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华院和幻想乡当然没什么关系,其名字取自这里的开敷寺。因寺庙多栽种昙花与竹,这片地区因此得名。开敷寺附近是这个城市艺术类大学、美术教育学院的最大聚集地,因此昙华院区昙华院街发展成为了美术耗材店、乐器唱片商、咖啡馆以及酒吧扎堆的地方。这里可以说是这个城市大学生文艺理想化作现实的一条街。

佛教把预示金顶转轮王出世的空想植物称为“优昙婆罗华”,因为其生命周期三千年一轮,与转轮王相应。日语中多以此称呼草蛉的卵:草蛉幼虫破卵而出,留下的空壳的确像是开花一样。而昙花这个汉语名字,一说为“优昙华”之略,不过实际上的昙花在日语中的名字则是“月下美人”以片假名转写。两者语义比较混乱,要说明白的确很难。不过都无关紧要。

现在温如故和九陵两人就正在昙华院街上的一家鲜榨果汁的冷饮店中。

 

“所以就是这样啦。”温如故喝着草莓牛奶冰沙说道,“现在华中的自由灵体基本上都逃光了,术士们也是。能运走的灵验神像、佛像、圣物也基本都安排好了,一声令下就可以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撤离本省。剩下的大佛像、大神像与地祇也都开始起式了,结界、守护咒都用的最高规格在处理。如果这还顶不住的话,那也没办法了。”

“因为天上要掉下来那个吗?”九陵问。

“是啊。虽然我听说你已经被皇家特派处理这件事了。我道理上也应该尽量协助你。”温如故说,“但是我并没有能在它坠地之后保全自身的自信。”

天上的那个东西如果真的坠下苍穹,对正常人来说影响并不大,最多也就是会情绪低沉很久。但是对于灵体和开发了灵界感官的魔法师来说,这个冲击是毁灭性的——感官全部报废、彻底失去想象力与集中精神的能力,甚至直接导致大脑损伤都有可能。不过对于九陵这种在现实核爆里都能活下来的人来说,他就算在预计着陆点抬头迎接天上那个的坠落,也就是细雨拂面的程度吧。

 

温如故建议过海青在那天之前尽量离开本省。但无奈高中生、魔女双重身份的少女在父母面前并说不出让人信服的理由。

“那你就离家出走,带上身份证。我借你票钱。你就坐火车去吃几天火锅。”温如故这么说道。

“啊,那也只能这样了。”高中生魔女揉了揉头发,“果然你放学喊我喝咖啡就没好事情。”

“吃嘛,不辣的——不是,我这是在帮你啊。”

“嗯。”海青倒也没有否认这一点。她喝了一口鲜奶,然后用手在桌子上敲了两下:“生涯规划与魔道之路。莫名其妙的一个人生抉择糊脸,当代生活的飞天强暴。”

“你会用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去换安稳吗?”

魔法之路是艰难痛苦的觉醒,仿佛是抠开堵住耳朵的死肉,扯开缝住眼睛的线脚与厚布。生命必须依靠这些才能走出黑暗的山洞,看到光明。仅仅因为这样会被闪光弹伤害,就羡慕起耳聋目盲的人,那一开始就别迈出第一步才对。

“当然不会。这是他留给我的东西。”

“我也这么觉得。”温如故说,“失利一次就第二年复读再来。大仪的求道甚至是以生生世世为计数的,一年根本无关紧要。何况你在这件事上这么有天才。”

“都是父亲的遗传好。”海青有点自豪地回答,搅了搅自己的鲜奶。

 

“在最终撤离期限之内,我会尽力帮您阻止那件事情的发生。”温如故说道,“但是如果到达撤离期限,我应该就会暂时离开这个城市。”

“嗯。”

虽然温如故知道,如果是眼前这位雷霆仙人的话,事情完美解决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但是她看到九陵一如既往的淡漠,不知为何有了些许不快。自己入职报道时发放的手册上没有写“下属不可以顶上司嘴”,也没有写“你不可试探你的神”。既然如此,她决定略微下调一下自己之前认定的作死边缘。

“如果说,如果啊……你失败的话,我避难结束,就应该被调往别的城市了。这个城市在墟城看来就失去了价值,灵界干净得像是——”

温如故一下子想不出来怎么比喻:假如坠落真的发生了,就算是NASA总部或者欧核的加速器也会比这里更加有神秘色彩。

“不会的。鲸鱼如果死去,落入深海,它的尸体会滋养新的食腐生物与食骨虫。那个巨大的灵体在此沉沦,那么一样可以滋生其他的东西。”九陵平淡地回答。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意识到失败的严重性。

“那就是新的灵界生态了。”温如故说,“到时候墟城应该不会派我这样的维护灵官继续和你合作了。新来的应该是负责重建新秩序的人员。”

“是吗,和你相处的时间很愉快。”仿佛是特定语句触发了这句回答一样,九陵想都没想说了出口。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补充了一句,“啊,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的话。”

可是为时已晚,温如故已经被他这句话呛得在对面咳嗽了起来。她抓起桌子上的纸巾,揩了一下鼻子,画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调整好。

“那样的话,作为您佐官的阿布,也会被墟城召回吧?”

