或者芊佳大發慈悲配合我的語調都好,至少不會發展成讓服務生報警的談話內容。
要趕緊讓剛才的話題淡化,正面進攻應該是最妥當的作法。
「我這個人呢,其實不喜歡拐彎抹角。我們就直接切題吧,請問蘇芊佳小姐找我有什麼事?」
故作鎮定已經是我相當熟練的固有技能,讓慌亂的表情瞬間冷卻就跟吃飯一樣簡單。
即使面前的人是曾經暗戀的女神也一樣,我都忍不住佩服起自己了。
「不能只是單純的閒聊嗎?」
當然可以,我也這麼希望。
但是特地發了這樣的訊息給十年沒見的男同學只是想閒聊?而且這個開場白,簡直就是安立起手式啊……假如聊的越多,聽見安立那一刻將會失望越深,既然如此,不如我直接亮牌吧。
我將褲子口袋裡的手機拿出來,解鎖螢幕之後讓它直立,讓蘇芊佳能夠看見手機裡的內容,也就是那則留言。
「啊……啊啊,原來你有看留言嘛,討厭,為什麼不早說呢?我剛剛不是才問過嗎?」
「抱歉,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妳突然要找我,甚至需要面對面的交談,我直到剛才都還把這則留言當作詐騙集團呢。」
「嗯……友言,我可以稱呼你小言嗎?還是你比較喜歡被叫做言哥?」
「無所謂……啊不,還是小言吧,言哥聽起來像黑道似的。」
「小言,你現在生活過得好嗎?」
「普通不錯,至少是還能存到錢的程度。」
「學年第一,不需要謙虛啊。」
「那只是中學時代的學年第一,高中之後的我已經跌落凡間了。現在只是個普通的小職員,不抱老闆大腿,或者裝作工作很認真的模樣就隨時會被炒魷魚那種。」
「聽起來蠻不錯啊。」
「那麼妳呢,不僅頭腦優秀,外貌也相當出眾的芊佳……」
聽見我這麼回覆,芊佳的表情突然陰沉起來。
彷彿被烏雲籠罩那般,眼神失去了剛見面時的光亮色彩。
不知為何,這剎那間的表情變化。
讓我聯想到死人。
「抱、抱歉,不想說的話就當作我沒問吧。」
「嗯,不,畢竟是我先提的嘛。我啊……二十歲的我,並沒有比十五歲的我還要強呢。」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
「不、不是啦,並不是想談論動畫電影。那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
芊佳的語氣越來越細,到後面已經聽不清楚她在嘀咕什麼,表情漸漸的像是要哭了一樣。
美麗的人即使哭泣也是一幅美麗的光景,但現在不是欣賞那種事情的時候。
就決定是妳了!登板救援吧,小芊佳!
我裝作沒有注意到異常的狀況,拿起桌上已經喝完的拿鐵。
「那是妳妹妹嗎?」
我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從剛才就不發一語,只是靜靜聆聽對話的小學生版芊佳。
雖然星巴可裡面開著冷氣,殘餘的冰塊還是融了不少涼水出來,至少能再吸一兩口吧。
「不,是我的女兒。」
「噗——咳、咳,抱歉,那個,呃。」
我錯了,不應該喝什麼涼水。
沒想到,真的是沒想到,她剛剛說什麼?
「這是我的女兒,名字叫蘇芊穗。」
「那可真是恭喜妳了!芊佳。真不錯啊,以前那個高嶺之花如今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
「今年九歲。」
「是嗎,九歲啊……九……歲?」
我今年二十六歲。
假設蘇芊佳和我同屆、同年。
二十六減九……天啊,天吶,不是吧,假的,這是個虛假的社會。
開玩笑吧?求妳了,請收回剛才的話吧,我的……我曾經憧憬的,獨一無二的女神……
「……」
「……」
沉默,降臨在三人之間。
吹來的冷氣像是北極的涼風,感覺我不刻意控制情緒就要瑟瑟發抖了。
差點忍不住為了憤怒、哀傷或悔恨而顫抖。
那是芊佳的人生,芊佳的選擇。始終是個外人的我只能怨恨自己,不前進就不會有收穫,裹足不前的人沒有資格對別人指指點點。
糟透了。
雖然這樣的想法不好,可以說是非常不好。
現在反而是我的心情一口氣跌到谷底,真的是糟透了。
一直維持的營業用笑容此時此刻也笑不出來,好想哭。無法樂觀,我真心無法祝福,甚至想詛咒那個素未謀面的人,那個在高中便取走芊佳下半輩子的男人。
事已至此,我還要待在這裡惹人嫌嗎?
