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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就像漂在一池深而又深的,温暖的湖水中。
喘不过气。似乎也不需要呼吸——只有无穷无尽的倦意,正在极力劝说她放弃思考。
“放弃”?
对了,放弃。放弃是很容易的事——比竭尽全力去追究那些被这个世界躲躲藏藏地掖在背后的东西要容易多了。不仅容易,而且让人上瘾。
她必须承认她不止一次地产生过“放弃”的念头。比如说,在恢复了那段最最令人不齿的记忆之后,她曾经热切地盼望自己的死亡,想用终结生命来抹消自己犯下的罪孽。
——事实上,尽管她现在已经暂时放弃了寻死的打算,但她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为何而放弃。为了赎罪、为了承担责任、为了身边的人的期望……她紧握着这些理由不放,那是因为她手中仅只剩下了这些东西。
“你这个人难道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安和晴说的是对的。她很清楚这个存在于自己身上的致命缺陷——遗憾的是,她暂时还不知道该如何去改变它。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去改变呢?
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承担责任?还是为了身边的人的期望?
(……不是,那样。)
——心中似乎有什么将要探出头来,最终却又默默地瘪了声息。困倦感越来越强,终于让她连最基本的逻辑思考都无法完成,脑海中只剩下了破碎的字句,像散进温水的纸片一样,兀自沉浮。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每一个字理解起来都很费力。她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问句上面,甚至没有多想那个突然响起的诡异声音究竟来自哪里。
“小贝栗亚瑟,你是为什么如此挣扎地活到了现在,并且选择继续活下去?”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现在还……不知道。)
从未尝过的剧烈头痛袭击了她——尽管,只持续了几秒钟。刚才还朦胧不堪的意识瞬间变得无比清醒,偏偏身体却无法自如地活动。她奋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撑开一线视野——
从那里漏进来的炫目红光似乎要将她的眼睛刺瞎。
(……对了。)
(我是为了履行与克洛威尔的约定,为了完成自己的职责,所以才……)
——笑声。
“本来我不该这么做的——不过,让我来给你个忠告吧,小贝栗亚瑟。”
那道红色的身影越来越璀璨夺目,让她原本就不甚清晰的视野变得愈发模糊。
恐惧在她的大脑中凿出了一个空洞。空洞扩大了一点。又大了一点。
“为了别人而活的人——通常都会比自己想象得要更早地,落进死亡的怀抱喔?”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故意的。
“你应该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么,告诉我,贝栗亚瑟——”
“你是在明知故犯吗?”
——空洞无限扩张,然后将她吞进了肚子。
等她再次惊惧地、拼尽全力地张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那片温暖、舒适却又暗流涌动的“温水”之中了。 空气重新变得冷冽,让人头脑清醒,尽管她怀疑此处是否有空气存在——
因为,她发觉自己又一次,躺在了那片久违的黑白棋盘之上。
生着裂纹的地板。支离破碎的墙壁。干枯的、锋利的黑色荆棘。凝滞在空中的细碎尘土和墙皮——一切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
她回来了。
回到了那个曾经她最不想踏入的地方。
“……好久不见。”
虚无依旧坐在那把红色高脚椅上,披着幼年贝栗亚瑟的外壳,表情与从前别无二致——冷淡,漠然,恰恰与无数次出现在贝栗亚瑟梦境中的那个过去的自己重叠在一起。
——“你是在明知故犯吗”?
贝栗亚瑟感到后背一凉。就像是为了把那句可怕的“忠告”甩出大脑一样,她用尽全力翻身爬起,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我们明明、还没到达目的地——”
虚无默默地注视着她。
“如果你是担心现实中你的身体的话——尽可放心。克洛威尔正背着你往目的地走呢。”她歪了歪头,“这大概算是……令人感动的再会?上次见面大概是一个月之前吧?”
“……发生了很多事。”贝栗亚瑟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接连发生的奇怪事件。
“你真的是太久没来了,贝栗亚瑟。你忘了?我是你的曜力,我当然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是吗?”
虚无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你和克洛威尔的约定,我知道荆棘骑士团和黑圈蔷薇骑士团之间的冲突,我知道你和安和晴之间的争执,我知道你们要去一个神秘的地方——我也知道你在她的记忆碎片里看到了、经历了些什么。‘废弃圣殿’、‘黑雾’、‘烧焦的大陆’……看起来让你很不好受啊。”
贝栗亚瑟胸口一紧:“你知道那些画面是怎么回事?”
