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意識中,我看見了一個離譜的夢。

我看見一點都不想見到的瑞利恩斯,自己暈倒后,他將我抱在身前,在黑霧中駕馭疾風,一口氣飛回威爾斯伯格宅邸,喊來好多人為我看病。

魔法師、醫師……甚至女僕都被他叫來,詢問我是不是有什麼性別原因造成的隱疾。

這些都不算什麼。最大的問題是:在這個過程中,那個昏睡的自己不知為何,死死抓着他的觸手,一直不肯撤開。而他又用長袍試圖遮住它,順帶遮住我的部分身軀,於是看起來就非常奇怪……

像是我正在抓着他前面的某部分,不放手就算了,還暈過去,還給許多人看到了……看到了……

嗚嗚……可以的話,我想換個城市生活!

然而當我悠悠轉醒,卻發現現實比夢境還要可怕:此時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卧室床上,這很好。可轉過頭——瑞利恩斯,他裸着全身,撐頭側躺在一邊,身上鬆鬆垮垮地掛着藍色絲帶,正投來含情脈脈的目光。

我瞎啦!

你能不能也裝瞎——可以假裝沒看見我醒來嗎?

秒睡回去,可瑞利恩斯不肯放過我。他抓住我肩膀,不停搖晃:

“起來,曉曉!我知道你醒了!你別害怕,我是來給你補償的!我帶了補償禮物!”

我瞬間開眼:“禮物?什麼禮物?”

他嬌嗔道:“你看這絲帶……禮物就是我啦~”

兩眼一閉,我選擇裝死。

“哎!曉曉,你不是說想要研究我……我的觸手長在哪兒嘛。我的意思就是,現在可以給你看看……就稍微看一下。”

這麼一說,我可來勁兒了,立刻直起身:“真的?不許反悔哦!”

“嗯。你看吧,它長在我的背後……你別怕,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瑞利恩斯扯上被子,慢慢地轉過身,展開了許多觸手,還在叨叨絮絮的:“如果你還想研究那種,跟我一起做很快樂的事情,也是可以的,嘿嘿……”

沒法分出心思跟他鬥嘴。

因為我看見——一塊黑洞,撕裂着他背部,像一張巨口,猙獰地盤桓在他身上!

而觸手,正是從其中生出……

“這是……什麼……?!”

黑洞中翻湧着暗紫紅色的光,對我,莫名有種強烈的吸引力。

裡面,會是……

“別碰它!!”

瑞利恩斯猛然轉身,大力抓住我伸出的手,吼道:“你知道那是什麼嗎!?你、你真是膽大得不要命了!”

我懵住,發覺他眼裡的驚恐,不禁抬手,撫上那抹金色的前額發:“……安啦,我不碰,不碰。放心。”

心情,好重。我把聲音,盡量放輕:

“雖然我不懂,但,你應該……一直很痛吧。”

瑞利恩斯怔住了。他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瞧着我,好像從此時此刻,才真正認識一樣:

“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

“從來……從來沒人問過我。他們只是害怕,嫌我噁心。”

怎麼這樣……

他深吸一口氣,用手掌覆住臉,自嘲地笑起來:

“痛……哈……怎麼可能不痛啊?可沒人會在乎,我也別無選擇!

你問這是什麼,我也不清楚……給我注射了它的渣滓,稱呼其為扭曲的「奇迹」——多可笑的名字!它確實給我帶來了奇迹般的力量,卻也異化了我的身軀,給我烙上永遠的痛苦!”

……誰,竟然做出這種事?

他抓起我的手,貼在自己的心臟處:“你看,你看哪,因為它,我成了非人的怪物,也要被它折磨瘋了!我能聽到它在向我低語、誘惑,詛咒着我!每時每刻,日日夜夜……就跟這心跳一樣,無休無止。

為了忽略這些該死的聲音,我不斷追求快感、刺激,讓那些廢物哀嚎!所有人都是我的玩物,所謂的妹妹,也不過是因為滋味奇妙,才給留了下來……其他兄弟姐妹都被我殺死,那個叫父親的渣滓也被我追殺,但他居然逃了!所有人都說我瘋了,害怕、噁心、詛咒我!哈!他們都恨不得我趕緊去死!這些上趕着討好我的廢物!不是恐懼,就是諂媚。完全不怕我、真心實意對我的,只有你,曉曉……只有你。”

