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滴进耳孔。梦魇深处的少女发出一声被闷住的尖叫,而后我醒了过来。

石棺里特别挤,一具枯骨爬在我身上,骷髅的颌骨贴着我的脸颊;露水正是从它的犬齿上流下来的。我掀翻棺盖,未及起身,无名之头颅就滚入地穴的浮土。青苔填满了它的眼窝,在无色的黑暗视野下显得灰扑扑的。跳出棺床时我踩碎了它,骨片像枯叶一样脆,青苔散落一地。墓室低矮逼仄,角落的蜡烛早已熄灭。

一片寂静。

膨润的泥土塞满墓道,如果我还活着,本该被憋死的。我非人类。十五岁时,一位吸血鬼在遥远故乡的街道下带我进入了夜之世界。……放置随葬物的土台上摆着我全部的私人物品:一套冬季晚礼服、两枚魔法戒指、一柄插在薄鞘之中的献祭刀和一块陶土烧制的邪徽。这些东西排列整齐,仿佛我在失去意识之后被某人妥帖地安葬过。既然如此,这位不请自来的合宿者又是怎么回事呢。

衣物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墓土的气味。刀身上凝满露水,但毕竟没生锈。收拾完自己,我化作烟雾从土壤和岩石的缝隙间离开了墓室——作为超自然的生命,当然不必真的徒手挖开泥土。一阵海风吹动我变换中的躯体,恢复人形后,双脚踏上了柔软的地面,前方是石质的断崖;这座孤坟就修筑在乱石嶙峋的荒地上。

月光照耀下世界又充满了柔和的色彩。我所蛰伏之处只是个土丘,没有墓碑;夜色中的远方,令人心悸的海洋上悬停着巨大的月亮。

海像一只沉眠的巨兽,发出轻柔的呼吸声。

即使早已记不起故乡的模样,这份景色依然熟悉得可怕。

我于三个月前、即当地纪年法的735年六月二十一日来到此地。这个日期标示在钟楼的历法书上,看管它的人是个没灵魂的躯壳,难以得知错漏了多少。一条河流切下这小块岛屿,越过河流、继续行走或可深入陆地,但河上满是迷雾。我的上辈虽然把工房设在地底,但他从没要求我在那里住下;迷雾如此执着地让我从被埋葬的状态中复生,使那颗化为碎片的骷髅更像是一场戏剧中角色的标志物。

最后一次不愉快的见面后,我不再感觉到上辈的力量。当初的怨愤早已冲淡,我甚至有点想念街道下那个错综复杂的狐狸洞穴;毕竟跟他在一起时我不是独自一人。除了无边无际的孤独,在迷雾包围的领地之中,我并不是我自己。进入村镇时,人们默认我扮演着“贝利亚伯爵”的角色,目前为止我认为他就是与我同棺共眠的这一位。迷雾妥当地照顾着他的遗骸,他的碎骨片总能回复原状,而我的权柄大约也来自于它。

我的真名是安德烈亚·维林。从我的生身母亲开始,有许多人呼唤过我,但我已经回忆不出他们的声音。看着手指熟练地在草根纠缠的沙地上留下痕迹,甚至有种陌生的感觉。如果哪天忘记了这么做,我一定会失去自己的名字,作为幽灵永远地徘徊吧。但愿别忘掉教我写字的那个人……每夜醒来后,我都像这样盘算一遍往事与昨天到手的情报。被莫名其妙地丢进这个微型囚笼实在非我所愿。我知道有某种类似钥匙的东西依附在我身上。它给予了我真正的不死性:无论亡于何处,第二夜都会在贝利亚之墓中复活。如果它可以开启什么的话……我想打开门扉,从这场噩梦中溜走;就像小时候和成年后反复所做的那样。若能离开,我可以做任何事——毁灭自己也算是解脱了——而迄今为止所有的尝试都令人失望。

我渴望被当作凡人对待,而不是到处迎上无言而恐惧的目光。曾几何时我也是人类,生活在一个相似的世界。在我还小的时候,渔村的小孩子们会用野花和小石子抓阄,各持一物扮演出海底宫殿的故事。没人愿意让我参与这样的游戏,因为我晕船的事情是个人尽皆知的笑柄。当然我也可以凭空拧碎那些破烂玩具或者让他们中的某人大喊肚子疼并当场尿出来。很快我也觉得捉弄这些小东西没有意思,我比他们都大。白天大多数人出海后,我就到远离码头的沙岸上徘徊,海洋像高墙一样阻断了通往未来的道路。

到了夜里,我不得不回家。父亲专挑这时候揍我。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被瞧见就是一顿打。从他的醉话中我知道他本来有机会娶一个英克莱城里的女人,假若事成,就不用有我这种儿子,更不会每天喝酒了。

妈妈总是悲切地叫我的名字,就好像我是她的恋人。她平常很少出声,极少教育我也不给我的问题以任何解释。但在我挨过打之后,她就会异乎寻常地话多起来。在她口中,父亲没什么错,并且“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而她“对不起他”,我也“是个好孩子”。总之,在她的视角里,所有令我痛苦的事情都不存在。她反复唠叨着这些话,直至我沉沉睡去。也许是母亲言辞的魔力让我的法术在父亲面前失效的。

十二岁时我有了窃听思想的能力*(注1)。而当我透视母亲的内心,发现她的思绪里出现了一个小雕塑的影像。

“那是什么?”我问她,她那惊慌失措的想法向我揭示出一个天大的秘密。尽管她马上开始想一些别的事情,比如今天拿到的编织活儿之类……我还是听到了自己不可思议的身世:怀我的那一夜她梦到了巨大的海怪,海怪遗留的小雕像就藏在柴房的一只破缸底下,用几大团草药盖着,离我们不到一尺远——她叉着手瞪着我,显得既生气、又着急:

“不要多想!未必是这样……”

她这么一说,我立刻在她丈夫身上发现了猥琐卑鄙之色。那天晚上我想必是出言不逊了,通常的闹剧结束后,母亲悄悄把我拉到一边:

“你会读人心,”她略带紧张地说道,“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

那之后她连续一星期不理我。我也生气了,但欺负逆来顺受的木偶没任何用处,反而使她沉默下去,完全不跟我说话了。也许在她看来,我像个魔鬼似地诱惑了自己的母亲,所以她才会退避吧。*(注2)我离开她来到海边,海浪与沙地交合,倾吐出白色的泡沫。日光抚摸着我的头发,像一只无从握住的手。

四下无人。我试着读海洋的心,它则用虚无来回答。……啊啊,这就是父亲的形象。

母亲的丈夫有着被愤懑侵蚀的粗砺面容,而我的相貌甚至让村里最漂亮的少女感到羡慕。我对她们又何尝不是妒火中烧。有看得见的未来,不至于每日质疑自己的存在,这些还不够吗。

同年冬天发生了另一件事。母亲在海岸上帮助了一个重伤的陌生人,准确来说是异乡人。母亲留此人在家里住了两天,到第三天时,父亲歇斯底里大发作,他也就识趣地离开了。一年之后,这个人又突然出现。其时我十三岁,污血与恶魔之名已经在四近传开。我无法准确读出他的名字。他所谈论的事情我也不甚理解。在那个黄昏,他本意应当是来拜访我母亲的,最后却来同我说话。我完全忘了对话如何开始,只记得我们在海岸上谈到深夜。他知晓我的天赋,理解我的噩梦。我的力量不是诅咒而是命运的礼物。“这是伟大道路的开端,有朝一日你会旅行到遥远的地方。”

我问他怎么知道的。“这并不少见,”他轻松地搪塞道,“对了,你识字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从浮木上折下一段枯枝,开始在沙滩上涂画。在那天之后,他会特地来见我,给我和母亲带来礼物,给父亲带来酒。每次我们都聊天直到法术失效*(注3),然后沿着星光照耀的海岸散步。当他提及他的家人并不介意他遭到不可名状之物诅咒一事时,我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很久之后才明白那也是嫉妒的一种。我竟对对自己好的人都心怀恶意,也无怪乎会遭人厌恶了。他向我传授了操纵法术的简易技巧:来自秘祭的言辞可以使魔法更加有力,手势则能为非自然的力量引导方向。我照他说的做,不过履遭失败。最终我们发现唯有恶劣心绪能够激活我的天赋,除了无缘由的恨意就是惊人的自负狂妄。

我对他实在过于坦率,并因此越来越心虚。有许多事在交谈之前我根本无从察觉。此外,从这个外乡人口中听闻本国的人情风土,实在是怪异之事。他去过的地方一定比父亲都要多。这种奇怪的关系维持了一个冬天加春天,夏季到来时,他不再在城里打零工了,而是接受一位船主的邀请随商船出海。后来这成为了常态。我感到焦躁,凝视海浪时,传入耳中的是阵阵咬噬之声。即使几个月才途经一次这个破败的村落,他仍然没忘了来看我。有一次我对他说:

“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为什么?”

“为了玛德莱娜夫人。我无以为报,而她爱你。就只是这样。”

原来如此。我们之间连朋友也算不上。

我仍旧无所事事地到海岸漫游。与过去的茫然不同,心底充满了模糊的想法,希望能再次见到……并且因为这愿望每日落空而感到痛楚和阴燃的怒火。我并没有非常喜欢他。说到底只不过是偶然间遇见的人罢了。

后面一年多我不知道怎么过的。总之最后一次见他时,我已经十五岁。那天傍晚我在礁石上徘徊,拔着长到腰际的草尖;草叶没掐下来,手指倒是划破了。小舟都已在港内泊下,远方一条大船正在驶近。我觉得天幕上有什么东西。就在我注视的时候,那个人的身影就从暮光之中显现出来。他有着烟雾构成的黑色羽翼,像一只巨鸟从云端飞落;几秒钟之内便冲到我面前。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而后感觉到双腿悬空,嗖嗖的风声从耳边掠过。

过了十几秒我才偷眼朝下看。遥远的大地仿佛翻腾的海洋,天空漠然以对,风声像某种笑声。我竭力平抑自己的恐惧,但还是差点吐出来。这感觉就像同时被大地和天空所抛弃。也许强大的人会反过来认为飞行是甩落了大地的束缚吧。这个人——他也不比我大几岁,却拥有成年人的所有权力,外加这双飞翔天空的翅膀。我突然感到难以忍受,疯狂挣扎起来;我们就一起掉下去了。

我们很走运地落在一大片荒草上,而不是被枯树枝捅个对穿。这是城郊一片林地,附近有个干燥的山洞。我爬起来时,刚好看到飞行法术从他肩上散去。“我吓着你了吗?”他温柔地问道,不等我回答又说了下去:“抱歉,但这是最快的办法,他们只停船一小时。我有东西给你……”

“这是……?”

“你不需要知道。”他这话几乎是瞬间激怒了我,“交给玛德莱娜殿下就好。”

匆匆一瞥间我注意到有几个信封上盖着蜂蜡。就算刚下船又摔了这一下,他的举止仍然优雅。他的衣着几乎是本地的式样,细节处却透露出奇妙的异国情调。无论是哪一样,都与我这种乡下人不沾边。我想说点什么,而他的身形开始从空气中减淡褪去:

“那么,再会了。愿你有朝一日……”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我突然清醒过来,就像他给了我一耳光。寄情于他人是愚蠢的,我无处容身。薄暮的火焰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恨他,即使他没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

他离开之后,待在家中便比以往更难忍受。我没有把信件拿回家,而是分散开来藏在三个地方;母亲她真的识字吗?……为了照顾生病的父亲,我们迟了一些去避风;这一决定招致了灾难性的后果。空鸟巢里的那份文件被风卷走,放在屋檐底下的被水泡了,一并浸湿的还有家中的大部分物品。风暴持续了三天,三分之二的家具和仅有的粮食就这么被冲走、受潮或霉变。太阳再次出现时,母亲到城里支取了存在商会里的最后几枚银币,又借钱找人修缮屋顶。父亲很烦躁,因为修屋子的人吵着他睡觉了。