虚无摇了摇头——令人失望地。
“我只能说,那些画面并不存在于你失去的记忆当中。我无从知晓不存在于你的认知之中的事——所以刚才,我也只是感受到了你那非同寻常的疑惑与惊惶而已。最近你时不时就会那样,一开始我并没有当回事……”
她话锋一转: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你被糟糕的东西缠住了。我不得不出手……在你的灵魂被那家伙揪过去抛着玩儿之前,我把你拖到了这里。作为你的曜力……你的‘守护神’,这是我的职责。”
“……谢谢你。”
“或许你并不愿意到这里来。但,这是特殊情况。”
贝栗亚瑟抬起头:“我并没有不愿意。很多事只有来到这里才能找到答案……所以,就算没有这次意外,我迟早也会……回到这里。”
虚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那黑洞洞的右眼窝深邃得像是要将贝栗亚瑟吸进去一样。而贝栗亚瑟一如往常一般率直,毫不避让地直视着她。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最好了。”
——最终,虚无先行退让。但她紧皱的眉头并没有松开,冰凉的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
“可是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对于那些奇怪的片段和那个谗言连连的可疑家伙,我一无所知。我能给你的,就只有……”
她踟蹰了片刻,慢慢向两边打开双手——就像是撕开了空间,其中浮现出数片黑雾蠢动的碎片。
“……就只有这些数量不多的记忆碎片而已。”
与曾经贝栗亚瑟见过的那些都不一样,那是至纯的黑色……贝栗亚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这是全部了吗?”
“什么?”虚无愣了一下。
“我是说,”贝栗亚瑟冷静地说,“这些……是我剩下的全部记忆了吗?不会再像上次一样……从无感那里得知你对我有所隐瞒了吧?”
虚无沉默了片刻。
“上次是意外。我并不打算隐瞒任何东西,只是无感突然横插一脚抢走了我的位置,故意在你状态不稳定的时候让你看那个最坏的记忆——不,那大概算不上是……”她顿了一下,“总之,我保证,这次我会将我保留的所有的记忆碎片还给你——只要你告诉我,你确实希望……想起那些过去。”
——她确实希望吗?
直到现在,贝栗亚瑟回忆起那些纠缠不休的可怕噩梦,依然会手心冒汗。每当蒙在过去的自己身上的浓雾散开一寸,她脚下的土地就会崩裂一寸——如此持续下去,说不支撑着“贝栗亚瑟”这一存在的东西就会在某天全数崩塌,让她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如果在那之前,事件解决了的话,就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我和克洛威尔做了约定,只要有那个约定……我就不会轻易死掉——)
——焦躁感并未像以前一样消退下去。贝栗亚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刚才那个诡异的声音——
“你是明知故犯吗”?
(……我不是。)
贝栗亚瑟用尽全力在内心否定。在其他念头占据大脑之前,她端正身姿,一字一句坚决地对虚无说:
“我确实希望能回想起过去。那是我……寻找线索的唯一途径。”
“我明白了。”
虚无显得很平静。但是贝栗亚瑟却注意到,她正紧紧抓着扶手,指节发白。
“我会像以前一样,通过梦境与你建立连接……但,不是今天。”她说,“在你稳定下来之后我会自行找你。剩下的记忆不多了……我们应该能在几天之内解决它们。”
“也就是说……我现在可以回去了?”
虚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想你也不想让克洛威尔一路把你背到目的地吧。”
贝栗亚瑟点了点头。
她立即转过身,向着黑白棋盘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走了过去——她会跳下去,然后在坠落的过程中构建出自己期望的目的地……就像曾经数次做过的那样。那是她回去的唯一途径。
正当她将脚尖踏向虚空的时候——
“贝栗亚瑟。”
贝栗亚瑟回过头,看着微微探出身子的虚无。虚无也安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声说:
“不管你听到什么、见到什么……请时刻记住,你是一个有存活的价值的人。我信任着你,请务必不要让我失望。”
虚无的手指松开了。但是,表情却悲伤得像个快哭出来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