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与封闭:从《DARING in the FRANXX》到寄宿学校题材动漫画的迷思(上)

文章分类:轻之文库专栏  作者:塔塔君   发布时间:2018-04-13 13:11


前言

寄宿学校是欧洲教育梯子的一大特色,其中英国最为出名。这种制度诞生在封建的中世纪,彼时基督教文化取得了万流归宗的地位,并且大大影响了政治经济。为了培养相关的人才,而人们又想要通过谋求教士爵位改变命运,这也催促了基督教寄宿学校的诞生。如今大多数欧洲寄宿学校已经不再充满浓厚的宗教氛围,但宗教文化却深深烙在这些学校体系中。这种欧洲的学校制度,也被文学所记载,并将相关文化向全世界传播开来。

日本学者加藤周一曾经在自己的著作指出“杂种性”是日本文化的一大特征,在日本经历了15世纪西方传教士在日本传教与明治维新后,日本在现代化进程中也出现了基督教寄宿学校,直至今日。动漫画作为日本当下的娱乐文化,同样也出现了许多寄宿学校题材的作品,就近举例,便能联想到受到《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系列影响的《小魔女学园》(リトルウィッチアカデミア),以及现在热播的TV动画《DARLING in the FRANXX》(ダーリン・イン・ザ・フランキス),就是国内观众戏称为“国家队”的那部动画。

《DARLING in the FRANXX》结尾曲vol.1专辑封面


曾经是前卫文化阵地的少女漫画

《DALRING in the FRANXX》设置了五男五女当主角,并让他们生活在一个名为“槲寄生”的宿舍中。他们无法与成年人一样住在移动要塞都市“种植园”的内部城市,却要为了保护要塞而向一种叫做“叫龙”的怪兽战斗。他们不知道内部城市的真相(002可能除外),也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无疑,《DARLING in the FRANXX》里的“槲寄生”便是寄宿学校的原型,只是没有了学校的功能。再者,从设定上看就知道,这是一部偏男性向的动画。在国内,之前甚至因为面向男性观众恶趣味的性暗示过于明显而被遭到一部分动画观众反感、举报,忍俊不禁的是这也让这部动画的话题度在争议中直线上涨。

然而要知道,寄宿学校题材一开始在ACG安居的可不是男性向作品,而是少女漫画。

审视如今充满偶像剧风味的少女漫画,不了解的人可能没想到,曾经的少女漫画是站在日本文化界的前沿。许多人知道,日本少女漫画的始祖是手冢治虫在1953年连载的的《缎带骑士》(リボンの騎士,又名:蓝宝石王子)。这段时间,以手冢治虫、水野英子、牧美也子、西谷祥子等人的少女漫画第一世代,拉开了少女漫画的萌芽期。而真正吸收前卫文化的一代则是第二世代。

《缎带骑士》

第二世代少女漫画家出生在战后,此时日本对文化的管制早已和战时截然相反,文化开放让这批少女漫画家们接收到了良好的教育。同时,60年代日本开始全国上下举行学生运动,在这样充满反叛的社会氛围中,一些在当时看来违反社会正道、传统观念的异色文化也开始浮头,这当中就包括性的多元化。1971年,日本历史上第一本面向同性恋者的杂志《蔷薇族》创办,以大家熟悉的好男人阿部高和为主角的漫画《ウホッ!!いい男たち~ヤマジュン・パーフェクト》》便在该刊物连载。该刊物的创办人伊藤文学将蔷薇族定义为男同性恋者,与之相对,他又提出了女同性恋者的代名词“百合族”,这也便是我们现在说的百合漫画的由来。

