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成曜，這位以其極具特色的動畫表演而為人熟知的動畫人，並不一開始就是如今的樣子。至於他為什麼會是如今的樣子，至於今石洋之對他非常精妙而有難以琢磨的評價到底是什麼意思，或許可以通過理解吉成曜的風格來找到答案。所以這一次，筆者獻醜，來與大家分享自己對吉成曜的理解。
吉成曜的這樣那樣（下）
本段的標題是（下），也就意味着這是接續之前專欄的篇章。之前的標題還是“節奏就是慢——塊——慢”，也就是把吉成曜描說成是一個具有固定特徵的人。這一次的標題“吉成曜的這樣那樣”的含義，則是說吉成曜的表現有各種各樣的變化。兩個標題前後矛盾嗎？或許的確是矛盾而有錯誤的。真正了解吉成曜的人或許有很多，但不會畫畫的筆者不會是其中一個。不過儘管如此，筆者仍認為，吉成曜的“慢-快-慢”中隱藏着變化。正是這種變化，使得今石洋之會把“金田伊功”和“宇都宮理”作為形容詞放到吉成曜的身上。
雖說是趣舍萬殊，但如此“真實”確實很難招人喜歡（《惡之華》）
首先，我們不妨先思考今石洋之對吉成曜的評價的一個關鍵詞——真實。真實，這是沖浦啟之，梅津泰臣和宇都宮理共享的關鍵詞。什麼是“真實”？真實所說的未必就是真實中存在的動作——如果我們去看《惡之華》的話，我們會發現這種一筆一筆描寫現實動作的動畫並不會給人任何快感——好吧，不能說是任何。這種轉描也確有其趣味和享受，而且惡之華的轉描也有其精心雕琢，但這實在不是一種普遍的審美享受。所謂動畫的真實，應該是讓我們感受到運動的“確切感”，同時又不會雜亂無章。確切感大概就是一種“啊，是這樣運動的”的明明白白的感覺。這種確切感，當然需要一種（微妙的）所謂動畫上的連貫性。除此之外，對於一些動作細節的表現，比如人們準備起身時身體的稍微擺動，比如人們手臂放下時因為慣性而稍微划動，比如人們從跑步中停下時的幾步小跑，比如重物落地時減速中的重量感；這些動作的細微之處，即便動畫不去刻畫，我們也不會不適。但是如果刻畫出來，我們就會感到衝擊和美感。
EVA劇場版中吉成曜的鏡頭，刻畫綿密而富有重量感，軀體的刻畫解剖式的清晰
吉成曜的一面的確是這樣的。在EVA劇場版中，吉成曜擔當的二號機戰鬥的鏡頭，充分展現了他早期真實系作畫的實力。EVA這個龐然大物運動時，軀幹和肌肉的變化被刻畫的無比清晰的同時卻又完全不顯得過度；EVA動作的微微遲緩刻畫出了巨型機器人運動時應有的慣性和重量，這才是巨物戰鬥應有的撼天動地。從TV版到劇場版，吉成曜展現的實力的上升，不僅讓人懷疑他又跟哪位真實系作畫前輩直接或間接地取了經。
不過此時的吉成曜跟他後期的表現仍然不同。對於軀幹和肌肉“解剖”式的描寫，或者說，考慮實際運動的多變情況的描寫（例如井上俊之的風格），吉成曜在發展中逐漸地告別了這種風格，而形成了他個人的“形式”。這種“形式”，配上或真實，或不太真實的表現風格，讓吉成曜變成了一位富有變化的原畫師。
出自《Dead Leaves》 解說見後文
這種個人的形式就是“慢—快—慢”。不過，且慢，慢快慢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要搞成慢快慢的樣子？慢—快—慢形容的是速度的感知，不過速度這樣的形容似乎還是模糊了一點——什麼是快，什麼是慢？動畫本身有一種速度，而動畫描述的內容——它的動作——又有一種速度。畫同樣的一段走路，如果只用很少的張數（連續的幾幀動畫視頻中，運動了的、變化了的那一幀，叫做一張動畫。相比各位讀者也能注意到，24幀的動畫視頻中不是每一幀畫面都發生了變化），比如3幀畫面一張動畫，4幀畫面一張動畫，會讓跑步動作本身顯得不很飽滿，顯得力量小一些（暫且不管那些可以用很少的張數刻畫很強力量的高手原畫師）；如果1幀畫面配上一張動畫，那麼動作不但會飽滿，有時甚至會顯得很“油”，彷彿人物跑步是在蠕動一樣。可是，前後兩者，究竟哪種是更“快”的表現跑步呢？有人說是前者，因為跑步動作不飽滿而令人感覺完成的更快；有人說是後者，因為跑步的力更明顯所以感覺更“快”。只是用“快”，“慢”來理解的話，前提是能捕捉到“動畫原畫本身而非其內容的速度”，但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容易被干擾，需要觀察上的經驗的事情。
