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國

送來的衣服是典型的拉里亞樣式。

緊身的暗紅色立領外套看上去十分的樸實無華,與南方花哨的風格對比十分明顯,若不是料子的珍貴與邊角的紋繪,這件衣服可以說真的是十分的普通。

然後,這件衣服是曾經的我在去去薩里昂時讓整個薩里昂最好的裁縫師傅幫我訂製的,收貨的時候付了一千第耐爾。通貨沒膨脹那會夠一個普通人家過半年了。

那會我被其他人羨慕了很久呢……年輕真……

再然後,現在看起來可真土……從花紋與樣式都遠遠比不上伊索斯的紡織品,我甚至開始懷念我穿過來的那件毛衣了。

要是沒濕就好了,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我放下手中的外套,把目光投入到這更衣室的其他衣架上。然後看着滿衣櫃的灰白黑立領外套,我徹底死了心。

“還沒穿好么?”她詢問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這幾乎是讓我一下便亂了陣腳。

“啊啊……”我慌忙將外套披在了已經穿好了襯衫的身上,然後才發現我已經穿好了襯衫和馬褲,就連腳上都已經套上了靴子。

那我緊張個什麼勁啊……不跟個傻瓜高中生一樣……我不由得為我自己的幼稚行為感到可笑。

那個被我叫做“她”的人,是我的養母,名字叫做艾蕾利亞.馥勞爾。

在當初葛林被討死之後我便逃離了拉里亞,直到十年後我才回來,但這期間我也並不是對於北方的老家一無所知——拉里亞的血拚事件與後續報道在事件兩年後都一直是整個大陸的飯後談資:葛林討死沒有留下任何後代,馥勞爾家因此絕嗣,但身為葛林生母的艾蕾利亞與馥勞爾家族最終擁立了年僅六歲的葛林妹妹希律,由艾蕾利亞代為家事,最終馥勞爾才從包圍網的毀滅打擊中倖存,艾蕾利亞也因此成為了如今的真正意義上的家主。

原本以為回來后便會受到刑罰,最終卻因為思鄉心切而選擇回來,但等待我的並沒有任何的懲罰,正相反,見到我反而讓她被賜予的喜悅比我更多。

而從剛剛浴室的事情發生后,我們之間就又有一種很微妙的氣氛了。

我意識到她只是一個比我大了17歲的女人,而她發現那個曾經只會撒嬌的小女孩已經長大了,也因此當身體被誤視到時本能的產生了遮擋的反應。

她也是個女人啊!與她朝夕相處好歹也曾有二十年的我直到今天才意識到這個概念。

然後……她就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我處處呵護還幫我穿衣服了。

一切自己解決,將衣服甩我一臉的她扭頭說著。

草草的將外套披在身上之後,敲門的聲音也更加頻繁了。

怕是已經等的不耐煩了吧,我匆匆走過這如同普通人家客廳一般大的試衣間,向被敲的彭彭直響的門口走去。

到底是得有多使勁……話說這是你自己家吧!這麼砸門真的好么!?原本還懷着歉意的我在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幾乎要將插銷拍飛的打戲之後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都快五十的人了要不要這麼有活力!不是說家裡沒錢了么?!為了防止進一步的財產損失,我急忙打開了鎖將門拉開————

讓正再次用力準備拍擊的她揮了個空,然後————

下一秒懷中便接到了柔軟的物體,只裹了一條浴巾的她被我抱在了懷中。

比我矮了將近一個頭的她就這麼直接倒在了我的懷裡,然而最先意識到這一點的,卻是我的鼻子。

頭髮的清香……

“哇!”緊接着便是一身驚叫,將雅緻打斷的她幾乎是從我懷中跳出來一般。

臉紅的嚇人,在那麼一瞬間我意識到。

“抱……抱歉!!”還沒有緩過神來的我接受了一句完全意義不明的道歉。

接着在下一個瞬間,已經通過空隙溜進了屋內的她將我推出門外。

門的關閉發出了“彭”的一聲,在身後炸響。

“我記得她以前可不這樣。”我苦笑着,卻不知是在向誰詢問。

大概在二十分鐘之後,她才終於從更衣室里走了出來。

此時身後的掛鐘正伴隨着窗外的雷聲敲響了第七下。

聽到門響的時候本想抬起頭對於她的磨蹭開個玩笑,然而當我抬起頭來時,卻被眼前的一切驚的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面前的她正穿着一身極其繁瑣的禮群,就暫且先不說這衣服的看上去就光滑的質感與絲綢的用料了,光是外表不少地方運用的比如領口的金線就已經等於明碼標價的標好了衣服的價值,而禮裙的胸前則繪着一朵燦金般的鬱金香,在現在這昏暗的場景看來,甚至影約的感覺到了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光芒。這幾乎已經讓我膛目結舌,大腦似乎也因此停止了思考。