无独有偶,1976年,少女漫画家竹宫惠子在小学馆的《周刊少女Comic》连载了《风与木之诗》(風と木の詩)——如今被称作是BL漫画的开山鼻祖(实际上是不是还有待考据),同时也是最经典的寄宿学校题材的漫画之一。实际上,竹宫惠子的好战友萩尾望都在1974年绘制的《托马的心脏》(トーマの心臓,又名:天使心)就已经带有轻微的BL色彩,同样也是寄宿学校题材。她们皆从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作品《德米安》(Demian: die geschichte von emil sinclairs jugend)、《在轮下》(Unterm Rad),以及法国电影《特殊的友情》(Les amitiés particulières)挖掘出了一种名为“少年爱”的美学,当然这三部作品的故事都发生在寄宿学校的背景里。可以说,黑塞的这两部作品奠定了少女漫的某一条脉络。反过来也可以看出,这样的寄宿学校题材动漫画最初是出于文学,富有文学色彩的。竹宫惠子、萩尾望都的漫画中,诉说人物内心动态、辞藻丰富魅力的诗词无处不在,充满美感。萩尾望都更是以高度的文学涵养让少女漫画上升到形而上学和哲学的意境,曲高和寡。

《托马的心脏》

这一世代的少女漫画家有个通称叫“二十四年组”,指的便是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前后出身的少女漫画家。这些漫画家无疑是一群知识分子。另一边,少女漫画池田理代子的《凡尔赛玫瑰》(ベルサイユのばら)、《奥尔菲斯之窗》(オルフェウスの窓)则以刻画女性关系为主,承接《缎带骑士》这种具有宝冢风味的少女漫画,也拓宽了少女漫画的另一条脉络。这些漫画家共同拉开了少女漫画的“新浪潮”。(当时的日本几乎所有文化都在“新浪潮”,“新浪潮”运动最早出现在欧洲电影,最终漂洋过海影响日本电影,甚至是日本文艺。)而萩尾望都、竹宫惠子、大岛弓子则称为少女漫画“新感觉派”的代表人物,也称为小学馆少年漫画的“HOT”三人组。

《凡尔赛玫瑰》

在当时,莫说最古典的寄宿学校题材,少女漫画涉及范围之宽广程度与男性向漫画难分伯仲。在当时少年漫画流行以“根性”为口号的运动漫画时,少女漫画有山本铃美香的《网球甜心》和浦野千贺子的《女排No.1》(アタックNo.1,又名:排球甜心、排球女将,国内观众熟悉的《排球女将》日剧是改编自石森章太郎的《燃えろアタック》);少年漫画与男性向动画又以SF为支点时,萩尾望都将太空歌剧融合阿加莎·克里斯蒂悬疑小说风格的《第11人》(11人いる!)也不容小觑,甚至在1999年谷口悟朗导演的动画《无限的未知》(無限のリヴァイアス)中的那封闭太空船的世界观,也能看出《第11人》的痕迹。而少女漫画最突出的则是对各式各样感情的刻画,异性恋、同性恋、多角恋、恋母等等不在话下,也怪不得当时的少女们觉得《超时空要塞》(超時空要塞マクロス)早就已是玩剩下的玩意儿了。

少女漫画家也因此受到了日本文艺界各种大人物的关注,光是为《风与木之诗》写后记的文学家、艺术家中就包括了寺山修司这种名人,萩尾望都至今出版的多本对谈集中的对谈对象就涵括日本几个世代各行各业顶尖文艺作家。


寄宿学校题材的少女动漫画

总之,当时的少女漫画就好像是将文字转化成图像的文学,脱胎于文学。

为了更能看透寄宿学校题材的少女漫画,笔者先提一部1997年的动画——《少女革命》(少女革命ウテナ)来反推。这部由几原邦彦执导、联合少女漫画家齐藤千穗做故事创作的动画,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第二世代少女漫画精髓的集大成之作。

这部作品与上面提到的前辈们一样,女主角天上欧蒂娜入读的凤学园同样也是一家寄宿学校。《少女革命》则把少年爱则变成了百合关系,还加入了《凡尔赛玫瑰》的宝冢风格。如今,《少女革命》和前辈《凡尔赛玫瑰》都被改编成了宝冢剧团的经典音乐剧。

从台词考证,《少女革命》同样受到黑塞的影响。凤学园学生会的那句口号几乎每一集都有出现,带有强烈的仪式感:“若蛋壳没破的话,雏鸟将无法诞生而死去,吾等就是雏鸟、蛋则是世界,若是不打破世界之壳的话,吾等将无法诞生而死去,将世界之壳破坏吧!为了让世界革命!”这实际上是致敬《德米安》中的名句:“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

