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敲门声把我震醒,5秒之后,手机的闹钟响了起来。

“看樱花啦!”

她可能从小到大已经看了16次樱花绽放,难道每次都这么兴奋吗?装出来的吧?

这么想着,我穿好衣服,收拾书包。打开门迎接周二。

走过走廊,看到了昨天的那扇窗户,已经被樱花遮住了一半,昨天还只是几根枯枝,今天突然膨胀地这么厉害,这有可能吗。

“早安!”

她穿着围裙,一手握着平底锅,翻炒着鸡蛋,一手在手机上打字,同时还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我本来想弄生鸡蛋的,但是怕你不习惯。”

“不,都可以,连续两顿饭都让你做,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哪里哪里,反正我也要吃的。”

她把煎鸡蛋倒到碗里,然后从面包机上取出两片吐司。

“等会儿就我来洗碗吧。”

煎鸡蛋,吐司,培根,花椰菜,橙汁。这早餐也太丰盛了。

“好啊,再好不过了。”

·

风见锁上了门。我们一起走向车站。

因为樱花刚刚盛开,所以地上并没有多少花瓣。在樱花的遮蔽下,树干上的阴影也变成了暗粉色。天气非常晴朗,阳光下的影子棱角分明,温度湿度正好,几乎让人忘了这是在外星球,头顶是真空、160°C的高温和动辄几十马赫起步的疯狂陨石。

·

在千灿高中站下车,千灿高中是一个蛮大的私立高中,由废弃的修道院改成,所以从远处就能看到拱顶、飞扶壁和彩色玻璃花窗。

“你先进去吧。”我在离校门一条街外对风见说。

“为什么?”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一起来的。”

“……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

“……好吧,你这人真是固执。”

·

一天无事,没人找我交朋友,我也不会想找人交朋友。可能是因为我孤僻,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阴暗。当然也因为我是地球人。

“你好像不怎么交朋友呢。”

放学时,她拎着包走在我前面。因为我不喜欢背后有人的感觉,所以故意放慢脚步。

“因为朋友这种东西并不是很必要。”

“为什么这么说?”

“朋友说到底只是一种盟约,而世界上没有一种盟约能够永远保持。利益是永恒的,盟约是短暂的。”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陪伴你走完的一生’。”

“差不多。反正迟早都要离开的,那么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相遇。”

“嗯——”她背着手在我身边跳来跳去,像是观察动物园里的异形一样,“你这人好奇怪啊。”

“这是我处事的策略。在古代欧洲,国家之间奉行一种交际舞会的外交策略,每几个月就更换一次盟友和仇敌。人与人之间也是这样的。”

“唔——欧洲是在地球吧,但是欧洲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以古为鉴。”

“你其实是是懒吧,对了——晚饭带你去外面吃吧。”

“随你。”

“而且我说过要带你去逛逛莉莉安娜的。”

·

千推万推,还是拗不过风见的热情,被拉去坐车到了“天神柱”脚下。莉莉安娜的穹顶由七根柱子撑起来,“天神柱”就是最中心最粗的一根。

无论在莉莉安娜的什么地方,七柱都是肉眼可见的。天神柱第底座大概能让人绕着走一小时,往上去大概有三四百米,反正头要仰断了才能看到顶。

围绕着天神柱周围的是一圈店铺,也就是城市的最大商圈。莉莉安娜虽说是月球的大城市,但是相比地球的大城市一点也不热闹。即使在闹市区也不会有什么接踵不断络绎不绝的地方。

 

“蒲鱼饭,超好吃的。”

“什么鱼?”

“神津家”是日料店,高台矮桌,要跪在坐垫上吃饭。幔布当门,木头为墙,墙上贴着一些用于装饰的上世纪海报——《爱乐之城》《星际迷航》之类的。

“蒲鱼,这是月球才有的鱼,长的特别大,因为低重力嘛。”

月球人有自己的海洋,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月球其实是个沙漠,土壤特别干燥,一抓就是一把沙子。但是经过殖民者们不懈努力,把月球挖了个遍,从地下找到成片的冰川,现在已经可以从地球上看到月球上的点点蓝色了(人工海并不怕被陨石撞穿,所以用的全透明的凝胶盖子盖住)。

“但是这么一大块的……”

一大块粘着不明红色液体的鱼肉就这么黏在饭上面。用筷子敲开还能发现下面菌丝一样的细线粘着米饭。

“放心好了,没刺的。”

她已经开始大吃特吃了。

“我觉得……”我终于决定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你没必要在我身上花这么多时间。”

“真是遗憾,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她做出一个手握沙子让它慢慢漏下的动作,“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你没有想要做的事吗?比如说准备考试就是交个朋友什么的。”

“没有,不过要是说交朋友的话,现在不是正在做吗?”

“所以为什么选择我呢?和我结盟能给你带来什么利益吗?”

