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是被厚重的鼾声吵醒的。虽然空调也在运作,但是一丝焦热自内而外散发了出来。

她立起身子,巡视了自身与环境:自己的衣服和昨夜一样都没有换过,而拉塔托斯克不见了踪影。对面的床上躺着一个胖子,鼾声就是他发出来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

她还有点轻微的头痛,不过稍微冥想一下就可以解决。正当她准备翻身下床,弄醒床边的胖子时,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走了进来。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把早餐放在了旅馆的桌子上。

“嘴哥他刚回来不久。让他睡一下吧。”斯文的男人说道。

“我认得你。”

“我叫醉舟。你昨晚吐了我一身。”男人说,“那位是乐队的鼓手,我们喊他一嘴哥。”

“对不起。”公主郑重其事地低下了头,“如何补偿你?”

“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呢?”

“一嘴哥很酷的,绝对不会在乎这个事情。”醉舟拿起空调遥控器,稍微调高了一点,“空调开这么低是因为一嘴哥不能跟平常一样脱光了睡,不然在你面前就太不雅了。他还是很讲究很细心的一个人,只不过不怎么说话表达自己。”

“不话说,很好。”公主评价,“鼓手不会,和……”

她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下。

“不会和诗扯上关系吧?”

“原则上来说是不唱歌的。”

“那么我欣赏他。”公主说道。

醉舟察觉到了话题的走向,于是在床上的金发少女询问自己之前,把油条、豆浆递给了她。公主有点错愕地看了看他,伸出去的手停了一会。

“下床来吃。”

于是她这才接过早餐,翻身下床,坐在了一侧的椅子上。醉舟则因为下楼买早餐热出了一点薄汗,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

“吃完了早饭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看到公主正在咬着油条咀嚼,他也拉过椅子坐了下来。因为椅子划过地毯上的杂物时,发出了点动静,一嘴的鼾声突然停下了。这把醉舟吓得不轻。

“拉塔托斯克把引导的任务交给你了。你有什么计划吗?”

“拉塔托斯克……哦,你说那个叫小松的小姑娘是吗?”醉舟说,“说实话,我根本就不清楚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比较希望能尊重你们的隐私。我就不过问细节了,总之给你找到那个小松姑娘就行了吧。”

“可以。”

“那就去找警察吧。”

“不行。”

不像是一般电影里离家少女提到找警察时的惊慌失措,喊出“不行”——金发的公主陛下的语言就是命令一般独断专横。没有质疑的空间,没有斡旋的余地,没有语言的不安。

对醉舟来说,这比什么都叫人头痛。因为同样的叫人感到没有说服的余地。

“出发吧。”含着吸管一口气将冰豆浆全部饮尽的金发少女,把空杯丢尽了垃圾桶,拍了拍手。

 

“你有办法不依靠警察找到拉塔托斯克吗?”

公主的金发在日光下晃动,虽然很好看,但是看起来也真的很热。对于跟在她身后的醉舟来说,那就不仅仅是热了,还混杂着身心疲惫。为什么柠檬黄是冷色,金色却是暖色呢?

“呃……其实没有。我们乐队其实以哈尔滨在活动。今年夏天是被邀请过来演出的,可以说是在异乡,人生地不熟。”

“我也是身在异乡。”公主突然回过身来。

那我们不要互相为难了好不好嘛——虽然很想这么说,面对眼前的少女可能没有什么用就是了。

“所以,”醉舟回答道,“你还是求助本地人吧。”

“嗯?”

“我们还是求助本地人吧?”

“一般人并帮不上我的忙。”

“那可就难办了……是要找黑社会之类的吗?”

“不是。”

明显不属于这个国家的美丽金发少女操持着奇怪的语言。又说是离家出行,又自称孤身处在异乡,和她扯上关系一定会有各种不思议的遭遇吧。按照漫画或者轻小说的桥段来看是这样的。但是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仍然叫人头疼。醉舟还是想要回避任何的摩诃不思议大冒险。

“那个……公主陛下,我有件事情得先说好……”

“叫我露拉即可。”

“公主陛下,我可能只能在天黑之前陪你,晚上需要回去酒吧和乐队在一起。虽然我不参与演出,但是……我也是乐队一员。然后如你所见,我也是要睡觉的,所以——”

啊,真是太残酷了。为什么要我自己说出这么残酷的话来。

“所以可能只能下午陪你了。“

“不热吗?“醉舟立刻被这么质问。

原来您还是有体感知道热的啊!?