“嗯……好看么?”直到面前的聲音傳來我才終於回過了神來,慌忙的抬起頭,面前的艾蕾利亞正如一個少女一般嬌羞的樣子十分的可愛,雖然已經快五十歲了,頭髮也因此盤成了寡婦該有的髮型,但她那張臉卻依然沒有任何顯老的意思,原本看上去就只有三十歲的人,如今卻彷彿又年輕了十多歲一般。我只能不自然的笑了笑。

“十分驚艷。”我說出了實話,不如說這就是真相還差不多,然而,大腦也因為終於恢復了正常而捕捉到了一個問題……

這衣服的錢……

但還來不及細想,手臂便突如其來的感受到了溫熱的包圍,疑問也在注意力的轉移中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哈?你誇我了?”耳邊傳來艾蕾利亞如同孩子一般的歡呼“耶!大勝利!好高興!”

這突如其來的手舞足蹈的童貞表現再一次的使我的大腦陷入一片空白。

“那咱們兩個下去吧!今天一定要把我女兒嚇一跳!”身旁傳來艾蕾利亞的輕笑,接着,手臂被粗魯的一抓,便感覺到自己已經被拖着走了。

這不就是……完全被吃定了的感覺么?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開始下樓了,望着前面興沖沖的拉着我向下走去的艾蕾利亞,我只能苦笑着搖了搖頭。樓道的轉角能影約的聽到這一層婚宴的現場的吵鬧,似乎還有人哭的聲音……那可真夠混亂的。

突然之間,我的心中不知為何升騰起一股不安的感覺。

似乎……是忘了什麼……這麼想着的我,關於不安的猜測在下一秒便被得到了證實。

“媽媽!”伴隨着門後面傳來的女孩帶着哭腔的叫喊,在下一秒,門便被猛的推開。穿着一身婚紗的女孩就這麼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

在門內射出的光線的作用下,那已經長大了的熟悉卻又陌生的少女臉龐在昏暗中展現在我的面前,與我記憶中那個只有六歲的孩子的重疊竟讓我感到了一陣不真實的感覺。

然而下一秒我便感到了不對勁——希律的臉上,似乎寫滿了慌亂。

“哦?希律?”艾蕾利亞似乎還完全沒有發現來客此時一臉的驚慌失措,只是愉悅的向她微笑着。

“怎麼,你們還沒結束無用的婚宴讓神父洗禮么?”她微笑着說道,接着側了側身子,將她身後的我拉了出來“算了,不過也好,再跟你說一個好消息,你雪國姐姐也回來了,打個招呼吧?”

“嗯,雪國姐姐。”她向我低了低頭致意,接着便再一次的望向艾蕾利亞“聽我說媽媽!”

“沒禮貌。”艾蕾利亞有些不滿的打斷了她“這就是人家回來之後你的態度?剛剛蓮……誒?”似乎是終於看清了她面前女兒此時的表情,她終於察覺到了事情的不對勁。

“怎麼了?”她的眼神恢復了曾經的警覺“又有誰來了么?”

“不是!”站在不遠處的希律焦急的搖了搖頭。

“不是那些!是我丈夫。我丈夫!”她因为紧张而已经尖细的聲音像是在尖叫。

“那傢伙失蹤了!!!”

“什……?!”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精神可以瞬间崩溃到那种程度。

艾蕾利亚只来得及从她那紧咬的牙关中吐出这一个字,接着,她便似乎脚下一软。

曾被叫做“拉里亚不倒的金蔷薇”的艾蕾利亚摇晃了两下,然后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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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天幕下,五月的雨仿佛永不停歇。

这么想着的时候,火车正要驶过天元隧道。

火车并不拥挤,或者该说是从来就没有拥挤过,所以我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

窗仿佛一个电影幕布一般,窗外雨景内连绵不绝的山峰则如同电影胶片一般不断的一格格高速切换切换向后撤去。

“灰色的雨幕下,五月的雨仿佛永不停息。”耳边不知怎的再次响起了那个女孩的话语。

“五月雨,露还戾。”我拿起桌上金属的酒瓶,将菲尔茨威的啤酒灌入喉中。

路过的乘务人员望向这边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也难怪。

身上还穿着马里昂斯的立领校服呢,我似乎都忘了将胸前的徽章摘掉,胸前的老鹰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一个怎么样也不可能佩戴它的女人的胸前。