最后一份信件藏在林间洞窟里。我私自拆开了,发现信是写给母亲的;复杂的文法远超我当时的理解能力。其内容大概是说明其他的文件如何使用,关键的几句话我没看懂。结尾处有一家商会的地址,似乎是给我安排了一个去处。

想到母亲时我很心虚,又有一种冲动的无所谓的态度。我们将近一年没说过话了。诚然我可以反复施放侦测思想以确认她对我的感情,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应当习惯并爱这一切,因为世人无不如此:没有谁是依照自己的意愿降生。父亲的病始终没好。那天晚上,小屋里没有点灯;灶孔透出的微弱火光下,他的一只眼球充满血丝,像许多鲜红的肉虫绞成了团。那具身躯投下的阴影如同童话里的末日巨人一样在墙壁上拂动。我抢在他起来之前到外面喂新买的小兽,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回来的时候,怨气正湍湍不绝地从他的嘴巴里流淌出来。他抱怨世人对他态度轻慢,抱怨才华无人赏识,抱怨自己命不久矣;这一切都怪谁呢?反正不是他自己。母亲忍气吞声地听着,一边织补袜子一边照看灶火,并从陶罐里舀出汤水端到小桌上。我逐渐感到恶心。

“你这都是什么东西啊?”

他趔趔趄趄地坐到桌边,——我觉得他就是故意的——挥手打翻了碗。一阵阴暗的情绪在我心间滋长,并立即爆发出来。宁静的夜空下,雷声追随着闪电贯穿了没完全修好的屋顶,点亮了父亲表情迟钝的脸;随后他便一头栽倒不动了。

“对不起。”我说,母亲没有反应。

“他死不了。”我上前搬动父亲苍白湿热、软绵绵的躯体,试图把他弄到床上去。母亲默默地看着我。我感到自己似乎是一个介入夫妻吵架的外人。

父亲第二天没有醒过来。母亲仍然维持着可怕的静默。思及这几年的种种,实在是无法再待下去。我走后她就不必如此困顿悲伤了,我这么说服自己,然后离开了。

当天下午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间商会的办事处。我把信给接待员看了,对方的反应不出所料:

“我们这儿没有叫玛德莱娜的。”他说,一边怀疑地打量着我。在我眼中珍贵的纸质信件对他来说竟一文不值。

我没有想过回家。我尽量忘却他们。过去有几个少见的夜晚,父亲处于微醺的幻觉之中,他会令人尴尬地跳到桌子上,像面对上百听众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起巨龙的传说。那时我还可怜过他几秒,仿佛真是人世的困顿和家庭的拖累使他不能投身于自己颂唱的早已消逝的光芒。我一边追忆那些故事一边前行,最后来到了——墓园。

守墓人赶着一辆装尸体的板车。我悄无声息地坐了上去。

时疫之下,孩子们会在墓园里玩耍。小小的广场上挤满了基部发黄的雕像,它们所镇压的石板周围满是青草。在地势崎岖的角落,阶梯状的甬道向下延伸到废弃的旧街底部,两旁排列着蜂巢般的墓穴。……我在一块邻近甬道的积满雪的石板上坐了很久,磷火追逐着人们的步伐,像执著的蝴蝶一样翩跹飞舞。送葬的队伍蜿蜒而过,我明白自己已经无力站起来进入他们的行列。云海吞噬掉月亮的时刻,那个人影仿佛在墓地里耕作一般……最后停在了我面前。

我从未主动寻求过什么,但在那一天,是我自己响应了召唤、来到了亡者之夜的三叉路口;就这样通过神秘的方式选择了命运。这座城市与她的郊野上存在两个世界。其中一个被鲜花和甜点所充斥,就连柠檬水里也溶解了阳光;另一个则是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的黑暗之地。尽管我来自白昼的天空之下,却恨他们,因此不得不加入对立的一方。他碰我时未作伪装,我发觉身边是一具活着的骨骸,于是发出了尖叫声。这个生物有些不屑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你这小老鼠。那么,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父亲。

从墓园的最深处归来,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宣誓忠诚……从此以后,城市再也不是它过去显现的样子了。而直到上辈开始教导我,我才注意到天赋之赠礼有多丰厚。我的出身与已知的高贵血脉没有任何联系。成为不死者后,甚至只凭注视就可以使他人屈服。假如在我生前告诉我有方法剥除魔力之血,我会愿意要一份所谓常人的生活吗?答案当然是……不。我想起母亲从不直视我的眼睛,父亲的狂躁症也大多发作在我们目光接触之后。骸骨和苔藓环绕在我身侧,尽管只是一群无心智的造物,我却能听见它们在说:

经纬诸世的魔网选择了你作为排遣寂寞之出口,为它而歌唱吧。我的法术制造出灿烂灼目的锐光和令人惊骇的巨响。从我指尖放出的银绿交缠的光束杀死活物,驱动亡者的复苏。在仪式的高潮部分,这些恶意之举会被肆意倾泻在信众身上,他们不仅不责备我,反而称颂我的力量,这力量又全部来自我的支配者、赫梅斯阁下。如微尘般聚拢而来的凡人将他推上了白骨与荧火的御座,日复一日,悲伤的圣歌缭绕在骷髅之柱间;言辞成为褫夺人心的力量,有时候甚至不一定要动用魔法。

在地底我是夜之天使,无所不能的塞壬歌手;在地表我什么也不是。白日里我在破屋的阁楼上沉眠,实际上算是昏迷。日光一定透过树影,就打在涂了漆的黑色棺木上;傍晚醒来,我常常发现身上有灼伤的痕迹,直至深夜才会愈合。饮血时我看见各种幻像。幻觉般的满足感能够带来短暂的宁静,就像往滚沸的汤里投入胡萝卜,跳动的水面就会安静下来一样。这汤是煮给贫困的教众的,有时也喂狗。午夜十二点吃这个,真不愧是邪教……秘教的信徒。拜此所赐,他们的血也像萝卜汤一样寡淡。上辈严令我不得杀死他们,因此我总是溜到街上去。