“这没办法。“

“把晚上翘了。“

“这个有点……”

“表演这种事情比我的事情重要吗?”

这是一句冰冷的反问。公主也被自己说出的话惊吓到了——如果用自己的语言,是肯定不会这么拐弯去表达自己的。表演、乐队——诗歌这种不定也无意义的语言,不能与自己的责任相比。另一个新世界毁灭与新生的守望、继承至高天资格的试炼,此刻落在了自己的肩上。而自己唯一能依赖的人,面对这么明显的事情却做出不决断。

醉舟也并没有生气,他只是难堪地抓了抓脖子。这是他在尴尬时的习惯动作了。

“我晚上会陪你去酒馆,向你的伙伴借人的。没有了拉塔托斯克,我需要你。”

“这件事还是很伤人的。”醉舟带着苦笑说,“并不是说诗歌对于世界来说,没有什么很重要的意义。而是我想他们会很开心的把我推出去吧。因为在表演里,我的意义之于乐队,就像是诗歌之于万物的维持运行,甚至还不如。”

“你比诗歌有意义多了。”公主此刻情绪变得稍微开朗了起来,“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最后他们来到了江边的大桥上,车流穿行带起的风与江上吹来的风拨动着公主的金发。醉舟跟在她的身后,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渴饮着冰冻的运动饮料。

公主似乎突然心情开朗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她改变了走路的姿势,居然少女一般背过了手。不过可能没走五步就因为害羞恢复了平淡无奇的姿势,她略微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醉舟。还好那时醉舟表演出了精湛的演技,装作被江流与沙洲所吸引,并没有看前面。

“你之前没有见过大河吗?”

“河流属于龙。而我出生时,大地已经是荒原了。不过,我见过泉水。”金发的少女停在了桥中央,“和高天落下的雨不同,它们是从幽深的黑暗里流出的智慧。”

这句其实很诗意。但是醉舟没胆子把这话说出来。在公主看来,自己刚才那句话应该只是非常平淡无奇的描述,没有任何多余成分。她就这样隔着栏杆两部远,看着大江流逝。醉舟不知道她要这样看多久,于是寻思自己要不要靠在栏杆上吹一下风。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了一位老人,看上去非常衰老。并不是那种刚刚退休,同时拥有大把养神锻炼时间与自由的老人;眼前的这位腰弓得厉害,仿佛是风格夸张的漫画里跑出来的。他单手拄着拐杖,一只手背在身后,山羊胡留得很长——算上驼背的原因,胡子几乎垂到肚子。人倘若真能老到这个地步,早应供养在家了,哪怕有人护理也不会放出家门。

他步子很小,毕竟也是老了,但是步频却出奇的快。桥上车流喧嚣,直到他走近,停在公主的面前,醉舟才听到拐杖一头砸地与老人细碎迈步的韵律。

“老朽听闻召唤,前来见会迦楼罗王。”老者说道。

“你不是龙。”公主看向老者时,刚才那极尽全力才能捕捉到的一丝笑意也消逝了。

“哈哈,很久以前落到这个世界上的龙,自称为河川湖泊之主的龙——他们已经在圣禹王的治下全部被肃清了。”老者思考了一下,“大部分吧。”

“我召唤了龙,来的却是你。”

“你召唤的是这条江河的主人。所以我出来迎接了。”老者说道,“长江之君的祇位废止很久了。我只是被安排在这个位置的老巫而已。”

“我还以为这么伟大的江河会有强大的龙王。”

“强大的龙王啊。”老者看了一眼公主,又看了看她身后不知所谓完全状况外的醉舟,“迦楼罗的公主找龙王有什么事情呢。”