《少女革命》

在《DARLING in the FRANXX》同样可以找出有相似指涉的台词,第一话中,男主角广认为,比翼鸟是“不靠雌雄双鸟扶持依偎便无法飞翔的悲哀生物,我想这种鸟在找到另一半前,只能躲藏在树荫之后,战战兢兢,梦想将来有一天能够在天空中飞翔吧。”

在《少女革命》中,蛋壳指的很明显是凤学园这所寄宿学校本身,因为几原邦彦一直认为“学校就是个庭院盆景,更不用说它作为‘一个社会’,是‘现实社会的微缩景区’”,若要早日成为大人,只能快点从那儿摆脱出来。对几原邦彦来说,寄宿学校就是个囚笼,而对于几位竹宫惠子、萩尾望都,甚至是黑塞来说,何尝不是?

黑塞的作品《德米安》描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一直生活在充满关爱的“光明世界”的少年辛克莱,偶然发现了另一个黑暗、充满谎言的世界,而一个叫德米安的少年出现在他面前,并且鼓励他向着黑暗世界走去寻找自我。这本小说充满了符号,若说德米安是青春期引路者的精神符号,那么光明世界则时指涉家庭、学校这样有人包庇、保护的温室,相反黑暗世界则是社会、世间,走出学校一直是成长的一个阶段。

无论是《风与木之诗》、《托马的心脏》,还是《少女革命》,都不约而同将“光明世界=学校”的这种能指与所指联合起来。光明世界的关爱来自于长辈,只有长辈才会对自己关怀,这也同样说明,光明世界的权力中心在于长辈,学校也是由这些构成社会主流道德观、价值观的成人建立起来的权力机构,学校的权力主要体现在“规训”。

《风与木之诗》

规训是由福柯提出的术语,指的是一种生产、培养和造就“驯服的身体”的政治技术,“使每个人既能成为自身的主体,又能成为个人和整个社会的控制对象”。学校就是一个典型的规训机构。通过规训,可以让个体在改造的过程中培养一种在规定情况下的自主性,从而完成自我身份的改写——正如“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所说,知识正是和权力紧密联系在一起,只有知识才能让话语有权力。因此,教师的权力不仅来自于辈份上,同时也来自知识(包括学识和自身经验)上。

除此之外,在《风与木之诗》、《托马的心脏》这种19世纪背景下的寄宿学校中,成年人还掌握了一种禁忌的秘密知识,那便是性与爱。未经禁果洗礼的未成年人,自然会认为性爱是叛逆的,而更别说同性恋,这更是邪恶的。这种禁忌的感情自然也成为少年们的心中大石,他们为此感伤。竹宫惠子的一部短篇作品《夏季之门》(夏への扉)对这一点的刻画更加明了。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法国的一所男子寄宿学校,主角马里恩是学校里“合理党”的组长,他一直强调“规矩”这两个字,是个十足的理性主义者。很明显,他信奉的“规矩”是学校用来维系这个机构而诞生。他有严重的恋母情结,然而在这之后,因为母亲的再婚让他深受打击,认为母亲已经不再纯洁,同时也不由自主得坠入与一个名叫萨拉的有夫之妇的情网中。在与萨拉的交欢中,他才发现原来这种带有母亲形象的女人也能如此色情、挑逗,此时他心中的某种“规矩”被打破了。

《夏季之门》动画赛璐璐片

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爱恋,恋母者会建立一个理想中的母亲形象,与真实的母亲形象大大脱节,待真正的母亲做出了违背理想中的母亲形象的事情,恋母者心中的某种支柱会崩塌。这种母亲的形象同样也是规训出来的结果,在学校生活中,我们总能看到关于歌颂母亲的美文,而尤其是天主教学校中,圣母玛利亚一直占据母亲的主要形象。秉持理性主义的马里恩自然知道恋母是禁忌的,他或许之前认为自己只是对母亲怀有尊敬之情。在与萨拉偷食禁果后,马里恩却得到了成长,义不顾身地奔向《德米安》所说的那个“黑暗世界”中去。