出自《FLCL》OVA05，解說見後文
對於吉成曜的“慢—快—慢”來說，或許有一種更貼近理解和表現的闡述。“慢”的一瞬間，就是那個“被突出的姿勢”。如果說人一瞬間的姿態就是一個“姿勢”，那麼一個完整的動作就是由許許多多姿勢來構成的。在EVA的時代，我們很難說出吉成曜原畫中“哪個姿勢”是最重要的。EVA起跳這個動作，下蹲的姿勢比起跳時身體舒張的姿勢更“重要”嗎？物理上也許是的，可是在動畫中你不會感覺到這兩個姿勢有哪個更突出。或者說，如果一張動畫就是一個姿勢的話，你是否覺得“這張動畫”，或者“這幾張動畫”，比“那幾張動畫”就來的更突出呢？在吉成曜為EVA繪製的原畫中，並沒有這種感覺。但是，後來的吉成曜，則具備了這種感覺——請看《Dead Leaves》的一組圖（上二圖），這是吉成曜為今石洋之展現個人風格的大作《Dead Leaves》繪製的原畫。這些動作簡直不是“動畫”而是“漫畫”了。這幾張截圖中的動作充滿了抽象化、漫畫化的殘影軌跡甚至是巨大的擬聲詞，已經可以自成一副完整的姿態；在連續的動畫中，這樣的姿態顯得非常突出，有力，會被你注意到——你會注意到，這個姿勢，確實是突出的。
出自《小公主尤希》07，解說見下文
不過，“一副完整的姿勢”指的是什麼？可以對比一下不完整的姿勢。請看右上角和左下角的圖。比起左上角“極端”的風格（甚至連擬聲詞都畫進去了），對於右上角的一組和左下角的一組動畫圖中的姿勢們，我們幾乎一看就知道是“連續動作中的一瞬間”，或者說，你會認為這些圖畫背後一定會有什麼其它姿勢，否則這些姿勢就沒法“解釋”。對於最右上的小圖，你會覺得得有個“手臂抬起”的姿勢，否則它就不完整；對於最左下的小圖，《FLCL》一個鏡頭中的截圖——這顯然是動作中的一瞬間，只看這一個瞬間，甚至不知道動作的整體和動作的下一步會是什麼。如果是一段現實中的人動作的錄像，一般人是絕對不可能覺得左下角的姿勢是突出的——恰恰相反，那只是一個複雜的動作中微小而難以被人注意到的姿勢。但是，在吉成曜這裡，情況卻不一樣了——在《FLCL》這個非常有名的鏡頭中，觀眾會發現左下圖的那個姿勢非常的突出，非常的有力，但確不是現實中會被人特別注意到的動作部分。
這就是吉成曜“慢—快—慢”的魔力所在。他告別了早期更加“純粹”的真實系，選擇突出一定的姿勢——但這種“姿勢”並不是真實動作中那些容易被注意到的姿勢，而是真是動作中不容易被注意到——甚至並不存在，但是卻能讓人感受到更大的力量或趣味的姿勢。《FLCL》左下圖這個例子大家已經知道了；又比如《小公主尤希》的鏡頭，其中左下圖裡角色的身體顯得格外地長。如果從光學的理論上理解，這當然是一種透視上的技巧；不過從繪畫上講，也可以更簡單地說是一種非現實的誇張：把角色身體拉長，也就是把角色的姿勢誇張，就是如同拉弓一樣，把更大的力量灌注在姿勢之中。吉成曜在這些姿勢上進行了強調，通過張數和內容的安排把動畫的速度“放慢”，通過繪畫的技巧給身體施以一定的變形，讓觀眾充分注意到動畫中最富有力量的那一瞬，讓動畫顯得充滿表現力而妙趣橫生。吉成曜有很多強勢之處，他筆下美妙而絢麗的特效讓人難忘，他筆下生動美麗的體態令人讚歎，他鏡頭中隱藏的軌跡也賦予着難以察覺的視覺感受；不過，沒有這種強調特別姿態的刻畫動作的風格，吉成曜始終還不足以是吉成曜。不過，這種風格也並不是吉成曜首創。在他之前，是一位永遠地改變了日本動畫的動畫大師，最為強勢地確立了這種強調姿態的動畫風格，這就是金田伊功。
右下組圖，《魔力女管家》第一季01話，解說見下文
上面四幅圖中的不同的鏡頭體現着吉成曜突出姿勢的不同程度和方式，也就是變化的風格。儘管程度和方式不同，慢-快-慢的表現仍然是一致的。