“因为你很有趣。”

“我明明很无趣。”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无趣的人。”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有什么实验数据支持你吗?”

“没有。但是你说说看,什么才是无趣的人。”

“沉默寡言?”

“那么难道那些不能说话的人就很无趣了吗?”

“志趣低俗思想贫瘠?”

“那我可比你‘无趣’多了。”

“……”

“如果我平时和‘亲友’们来吃饭,谈论的都是一些女生之间的东西,比如说昨天又放了什么电视剧、哪个著名歌星结婚了、今年又推出了什么化妆品。但是我现在居然能和你聊一些不同的东西,这不是‘有趣’,是什么?”

“……”

可恶,我居然被一个女高中生驳的无话可说。我只能假装吃饭来掩盖我的窘迫。

真甜,这破鱼要甜的满地找牙了。

·

“天神柱从我爷爷在的时候就立在这里了。”

到了夜晚,天神柱的低端挂着五彩的弥红灯,通过弥红灯的微弱光线其实可以看到天神柱挂着许多盆栽,盆栽上种着盛开的樱花,而有些樱花的高度正好够着一些通风口。

而天神柱下面终于有些热闹了,车辆被限制之后,四车道的街道变成了“步行者”的天堂,人群肆无忌惮地使用马路,甚至还有咖啡厅把桌子摆在人行道上。而这条步行街,从化妆品到电器店应有尽有。

“七柱控制着莉莉安娜的天气,这些通风口可以送出不同温度的微风。此外天幕上也有空气加热或降温装置。而这些樱花是节日特别栽培的。七天后樱花祭结束,七柱就会把花瓣吹下来形成一场樱花雪,代表冬春交替。”

风见在一边解说,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又买了一根苹果糖。

“都是些人工的东西,却要搞出这么多仪式感。”

“仪式感?仪式感是什么?”

“仪式感……仪式感就是仪式感就是使某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

这是哪儿来的台词,好耳熟。

“诶,好有文化。”

“多谢夸奖。”

“对了?你是从哪里搬来的……”

地球……

但是没说出口,地球人的身份对于我来是一个不想再面对的污点。我曾经拼尽全力地想要成为一个“从精神到肉体”的地球人,但是他们无情的把我抛弃了。

“就在这附近。”

“茉莉(月球的一个独立国家)吗?”

“不,来自圆环世界(近地轨道的人造殖民卫星)。”

“那里好玩吗?”

“还行,都孕育出了我这么严肃的人了,能好玩到哪里去呢?”

“据说那里的日出很美。”

“并不是日出,而是聚变火花打开的时刻,会喷出蓝色的闪电和彩色的光晕。”

我没有去过圆环世界,于是开始结合常识瞎编。

“还有还有,那本《颠倒国度》的电影看过吗?相爱的男女主家里是宿敌,分别在滚筒卫星的上下两端,他们夜晚就在房顶用手电筒通讯。”

“没看过。”

“我还以为这电影在圆环世界很有名的呢?”

“那里的人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即使晚上也灯火通明的,根本看不出对面房子上闪着什么信号。”

“诶~~~~?”

“凡是电影中出现的,现实中一定不会有。”

“但不是有些农业卫星吗?那里总没有那么多灯吧……”

“农业卫星都是水培农场,根本没有白天夜晚之分。”

“真残酷。”

·

这天几乎是我三年来说话最多的一天了,我们聊了很多,这个从来没有离开过月球的小女孩对于世间的一切充满着好奇。而我即使将自己的“家乡”编造的再不堪,她也会对那里充满希望。

我们还聊了月球,阿修莱特,学校,以后的学习和社团,兼职,谁做窗边。

后来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不知道我是地球人的基础上的。

·

我被她的守护神警告了,事情非常突然。

那时我正在教学后背后的焚烧厂处理垃圾,今天是我值日。

一个女生突然扳过我的肩,抓住我的领子把我压在墙上。

校园霸凌?虽然我已经见多了,但是对面仅仅只有一个人。

她有一头古凯尔特人般鲜艳的红色短发,金色瞳孔,一看就是那种易怒的好强女孩。身高在女生中非常拔尖,能顶到我的鼻子——毕竟月球人普遍偏高。是班里的同学,但是名字记不起来。

“你跟心樱什么关系!”

她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我把眼睛瞥了出去,看看花草看看树叶什么的。

“房东和房客吧?大概。”

“你告诉了她自己是地球人没有?”

“没,那有怎样?”

她的手稍微放松了一点,我的后背可以离开墙壁了,但是衣领还是被她紧紧的攥着。

“听好了!请你尽早地从心樱家里滚出去,越早越好。”

“为什么?你们阿修莱特人不是很好客的吗?”

“那只是月球人之间的,不包括地球人,地球人根本不是人!”

