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同學,好像哪裏變了。)

會合的時候,艾莉便浮現出這種想法。

不是外表或身體能力,而是更深層的方面。

(表情?動作?氛圍?還是——)

不知道。看似出現偏差和錯位的片段,又奇妙的能夠完成同一幅拼圖。百思不得其解,她暫且放下了這件事。只不過眼前的景象,讓她再次浮現出同一個疑問。 與之前不同的是,如果之前是疑惑。

這一次就是恐懼。

一開始還是令人感到溫暖的場景。

(颯林同學所說的有趣,是指這個嗎?)

果然她並不知道到底是哪裏讓人感到有趣,不過——

(並不讓人討厭,這樣的氣氛。)

正因爲這樣,下一幕才會詫異到不可思議吧。

奏同學倒下了。剛才還在微笑的她毫無預兆,唐突的,往淺同學那邊傾倒。淺同學沒有動搖,就像只是發生理所當然的事,把奏同學扶住讓她坐穩到墻邊,直接往門口走去。

「請等一下!」

沒有停下。

「等一下!淺同學。」

艾莉追上去握抓他的手臂。淺沒有強行掙脫,停下了步伐。

「……奏就拜托你了。」

「不是的!」

浮現到表層足以目視的焦躁,握住手臂的手正微微顫抖著。

她感覺到,雖然只有一點,她明白到眼前這個人接下來打算做什麽。同時也明白那絕不是錯誤,對他們來説或許是最妥當的做法也説不定。阻止的理由,她想不到。因此——

「讓我去吧。」

「比起淺同學,能夠使用幻術的我,生存率會比較高。」

或許沒想到艾莉會這麽說,淺僵硬的表情顯露出驚訝,隨後變成微笑。

「謝謝——但是不行。」

「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義務。」

「唯獨這件事,我不能假借他人之手,抱歉。」

說話聲停止,木屋一時間陷入寧靜。艾莉沒有放開手,淺也看似沒有強行掙脫的意思。兩人維持同樣的姿勢,在靜止的時間裏保持沉默。

結果,最先放棄的是艾莉。她鬆開了手。

木板被踩壓的聲音隨之響起。

緊握著手臂,艾莉的臉孔懞上一層難以察覺的苦澀。

「難道我們……不值得信賴嗎?」

腳步聲突然停止。

「不,你們是我遇到的,最值得信賴的夥伴哦。」

那是隨意而輕快,欣喜的聲音。

腳步聲再次響起,然後,逐漸遠去。

「那爲什麽……」

並不祈望回答的疑問,最後在清涼的空氣裏,消失無蹤。

 

*

 

一開始感覺到的,是冰冷。無法想象到是人類的身軀,冰涼觸感。冥界的溫度,恐怕就是如此的冰冷吧。

是我的錯。我的無能,我的天真,讓原本不應遭受罪過的她,陷入如此境地。

把不能忘記,不應該忘記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簡直是愚蠢,愚蠢得令人發笑。如果能發出比雷鳴還要響徹天際的嘲笑,那麽這份壓迫著肩膀的罪孽,會不會就此變得沒有那麽沉重呢。

「哈,怎麽可能……」

說出口的,只有對自身的嘲諷。

結果,只是在逃避而已。把應當履行,應當面對的東西扔到一邊,繼續選擇讓自己感到輕鬆的做法。只要還行走在輕鬆的道路上,無論發出多麽滑稽的笑聲,這份重量也肯定不會有一絲減少吧。

那麽就,顯示誠意好了。

「其為奔馳於天空,穿梭於大地之白色光芒。」

把應該所做之事,應當承擔之物。

「自由奔放,隨心所欲,祈願勇猛之金色野獸啊。」

全部都背負好,就可以了吧

「成爲劃破天際,到達世界頂端之雷光吧!」

隨著手指的下劃,是足以貫穿地面的白色光柱。

在雷鳴的聲音下,是龍的咆哮。

「啊啊,果然還是没用嗎。」

帶著像是遺憾,又不是很遺憾的口氣淺從樹上跳下,邁著輕鬆的步伐向前走去。

「喲,好久不見。我想死你了。」

回想自己心目中最輕佻的人,他模仿那種態度打了聲招呼。

「……」

全身冒著白煙,鱗片能看到些許燒焦痕跡的龍,正注視著他。

那不是看待蟲子,看待獵物的眼神。同時也不是看待仇人,憤怒的眼神。

警惕。龍頭一次,對比它明顯要弱小許多的生物,產生了警惕。

「喂喂,不要這麽看過來嘛。我知道想念對方這點是彼此彼此。」

淺笑了。用渾身的力氣,硬是讓自己擠出笑容。

「雖然有所僭越,還請你陪我玩多一下吧。」

因爲這是他,只屬於他一個人的,小小的贖罪。

 

*

 

朦朧之間,聽到了聲音。

聲音之間互相交錯,是在對話嗎?

