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入夜。

王都狄格尼提西街区的猫眼咖啡馆今晚也照常营业。

店里的生意很好——就像往常那样好。两鬓斑白的店主和扎着马尾辫的女招待都两手稳稳地托着装有精致餐点和咖啡的托盘,在几乎满座的圆桌之间穿梭。诱人的食物香气加上交织在谈话中的笑声,气氛就像咖啡馆里的暖黄色灯光一样,轻松而愉悦。

——但,莉兹显然一丁点儿也没有被这种氛围感染。她穿着平常那件乳白色牛角扣大衣,正坐在吧台最靠里的角落里,一边用力咬着香烤小鱼干,一边以惊人的势头往喉咙里灌酒。

“……噗哈!”

高烈度的帝国甘酿化成一条火线滑过食管,就像咽下了一把噼啪爆裂的烟花。已经脸颊通红的莉兹仍旧不满足,她一把抓起旁边的玻璃酒瓶,倒满了手中的烈酒杯,接着仰起头豪迈地一饮而尽——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与周围轻声谈笑的绅士淑女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群、笨蛋家伙!”

她卷着舌头抱怨——音量还在正常范围内,证明她的意识还很清醒。对莉兹来说,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在于,她能保持正常的认知和判断能力,不会因为心情抑郁就跳到吧台上去表演生吞酒瓶;坏处在于,她的烦恼非但没有得到任何排解,甚至在酒精的刺激下更加膨胀,让她只想像暴怒的克莉斯一样捏碎一两个酒杯。

但——她很清楚,即使她捏碎一百个酒杯,她还是无法见到哈尔、贝栗亚瑟和克洛威尔。

“……”

又一杯酒灌进喉咙。胃灼烧着,就像那封该死的、可疑的信一样撕扯着她的神经。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信纸——那行小字和后面的黑茧符号依旧刺眼,但莉兹现在已经能平静地面对它了。

她几乎可以断定,这封信一定来自所谓的“实验团体”。但这样一来,夹在其中的密林烟就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在她周围,只有克莉斯会抽、也最爱抽那种烟。不仅如此,上面还残留着她爱用淡淡的花栀草香水的味道,几乎等同于她的身份象征。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莉兹瞪着那封信,恨不得瞪穿一个洞。毋庸置疑,克莉斯肯定已经遭遇了那些人——虽然莉兹相信她的谋略与能力,但是对手是那群丧心病狂的疯子,她无法让自己不去担忧曾经的恩师的安危。

但,无论她怎样烦恼,她还是只能坐在这里借酒消愁。作为鸢尾骑士团的团长,她不能忽视自己的立场,抛弃她手下的骑士们转而一脚踏进黑蔷薇与荆棘骑士团之间的泥潭。昨天她曾强装镇定地派人去荆棘骑士团总部传达“想要召开近况讨论会”的意愿,以此试探哈尔他们的动向——没想到,她的骑士却被拒之门外,理由是“团长和副团长们正在进行重要商议,讨论结束之前恕不接见任何人”。

“……那些家伙!”

莉兹右手将信纸捏成团塞进口袋,左手抓起酒杯,灌进喉咙。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小时以上,那边还是没有消息——莉兹知道,短时间内恐怕不会再有消息了。或许她应该直接让人将这封信交给他们……

……但是,她绝不想让他们看到那行可怕的小字——事实上,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难道说,寄信的家伙就是料定了这一点,所以才……?

胸口积蓄的抑郁与愤怒愈演愈烈。莉兹不知该怎样驱逐大脑中逐渐膨大的,因“无能为力”而产生的挫败感,只好像上了发条的马戏团人偶一样,重复着“倒酒”、“喝酒”这两个单调的动作。

酒瓶中,琥珀色的液体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莉兹的视野似乎也不再像之前一样清晰。她的右手在空中试探了几下才触到酒瓶,低声咕哝了一句,试图再一次倒满自己的酒杯——

“里面已经没有酒了。”

——一个声音从旁边飘来。接着,莉兹手中的空瓶和空酒杯被人一把夺走了。

“你这个人真是……突然把工作推给我说有急事要外出,结果居然跑到这里来喝酒。”

莉兹转过头,恰好撞上了莱特严厉的目光。他和莉兹一样已经换下了制服,穿着一件墨蓝色的长风衣,举着空酒瓶和酒杯的样子就像正在对学生怒目而视的零曜学院老师。

“……莱特?”莉兹愣了几秒,吐出了一句废话。

“是我。”莱特没好气地把酒瓶和酒杯放在了吧台上。

“……我不是在做梦吧。难道我这么快就喝醉了吗?我已经出现幻觉了吗?我的酒量已经变得像哈尔一样了吗……?!”

“别担心,要是你真的醉了的话,我会给你一脖拐让你清醒过来的。”

“我反对!禁止对上司使用暴力!”

莉兹也对莱特怒目而视。她可不想让自己的酒宴这么快结束——于是,她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将足足高她一头的莱特硬是按到了旁边的高脚椅上。

“既然都来了就别再絮絮叨叨说教个没完啦!”莉兹兴高采烈地冲恰好走过的店主招了招手,“大叔!麻烦再来一瓶一样的酒!还有新的酒杯!啊,再来一份辣味乳酪玉米片!”