当我不再是个雏儿的时候,幻觉消失了。我看到了死者的脸,也听到了临终前的呼声;日积月累下终于再次滑向了忧郁的深渊。夜之气息从土地中上扬,激发了毫无道理的需要;当我不断拖延出门的时间而月已高升,便有个声音在耳边嗡嗡催促:

……不这么做的话,你也会死。快去啊。

不久后便只有我一人有权出入墓地最下层的密室,因为同期的稚儿们全死了。我不否认自己促成过它们的毁灭。有一段时间,地底只剩我和上辈两人。这是很少见的,因为上辈像一株不剪枝的植物一样不时扩展自己的血脉。我并不认可这些东西和它们偶尔带回的玩具为自己的兄弟姐妹,脆弱的衍体诞下的是更加稀薄的血。

英克莱不仅仅是人类的城市;但上辈和我都认同只有人类的生命是弥足珍贵的。吞噬非人类将使我离人性越来越远——这是上辈的说法,总而言之,在巫术与神秘的领域有着诸多禁忌。然而很快地,教会会堂的正下方整理出了新的处理间:收割之时已至。黎明到来前,蔓延疯长的花叶下结满了浑浊的露珠,散发出浓烈的腥味。秘密教团消亡后,我们得到了两座血肉粘接成的魔像,不时能听到它们在守卫的岗位上窃窃私语。上辈的兴趣转移到下一个方向,照料魔像的工作则交给了我。

喂养这两只肉团几乎破坏了我仅有的骄傲和最低限度的自尊。杀死同一血脉的稚儿现在也是正当之事了,魔像腐败得太快,每天都需要新鲜尸骸以补充其失去的肌体。我前所未有地用功读书,借来各式各样的比喻模糊我做的事情,但也不可能永远装作只不过在给植物剪枝。这种情况下,我急欲寻求新的解释,不得不闯入上辈的私人房间。“我们应当如何生活?”没有问出来的话是:我的死后生命是否正当?作为狩猎的一方,我们理所当然高于一般人……然而真的如此吗。黑暗派遣她的使者在夜晚的大地上搜寻子嗣,又为何要从出身低微者、从乞丐和我这样的小偷中拣择?为什么我嫉羡凡人却无法容忍自己的同族?……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来问他,他无动于衷并且显然觉得我打扰了他的工作。“你多虑了。”上辈的骷髅面孔似乎定格在冷笑上,“无需思考,顺其自然就好。”

虽然他能读我的心,我们的心灵却相隔万里。或许我的情绪才是不正当的吧。接下来几周我经常在给他拿东西的时候走神,也没法集中精神读书,虚度了许多夜晚;他想起来的时候就用法术把我丢出门外。被赶出去几次后我听从了他的劝诫,就像多年前习惯了生父的殴打并在某些方面隐秘地继承了这种残忍一样。很快我就变得对这些事……不是很在意,因为赫梅斯大人也不是很在意……只不过我还是希望他多少能倾听我的声音,毕竟我们血脉相连。

上辈精通优雅而残酷的逸乐,并慷慨地引导我参与其中。在他的收藏室里,我终于彻底摆脱了不通文法的窘境,见识到了上层社会用文字缔造的奇妙世界。这些珍藏中除了来自不同法师的法术书,魔法文献,各类宗教教义读本,还有很多普通学者研究超自然现象的论文。迷信的人们认为生活中的边缘人容易化身为怪物;它们深恨自己遭到社会的抛弃,因此成为恶灵施加报复。确实如此,我就是这样的。我们顺应了这种认知,给活人演一场他们早在社会化的黎明就自己编排好的戏剧;大脑一瞬间的空白过后,你立刻会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得不说正是集体的幻觉铸造了我的存在,或者说这就是赠予我的命定的道路。

一旦认可了这一点,就没有痛苦了。我鄙薄自己的猎物,将他们流逝的生命说成是咎由自取;他们也大声诅咒我,不过那些骂人话的效力实在是差劲极了。人有而我无,既然如此,抓住机会将生者拉向毁灭也未尝不是快乐之事:真正的死者是不值得嫉妒的。

报复渐渐不能使我满意。我想得到过去没有的东西,比如说……

生前我就从童话故事中听说过不死之身的禁忌。吸血鬼接触到阳光便被焚毁。它们不可涉过流水,不能未经主人邀请就进入私有的建筑,并且必须从持有辟邪物的人面前逃走。如果说这就是超自然力量的代价,未免太微不足道了:即使被设下诸般诅咒,我仍然是天生的贼。有一百种方式能将人诱出安全的房屋,甚至只要某人看了窗外又对上我的目光,他便不得不邀请我进来。屋檐下的大蒜和窗台上的镜子亦不能阻止我自由通行。我走的时候他们通常还一无所知。

有时我白天就醒来。许多个阴天的午后,我伪装成凡人混入葬礼,听丧家雇来的街头乐手在地底墓穴脆弱的穹顶下弹唱跑调的哀歌。无论死者活着时品行如何,人人都对他的遗体致以祝福,轮流念着动听的悼词。仪式最后,人们往墓穴里放亚麻籽和渔网,寄望死者耽溺于数种子或拆网结,从此不再打扰活人。我也模仿他们,在自己的棺材里放了书和贝壳,还在内衬上撒了一层薄土。这些玩具并不能让我安息。

