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孤独》

1

适才薄暮,周围的天还未完全暗下来,肌肤甚至仍留有落日的余温。若想要观察星空,还需再等待一段时间。

但是我要观察的并不是星空,我只是想趁着星星还未亮起的这一瞬间,借用太阳的余晖,去仰望天空上那微不足道的一个小黑点。

“还要一会儿,现在还看不太清楚……”我自言自语。

赤道的风即便到了傍晚也还是热的,寂寞的空气无忌惮的在周围环绕。而我的喃喃自语声唯一的在挣扎,要宣布这里不是属于孤独的领土。

基地伫立在荒无人烟的高原上,呈锥形直指天际,与天上的空间站呼应。可四周作伴的却只有野生的动物。不过别说是人情味了,我的鼻子对于文明的嗅觉大概都已经失去了。

因此我喜欢自言自语。

“但我从来不写日记。”我说。“因为对着一张白纸写些只给自己看的牢骚话,只会让人发疯;而且,每天看着装着这样废话的垃圾越积越多,更加让人发疯。”

“反而——我或许更愿意写一本书……”

——这个念头,大抵是在刚刚,视野随着目镜倍数放大而不断模糊清晰时,突兀的冒出在脑海里的。我却猛然的被这个想法给惊到了。

这时,望远镜里的对象渐渐的变得明晰:在圆形的视野里,一个圆盘状的造物显现出他的模样。

「建木」号中转站,悬吊在外大气层的一个圆盘。银亮的圆盘下还吊着一根黑色的巨缆,垂钓在半空中,像是天仙的钓绳。

这是一座“太空电梯”。在阿赞德高原上方的云端之上。是人类登入太空所迈开的第一步。

腕上的表发出齿轮的“卡卡”声,是时间走过的脚步声。这声音伴随我的注意一点一点的顺着巨缆向上爬去,随着暮光逐渐暗淡,「建木」号反而更加明亮夺目了。

吊着的缆带的最下端,挂着一个桥箱,正慢慢的往上爬,像归巢的蟹。

“你又长了些啊……”我说。

“你啊,长得这么快的话……就总会有人念叨你呢……他大概终于要发怒了吧,已经是第五次像我提起你了……而这周才过去两天呐。”

看着那天地间的一线,还称不上很长,但终会贯穿于天地之间。如同神话里的建树之木一样,连玉帝也会踩着它下凡来吧。我如此希冀。

空间站在九十度的上方,随着赤道同步在旋转。虽看不见,但空吊着的巨缆也在月的摄动下轻轻摇摆着。

我于是也同它挥了挥手。

2

“嗬!外面够热吧?”

我刚走进基地,进入控制室,K就看着我的狼狈模样开始发笑。他呵呵的笑,似乎是忘记自己也是这副模样。我也乐笑了。

“热死人!”我答,扯动衣领,让基地里清凉的空气多灌些进来。“最近太晒了!”

“在赤道上面肯定晒。”K一边说,一边抓着张纸在扇风。他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结出了白色的盐晶。“喝点水补补汗吧?”

“——哈!今天你怎么不抱怨,还说起这种话了?”

我与K一如既往的搭着腔,走向控制室其中雄踞一方的巨大控制台。控制台前面连接着一台小型的终端,上面已经排满了密码的字符。

“你想听我抱怨?”

K转过身来,露出半是促狭的表情。这时我正把我的移动终端与控制台前的终端连接上。

“哈哈哈!——还是算了,耳朵会起茧的!”我说。

一股股信息流即刻开始奔涌,从巴掌大的微型终端流入控制台。控制台的全息屏上蹿过无数白色字符——这些各种的数据——从地月间的二体力、月球的摄动力,到电离层的扰动指数、甚至是阿赞德高原的季风和空气湿度……它们会顺着基地发射的电磁波,一路飞向天上的「建木」号。

“对了,你今天有没有留意——天上的绳子。”等到白色的流消失、全息屏一闪、控制台的数据“滴”的刷新了一次、方才的瞬息万变似的气氛归于寂静之后,K又开口了。

“你说绳子——我没专门去比,但是大概又长了一截吧。”

K说的绳子,就是天上的「建木」号下面垂挂的那根缆带,他好像相当关心它。

“又长了?”K顿时皱眉。“天上的家伙是发疯了吧!?”

“我是说,大概长了一截……可能也没有那么多。”

“反正他们还是没停下来不是?——那些家伙们看不到现在的太阳黑子多的就像脸上的雀斑一样么?随便一阵太阳风就能让整个电离层扰动——那可是足足将近两万多公里长的缆带啊——他们还想让那次的事再发生一次吗?”