“莉兹团长……”

然而,在莱特试图抗议之前,店主已经点头示意,然后夹着托盘回到后厨去了。

“别这么死脑筋嘛。天气这么冷,就当是暖暖身子。”莉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老紧绷着神经对工作也没什么好处。而且……我猜你大概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办法跟科尔温喝酒了,所以,今天就和我一起小酌一杯吧。”

莱特沉默了。这时,店主将新的帝国甘酿、酒杯和一碟辣味乳酪玉米片放在了他们面前。瓶塞已经打开了,莉兹娴熟地拿起酒瓶,先给莱特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来吧!”莉兹不由分说地将酒杯塞进莱特手里——冰凉的液体洒出来一半,“提提神,我们才有力气继续应付那些见鬼的破事。”

莱特叹了口气——但是,他并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嘈杂的谈话声中掺进了一声清脆的、酒杯相撞的声音——莱特和莉兹都豪迈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赛维尔在驻地,倒是暂时不需要担心什么。不过,喝完这瓶酒我们最好就赶快回去。”这次轮到莱特给莉兹倒酒了,“在那之前……你想聊聊你一个人喝闷酒的理由吗?”

“没什么特别的啦。就是……啊,你看,因为冬天到了嘛——到了冬天,身为女性的我也会时不时就心情抑郁。这是生理现象啦生理现象。”

莱特无语地看了一眼正在往嘴里塞玉米片的莉兹。他当然知道莉兹没说真话,但他也知道莉兹绝不会隐瞒会对工作有所阻碍的事。于是,他选择不去追究——毕竟,谁都有那么一两件不愿轻易言说的“私事”。

又一杯酒下肚。莱特被寒风浸透的身体彻底缓和了起来,莉兹的脸也比之前更红。

“说起来,”她突然问道,“你的母亲最近还好吧?”

“还好,谢谢关心。”莱特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起来,“最近医生给母亲换了新的汤药,效果很好——比之前的要好。母亲现在已经能自己走到门口去晒晒太阳了。”

“那真是太好了!”莉兹笑了,“我记得你的母亲——她很好,很慈祥。上次我去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还一个劲地要我自己去橱柜里拿柿饼吃。很难想象她已经病了十多年……她能逐渐好起来真是让人高兴。”

“……谢谢你经常去看她。”莱特由衷地说。

“哈哈,没什么啦。而且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舒心,让我想起蜜莉安阿姨和利昂叔叔还在的日子。那个时候一切都还很好——我是说,至少比现在要好。那时贝栗还只是个开朗活泼的小姑娘,哈尔和克洛威尔也还是大臣家备受保护的公子。后来虽然发生了很多不幸的事,但是我很庆幸能跟他们成为胜似家人的朋友……”

莉兹一仰头灌下了酒杯中的琥珀色琼液,愤愤地说:

“但是哪有动不动就销声匿迹的朋友!你觉得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一个半月!好啦我知道我们都有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但……至少让我知道他们还安然无事,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她语调有些飘忽,但眉头紧皱的脸庞还精神十足,看不出来究竟有没有醉。但莱特认为莉兹已经不像平常那样思维清晰了。证据即是,平常的她很少如此明确地提出与“自己”密切相关的需求。

“的确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但是只是确认‘安全与否’的话,我想谁都能做到。”莱特看着莉兹将装玉米片的小篮子一扫而空,“我大概明白你在不满什么。但是就像我们之前谈过的——现在你们联系密切的话,反而会带来麻烦。所以,暂时先忍耐一下吧。而且……我想哈尔他们现在也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了。朋友不就该互相体谅吗?”

莉兹嘴里塞着玉米片,瞪着还剩下半瓶的帝国甘酿。片刻之后,她猛地一拍桌子:

“说得好!”

玉米片的碎渣掉得满桌都是。莱特像往常那样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好在店里足够嘈杂,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

“……的确如你所说。现在不是纠结那些事的时候。我们……还没这么闲。对吧?”莉兹说——半是玩笑半是自嘲,“啊哈哈哈,我也真是的,怎么突然就钻牛角尖了呢。”

“这很正常,不用介意。”

“话虽如此……”她感叹道,“但我果然还是觉得,很多时候莱特你比我要沉稳多了。我记得在我还是个无名小卒的时候,上面就有意图将你提为团长——我一直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拒绝。在我看来,你这么爱说教,绝对是当团长的不二人选啊! ”

“不,那个跟说教能力没什么关系……”莱特的表情莫名严肃,“而且,莉兹团长,你似乎对自己认识不足。你身上有我所没有的东西……你是唯一能将鸢尾骑士团——”

然而,莱特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悲鸣声打断了。紧接着是碗盘打碎的声音。莱特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这才看清那个突然歪进他和莉兹之间的黑色影子——是那个扎着马尾的黑发女招待。此刻,她正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摔碎的白瓷盘,然后后又迅速地站起来,涨红了脸不断向莱特和莉兹大幅鞠躬:

“很、很抱歉!我、我不小心被椅脚绊了一下,很抱歉打扰两位用餐……那个,两位没有受伤吧?衣服、衣服没有弄脏吧?”