“我不會怕你。但你的確是個瘋子……罪無可赦的瘋子。”我心情複雜地說。

瑞利恩斯則大笑起來,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淚:“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特別的那一個。”

他注視着我,帶着水光的綠眼睛中,充滿了一種無法言說的迷戀:

“在你眼中,有一種令我平和的力量……當你閉上它時,我又控制不住自己……

你不知道,每個它閉上的夜晚,我都想把你毀了……”

我知道。我拍了拍他的肩。

“曉曉,你讓我等了太久、太久了……”

似乎是累了。昏暗的燈光中,他緩緩的向後躺下,擺出一個舒服的姿勢,眼睛微迷,仍然握着我的手,低聲說:

“你終於醒了。而我,得稍微休息下……”

也對,現在都凌晨了。

“在我睡過去之前,你別離開,就在這裡陪我吧……給我來一首歌,什麼安眠曲之類的。”

你以為我是點歌機嗎?算了,不是什麼大事,不跟你計較。我反正不記得任何歌曲,只能憑着感覺,低聲哼起亂七八糟的調來。

“真難聽……”他閉起眼睛,還在嫌棄:

“音都沒在調上。你唱的,是從書上看來的海族歌曲么……”

哈?這是瞎貓撞上死耗子了?

“海……傳說,人魚血肉可以治百病……”他喃喃着,“如果可以找來……”

“就好了。”

在這柔和的的氛圍中,在那張柔軟的床墊上,我斷斷續續哼着陌生的歌,輕拍瑞利恩斯的肩膀。他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眼睫毛也不再顫動,好像真的睡著了。

凝望着如此安靜的他,我陷入沉思:

扭曲的「奇迹」,海族的歌,可以醫百病的人魚血肉……

再加上莫名消失的人,沒有源頭的黑煙,“是我非我”的“壞花”,味道熟悉的“聖餐”,麻木的光塔法師……

在這座亞德里城,真是充滿了瘋狂,罪惡,與謎題。

而那個導致了這一切的根源,究竟在哪?

思緒及此,口中,卻忽然湧上一股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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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我坦陳秘密后,原本瘋瘋癲癲的瑞利恩斯,好像變了個人。

他召來府里所有僕從,告知他們從此要將我當第二個主人看待;又去信向其他幾個貴族家,宣布了這個消息,大肆放出我是他未婚妻的聲明。他甚至試圖學會尊重我,問我想要些什麼。

“我想到各處,走一走,看一看。”我只是說。

瑞利恩斯欣然同意。只不過,他也要跟我一同前往:

“用風的力量,我可以帶你去到任何地方。”

於是他抱住我,從久久不散的黑霧中乘風飛起,每天一步步的,去游訪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我們溜進光塔周圍的花園。那邊防護嚴密,但瑞利恩斯可不管這些,直接翻牆而過。裡面盛開着一從從紫紅色的花朵,我在花叢中尋找蝴蝶。他一邊胡言亂語說怕我受傷,一邊像帶雞仔的老母雞一樣,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甩都甩不掉。

我們去逛熱鬧的街市。那裡一條路都是商鋪和流動攤位,幾乎什麼都有賣。我們假裝只是普通客人,他挑了很多蝴蝶結,一個個試着放在我頭上,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買,拿出那條深藍色的說,我只能有擁有這一個,並且給了他就不能再收回去。

我們去了亞德里城最大的湖泊,泛舟湖上。我突發奇想,要跟他比誰划船更快。結果他已經到了對岸,我還在湖中心打轉,滿頭是汗的。他又飛回來,笑眯眯地告訴我說,他用風魔法作弊了,於是新一輪戰爭以潑水的形式爆發,我們誰也沒討到好。

停戰協議簽好后,宅邸的僕人們驚奇的發現:一個濕答答的瑞利恩斯,拎着一個濕答答的曉曉回來了。我洗了澡,對着衛生間的鏡子整理頭髮。一時沒注意,便咳起來,回神,洗手盆里落滿鮮血,黑紫紅色的,像那種無根的花朵在盛開。

“你真慢啊,”回到房間,瑞利恩斯那個討厭鬼已經霸佔了我的床,穿着寬鬆的家居服,大大咧咧躺在上面,“如果你不舒服,我不介意幫你洗澡和穿衣服。”

這傢伙……我轉身拉過一個凳子坐下:要不是看在他這些天,白天還算正常、晚上也沒再來發神經的份上,我現在就把他轟出去。

“還不是因為你。你就是趁着這大霧,我什麼都看不清,就偷偷的用魔法作弊。”我沒好氣道,“正事不幹,凈幹壞事。有本事,你去用風把這鬼霧吹散啊。”

“那我可做不到。這黑霧一直都有,我也不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他有些困惑:

“對啊,從哪裡來的呢?從我有記憶開始,好像就是這樣……”

我不說話。

“好啦,好啦,我給你這個。”見沒有回應,瑞利恩斯伸出觸手,是有蝴蝶結的那隻,軟綿綿地放在我的膝上:

“聽下人說,你這些天吃得少,是不是飯菜不符合你口味,你想吃什麼?”