回家吧。
不想再繼續閒談了,沒有情緒、沒有動力,我現在只想到廁所撞一撞頭看能不能讓自己回些魂。
剛從座椅起身的我,還懸浮在桌面上空的左手被迅速抓住。
「小言,等等。」
「放開我!」
嘴巴吐出連我都感到吃驚的大吼,讓這個小桌子瞬間成為整個咖啡廳的焦點,所有人都往這裡頭向好奇的視線,或者交頭接耳。
「啊不,不是啦。我是說,抱歉,突然想起來家裡還有急事要處理,有事情再用APP聯絡。」
真是丟臉,為什麼我要生氣啊。那不過是另一個世界發生的過去式,和我沒什麼關係。
我現在卻很想放聲大哭,真的是非常丟臉。
「拜託,請你再聽我一個請求,一個就好,求你了!」
「那種事,請妳和老、老公討論吧!我累了,明天還得要上班呢。」
夠了,繼續下去還有什麼好談的嗎?我不想聽在高中就開花結果的愛情羅曼史啊。
為什麼偏偏是找上我呢,Love Love光線對我來說可是即死傷害,如果是以前的暗戀對象更是四倍傷害,我會瞬間就灰飛煙滅啊!
「小言……我希望你可以幫忙照顧芊穗。」
蘇芊佳仍緊緊抓著我的左手不放,柔柔暖暖的觸感,如果是一小時前的我想必會相當感動。
此時此刻的我只想趕緊結束對話,看來不把這個話題了結的話她是不會讓我走的。星巴可的客人漸漸地多了,搞什麼,你們在星期天就沒有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能做嗎?
強行將那顫抖的手甩開也是一個方法,但已經有幾支手機正大剌剌的對著這裡拍攝,若我強行突圍恐怕就會成為今日網路新聞的一個角落。
我看著眼前的蘇芊佳。
為什麼妳也擺著要哭不哭的表情啊,想哭的人應該是我吧。
只能嘆口氣,將屁股坐回剛才的位置。
「照顧?」
「不會太久,只要在暑假的兩個月期間幫忙就行了。」
儘管我主動表現出能夠延續話題的樣子,蘇芊佳還是抓著我的衣角,貧乏的胸部並沒有因此而擠出一條溝,不惜維持看著就會累又沒什麼福利可看的姿勢也要將我留下,這個人究竟是怎麼了?
儘管歲月會讓一個人改變,因而衍生出女大十八變的俗語,但蘇芊佳的變化未免太大了。
「暑假……對呢,今天是七月一號,真羨慕能放暑假的小朋友。但是,我並不是在托兒所上班啊。」
「我想讓芊穗暫時住在你家。」
「我認輸,就算你是我曾經憧憬的女神,也請不要開那麼隨便的玩笑,難道芊佳是在電視台上班嗎?等等是不是會有舉牌子的工作人員現身,大家一起喊整人大成功之類的?」
「拜託,我已經……已經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
劇情發展已經超出我能理解的範圍之外,是未知的宇宙領域。
在大腦裡搜索該怎麼應付這個情況,只能找到色色的本子上常見的劇情。
如果妳什麼都願意做的話……然後這樣那樣,最後母女兩人一起那樣這樣,在一片濁白之中結束劇情。
果然都是假的呢,本子。
面對愁容滿面的過去心儀對象,我半句玩笑話都說不出來,更別提趁著這機會要求什麼好處。
「為什麼是我?我可是一個人住喔,和妳也不是多要好的關係,」
不能被帶走節奏,我必須武裝自己,鄭重將這段莫名其妙的相遇結束。
唉,人間真是無常不定,曾經期待的奇蹟發生了,卻是帶著災厄降臨。
完全搞不懂芊佳的目的是什麼,愚弄我,愚弄一間電子公司的基層員工對她有什麼好處?股票不會因此而上揚,期權不會因此而動盪,明天的太陽依然會升起,工作一樣是永遠做不完的狀態。
什麼都不會改變,只是徒增困擾而已。
趕緊結束這段過場,對大家都好,至少還能去吃個午餐,回家玩整個下午的遊戲。
「……我明白了。」
芊佳放開了抓著我的手,好不容易獲得自由,趁機起身飛奔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我沒有,我仍坐在原位,靜靜等待。
為何這時候我不乾脆的逃跑呢。
「對不起,造成你的困擾。請你忘了我吧,友言,是我的錯,我不會再叨擾你了。」
淚,猶如水滴狀的珍珠,向我低頭的芊佳——
好美。
然後,再見了。
這樣就好,這是最適合我們兩人的結局。
已經放開的雙手,已經讓別人收下的手心,不應該對我敞開。
這回是芊佳起身,我仍呆坐著。
明明聽見了期待的話語,我卻開心不起來,暫時起不來,頭腦需要冷靜一下,所以才沒起來。
嬌小身影卻在身旁出現。