“我们倒是没关系啦。”尽管乳白色大衣上沾了一大片油渍,莉兹却若无其事地把弄脏了的衣摆往里一折,“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怎么能让客人动手……”女招待很惊慌。

店主闻声赶来。他像女招待一样深深地向莱特和莉兹颔首:“非常抱歉,花奏是新来的,最近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请原谅她的纰漏。作为赔礼,今晚的酒和小菜为您免费。”

“啊……没关系啦大叔!免费什么的……哪有这么夸张——”    

“请务必接受我们的心意。”

莉兹和莱特面面相觑——话已至此,再拒绝似乎就显得他们太过不近人情。协力收拾好碎瓷片和地上的污渍之后,店主和面色苍白的女招待道完谢便一前一后回到了后厨,而莱特和莉兹则留在吧台边继续享用剩下的美酒。

此时,两人都已经忘记了刚才尚未说完的话。莱特重新为莉兹倒满酒杯,抬起头却发现她还盯着后厨的方向,看起来若有所思。

“怎么了吗?”莱特将酒杯放在莉兹面前。

“唔……我总觉得那个叫‘花奏’的女孩,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莉兹想了想。

“算了——可能是错觉吧。”

 

夜还很长。

现在是九点二十分。“猫眼”咖啡馆已经打烊,客人们也都陆续离开了店里。换下了黑白色裙装的花奏穿着水蓝色的大衣,隔着玻璃橱窗向还在专注于明日菜单的店主悄悄鞠了个躬,转身走上了通往郊外的西街道。

“……居然犯那种错误,真是太不像样了。”

花奏叹出一团白色的雾气。尽管她一直在极力掩饰,但店主果然早就发现了她的疲倦——不,她居然以为自己瞒得住?任谁每天打四份工都会累得倒下,她现在还能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就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了。

(难道说……还是辞掉书店的工作比较好吗?)

花奏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她很喜欢那些书,也很喜欢下午静静地整理书架的感觉。那么照看花圃的工作?也不行,虽说除草、浇水和施肥都很耗费体力,但是她喜欢看着那些花一点点生长的样子。

先是萌出一点嫩绿。然后抽芽,长出长茎和叶片。接着结出花苞。娇艳的花瓣层层叠叠,像是少女的裙裾,露水在阳光下闪烁——那是生命的光辉。

她也想继续当猫眼咖啡馆的女招待。她喜欢客人们满足的笑脸,而且那位店主总是柔和沉静,处处照顾她——花奏很珍惜这种为数不多的关心,那总是让她对自己意外延续的人生充满感激。

冷风让花奏的大脑和身体都精神了起来。这时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想放弃任何一份工作——每一份工作都是她与这个美好世界接触的媒介,都是她存活的证明。她想在有限的生命中体验尽量多的事,事实上她也在忠实践行着自己的愿望。那么,一点点疲倦又算得上什么呢?

花奏的脚步轻快了起来。不一会儿,她就走出了狄格尼提城。漆黑而寂静的街道上,只有洒下暖黄色光芒的路灯陪伴着她——但她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那座有着藏蓝色屋顶的两层小屋依然在茂密的月杉树林之中等着她。

“……我回来啦。”

她对小木门上方的牌子虔诚地鞠了一躬。那个牌子上写着“晨曦孤儿院”。

时至今日,她鞠躬的时候依然会习惯性地将右手紧紧贴在小腹上。被大衣和羊毛衫遮盖的小腹上有一大片丑陋的伤疤,那正是十七年前那场灾难留给她的,永恒的印记。

(没有关系。在这里的孩子们……都是我的孩子。只要能让他们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

她像往常一样对自己说。然后掏出钥匙来打开门,满面笑容地走进了温暖、安静的室内。

“……晚上好,花奏。”

突如其来的问候声让花奏愣了一愣——定睛一看,她的同僚尤兰达正站在狭小走道中,一身深红色长裙。

“啊……晚上好,尤兰达。”花奏有意识地放低了声音,“孩子们都睡了吗?”

“都睡了。这都快十点了……早就过了他们的睡觉时间。”

“也是……那么我先去准备明天早饭的食材吧。今天回来晚了,很抱歉……接下来就交给我吧,你可以回家了哦。”

说着,花奏脱下大衣,将之挂在了衣架上。她略微挽起羊毛衫的袖子——明早给小家伙们做什么好呢?上次做的奶汁炖菜似乎很受欢迎,而且寒冬的早晨吃这个也很合适……

——脑中装满这些事的花奏再抬起头来,却发现尤兰达依旧站在原地,脸上挂着奇妙的微笑。

“那个……尤兰达?”花奏小心翼翼地说,“怎么了吗?”

——话音未落。

尤兰达几步跨上前来,亲密地挽住了花奏的胳膊。花奏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当然,并没能躲开。

“花奏,我知道你是个温柔的好人——”

尤兰达恳切地说:

“所以,你能帮我个忙吗?”

 

 

ACT·04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