我抱住它,溫溫熱熱的,很舒服:“其實他們也問過了……我只是最近胃口不太好,沒什麼想吃的東西。”

我說的是實話——只不過有所隱瞞。

不知為何,漸漸的,感覺吃下去的東西都會變成血,半夜又被嘔出來,白天偶爾也有。就算不吃不喝,也沒什麼不適,照樣行動自如的。而身體,好像也正逐漸失去一些活人的特徵。

這應該就是,「奇迹」導致的軀體「異化」吧。

光塔那天,瑞利恩斯的觸手並沒有釋放任何毒素,我卻暈倒了,莫名其妙,所有人都找不出原因。等自己醒來后,身體就開始這樣反常。

他是有所察覺,但我們每天相處的時間其實不多,我有意隱瞞癥狀的話,精神已經狂亂的他,也只能感到茫然。

像現在這樣,他帶我走遍看遍了這座城市,我覺得挺好。

我看到了許多美好的景象,但也看到了美好背後,那瑟縮在角落流浪的平民、失去親人的獸人,無根的花朵、孕育其生長的黑泥,與毫不起眼、偶爾溢出紫紅色液體的下水道口。

瑞利恩斯是掠過浮葉的疾風,而我所見者,是水面下的漩渦。

我看到的比他所以為的要更多。

如今的他,遇到好的天氣,就帶我出門;遇到壞天氣,就同我在房間里待一下午——他看着我,我看着書,相安無事,歲月靜好。

之前的那些書,很快就給看完了。他趁勢提出,若要幫忙找新書來的話,我就得給他畫像。

“你知道嗎?我喜歡你那種……平靜而認真的目光。”瑞利恩斯似是回憶起什麼,臉上揚起笑容,滿眼憧憬,看起來竟十分和善。

但我對自己的畫技與他的人品,有着深刻清醒的認知,可不敢掉以輕心:“停,先說好,我畫得很差,你得有心理準備……”

“那當然沒關係!”他大笑着打斷,噙着笑,一面逼近,一面扯下上衣:

“啊,我越是想象,越覺得這是個好點子!來,用你的眼,細細描繪我吧!像你看書看過每一個字那樣,來看我身體的每一處吧!”

說話間,他風一樣呼嘯而來,把我舉起,一塊落在床上,彼此之間,近在咫尺!

“這個距離,應該能讓你仔細看清楚了!當然,你可以選擇像這樣,在上面看。或者,你是想在下面看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傢伙有病!他所理解的畫像,根本不是同一回事兒!

“你放我下去……不對!不是壓我!笨蛋!你對自己有多重,心裡沒點數嗎?!”我手舞足蹈,努力把他推出一段距離,飛快轉着腦子,提道:

“你想讓我像看書那樣看你,對吧?但是!書是不能躺着看,也不能距離太近的!所以你應該離遠一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他的腦迴路果然異於常人,聞言一時呆住,思索起來:“你說的……很有道理。”

他放開我,咧嘴一笑:“我明白了!曉曉,從現在起,我是你的一本書。在你把我看完、畫完前,不準去看別的。我這就脫下這些礙事的衣服、項鏈、腿環,讓你看個夠!”

“你不要得寸進尺!”我扶額,“我寧願不看書,也不要看、看……啊,對了,書本是要留個封面,也不能自己翻開的!所以,你不許動,都得聽我的!”

他再度陷入沉思,最終,好歹是認同了這番話,留了條褲子。

絕了——這人對變成書本這種事,是有什麼執念嗎?!

果然他的精神狀態,完全不正常了!

要是可以,等我找到禍害出這瘋子的、那個威爾斯伯格前任家主,我一定!要狠狠給他筆教訓!