不過，吉成曜並沒有拋棄“真實”。如果說之前那張組圖中，其它鏡頭還顯得太過於“不真實”的話，那麼《魔力女管家》的組圖就可以說是很接近“真實”了。《魔力女管家》中的這個鏡頭，對敵人、少女和動物的肌體刻畫都很真實，對運動也沒有特別誇張的殘影式的表現（如同左下組圖），對人體也沒有右上組圖中的那種可以拉長式的誇張；在動作的過程方面，《魔力女管家》中的這個鏡頭也沒有另外三個鏡頭的利落感——敵人攻擊，動物撲擋，少女跳起反擊，三個動作啟動時的準備和結束時的慣性都被飽滿地刻畫了出來。這些內容可以說是接近一種真實系的表現風格。但是，在速度或者說時間上，吉成曜依然放入了他的慢-快-慢；一方面，這種處理一如既往地強調了姿勢中的力量；另一方面，筆者感覺， 在偏真實的肌體刻畫之下，被強調的不僅有姿勢中的力量，還有自身本身體現的美——肌體的美，形態的美，還有面目的美，等等。
《不可思議教室》OP3中吉成曜那應當永載史冊的賣萌
也許《魔力女管家》的這一“真實”鏡頭還不會那麼清晰的傳遞出這種“靜態的審美表現力”。那麼另一個鏡頭可能感知起來更加容易。SHAFT的真·神作（不服……不辯）《不可思議教室》的OP3中，吉成曜那（筆者斷言）應該被載入史冊的賣萌，就更能體現“慢-快-慢”中慢所強調的“力量”之外的部分。首先這個鏡頭速度和時間之外的表現基本上是“真實”的，正如“魔力女管家”的鏡頭一樣。其次，這個鏡頭應該來說沒有刻畫太強的力量，不過“慢”的部分還是很好地強調了蘿莉甩手時，轉身時，小女孩應有的輕盈感。同時，比起力量，這個鏡頭更直觀強調的是蘿莉的萌與“色情”。雖然女主角貝奇老師大多數時候都不是能體現蘿莉萌的角色，不過在這個鏡頭中，“慢”的部分把貝奇的表情和肉體極大地強調和呈現了，這些萌表現的突出可以給不去特意注意作畫的觀眾也留下深刻的印象。特別快速的鏡頭，比如之前《魔女女管家》的鏡頭中並不容易給觀眾留下如此明顯的印象。因而可以說這個鏡頭體現了“慢-快-慢”在強調鏡頭之外的作用——強調吉成曜的靜態審美。話說回來，這個鏡頭也體現了吉成曜的美式審美。其實，今石洋之在列舉出五個原畫師的名字后，還提到“美國原畫師也影響過吉成曜”。這裡貝奇的人設（這裡的人設跟動畫有很大差異）就很直觀地體現了美式風格的影響。不過筆者在這裡就先不贅述了。
今石洋之評價吉成曜時提到的五位原畫師：沖浦啟之，井上俊之，宇都宮理，金田伊功，大張正己（左上到右下）。
圖片大小及質量與原畫師水平地位高低無關，僅與筆者低下的搜圖和製圖水平有關。
從“純粹的真實”走到後來自己的風格，吉成曜不僅獲得了獨特的形式，而且更獲得了變化的能力。他時而顯得更極端的“金田”，描述更誇張的動作，時而又可以讓動作顯得真實，體現自己審美的另一面，這就是吉成曜在不變的形式中的變化所在，也是吉成曜不斷給粉絲帶來精細的重要一面。更進一步的說，現在我們或許能多少理解，今石洋之所提到的那個五個名字：金田伊功，大張正己，宇都宮理，梅津泰臣，沖浦啟之，究竟有何意味了。在EVA時代，特別在劇場版中，吉成曜展現出了真實系原畫的實力。他對肌體的細緻描繪，以及對力量的精確刻畫，展現出了他向當時著名的真實系原畫進行學習的結果；而後，吉成曜學習了金田伊功和大張正己這兩位可以通過巧妙地強調“姿勢”，來畫出富有趣味和表現力的原畫的大師。吉成曜將兩種風格融會貫通，最終創造出了屬於自己的風格。不過，吉成曜的變化似乎並沒有停止。特別是進入小魔女時期后，吉成曜的風格似乎又有了別的變化——不過這個還是放在以後再說。
突然……
（演唱：坂井泉水）（劃線）
吉成曜的介紹就暫時告一段落了。雖然吉成曜也深受金田的影響，他卻無論如何都保留着自己在真實系方面受到的影響，永遠不是一位極端的金田系。而那位極端的金田系，那位在世紀末突然爆炸般地出現在觀眾視野中的，不可思議的另類鬼才，就是下一期的主人公。他就是今石洋之……
今石洋之等着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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