「嗚哇!」
我被嚇了一跳。
芊穗沒有跟著她母親一同離去,不知道為什麼來到了手邊。毫無預警,出乎意料。
不同於母親的烏黑長直髮,芊穗的中長髮絲帶點淡褐色,與母親相似的澄澈雙眼直盯著我。
「那個,芊穗?妳媽媽快走遠了喔,不跟上去嗎?」
「你是個大騙子!」
「哈?」
我被年幼的少女指著鼻子痛罵,說起來芊佳跑哪去了?居然放任女兒這樣對陌生人吹鼻子瞪眼睛,未免太誇張了。
「明明跟媽媽說了有什麼困難都可以找你商量!」
過往的回憶又如雷光般在我眼前一幕幕閃爍。
那是某次的考試結束之後,蘇芊佳為了某個沒解完的題目懊悔,即使測驗結束還是坐在原位不肯起身,連監考老師都看不過去而來勸說。
負責教國文的老師,自然是解不開壞心眼數學老師故意出的超出課程範圍的難題。
於是她也只能被芊佳的怨氣打敗,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
順道路過的我,不小心將自己的計算紙掉到了地上,不小心讓芊佳看到了那道題目的解答。
「咦?原來妳解不開那道題目嗎?看好囉,只要這樣那樣就解開了。其實很簡單,懂了嗎?假如以後還有什麼困難的話,都可以找我商量喔!」
那應該是三年之中,我和芊佳交談過的,最長的一句話。
但是,那只是隨口說出來的,近似於玩笑的口氣。
會有人把它當真嗎?會有人牢記那句話嗎?就連說出那句話的我,也直到剛剛才想起來。
「如果不可能交往就要放棄喜歡一個人嗎?」
這句話,我的印象就深刻了,畢竟早上才回憶過。
「那是,妳從誰那裡……」
只有可能是芊佳告訴她的吧,為何特地把我說過的話說給女兒聽呢?
又為什麼芊佳會知道我曾經說過這句話?
氣氛漸漸變得詭異,言語捲起的狂風完全吹向我眼前的小女孩,我的思緒只能跟著她帶起的風向起舞。
直到世界變成一片空白。
現在的我,和九歲的女兒。
接吻了。
幾乎是硬碰上來的少女,來不及閉上的雙眼可以看見羞紅臉頰近在咫尺。
實際上只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
貼合之後立刻分離的涼涼薄唇已足夠奪走我接下來的言語,也搶走我最後的思考能力。
少女過於接近而掠過臉頰的呼氣暖暖癢癢的。
「我和你交往的話可以嗎?你能夠喜歡我嗎?求求你了,救救……救救我媽媽!」
冷靜想想,少女急忙丟出的幾個破碎詞語前後根本兜不起來,甚至有些意義不明的病句。
但是這個時候的我不可能冷靜下來。
被幼小的女孩哭著強吻了,如果有人這時候能夠不發一語的把她踢開,那根本不是人。
我是人,所以我站起身。
抱著哭泣的小女孩,拔腿飛奔。
穿過咖啡廳的自動門,穿過來來往往的人群。
大腦下達的指令只剩尋找深深烙印在心中的那個身影。
近乎直覺似的前進,突然被幸運之神眷顧的我只經過一個轉角便停下腳步。
淡藍色的外套映入眼簾。
「芊芊!」
「咦,友言,和芊穗?為什麼……」
如果不可能交往就要放棄喜歡一個人嗎?
為何直到現在才發現呢?
曾經瘋狂喜歡過、曾經專心注目過,那樣的我應該很清楚才是。
蘇芊佳需要幫助,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
即使過了十年仍將我的言語謹記在心,我卻自顧自的將她顫抖的求救訊號拋下。
我不想成為那麼膚淺的人。
「我喜歡妳!」
即使無法修成正果,還是喜歡。
說出口了,延遲十年的告白。
那年夏天,無法吐出的話語。
「對不起,我已經……」
「我知道!妳不必喜歡我,只要讓我喜歡妳就好,只要妳知道我喜歡妳就好!」
未來的我或者過去的我如果看到這個情況。
簡直就是腦殘粉宣言嘛!
一定會這麼說,但是,肯定也能理解吧。
我就是這麼喜歡蘇芊佳,即使只會造成對方困擾,即使這段戀情永遠不會開花結果。
「……我能當作是你,願意……接受我的請求嗎?」
蘇芊佳沒有正面回應我的感情,沒有靠近喘著大氣還抱著女兒的我。
她只是站在原地,用澄澈的雙眼和我對望。
這樣就好,對誰都好。
心中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沒問題。」
隨著過去的戀情結束,新的生活即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