其时是冬天。魔像的腐败减慢了很多,使我有时间彻夜在外游荡。我并不习惯堂堂正正地与人打交道,和野猫一起跑过黑暗的屋脊远比在灯火通明的街上瞎逛来得轻松。每座房子的窗户里都镶嵌着一个微缩世界,悬浮在晚间的寂静里供我走马观花地欣赏。那时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一栋黑灯瞎火的商店二楼,一道开放式的螺旋楼梯通往狭窄的阳台,上面放满了花花草草,几乎无处下脚。植物掩映的飘窗上铺着绒毛坐垫。两盏吊灯垂得很低,水晶穗子碰到了书架顶,壁炉上放着一座可爱的自鸣钟……在绣有藤蔓纹饰的圆形地毯上有一支真正的法杖,光滑的木柄刻满符文,顶端分为两股,扭结着一枚很大的宝石。

我不打算惹麻烦,但还是想看一眼。我让路过的猫爬上花盆把铰链弄松,这样第二晚再来时阳台角门就处于“打开”的状态。房间里布置了警报细线,并不紧密,就像蜘蛛结网到一半走掉了。法杖已经损坏,无法启动。书柜里排满了书,散发出油墨浓厚的馨香。这些书每页只有一两行文字,却遍布悦目的插图。什么人会买这种书籍呢。我刚把书塞回架子,一根没碰到的线振动起来,立时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

“……说多少次了,从正门进来!”

直觉告诉我隐形没用。我拉开窗帘,背靠窗台站在黯淡的天光之下;那人一推门便撞上了我的视线。

一股微弱而坚定的力量将我投注在目光中的魔法推开了。这个冲进房间的男人看起来像一个古董商人,虽然是凌晨,他却戴着单片眼镜、衣着整齐仿佛要出门似的。我很快意识到是他领口那颗小小的襟章反击了我的支配,他也一定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对方注视着我,脸色变幻不定,接着他镇静下来,微微一笑:

“天快亮了。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他飞快地把房门关上了。

此人等待的当然不会是我,但找到那家商店的正门不难。下一夜我绕到街上,看到不算宽的店堂里点了三盏龙晶灯,将拥挤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店主就着工作台上的第四盏灯修理一件怀表。他还穿着先前的衣服,两只眼睛熬得通红。除了那个救他一命的防邪护符,这人襟前还别着五六个小教会的徽章,当中甚至有上辈秘会的骨手与眼的标记。我觉得有点好笑,这枚邪徽说不定还是我做的呢。我拉动门前的铃铛,他一抬头看见了我,脸颊上的一块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你是昨天的……”他说,“我这里既不卖黑玛瑙也没有死人骨头,请回吧。”

“我来买书。”

“……哈,法师大人会看得上这种?”

他焦躁不安,却又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放任我进来了。未经邀请不能闯入的诅咒显然不适用于临街的店铺。这个挑高的空间给人以幽深之感,时钟、陶人偶和沾满灰尘的扑翼机一直簇拥到天花板顶端。几本揉皱的旧书堆在货架一角,一只黑猫躺在靠近玻璃的展示台上,于睡梦中发出响亮的呼噜声。

我从死人的口袋里得到过钱币,不过上辈大概不会喜欢这里的东西。货架上的书是扑翼机的维修手册。我正翻看的时候,店主放下手上的活儿,转过身来:

“你想要什么?”他忧心忡忡地问道,“在那之后我可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别的书吗?”

店主的目光又开始飘移。“……有。你跟我来。”

于是我得以登堂入室,躺在二楼的飘窗上随意阅览。过了几周,他发现我其实不是他的宿敌,态度很快就坏了起来:

“你到底看完没有?差不多该滚了吧?”

“这就走。”我每次都这么说,然后第二晚再来。不知道是什么给了我勇气。我不愿用友谊一类的词指代这种关系,或许我早就预见到它会如露水般消逝。这家店铺只不过是每夜浪游中找到的一个安静的落脚处罢了。有一次我还见到了那位让店主不惜彻夜等待的访客,这名少女穿着一身适合盗贼的衣服,外貌没什么特别,只是双眼黄澄澄的,像猫的眼睛安在人身上;我一时竟无法判断她的种族。她一进屋就到处乱翻,也不管几盏灯将自己的动作映得一清二楚:

“啊,是糖!”

“你这混账。”店主恼怒地说,手上却没空。夜盗叼着刚切下的面包,一只沾满糖霜的手指向我:

“这人谁啊?”

“我的客人。算是客人吧……问这么多!吃你的饭去!”

她好像很担心我会抢她的食物,用噎死人的速度把半条硬面包全吃了。少女从一楼后门离开后,店主看看桌上的狼藉又看看我,绝望地说道:

“可别打她的主意……”

“我不饿,谢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随便回了一句;他像被呛着一样大声咳嗽起来。

我翻完了店里所有带图画的书,这些东西大概是给小孩子看的。其中有个绘本叫做《玫瑰山镜中奇遇》,情节很无聊,作画却十分精巧。少女遍历奇境,费尽心机拿到了王要求的七件宝物。但是,在绘本的最后,那个孩子没有活下来,而是死了。故事就这么草率地结束了。

转眼间冬去春来。某日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前半部分是母亲取的,后半部分是我自己从书上找的;这个还未使用的名字就连上辈都不知道。回想起来,我和上辈之间几乎从不进行工作以外的交谈。他听完之后发出一声轻笑,连连摆手:

“还是别说了——你的导师没有教过你吗?”

“我并不是法师。我没有上过学。”

“那也不行。”他怜悯地说,“无论什么人,暴露真名都意味着有可能被诅咒。好吧,是我多虑了,谁又会盯上你这种家伙呢?”

我把注意力转回到书上。他犹豫了一会儿,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出了一个单词。

“这不算我的真名,虽然发音非常像——你就这样称呼我吧。”

交换过姓名后气氛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天晚些时候,我对他说了我的困境,说了从我双手之间流逝的一切以及那烧伤我的光亮。或许是误以为我有一个人类的恋人,他用诗化的语言回答了我:

纵然一切都是谎言,仍可陪伴她走过漫漫长夜;即使终将结束,共度的回忆也如黄金般珍贵。

从未有人这么对我说过,我很确定上辈绝没有这种见解。“为了您这番好话,我情愿死一次。”一时冲动之下我告诉他,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又谈了点别的,结果他的悲观情绪开始冒头:

“你会失望的,老弟,作任何努力、在任何地方都一样。”

“我不过是不想再杀掉熟识的人。”父亲的脸像鬼魅一样在余光里闪过,再看时窗外只是普通的夜色。“那就躲开吧——远远地逃掉吧,”他说,“有谁阻止你这么做吗?”