想溜去茶几邊坐下。瑞利恩斯卻一把拉住我,目光渴望:

“等等,你不應該先像翻開書本那樣,對我……”

“好好好,翻,這就翻。”我擺手應付着,對上他越加興奮、不知在想什麼的眼神,伸手抓住他肩膀,直接前後一轉:

“我決定了,要先畫你的背!還有觸手!”

察覺到他一閃而過的驚慌,我繼續說:

“我知道,你的背不能為眾人所知,畢竟這與世界神的‘聖潔’理念相背。但是就個人而言,我很喜歡你這點。”

“真、真的嗎?我怕你會……”

我揉揉他的金髮:“我會小心的。所以,安心啦。”

我沒有說出……倘若有一天,自己離開了這裡,還可以根據記憶和畫像,去打聽和求助,也許就能找到解決異化的方法。而瑞利恩斯若是悶得發瘋,也可以看看這些技術不精的畫,略解煩悶。

……如果那個時候,我還活着的話。

到這時,才發覺自己,還有好多書沒看,好多話沒說,好多事想做啊。

想去到處旅行,去見識更遠的、沒見過的地方。去了解各處的文化,去寫好長好長的遊記。

想去尋找拯救自己、以及拯救瑞利恩斯的辦法。還要找那些失蹤的人,獸人、人類,能救一個,是一個。

也想再去跟白夜一起吃頓晚飯,再吃一次沒有奶油的草莓蛋糕。告訴他,不喜歡的命運要鼓起勇氣反抗;告訴他,我一直……都覺得他是最好最好的人。

還想回到獸人村那裡,和單純又快樂的獸人們在平原間飛跑,在河裡撈魚,在月光下睡着,最後變成一顆果樹,在山上遙遙望着遠方不知何處的、我原本的家鄉。

可異化越來越嚴重,恐怕稍不當心,就會被人發現自己的異常,像對瑞利恩斯那樣,恐懼,厭惡,遠離,從而加速我的消亡。

……也許還是自己一個人,更好。

為了掩飾,我乾脆不再出門,專心投入畫像。這一畫,就是好久好久。

有時我困了,握着筆就睡着,傍晚才醒來,發覺自己的頭枕在他的觸手上。然後他收回去,辭別這裡,第二天依舊如此。好像每天都很平和,都會是一樣的。

不一樣的,只有深夜日漸增多的嘔血,以及對這裡的熟悉程度。

瑞利恩斯忽略的時間裡,我已經搜遍了威爾斯伯格宅邸。

也不知道失憶前自己是怎麼過的,所有的門鎖,在我的手和髮夾前,都好像形同虛設。撬鎖對我來說,似乎是一種不需要去思考的、沒有任何難度的事,從別人身上悄悄順走什麼東西也是。

對自己的貴族身份,我再度深感懷疑——要不是那身結婚行頭完全符合尺寸,沒準它們就是偷來的。

回到正題。先前我沒去使這些花招,畢竟還有個魔法師在。但是當他宣布我是府里的女主人後,情況就不同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撬鎖!

威爾斯伯格府,經歷了好幾代人,有幾十間上鎖的老房間,瑞利恩斯並不知道也不在意鑰匙在哪裡,而我能夠直接進入。我想找出一些有用的資料,特別是那個前任威爾斯伯格家主、瑞利恩斯的壞人父親留下的,可一無所獲。這些房間好像早就被人篩過了,有關於「奇迹」力量、無根花朵的信息,是一絲都沒有。

我什麼都沒表露。瑞利恩斯,他卻像能感覺到那份沮喪。笨拙地表演了一個用觸手寫算術題后,他看着我,說:

“明明你平時,是不怎麼笑的,現在也沒笑,可我就是覺得你在不高興。”

“你看看我啊……我最近有在控制自己,都沒有殺人了。你開心一點,好嗎?”

“我不知道你想找什麼,這裡也是我兩年前,才住過來的……對了,這個。”

他好像想起什麼,從懷中摸出來一張卡片:

“這是亞德里城第二大貴族,特朗寧家族,發過來的舞會邀請函。他們請求我帶你一起出席——你,想去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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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室7.

曉:嗚嗚,我不想瘋,也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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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7.求原諒

錯誤方式

瑞利恩斯:賠罪禮物就是我,還是用你喜歡的藍色絲帶包裝了哦?

曉曉:呃啊什麼東西!?我瞎啦!

正確方式

瑞利恩斯:好啦,好啦,給你觸手……

曉曉:好耶!我要枕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