原本如湖面般清澈的聲音,現在卻泛起一個又一個波紋。

隱藏在湖面之下的,會是甚麼。

被湖面對質的是天空。

平時沉穩到陰沉、壞心眼的天空,少見的染上鮮艷的色彩。

然而爲什麽,爲什麽會如此得讓人……

 

 

  「……嗚。」

發出有點痛苦的聲音,奏緩緩睜開眼睛。

灰色和咖啡色,意識朦朧的她,還不能分辨出眼前的景色是什麽。

「奏同學,你醒了嗎?」

耳邊傳來了聲音。

「請問感覺如何?身體有哪裏感到不適嗎?會想吐嗎?需要多休息一下嗎?」

「……吵死了……不要……問那麽多問題……有沒有常識啊……」

原本就搖搖欲墜的意識被名為話語的炮擊連番擊中,奏感覺頭變得比剛才還要暈。她勉強忍耐著不適做出抗議,並把頭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抱歉,是我考慮不周。」

微微低下頭,艾莉表示出歉意——不過奏已經沒有心思聼進去了。

就像身體的不適突然消失她迅速擡起上半身,下意識抓起從身上滑下的輕薄風衣,以不可思議的動作爬到數米外的地方。看表情就明白她已經完全清醒了。

「等一下!先等一下!」

  奏立刻制止有所動作的艾莉。

「在、在搞清楚之前,先呆在原位不要動!絕對不要動……啊不,如果覺得姿勢不舒服……不還是不行,那個姿勢是重要的狀況證據就先維持這樣!對就這樣!」

思路的淩亂完全體現在話語上,不過希望艾莉不要動不要過來不要接近自己的意願倒是清楚表達出來。當然艾莉是一臉迷惑,不過還是聽從奏的指示維持姿勢呆在原地。

奏抓住風衣的手放鬆些許,她一邊整理思路一邊開口。

「……我睡了多久。」

「十分鐘,正確來説是九分五十八點五八秒。」

奏選擇不吐槽那準確到無用的時間計算。

「你一直呆在這裡?」

「是的。」

「以這個姿勢?」

「是的。」

「……………………爲什麽?」

「因爲這裡沒有能夠代替枕頭的物品。」

垃圾桶、生銹的鐵櫃、應急餅乾和風衣,確實沒有一個可以當作枕頭。話雖然是這麽說……

(也太果斷了吧這個人!!)

就算是同性當別人膝枕這種事多少會猶豫一下吧!不如說給我猶豫啊這個石頭腦袋!