我没有考虑过此事。我仅仅是沉溺于当下罢了。北方的首都、其他的国家对我来说都如同虚构的存在一般,就像一个晕船的人永远无法登上小舟去往天空的尽头。白昼是致命的汪洋,定时淹没一切。填满夜晚的血液和尸骸则像无形的瘴气隔绝了人世。当我又一次溜进自己偷来的避难所,店主刚好拿着许多甜食进来,不待坐稳他就过来把我身下的靠垫抽走了:

“本店打烊,”他得意地对我说,“露薇雅拿到了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今晚得稍微庆祝一下……”

我从螺旋楼梯下到街上。上辈偶尔也会带点心给我,并告诉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留下几个;他越是这么说,我越看那些孩子不顺眼,于是导致我需要完成五倍的工作。我想这是秋天之前最后一次拜访店里了。回顾我和店主的交谈,那些话语就像露水洒在沾满灰尘的草叶上,没有任何意义。我对他说的不是实话,并非有意欺骗,而是因为我也不知晓自己真实的感情。

街上没什么好玩的,不可能再有一扇门像这样为我打开。我回了位于远郊的、上辈和我的家,新入口在一处无人打理的花园,疯长的荆棘盖住了隐蔽曲折的土洞。我的棺木停放在一条街外某栋废屋的阁楼夹层里,这个秘密是先前杀死的一个人无意中告诉我的。

离天亮还有几小时。我决定先去上辈的工房询问下一步行动。他似乎又在忙一件重要的事情,而我除了打打下手以外无从得知具体的内容。半坍塌的下水道充当了储藏间,入口的泥土洋溢着淡淡的腥气。越往深处,腐烂味越强烈;这就是春天的气息。我召唤出微光,防备着年久失修的陷坑。上辈有时会来补充一些还有一口气的库存,而我从不将自己的血给予任何人。由于堆不下,一部分材料悬挂在洞顶上;众多食肉蝙蝠栖息其间,黑暗中点缀着它们亮晶晶的小眼睛。

头顶的什么东西在我经过时突然活了过来。在自己的据点里,我懒得耗费法术抵御这种蝼蚁,它欺近时激起一阵嘈杂之声。魔像从它隐蔽的柱子中出来了,几乎是擦着我的睫毛砸飞了袭击者。那家伙像破烂的人偶一样糊在墙壁上滑了下来。这本来不算什么事,但那张脸使我吃了一惊。

是那个夜盗。颜面部分还完整,但脖颈至腹部全碎了,已死的双眼瞪着我。那对金黄色的眼珠如今透着鲜红色调,而这绝非出血所致。尽管知道她不太可能再说什么,我还是下意识地擦动食指上的玺戒;寂静扩散开来,连魔像的血肉低语都暂时压过了。她的身躯刚好可以修补魔像右腿上缺损的一部分,但我将她拖入另一条甬道,放进一个因为尸骸腐烂而显得空的墓穴里。

我头脑中冷静的那部分立即做出了决定。我决不背叛赫梅斯大人。我跟那二位不是一路人。在他们面前,并非因为我那脆弱的人性才持有百分之百的魅力。对,大概是出于巧合吧。没有付出过任何事物的友谊注定是短暂的。从那一秒钟起我就知道从今往后再无必要记住她和那个店主的名字。

上辈看起来完全不知晓密室入口发生的事情,他让我送一件货品到吉伦特,并把自己的信物给了我,让我随意行动。……如果我没有把最新一批弱小的姐妹杀光的话,倒也可以派那些孩子去的;我一直都害怕离开故土。接下任务后我问他魔像将交由谁照料,他的回答让我感觉受到了愚弄:

“那种东西坏掉也无所谓的。”

我转身就走。然而当我回到阁楼上的房间,却发现心中那点可怜的愤怒不等完全燃烧就熄灭了。我试图收拾一下行李,这间屋子里有几件物品是属于我的……但更多都是上辈给的。要是我没回来,他会更关心我还是更关心信物呢。我无法猜测他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而我自己则像个迟钝的孩子永远仰望着那不可能注视我的雕像。

彼时我刚从书上读到关于诸位面的知识。如果遍历七个世界的人是我……若我变得强大并活着归来……当我自身成为光华灿烂之星辰,就有资格被多看一眼了吧——何等卑微而不对等的梦想啊。这愿景实在太遥远,反而让人生不出一点点渴望。生者只要活着,就已强过我百倍千倍了。不饮血我甚至无法度过下一个白昼,谈何永生。

我放纵自己的思绪,直到阴郁的心境漫过了边界;我到底在做什么啊。既已决定了,又何必犹豫呢。

我又花了几天才调查完旅行的方式。走陆路需坐人多耳杂的公共马车,否则就得像野兽一样在郊外潜行;而英克莱港有一条可靠的航线能让我免于凡人、阳光和流水的打扰。当我从车站返回,途径一条熟悉的街道,突然察觉到某种视线。店主像我们初识的那晚一样穿着整齐,两眼发直地看着这边,视线最终聚焦在我的脸上。他隔着五步远说道:

“我知道你不能喝酒。只不过……可以陪陪我吗?”