我被吓了一跳,这么种族歧视的话从一个17岁的女孩子口中蹦出,挺有震撼力的。

“心樱她最痛恨地球人了!”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不能,知道了就快点滚!”

她松开了手,飞快的离开,我重新整理了一下领带。

“我并不觉得血统代表什么。”

春川,你这句话说出来难道不违心吗?你是最看重血统和身份的人了。而且你最不相信爱与正义了。

没办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话你自己信吗?”她背对着我,愤怒地耸起肩捏着拳头。

“……我相信,总有一天——”

“那也就你自己信吧!!”

她的大吼大叫打断了我。还好这是在教学楼背面,不然我和她可真的要颜面无存了。

“八年前,你们地球治安军,究竟做了多少恶事!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这不可能清楚的啊,地球的新闻是被人共体控制的,只能报喜不报忧。

“现在又来假惺惺的来搞什么交流学习……要是没有你们,心樱也不至于那个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她最后的声音居然带了一些哭腔。

“给我滚!”

撂下这句狠话后,然后反而是她跑走了,这场面就非常滑稽。

·

风见在校门口等我,她靠在围栏上,不断地抛着一枚硬币玩。

“痛痛痛!”

抛起的硬币砸到了她的指夹上,弹飞后顺着地面滑进了下水道里。

“呀~~~~~我的1A(月球货币Artemis,4.99A=1Dollar)。”

·

“都怪你!要不是你突然出现,我肯定能接住硬币的。”

我们在去车站的路上。她保持着不规律的步伐在我身边乱转,就像卫星绕着恒星,这让我很头疼,要是全太阳系的卫星都像她一样乱动,迟早有一天太阳系会只剩一颗太阳的。

“下次抛小一点的硬币吧。”我敷衍的提议。

“诶?你的意思是说我无论如何都迟早会把硬币抛到下水道里的吗?”

“难道不是吗?”

“诶……的确,所有的硬币都会回归下水道,然后回到地下,千年之后重新变成一枚硬币。”

“什么思路?千年之后还会有硬币这种东西吗?”

“你知道坛城沙画吗?”

“不知道。”

“昨天你说了仪式感这东西,于是我就上网查了一下,发现了西藏有个叫坛城沙画的东西,寺庙里的僧人们会用彩色的沙子一点一点画出一个巨大的、关于轮回和森罗万象的沙画,这可能要花费他们数月的时间。但是在完成后他们会一刻不停的摧毁这些价值连城的沙画,让那些沙子回归沙漠。”

“你的思维有点跳脱。”

“这就是轮回啊,所有的硬币最后都会进下水道的,别说硬币了,我们最后都总有一天会进下水道的。”

“你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当个傻乎乎的女高中生吧。”

“嘿嘿嘿,偏不。”

她两下两下地跳下台阶,然后在下面等我。

“对了,你知不知道班里的一个女生……红色短发的,看起来很凶的。”

“哦,赤鸟明子,我的好朋友。怎么了?难道你喜欢她,需要我牵线搭桥。”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今天和她说话,她是一个……非常有好的人。”

撒谎不带结巴的,春川你果然是“从精神到肉体”的地球人。

“哦?她可是班里公认的嘴臭暴脾气,居然对你能好好说话,有蹊跷。”

“蹊跷个鬼,为什么你们女高生生只要看到男男女女在一起就会觉得是有一腿。”

我们走过一座长桥。

“你知道吗,我们在月球上看过的所有的海,所有的河,都是下水道的一部分。”

没错,月球主要的水源来自地下冰川,月球联合开发委员会每年都要调节地下冰川的温度让她分离出水,水涌入贯通月球所有聚落的地下隧道,在城市中形成河流,在生态区形成海洋。地下水系是月球开发最伟大的工程,仅次于锅盖城市群。

“所以这条河里也会飘尸体吗?”

我往下看了一眼,月球的水系是非常干净的,来自冰川,含杂质少。

“不会哦,我们阿修莱特人的尸体都是直接埋到田里去的。”

把尸体变成营养液,然后注入土壤中,这是月球人一项很神圣的葬礼仪式。毕竟月球上有机物宝贵,不能浪费了。

“那么遗书遗物怎么处理?送回造纸厂吗?”

“诶,你们圆环世界这么残忍的吗?连这些小东西都不放过,遗书遗物当然放坟墓里啦。”

“……”

我们刷卡进了车站。

“对了,今天明子找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

如果我全盘拖出,必然会暴露我是地球人的事实,这可能会打破现在的平衡。但是如果我编一个真相,那么会离间风见和赤鸟的关系,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我干脆隐瞒真相。

“诶~~~”

她露出暧昧的微笑。

“没什么就是什么都有。”

“也就是值日的事情,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嘿嘿嘿……”

“笑什么?”

“天生桃花体,这才开学没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