「……理由,我姑且問一下好了。」

「因爲奏同學,看起來很難受的樣子。」

出乎意料的理由讓奏微微睜大了眼睛。

「所以我想比起坐著躺臥更可以讓肌肉放鬆,然而如果沒有能夠墊高頭部的物品會阻礙血液流通,只是形狀或硬度不合适的話也會影響到睡眠質量,所以我才選擇用大腿代替。」

「……」

「如果因此讓奏同學感到不快的話,我在此鄭重道歉。」

艾莉說著的同時低下頭,表示歉意。

渡過無聲的半晌後——

「……謝謝啦。」

「失禮,剛才奏同學有……」

「本、本小姐才沒有說甚麼呢,哼!」

對投向自己的疑惑,奏慌張的把臉撇開。

沒有追問下去,艾莉端正自己的姿勢。流淌在她周圍的空氣,感覺比先前要安穩些許。

就體感來看,是一段不長而不短的時間之後。

「……呐。」

沒有回應,奏知道是自己聲音太小。不是因為自己剛剛醒來或身體虛,而是有甚麼限制了自己,如同採著煞車一樣。

理由是甚麼她很清楚。正因如此,她用盡力氣再喊了一次。

「喂!」

注意到聲音的艾莉面相了她。

「是的,請問有什麽事?是身體哪裏感到不適?還需要休息——」

「淺在哪裏。」

平靜的聲音,卻有著足以把艾莉完全壓倒的氣勢。

「……」

給與的回答只有沉默,然而對於奏來説,這就足夠了。

「爲什麽……」

她把頭轉向艾莉,以完全扭曲的面孔再一次問道。

「爲什麽!爲什麽沒有制止他!爲什麽沒有説服他!爲什麽沒有跟著他去!爲什麽,爲什麽!那個笨蛋會怎麽做就算用石頭腦袋隨便想想都能明白吧!爲什麽就這麽放他走!用幻術把他昏迷,用劍把他打暈,就算把手腳折斷!」

「爲什麽,爲什麽你沒有這麽做……」

環抱住膝蓋,奏把臉埋進以雙臂製造的空洞裏。是不想看到她,還是不想讓她看,奏自己也不清楚。

一片黑暗。是眼前的黑暗染黑了心,抑或是心抹黑了眼前,她不知道。

她只是在不知不覺間,説了出口。

「……是你的錯。」

放肆的情緒開始暴走,奏也沒有力氣去拉住繮繩。

「如果他發生什麽了,都是你的錯!」

「…………………………………………」

沒有反駁,沒有辯解,艾莉只是靜靜聼完奏所說的一切,然後低下了頭。

「抱——」

「不要道歉!」

在聲音變成能夠理解的話語之前,奏立刻將其打斷。她感覺那句話只要一被說出口,她所做的努力,所堆積的一切,名爲奏· 黎基帕提的存在都將被撕成碎片,無法挽回。

「不要道歉!不要道歉!不要道歉啊!你根本沒有錯,你明明也知道自己沒有錯。既然沒有錯就不要道歉啊!」

如同呐喊,如同哭泣。奏沒有擡起頭,反而把自己緊緊抱住。

「爲什麽什麽都不說,爲什麽都不反駁!爲什麽,爲什麽不直接說……直接說……説是我的錯就好了!」

明明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然而說出口的瞬間,胸口的刺痛一下子便劇烈到難以忍受。

果然是這樣,會變成這樣,果然是我的錯。

預兆,從一開始就有了。自己已經知道,已經察覺到,但是,還是沒有阻止他。不,不只是這樣。

自己還,背叛了他。

背叛了他的信任,背叛了他的期待。

自己,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吧。

所以他才會離開,把礙事的自己扔下,獨自離開。

然後或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

身體不自覺地開始顫抖,環抱的雙手越是用力便越是失去力氣。能夠感覺到,臉正在扭曲,身體正在扭曲,四肢正在扭曲,地面正在扭曲,眼前的黑暗正在扭曲。

既然這樣,不如索性——

「奏同學並沒有錯。」

她的聲音就算在扭曲當中,也是那樣的筆直。

「奏同學已經盡力了,毫無餘裕,把自己的全力拼上了。這一點淺同學也認可了。」

「我不認爲用盡全力,拼盡全力的人,會是錯誤的。」

沒有絲毫迷茫,堅實的口吻讓人厭惡,卻又讓人羡慕。

「……事到如今,你還在說什麽。」

「我們走吧。」

艾莉望向外面。

「既然奏同學已經醒過來,也有大喊的力氣,我們也沒有理由留在這裡了。」

「……你是在諷刺我嗎。」

「抱歉,我沒有這個意思。」

在出乎意料的部分被指責,艾莉的表情能看出一絲動搖,不過也只有一瞬。

「奏同學對淺同學有抱持著疑問的地方,對吧?」

「……」

「我也是,我也有……想要確認的東西。」

閉上眼睛一段時間,艾莉再次睜眼。

「所以,請和我一起,去找淺同學。」

以無以倫比認真的表情,她低下頭。

「……這種事,就算你不求我。」

輕聲嘆了口氣,奏揮開風衣站了起來。

「還有,你想維持那個姿勢到什麽時候。」

「是我考慮不周。」

以流暢的姿勢艾莉站起身子,不愧是偏向武一方的斯特拉,就算長時間正座雙腳也沒有發麻的樣子。

「……我是不會道謝的。」

「我認爲奏同學沒有道謝的必要。」

「是嗎,那還真是謝謝了。」

至於是為什麽道謝,奏並不打算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