我们走过几条荒凉的街道,他大谈了一通我不甚了解的时局,引得路人侧目。他显然醉了,因此我什么也没说。和平常吹嘘的谨慎不同,他走在我前面,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出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致他如此忧伤。快到店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到他身上。

“怎么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东西,我认出这是一张船票。

“那家伙失踪了。”他阴沉地说,“她的票要过期了,你正好可以趁机滚蛋。”

“……至少对我说再见吧,”我说,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会替你留心她的消息的。”这回他甚至不再看我,重重地摔上了店门。

出发的那一夜我提前去街上狩猎,下手很快,那些人至死也不会知晓发生了什么事。过量摄入血液使我产生了一种朦胧不定的永恒之感,就像在无尽的死亡中触到了笼罩在永不改变之物上的轻纱。货物放在一处安全屋里,是只与环境很不协调的大箱子,缝隙间渗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甜味。到了这地步,不难猜出箱子里是什么:“她”像熟睡的人偶一样被折叠摆放着,全身裹满白色细亚麻布做的束带。布条之间刻意露出脸部和头发,仿佛一件未拆封的礼物。

我以前没怎么碰过人类小孩,只觉得她的体温高得惊人,连头发都是热气腾腾的。我也没有尝过她们的血。因为散发出的气息就像是另一种不同的生命。我在打开的箱子旁边坐下来,心里觉得愚蠢透顶,仿佛在检视一箱偷来的玩具。话说回来,刚杀了那么多其他的人,现在又为什么要救这一个呢。她确实很漂亮,浅金色柔顺的头发、绵纸般温润的肌肤;即使此刻她颜面紫绀,淡青色的小血管在皮肤下织了一层细细的网。

我拆掉包裹物,把她抱到墙角那堆破毯子围成的小床上,就在这时发觉了自己的失策:天快亮了。像海岸晨雾一样清凉的天光漫过了窗棂,半挂在架子上的单薄帘幕根本无法隔绝这无形而致命的波涛。我钻进橱柜,两扇柜门间有一条难以忽略的宽缝;日出时撕裂云层的微响已经迫近了。

我蜷起身子坐着,脸埋在膝盖之间。很快便感到自己越缩越小……我变成了一只蝙蝠。

橱柜里的一些杂物纷纷倒坍在我身上。这种小动物视力很差,我什么都没看见,只感觉到头顶灰尘弥漫。大约是动物的身体承载不了太多乱七八糟的思绪,我睡着了。

太阳落山时变身术就解除了。我试图站起来,一时间忘了自己还在柜子里。吃不消的橱柜崩解成三块,有片合页飞了出去,掉进阴影之中。烟尘渐散,我看见那孩子躺在破毯子上睡着。数秒之内,就像人偶活了过来,她缓缓弓起背,接着使劲咳嗽、打喷嚏,眼泪汪汪;沾染了灰尘的眼睛是蓝色的。

“你叫什么?”我问她,她没有出声,而我读取到了她的思绪。她的名字是爱丽丝,和那本故事书的女主角同名。她身上的薄亚麻布裙子还算新,只是沾了不少灰;我用法术给她简单清理了一下。也许是出于小孩子的习惯——她抓住了我的手。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们穿过灯火闪耀的城区,向无光的远郊走去。她跌跌撞撞地追随着我的脚步,为了省点事,出城之后我把她抱了起来。我感到紧张,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正接近被抛弃的旧家。有只机灵的不怕人的海鸟落在弯曲的栏杆上,我打算拧断它那双疙疙瘩瘩的难看的爪子,又碍于手上没空而作罢。……没有脚的小鸟就只能永远飞翔、此生都无法再回到地面上了。沿着变动颇大的海岸线行走,我诞生的小村庄已不可见。那个地方一定已经像孩子们传诵的童话那样,沉没在深深的海底宫殿之中了。

盐分极高的坚硬的野草吞噬着人类活动的遗迹。五年前我还终日在此徘徊。夜空空无一物,我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那位会飞的……朋友。他与我母亲倾尽心力,想必是希望我走条正道;但他本人就深受污染,所以他给予的祝福对我没有作用。啊,回忆这些又有什么意思。面前是新的道路,让停滞已久的齿轮转动吧。我鬼使神差地掏出了店主给我的船票,它将把我和这孩子带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们要上的实际是条货船,兼带一些不介意住宿条件较差的旅客。我经过时,水手指着女孩说道:

“这小孩也需要买一张票。”

他朝我点点头,无意间碰到了我的目光。我递上一人份的票钱,对方没有异议地收下了。

在船上我尽己所能支配了几位有用的角色。唯一棘手的是一个看上去经济窘迫的年轻法师,我跟他瞎聊了半小时,又赠送了几件礼物,希望他没留意到我试图对他下暗示并尽可能在他的意识中植入一点点对我的好意。黎明之前我用法术封住了舱室的门,房间里有一张小床、一张放杂物的桌子和一把椅子,都用螺栓钉在地上。桌子上固定着一盏灯,抽屉里塞满干燥的垃圾。除此之外,四壁光秃秃的。

没有睡在狭窄的地方让我很不习惯。我影影绰绰地梦到自己在一片雾气弥漫的无际的树林里奔跑,午后不真实的光斑躲避着我,干枯的枝条上结满了有涩味的金色的果实;这似乎是我死后第一次做梦。当我惴惴不安地落回现实之中,发现一切尚未毁坏,少女趴在床沿的小桌上,金色发束散了开来,若无其事地玩着一把干了的柠檬片。“它们太圆了,没办法搭房子。”她一见我醒来就说。

我问她什么房子,她又比比划划说不清楚。原来所谓的房子是某家地下赌场的一个年轻人闲极无聊、用四副纸牌搭成的雄伟壮丽的城池,装饰着筹码做的柱子和水晶骰盅扮演的玻璃花房;骰盅里罩着几片叶子和一朵枯萎的花。完成之后,伙计抱来店里的猫,让这只巨兽把他几个小时的杰作全踩坏了。