K从控制台前的终端调出一张表格,指给我看。“你看这两周突扰的次数,有四次离这里都只有几十公里!”

“他们自然是想要快些完成这项工程的。”我说。“毕竟太空建设刻不容缓嘛。”

“屁!他们就是想多做点,多给自己脸上贴点金!”K变得有些忿忿,声音里开始带着怒意。不过这样的反应大概是意料之中。“我明明不止一次的提醒他们了——但他们根本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好了,你冷静点。”我说,起身拿起水壶倒了两杯水。“喝点水。”

他接过杯子,先猛灌一口,然后停下来皱眉盯着杯里的水,大概是忘了水中掺了盐。不过最后还是昂头豪饮而尽。

“——说真的,我完全受够了!”

K的表情不只因为咸味、还夹带着不满和气愤,变得狰狞可怕——但我知道K只是被寂寞的漩涡吞噬了,而变得有些神经质。

“悲剧已经发生过一次了,不会有人会把你的话不当回事——”我说。“——大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吧。”

“就算你这么说——那我的、我们的苦衷呢!”K仍然难消怒意。

“‘现在就是像在悬崖上修桥,后面的人都在等着我们修好桥。就算有危险,我们也要攻坚克难,克服危险’。”我说,尽管这只是又复述了一边主席的原话而已。

我感到我的劝说也是无力的,这只是象征性的、一句对于我们而言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如果抱怨的人是我,K也会说出同样的话。或说其实我根本没有劝说K的立场,因为我也同样心中愤然。

不过他的怒火我知道原因,因为我也是这样的:被孤独和恐惧侵蚀着,如果再被遗忘,就真的如同死亡了。当世界“咔咔”运转,却未曾让人弄明白真正前进的方向——这是最可怕的,让人把毕生投注在一次空挥。

这条太空电梯大概会是我和K余生的全部意义——我和K的投注是否也只是一场空挥,完全取决于这条太空电梯搭建的成败。我害怕K的怒意,实则只是害怕自己,某一刻也会难以遏制愤怒。

“反正——就算警告到他们心烦,也没有什么改变。”念及此,我也忍不住小声嘀咕。

我同样也讨厌天上的人——那些人的自说自话、不听人言。

K大概说得对,这里不是人能常驻之地——这里会让任何人发疯——无垠的辽阔让什么都变得渺小,让什么都变得可笑而无足轻重。

我们大概都要被这样的孤独折磨疯了。

“——算了,埃索斯大概快来了吧——不如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好。”

这时K的声音突然一振,然后用询问的眼光看向有带腕表习惯的我。这倒是提醒了我。

我这才想起今天事什么日子,难怪本来愤怒已经应该爆发的K,却能勉强忍住他奔涌激荡的情绪。

“现在是六点差一刻钟——应该来了。”我看看表,说。

这时基地外突然响起汽车的鸣笛声,简直恰到好处,仿佛一直在等我下那句结论。

“他来了。”

“Uncle K ,快出来!”一个操着流利的中文的声音大声喊着。

我于是跟着K走出基地,一个黑皮肤的年轻人站在一辆相当粗犷的改装越野车前。

“埃索斯,你一向很准时。”我笑。

“是的,守时是一种美德。”

埃索斯漆黑的脸上出现两排唯一白净的牙齿,笑着回答。这一幕在我看来显得相当有趣。

“埃索斯,你来了啊。”K比我出来的还早,但是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脸上带着一种一言难尽、有难以形容的笑——这种模样我说不上来,更没法把自己的感受说出口——这是有求于人时露出的谦卑的模样。

不过我知道K这样的表现是有原因的。

埃索斯和我们一起把车上的物资——水、食物和营养品搬下车。然后直到一切都整理好之前,和我们都只有平常的闲谈。

而这期间K恍然丢了几分钟前的所有气势,几乎没说过什么话,一直是他那副谦卑的样子。

等到车上的东西全部搬下来之后,他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K说到:“Uncle K,这次也没有寄给你的信。”

“……是么,没关系……埃索斯,幸苦你了。”

K听完后仅是低下他的视线,然后又继续将我们喝完的空桶,装食品的纸箱等搬到埃索斯的车上。我和埃索斯也继续忙碌。而且到埃索斯准备离开为止,K没再说什么话。

“那么,两位Uncles,下个月再见。”

埃索斯发动车子,对我们告别。

K还是什么特别的举动也没有,只是一如既往的嘱咐埃索斯,如果有信来了一定不要忘记。

4

天边的暮色已经的分明可见,埃索斯的轰鸣的汽车离开后,草原上就又只剩下我和K和寂寞。

K不说话。我也找不到什么可说的话,只能细数,发现今年已经是他的第六年。

“你……”

我感到有些欲言又止,感到K的沉默里酝酿着什么——这是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积攒着的东西。我每一次都感觉这东西即将爆发,但每一次又幸而没有爆发。

这次,我又有这种感觉了:K距离情绪上的失控,只差一步。

我知道如果K真的爆发将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的意义,也许会变得不值一提,甚至是相当可笑。

“你……先去休息吧?”