这句话才是温如故想说的话。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城市天气把她热糊涂了,她居然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那样的话,我就去把昆仑山掀了。”九陵同样想也没想的回答。

墟城高手如云。就算是九陵持有仙人位,且是强化了战斗的仙人,面对这个系统也毫无胜算。但是九陵应该还是能闹出留名历史的大动乱的。墟城应该也不会希望看到这种事发生吧。

当然了,九陵和阿布的关系本来就非同一般。他们分属墟城与皇室本身就是势力的互相制衡,拆开来威胁对哪一方都会小很多。这一点,温如故当然不知道。但是她早就知道一件事:自己本身对于九陵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真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那,工作就交待到这里了。文档里面是时间和规模的推测,以及华中地区的灵体撤离计划。还有灵应、灵感文物的保护方案。对于您的帮助可能十分有限。”温如故站起了身,“同样的,我对您的帮助也十分有限。几乎可以忽视,不过如果有什么……”

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请一定和我说——这本来是一句工作客套话。温如故只是想和交接方互相心照不宣的说完这句辞令,却被九陵瞬间截胡。

“你知道,诗歌和清明梦有什么关系吗?”他问。

“我……这个我……的确不知道。”

“嗯,我想也是。”九陵抱胸说道,“你可以走了。”

温如故控制着自己的青筋暴起,挤出了营业尴尬礼貌微笑。啊啊,毕竟的确自己没派上用场,的确对面是自己上司啊。——但是对面的确是个年纪没有自己大的小屁孩啊!冷静。就算是小屁孩,也是魔道至高的成就者。一定是这个城市的夏天让自己脾气变差了。冷静。

为了防止刚才生气失去理智,她检查了一下:自己并没有带包,也没有遗漏手机。走出冷饮店们的瞬间,炎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让她想起了自己还是学生时的暑假时光,她突然想起自己其实是江西人,南昌和这个城市的夏天差不了太多。而自己的脾气变差,完全不是城市温度的原因。

 

×××

 

温如故离开之后,九陵静静地一个人喝完了果缤纷冰茶。不得不说,他又选中了可能最难喝的饮料。生涩柚子的味道配合橙子的籽,无论味道还是口感上都是毁灭性的。

他思考了一下回家的路线。大概除了冰淇淋之外,还要买一些乱七八糟的杂志和奇货。冰淇淋的话,当然是在家楼下买了。既然这里是情调类清新系大学生的活动根据地,总该有一两家书店会卖TaKo要的杂志刊物的吧。至于其他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好像在那种生活馆十元店里见到过。虽然他也并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个东西。

 

在一百五十米开外就是一家市内读书人群体内口耳相传、评价不错的书店。结帐后的阅读区域自带咖啡馆与沙发,书架之间的阅读区域则是日式立食拉面摊那样的布置,每一桌佐以两盆植物——要九陵看待这家店有多与众不同的话,也只能看出这点门道来。这家店规模肯定不能和市内最大的书店相比啊。

杂志区域就在收银台附近。按照效率优先原则考虑,进门之后急速转个百八十度,在过弯时顺手从杂志架上抽下来任务目标,然后甩在收银台前就行了。但是九陵进门之后看到一套鲍勃迪伦的歌词集被放到了畅销展柜,这让他稍微犹豫了一下。

之前好像听学姐在社团里评论过这件事情。鲍勃·迪伦的诺奖文学奖获奖,娄·里德的去世,地海的龙与风炎的歌谣——歌词究竟是不是诗,而诗又是不是文学。学姐当时解说这件事情时,情绪高亢,完全是单方面宣泄。九陵自然依此判断她并没有在和自己说话,于是也没有仔细听。现在等到任务找到自己头上,九陵才真的有点后悔。

阻止天堂坠落就算了,寻诗又是什么任务。还不如去找一条龙来得简单。

尽管这么想着,九陵还是决定去买几本公主和柴公子推荐的书和诗集。他从来没有逛书店或者图书馆的闲情雅致,也没有学习过国际或者国内的藏书索引标准——而且就算有,这家书店也不会采用。书店店员肯定不是被雇来摆轻小说和流行小说的吧,那么问他们就得了。

“诶,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和霍拉斯的《诗艺》,是吗?”这里的店员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但并不是书店围裙,而是略长的马甲,“不知道是什么人给您推荐的。但是我觉得推荐你的人都未必看过这些书。《亚里士多德全集》里收录了《诗学》。霍拉斯的诗艺我就不知道了。”

“有什么推荐的诗集吗?”