我本身的行为就已经充满了极度的反差,也难怪他人的目光。

但我无意在乎这些。

再次的灌下一口啤酒之后,我依旧注视着窗外。

面前所能看到的是如同仿佛会永远连绵下去的群山和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细雨。

我……究竟在做什么?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雨拍打在窗上的声音猛的中断,面前的窗外变成了一片漆黑。

“各位乘客请少安毋躁,我们现在即将进入天元,距离目的地拉里亚……”就仿佛特意的与我作对一般,在掐断了面前的胶片之后,火车的广播在这时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办理退学手续,大概是两天前的事情。

不过想做这件事情,却已经是很久了。

“真的要走了么?”负责音乐的老师细眯着她的眼睛,从那条缝中能明显的感觉到不舍。

“嗯,是的,多年来承蒙您的教导了。”我向她深鞠了一躬。

没有太多的告别,甚至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不多,也没有收拾行李,我只是买了整整一包的菲尔茨威产的啤酒,便在一个阴天如同逃一般的逃离了那我已经在里面待了十年的学校。

那时正是4月30日,第二天,便下雨了。

五月到十月,萨里昂的雨季,使得萨里昂根本就没有夏天的说法。

五个月的雨,也是五月开始的雨。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这样的句子,但紧接着便为这幼稚的诗句感到可笑。

我什么时候也养成这种奇怪的习惯了?

我微笑着再次把酒瓶送到嘴边。

说起来……我好像并没有跟她告别。

但似乎也并没有那个必要。

隧道内的照明灯不断的向后快速的逝去。

就宛如那个女孩的对于一般。

虽然每到周六的上午我们会在没有人的学校顶楼相遇,但我们其实并不熟悉。

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妄图以酒忘记烦恼的人与仿佛永远沉默看书的人,我们在一个同样的世界,却仿佛身处不同的梦境。

“五月……雨……”虽然这么想着,口中却还是吟诵起她常挂在嘴边的那一句。

那是我唯一不用向她搭话她便会自己说话的时候。

看来真的是不知何时便已经被她感染了。

放在桌上的酒瓶轻微的颤动,我静静的想着。

接着,伴随着一声呼啸,光明再次出现在了窗外。

“目前本趟列车已经行驶过了天元隧道,目的地拉里亚进站时分大概是在……”

广播依旧在继续,窗外却仿佛隐约起了乌鸦的叫声。

“五月雨,露还戾,且寄吾名杜鹃翼……”

从乘务人员手中借了纸笔后,借助着桌子,我在那稿纸上潦草的写着。

“翩然上云霄。”

虽然说起来确实可笑,但那的确是我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光。

无数的事情全部压在了我这个当时年仅十五岁的我的身上,抬起头去看,仿佛世界也宛如五月的雨幕一般灰暗。

并不是没有想过死,那一天暴雨在学校顶楼的汹酒便是在寻死,我有着钥匙,天台的围栏也并不高,但还没想到还会有人来到那里。

一个奇怪的人,身上带着奇怪的冰冷感觉,整天埋首于古书之间的,只有偶尔我搭话才会回答的,奇怪女人。

那天第一次初遇的时候,却突然吟唱起了这句诗句。

那个时候我还并不知道这句诗真正的意思,但是在刚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内心便有什么被明显的触动到了。

是因为诗本身的悲凉还是最后的豪迈,我却不得而知。

那天走的时候,雨已经开始小了,站起来的我俯视着她问道。

“怎么了?”注意到了视线的她轻轻的将额前的头发撩到了耳后,抬起头问道。

永别了,我想说,诗人。

“没什么。”我笑道“今天真是抱歉了,把你待的地方弄得这么乱,不过你唱的诗真好听。”

“啊……是么?”似乎是有那么一些惊讶,但只是昙花一现,她的表情在转瞬间便再次恢复了正常的平淡“那么下次再见面吧。”

没有下次了,我静静的想着,永别了。

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静静的站着,听着门外又逐渐大起来的雨声。

那个时候,我们之间,最后仿佛只剩下雨了。

然后我转身离去。

下一个周六,我并没有去死。

梅雨的季节,每天都仿佛一样潮湿。

将立领外套束好腰之后,我并没有离开学校,带上天台的钥匙之后,便开始去顶楼了。

完全没有任何的意义,只是怀着“啊,她可能会在那里吧。”这样连笑话都算不上的想法。

怀着这样的想法,顶楼与我的距离在不断的缩短。

然后,直到五楼的时候我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现在只需要转过头就可以看到顶楼的状况。

然而我站在那里,却并没有回头。

我对此时的转身有着异样的害怕。

我并不知道她今天在不在这里,上周的相遇会不会只是一次巧合,或者说因为上次我把空酒瓶扔的到处都是的原因,她会不会已经走了?