“……不用。”

“那么,你……不、我给你拉首小曲?用你的宝贝。”

“你随意吧。”

K的宝贝,说的是他那把二胡。我便取来了,现在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才行。

“《二泉映月》……怎么样?我只会这一首。”

“随便你吧。”

算是得到了许可后,我拿起了琴弓,另一手摁住弦。

二胡的声音缓缓响起,低而凄凉的音色,比小时候老家的广播喇叭里播的要清晰许多。

K和我都很喜欢听二胡曲,大概是因为我和他同乡。

但连一曲前奏都未能演完,暮色的天空突然闪烁了一下。

控制室的灯闪烁几次,控制台蓦的黑了。吓得我断了演奏。

“怎么回事?”

K眉头紧皱起来,不仅是因为因为乐声断了。他猛然冲向控制台,尝试重启。

“发生了什么事?地磁爆?”我心头顿时涌现强烈的不安的预感。

“——所以我说了,他们那群家伙就应该听我的,这种时候还修个屁的‘桥’!”

我的不安不是担心控制台的故障——这大概率是太阳的等离子云引起的地磁爆——因此,我的不安来自于K。

这终于将是点燃他的最后一炬火焰。

“我在这里做的事情完全没有意义!!!”

控制台的屏幕又重新亮起,而这时K把手攥紧,然后猛然的、高高扬起,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喂!冷静!——不是说了吗,什么困难都要克服!”我有些慌,这次我的预料终于准了,我知道K终于爆发了。而我也突然意识到,今天傍晚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这次爆发的不断铺垫。

“——我他妈克服不了!”

“没人把我当回事!没有人!”K只是在此之前喝了杯盐水,此刻却如同醉了酒似的。怒的歇斯底里。

“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谁都已经把我们忘记了!”他吼,甚至骂出不少难以复述的脏字。“——没有人还记得,在这种鬼地方,还有两个在等死的滑稽家伙!”

“你冷静一点!”我试图打断他,但是K突然间的、就已经无法遏制的狂怒了。

“这种鬼地方——晚上黑得像瞎了似的,方圆百里没一点声响——我还以为我早就已经死在这了!”

“但是我们在这里有任务!——谁也不会忘记我们!”

“狗屁!已经快十年了——第九年七个月零二天——只花了四年,我儿子就忘了他还有我这个爹——再过五年,再过十年,还有谁知道我!?”

K宛然怒如雄狮,却反而让人心生一股同情与难过。

我已经无法再劝住K的愤怒了,他怒吼着要卸任,说呆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全力的在发着怒。

“不行!——你先冷静一点再说——这样的狂怒有用吗——你要先冷静下来!”

可K已经变得像是丢了理智似的。

“——你看控制台!有紧急通知。”

重新启动的控制台的终端上,显示有一封紧急的通知,闪着红光。这干扰了K的愤怒。

在K终于听进去了这句话,扭头看去时,我突然感到自己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感谢过在天上的人。

不过马上,这感谢就消散的无影无踪。我反倒也想骂娘了。

K扭头说:缆带断了。

他的脸上此刻浮现了一种十分复杂,如同将几十种不同颜料混在一起打散,让人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恐怕他本人也不清楚。

我想,现在已经找不出比这更坏的事了。

“太阳耀斑的爆发比预计早了两天——尽管我早就跟他们提了醒——刚刚的地磁爆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有两个磁暴都挨着缆带发生,高温把缆带全部熔断了——我估计,这次得从头修起了。”我感觉K在看着我的眼睛,但我不敢抬眼去看他。

我立刻冲出基地。而他还坐在那儿,又复述了一遍:“又断了。”

天上的此时隐约能看见着了火的黑点——那是坠落的缆带的一部分。

“那……人呢?”我问。

“电梯仓还没有回归空间站,并且——磁暴发生的瞬间就爆炸了。”K答。

“该死!……车!快去取车!”我喊道,扭身冲进基地。“你也去收拾东西,急救箱和猎枪!”

“——不对!你先别走!”我这时又猛然想起什么,叫住K。“纳米管的密度是多少来着……还有轿厢的质量!……妈的,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K却头也不回:“去翻数据吧!你又不是第一次算!”