“这里是异界国土,当然不是来宣战的。”公主说道,“只想问问有没有失去庇护或者叛乱的龙王。如果是前者我便亏欠一份恩情,如果是后者我可以助阵。”

老者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他许久没有说话。他的这个行为让醉舟想到了西部片对决里的桥段,通缉犯正等着对手的汗水流进眼睛。醉舟已经倚靠着长江大桥的栏杆喝完了运动饮料,正想要不要非常青春地把空瓶甩进江中。大概纠结了一秒不到,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把空瓶顺手丢入了手边的垃圾桶可回收一侧。

“身后这位是?”老者突然开口,不是回答却是一问。

“无关人士,普通人吧。只是我的引导。”

“无关人士。”老者重复了一句公主的话,“实在抱歉。老朽并无权能,也非雨师,不过尸位素餐,混混度日。”

“听你说话真头疼。”公主知道对面毫无价值之后,评价了老者的语言。尽管在醉舟看来,老人说话已经非常平易近人了,拿书面语标准评价连尺牍入门的水平都没有。

“惭愧。”老人平静地回复,“那么看来天上掉下来的东西也是您的计划了。老朽本住上游城市,听闻召唤才利用执掌大江的权力来此。现在恐惧天上之物,还请原谅我先行告退。”

公主点了点头,立刻转身迈开了步子。她在经过身后的醉舟时,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这时他才面向老人,对他点头行礼告辞。老者则带着笑看着醉舟,微微颤动,看起来就是他的点头了。

“有收获吗?”

“没有。”

“不太能听懂你们在说什么。”

公主突然停下,看向了醉舟。她眼神里写着疑惑,仿佛身边的人突然变成了其他什么东西一般。假如她现在凑过来闻一闻自己的气味醉舟也不会感到奇怪。

“你的语言里,有些奇怪的东西。我分辨不出来。不是诗歌,不是谜语,也不是修辞或者礼貌。”

醉舟送了耸肩,“总之,我们该去酒馆了。朋友们的演出就要开始了。”

公主仿佛是听到马上要参观化粪池一样,毫不隐讳地表达了恶心。

 

×××

 

金发的年轻人和他黑发的伙伴们正在商量接下来演出的事情。

“都演了这么多天了,又不是第一次……”贝斯手这么说。

“诶麻,哈尔滨那旮旯咋能和这里比?”

“这倒是……”

“而且接下来我们是暖场,我们平常最多的歌就是你们那套了。不太适合。”

“我觉得到没有什么问题。”刚刚进门的圆框眼镜男子说,“King Crimson最早海德公园的时候,就是演奏21st Century Schizoid Man做开场演出的。”

“问题在于,”贝斯手给词作者圆框眼镜拉来了一把椅子,“众所周知大家是去看滚石乐队。我们他妈这个是音乐节的死亡冲锋啊。”

“俺寻思21st Century Schizoid Man没问题。”

“我也觉得。萨克斯风能从Space Ape那里把勃波借来。然后呢?”贝斯手质问。

“然后我们就被轰下来了。”鼓手一向沉默,偶尔说话就算是开玩笑也十分严肃,“假如能加演,就那个吧,《灿烂那烂陀龙诗》。”

“那个醉舟的自造龙语的歌?”贝斯手挠了挠头,“反正不是我唱。伊凡你没问题就行。”

“龙语是醉舟教的,歌词我整的,我咋会不行。”金发的俊美青年说,“就这吧。”

“虽然我觉得龙语应该吼出来啊。”贝斯手说,“你看《上古卷轴5》游戏里龙吼多厉害。直接把龙的语言吼成现实。”

“《地海系列》的小说设定里,龙的语言人无法拿来说谎,因为本质是真实。如果用来吟唱歌谣,那么故事也会成真。”醉舟说到,“比老滚五要早。”

“哇,你别这么幼稚好不好。就算地海更早,你能说龙语——”贝斯手翘着椅子,因为突然仄歪失去平衡,“不是你编的那种。你能说让故事变成现实的龙语吗?”