大脑内的胡思乱想让我更加的感到一种莫名其妙被背叛的感觉。

当然,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背叛,我们还根本就不认识,之间也仅仅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

我安慰着自己,即使走了那也对我没什么影响,一边缓缓地转身……

那我为什么心中还是带着希望与期待?

我将目光从面前的台阶向上移去。

她正坐在最高的地方,背靠着身后的落地窗,窗外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在窗外的光线下可以看见她手上拿着的一本书。

阴暗之中,唯一的光明。

在那一瞬间我的心中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而在同时我也产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只希望,这一刻的相遇能永远停留。

我开始迈步向楼顶走去,她直到这时似乎才发现了我的存在。

“啊……”似乎是对于我的到来感到十分的意外,她的表情有些惊慌“抱歉。”伴随着道歉声她向旁边挪了挪,让出了足以让人通过的空隙。

……

把我给忘了吧,这是……

我望着很快便恢复了看书状态的她,不由得感到了一阵无言以对。

我能明显感受到我的尴尬的沉默很明显也传染给了在顶楼的她,可能是感受到了楼梯下那冲天的怨气,她终于放下了书,再度望向了我这边。

能明显感受到她直刺过来的疑惑。

最后犹豫了一下,我才决定还是我先向她开口。

“上周在这里喝啤酒的。”但当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准备自己该说些什么,于是刚刚摆出的微笑变成了傻笑,只能想起什么就笨拙的说什么“还把这里搞得一团糟的那个听你念诗的酒鬼,还记得么?”

这才似乎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将书本放在了膝盖上,她开始细细的打量。

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了我。

“哦,想起来了。”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如水般。,“什么事?”

我一直都没有相信过一见钟情这种只有小说里才有的套路,现在也依旧没有相信过。

只是出于对这个读书的孩子的好奇,只是想要接近她,只是......

仅此而已。

雨可能就快要停了,不知为何我就想这么说,要一起去顶楼坐坐么?

插在口袋里的手紧攥的钥匙让手有些生疼,外面的雷阵雨会不会恢复成普通的梅雨还不得而知在何时。

但我却为此深信不疑。

那一天是那里最大的雨。

后来我才得知,那一天是萨里昂境内花落的时刻。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直到现在也一样。火车依旧在前进,拉里亚的城墙在薄雾中已经隐约可见。

“是么?”声音从本不该有人的对面传来,带着一声轻笑。

于是我抬起头,直视着坐在对面的“我”的眼睛。

“是。”我淡淡的说道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渴望忘记她的存在,甚至编织了一层又一层的环环相连的谎话来掩盖自己真正的想法,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相信了我自己的谎言。

但只有真正直面自己的记忆我才会明白,谎言对于我而言有多么的不堪一击。

“我”露出了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

“那这样就够了。”说罢,她便站了起来,背对着我转身离开。。

下身在这时开始渗出血来,下一秒的时刻,已经被横剖开的肚子喷出血来。

窗外再次响起乌鸦的哀鸣。

我的眼前变成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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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响起乌鸦的哀鸣。

以及……五月之雨的雨声。

以及,还有一股血腥带着温暖的气息……

“……将留……”声音逐渐由远到近。

我终于将眼睛睁开,却正好与它对视,她的乌鸦歪着脑袋,正俯视着我。

这是她的房间……我意识到……我怎么在这里?

“莲歌?”乌鸦歪着头叫道“莲子?”然后振翅飞走,重新停留在了本该已经荒废的鸟架上。

血腥味从下半身传来,似乎还带着尚未凝结的温暖。然而却没有感到任何的痛苦。

我醒了么?还是说这又是一场噩梦?我向着虚无询问。

然而这一次“我”却再也没有出现。

这世间仿佛只剩下雨存在人间。

于是我终于决定将面前的被子掀开。

我的下半身还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我双腿依旧完好的景象。

然后便是沾满了整整半个床单,就连我的下半身都几乎沾满了的,还新鲜的血渍。

在床单上绽开的血花。

这是……

因为似乎刚刚睡醒的关系,拉开被子的手有些无力。

但最终终于还是出现在了我面前。

那是一具穿着红白相间的外套的,只剩下了半截上身的,男人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