“方文山的歌词集?”男店员说道,“我相信您和我一样应该也不喜欢鲍勃·迪伦的歌词。很多吹捧迪伦的人也看不懂他的歌词吧。莱昂纳德·科恩的也很不错,但是只有英文原版……”

九陵抓了抓脖子。以他的水平其实并不能听明白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隐约记得学姐的评论。这很复杂,不能轻易表态。

“我去拿收录了《诗学》的亚里士多德全集那一册就好。”

同时九陵也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看诗集和没有基础的人读尖端的理工科论文一样,如灌空种之土,肥无根之壤。缺少种子这最关键的东西,再怎么呵护也没不会开花结果。

对于喜欢看书的人来说,一个人说出要从亚里士多德全集里只抽一册出来看这种话,难免叫人看低。这读书方法不是大学生紧迫对待选修课任务,就是功利读书、纯想半桶水卖弄。无论哪一种都和本店宗旨与目标人群相违背。店员脑子里这么想着,礼节性地为九陵指明了经典名著的柜子在什么方向。九陵当然也没有多余的节外生枝,手指划过经典名著的几个书柜上的每条书脊,仿佛是武侠电影练习空手抓鱼一样,扯出了包含《诗学》的那一册。

九陵在靠近收银台时,翻看起了这书的硬壳封面。为什么这种书需要弄一个全集,还全部套上硬壳呢?真的会有人为了阅读它买全集吗?

“嘿,容我插个队。”突然有人挤到了九陵的面前。

其实也不存在什么插队不插队,九陵身后并没有什么人。只不过是这人抢在九陵前面排到了队后面罢了。九陵觉得声音很耳熟所以抬头看了一下,却感到了疑惑。

眼前的人把长发随意地拿一根簪子盘了起来,身上穿着宅T,背后写着“✝你们悔改吧✝”。她右手领着一个提包,里面应该是装着书吧。虽然听起来很像是罗曼学姐的声音,但是……

她转过了身,九陵这才看到衣服正面写着“因那天国近了”。

“罗曼……学姐?”九陵试探性地问道。

“いいえいいえ、佐藤です。”这个玩笑都十分罗曼学姐,看来的确是罗曼学姐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哥特洛丽塔才是本体对吧?”

“你不是说要最近没空吗?”

“刚刚旅游回来。”话语间,已经排到柜台前开始结帐了,罗曼学姐拿出了五六本小说,转身继续说道,“你要问我有关诗的东西我拒不回答。”

“为什么?”很难得九陵的声音开始带着一点失望,或许和一点撒娇?

“啊,前不久和懂文学帝在网上键盘pk,已经把整个暑假的涡状言论说完了。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了。我的意见就是那样。啊对了,这个,送你。”

她从手边的手提包里面掏出了一个小青瓷枕头,大概也就A4纸张左右的大小,还是那种很矮的枕头。九陵拿到手里掂量起来,感觉里面应该是中空的。

“最近不是网上流传的那个什么石枕、玉枕、瓷枕夏日养生吗?生活馆里也开始卖那种日本瓷枕,还挺流行。”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TaKo会要自己买这个。

罗曼学姐看到九陵锤了一下手,接着说道:“我这个是出去旅游的时候,在磁州窑弄来的。”

磁州是哪里……

“邯郸你知道吧?”

“啊,知道。邯郸一梦那个邯郸。”九陵回答,“学姐你去河北旅游了吗?”

“没有,去了一趟美国。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梦,也算是到了邯郸或者扬州了吧。”

学姐的玩笑话实在太难懂梗了,随她高兴就好吧。她结帐之后站在了一边,等着九陵。九陵则问店员要了一个印着自营书店Logo的纸袋子,把唯一的一册亚里士多德和青瓷枕一起放了进去。

“说来,真是悲哀啊。当初卢生枕着吕仙翁的青瓷枕梦到了荣华富贵。现在邯郸的磁州窑却要跟随日式生活馆的流行烧这种物件。”

不过这对九陵也说也是一件幸事。学姐不远千里顺手拿到了这个枕头,然后大方地送给了九陵。这样就剩下了不少事。不用在这种夏日的太阳底下多跑三四十分钟路,堪比再生再造的恩情啊。

“学姐为什么会在这附近呢?”

“我和开敷华寺有点渊源吧。这里也是我半个主场咯。”

在这条街内或者那个寺庙中,想象学姐漫步其中的样子,的确没有任何违和。她能完美融入两种景致。既如空野象,又似独象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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