鼓手急促地敲打了一段,“少逼逼了。不想丢人来排练。”

 

音乐节邀请者特地说过不要有偏见:北欧的音乐节不一定要多维京多哥特多失真,这就是一个音乐节。

看到台下并没有太多维京胡子、哥特妆或者酷酷的穿环,着实让乐队放心了不少。当初King Crimson的表演虽然被压缩了时间,不过成果非常喜人;AIZY的时间给得足够充裕,第一曲却只能说差强人意。多亏伊凡的吉他技术还挺有灵性,嗓子也还行,场下不至于嘘人下场。最后还有了一点星星落落的掌声,可能完全是苦劳费吧。

俊美的俄罗斯青年,即兴来了一段吉他,送走了友情协助的萨克斯风选手。然后他转过身子,看着其他人。贝斯手比了ok的手势,鼓手转了一圈双手的鼓棒,于是伊凡开始乖巧地整理自己的头发。

接下来的演出,也并没有改变世界,但是不少人的世界观却在这一首歌的时间内被颠覆了。

伴随着未知语言唱出的歌声,众人看到了一只巨龙从远方飞来。它突然消失,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随后它破开正上方的云层,缓缓落下。

没有挟带风与火,没有龙吼与龙歌——它们安静地出现了。仿佛是断片的胶卷、意象派的诗歌、闪现的面庞、从相册里落出的压花,龙在幻想与现实间闪烁,在诗与歌中现界。有人回过头就发现一只雏龙用头顶了一下他的胳膊肘,有人发现自己闻到了巨型海蛇的腥咸气味,有人看到长长的龙身盘绕着舞台。所有人都看见了,巨龙安静地用头顶起了俊美的主唱。

事后人们都被盘问是不是嗑药去听歌了。所有听众都很愤怒,脾气坏的可能会挥拳揍人。他们相信自己的确看到了龙,虽然一曲结束,眨眼之间现实袭来,对于他们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影响;他们相信AIZY乐队让自己看到了龙,所有人都成为了他们的死忠。

 

那天,伊凡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正陷在沙发里,读自己带来的杂志。他被少女的美丽震慑了住了。

“哦,”少女发现他的到来,咬碎了嘴巴里的硬糖,嚼了嚼就吞了下去,“你好啊。”

“你好。”

这就是海龙王的公主与伊凡的第一次见面。

 

这位美丽的少女从来只在与伊凡独处时才会出现。她说自己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其他人的自力并不足以看到她。

“就像是拜占庭皇帝能看到圣者,其他人却看不到?”

龙女皱起了眉头:“你非要举这样的例子吗?”

伊凡仰倒在地板上,往嘴里塞了一根pocky,开始思考。

“著名诗人科勒律芝曾经写过这么一首诗歌。”他看着天花板开始说道:

 What if you slept

倘若你眠去

And what if

倘若

In your sleep

在眠中

You dreamed

你有一梦

And what if

倘若

In your dream

在你梦中

You went to heaven

你曾至天堂

And there plucked a strange and beautiful flower

在那里采撷一朵奇瑰的花朵

And what if

倘若

When you awoke

当你醒来

You had that flower in you hand

你手中有了那朵花

Ah, what then?

啊,那又会怎样? 

龙女微微笑着,伏在沙发上晃动着双脚,等待着接下来的话。

“如果有人真的梦到了天堂,并且摘下了天堂之花。醒来之后仍然握有天堂之花,那又会怎样?”

“怎样?”

“那就证明了天堂真的存在。”伊凡坐了起来,“许多人可能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但是仔细想想,科勒律芝有在梦中读到了长诗,醒来之后写就了《忽必烈汗》的经历。《忽必烈汗》就是科勒律芝的天堂之花。只有诗的读者,才能由此瞥见天堂吧。”

“而我也是同理。”

“太可惜了啊。”伊凡倒了下来,“乐队其他人的造诣真的就这么差吗?”

“很可惜,是这样。他们在我就无法出现。”

“可你明明是这么漂亮。”

“谢谢夸奖。”龙女笑嘻嘻地翻过身来,捡起了伊凡的音乐播放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