接着很快,草原上便疾驰着一辆越野车,K把油门踩到底,极速狂飙。

“那么重的东西,应该不会偏离这个位置太远。”我看着地图,将一个位置圈出来。这是用控制台算出的位置,尽管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抛体运动。

草原的湿季已经过去许久,四季不停的轮回了好几圈。可地上的草木,天上的群星都没有改变一点。只有那根垂下来的缆带又伸长了许多——而现在却断了。

车子似乎超越了风,渐渐反而听不见风的呼啸声了,只听得见心跳的“砰砰砰砰”声。

“在哪边?”K两手紧抓着方向盘——在这样的草原上奔驰,方向盘比驭着烈马的缰绳更难把握。

“右边!快了!——就在前面!”我说,指着一个方向。

眼前已经看得见飘起的青烟,一对俨然已成废铁的金属造物堆在那儿。方形的电梯仓连着一长条——我目测不出有多长,但寸寸短碎的巨缆——好似一截万里的长城。

“还会有活人吗……”

K稍放缓车速,在电梯仓前漂移停住。我们急匆匆的下了车。

绵延不断的缆带像是死去的巨龙,黑漆漆的鳞片反射、发着落幕的余光。我和K仿佛像是在挖凿龙的尸体,搜寻其上的宝物一样。

可是无果。

直到暮色爬上天空的一角,草原上除了我们的喘息以及呼喊声以外,就只有寂静。

终于,K率先放弃,颓然靠着车,一下坐在了地上。

“我已经搞不懂了!”他说。“我现在乱的一团糟——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在这里呆这么久又时为了什么——我现在在这里,又他娘的在干什么?!”K捶地怒吼。

“……——为了死去的他们,和尚活着的我们。”我停下来,站在那堆废墟上,看着靠到在车胎旁的K。

于是K沉默了,看向我这边,不说话。

“——我们的任务是坚守,是仰望天空,直至死去。”

“死去!”K笑了。“那就死去!——这里有鬣狗,也有非洲狮!——就在这里死去!”他说。“——那你就别浪费你那点力气了吧。”

“……你知道,我想写本书吗?”

“你说什么?”

“我总是想到一个场景:是两个人,孤独得一无所有,在一片对于他们来说无限空旷的高原上,挣扎着战斗。”

“——哈!最好是两个骑着改装摩托的莫西干头!”

“……他们所有的敌人,也是唯一的敌人就是孤独;他们拥有所有,包括荣誉、亲情、生存之理,但是孤独把这些全都吞噬掉了。”

“……没有边际就是孤独的化身,让一切留不下痕迹,让什么都渺小可笑——可是,那一定是两个孤独的人,总觉得自己渺小的可笑,却又总能通过什么感受到自己的力量的故事。”

“…………”

……

我和K在此之后都没有说过话,漫长的沉默里只有翻找废墟的声音。以及打破沉默的那一声“找到了。”

我于是上前帮忙。K嘶吼一声,猛地掀开一块巨石,K大概是在发泄,可声音听起来却决绝而悲壮。巨石下有六具被高温与冲击毁坏的不堪入目的尸体,我立刻把他们抬了出来。氧化暗红的血迹微映着残阳的辉光。

我们将他们埋在了残骸旁边——这是他们最崇高的墓碑。

等我们安置好他们,太阳也和他们一起落入土中了。草原的夜黑的就像死了一样,正适合长眠。

然后由我用发颤的手,慢悠悠的驱车又赶回基地。

“……喂,你说,这截缆带也没有那么长吧——剩下的那二万七千多米,你觉得落到哪里去了?”车在漆黑中向前,我问身旁握着猎枪的K。

“不知道,反正也没人会在意这些已经没用的垃圾会掉到哪里去。”K指指头顶。“——他们根本不知道把脑袋低下来找东西。”

“我们知道,不就够了?也还有一些会回头的人终究会找到的……一百、一千年之后,总会变成探寻的痕迹。”我说着,又想起了自己想要写书的想法,然后张臂一挥,结果没能握住方向盘。车子在草原上漂亮的来了个漂移。

“是么……就连埋葬的人也——”K被漂移打断。

我重启引擎,顺势接过他没说完的话。“——连埋葬的人也一样,因为我们留下了痕迹。”

“我们有过痕迹……”K抬头向上看,端起猎枪向着远天的一点瞄准。“……今晚上的星很亮啊——你还记得家里的星是怎样的吗?”他开了一枪,大喊一声。

“大概,没有这么亮吧。”我答,但我也不清楚。阿赞德高原上的星星大概比家乡的亮一些,可我和K早都不记得来这里之前见到的星光是什么样的了。

静悄悄、黑漆漆的夜,我和K也回到了我们的墓碑。

(于某年某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