同性恋也如是,在19世纪的道德观念中,同性恋是邪恶的,学校也是如此给学生灌输这种当时社会正统的观念。《风与木之诗》中的美少年吉尔贝特在学校中有着许多男性性伴侣,因此他被同学和老师视为异物。这种在寄宿学校中的少年爱往往承载一种悲剧性,他们的所作所为是违背社会道德的,是不齿的,他们违抗着整个世界,但是在这股巨大浪潮前又无能为力。实际上,在少年爱中他们恰恰找到了一种自我救赎的力量,这种力量成为了挣脱出蛋壳的荆棘之路。这些少女漫中,BL与成长是有着因果关系的。在漫画家中村明日美子的BL作品《J的故事》(Jの総て),有着性别认同障碍的美少年J似乎继承了吉尔贝特的特点,因此J忍受不了学校的陈规陈矩,中途辍学,走向社会。有意思的是,《风与木之诗》的另一男主角塞尔吉是吉普赛人,而《J的故事》的另一男主角安德森是犹太人,后者的故事背景是二战后,这两个角色都背负着那个时代的种族歧视的压力。

《J的故事》

寄宿学校与普通学校还有一点不同在于其封闭性,学生的学习与生活全部在一个学校中完成,寄宿学校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因此学生甚至缺乏机会去接触那个“黑暗世界”,反面说明成年人的权力在寄宿学校中更加强大。少年爱这种禁忌之恋更像是一种高压控制之下的触底反弹。

寄宿学校的封闭性在充满形式主义的《少女革命》中这一点体现得更加极端:《少女革命》几乎完全没有描写外界社会的描写,所有的感情纠纷、权力对立都发生在学校中。几原邦彦将19世纪寄宿学校的风格与许多现代科技产物放在这个学校世界观中,造成一种时空错乱感。

女主角欧蒂娜是学校里唯一一个穿男装上学的女学生,因此她引人瞩目,这样的设定也赋予了她快人一步的成长基石,但这样的基石同时又是伤痕:她从小对某个救了自己的王子一见钟情,因为过于想念而自己变装成王子,内心一直在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王子,她活在过去。《少女革命》经常以欧蒂娜沉睡于灵柩的画面造就一种意象,灵柩是阻止她成长的绊脚石,是封闭的、限制时间流动的——实际上灵柩就是学校。最后欧蒂娜从学校中消失,则意味着她在走出学校的过程中也踏出了灵柩,自我成长。

欧蒂娜沉睡于灵柩

《托马的心脏》在改编成真人电影《世纪末的暑假》(1999年の夏休み)时也做了有意思的改动,让女演员女扮男装饰演少年们(极具宝冢风),顺利让少女饰演出美少年的风采。整部电影几乎只有几个人出现,让社交范围更加封闭,背景时间则改成了充满世纪末色彩的1999年——要知道这部电影1988年上映,1999年曾经被预言成世界末日年,这种意味着少年的成长受到了时间的限制——他们没有明天。

《世纪末的暑假》

可以得知,寄宿学校不仅在空间上限制学生,学生因为无法成长而无法飞出蛋壳,也意味着学生的个体时间停止了流动,寄宿学校实际上是一个用权力来凝固时间的封闭时空。


下期预告

下期我们会讲一讲男性向作品的寄宿学校,以及从《DARLING in the FRANXX》探讨世界系与寄宿学校的关系。


参考文献:

[1]   加藤周一,1991,《日本文化的杂种性》,杨铁婴译,吉林人民出版社。

[2]   郭金秀,2009,《西方传统文化土壤上的一朵魔幻之花——小说的文化背景解读》,《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汉文版)》28(1),118-119页。

[3]   佚名,2002,《少女漫画世代论》,http://cartoon.southcn.com/mingjiada/200204190234.htm

[4]   傻呼噜同盟,2003,《少女魔镜中的世界》,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5]   邢颖,2013,《规训教育与身份改写--福柯理论视角下的解读》,《淮海工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3,49-52页。

[6]   赫尔曼·黑塞,2014,《德米安:彷徨少年时》,丁君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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