这种儿戏般的做法引起了久远的回忆。我隐身到一个个舱室中搜寻,只找到一副很旧的扑克,边角都磨得起毛了。回到房间时,她正等着我。

“我想再看看那座纸牌城堡。”我对她说,她几乎没听我说什么便高兴地玩了起来。

我试着给她编头发,然而发型做得蓬蓬松松的,只好又拆掉了。夜色略深时水手叫我们到甲板上吃饭,我假装吃了一些,只品尝到灰尘之味。从爱丽丝的表情来看,食物显然不好吃,但她只是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没有出声抱怨。脚下由于波涛而轻柔起伏的甲板仍能勾起我身为凡人时的幽邃思绪,就像那些满载着垃圾和水草的黑暗漩涡;传说中遇到它们的船只都会被拽到倾覆过来的另一个洋面之上。昏暗的云层间群星移动,爱丽丝非要拉着我欣赏星座,我也懒得告诉她她就没指对过一个。海风与咸水的气味反倒使她恢复了活力。

爱丽丝在外人面前很害羞,所有的耍赖和任性都发生在我们独处的时候;我很满意这种感觉。我喜欢她那脆弱的生者之姿。回到憋闷的舱室,她笨拙地描述自己先前的经历,又要给我念那些赌客教她的歪诗。每背完一首,她就期待地看着我,我只好点点头。差点死在那口箱子里似乎没给她留下任何记忆。

只有我能保护她。……她是我的。她那些小小的任性就像是撒娇一样。我模糊地想起还住在家中的最后几个月,母亲的手臂间不知何时有了一个女婴(我根本没注意过她的肚子,或许是抱养来的也未可知);他们一定会爱那孩子甚于爱我。最重要的是,那是个正常的婴儿。如果第一个诞生的不是我这样阴森逼人的恶魔之子,母亲她一定是至为幸福的吧。

我醒着时她在睡觉,我被迫沉眠时她只能玩抽屉里的垃圾和那副破纸牌打发时间。又一个夜晚来临,她抓紧困倦前的几小时跟我说话。她无意间说起自己觉得很高兴,因为不用吃药了。我让她在脑海中回忆药剂的样子和味道,发现那不是一般的药而是一种强效的抑制剂。这类物品在船上肯定是不可能弄到的。要是能在英克莱城拖延几天就好了……但话说回来,如果我自己旅行,完全不必准备这些东西。她没想起这件事的话我要如何猜到呢。

目前唯一的希望是海况良好,尽快抵达,等靠岸再想办法。可能是天气转阴的缘故,我下午就醒了。见我醒来,她立刻缠上了我,要求到二层舱室里看风景;因为听说船正经过迷雾之海。这里据说是许多恐怖流言和离奇童话的发生之地。

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只要不是完全暴露在阴天的天空之下,我并不会受伤。我们去到二层,透过玻璃,能看到海雾茫茫,仿佛闯入仙境。船只缓速航行,隐约可见浓雾掩映的岛屿,那些杂色斑点很快就完全消失在厚密的水汽之后。爱丽丝跑过去触摸从舷窗缝隙漏进来的云雾,雾气抚上她的脸庞,竟使得整张脸看上去模糊了。

“不行,”我将她拖回来,“别碰到雾。我们下去吧。”

回到没窗户的房间让她很失落,但她很快又打起精神,说要再给我讲几个笑话。我等待着,而她搜肠刮肚,却发现短暂的七年人生里再也没有能说的趣事了。“我来给你讲吧。”我说,很自然就想起了那个女主角与她同名的绘本,讲到少女一步走错,即将踏入万劫不复的悲剧时犹豫了。

“后来呢?”爱丽丝追问道,“后来她从镜子里出来了吗?”

“没有。取世上最大的珍珠时她被鲸鱼吞掉,死了。”我答道,当即感到后悔。她的脸色立时变了,这个孩子并非不了解死亡和分离。“那么,我们也回不去了吗?”她很快联想到自己的境况,眼泪滚滚而下。没过几分钟她就靠在我的怀抱里嚎啕大哭,小小的身体像火焰一样滚烫。我弄不清她是否在发烧,任何活物的体温都远高于我。哭声终于止息后,她竟然睡着了。

从始至终,她一次也没有问我将把她带去哪里。她蜷缩在薄被子上,在睡梦中抽搐。迟钝如我也猜到了七八分,如果不打开箱子,她就会一直停留在假死状态。她自己也是包装纸的一部分,触碰雾气又加速了她体内真正“货品”的活化。“好痛。”她喃喃自语着,无意识地抓扯身上那条宽松多褶的裙子。我扳开她汗湿的手指,掌心里流下一股带甜味的鲜血;衣物前襟已经被血湿透了。

我可能花了一分钟才克制住自己的反应。由我动手她大概还能少些痛苦,但当时根本想不到这一点。她的生命并无意义。有价值的是埋藏在她体内的东西。

也许我还是应该按照上辈托付的那样,把她带到首都去。魔法只能几分钟几分钟地缓解她的痛苦,并且数量是有限的。不到半夜,疼痛就迫使她醒了过来,而我隐约听到海上下起了大雨。她的血肉变得既硬又脆,仿佛轻轻一折就要断裂;身体眼看着已经是角弓反张的姿势了。从她的心脏部位传来一阵奇异的脉动,她气喘吁吁,眼球转动着捕捉我的身影:

“……谢谢你能陪我,”她胡乱抹着脸上的汗水和泪水说,“不要离开,拉着我的手好么?”

“少说两句吧。”我发现自己的措辞极为生硬。她这话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我魔眼的魅惑之力呢。

终于一切都失控了。她开始尖叫,呕出的血块又掐断了她的声音。有人大力敲打着房门,同时船只猛地摇晃起来,过了两秒又没声了。“你留在这里。”我说,化为烟雾从钥匙孔里离开了房间。

过道上并没有人。我感知了一下被支配者的方位,继续往上,听到有人大喊一声:

“现在好了,它走了!”

实体化后我发觉船晃动的幅度比以为的更大,几乎站立不稳;还好现在已经不会晕眩了。下着暴雨,外面的视野反而清晰了一些,但也只能看见波涛汹涌的洋面。船尾在燃烧。二层结构缺损了一大块,不知道是被什么弄成这样的。我打算去看看情况,在一处拐角撞上了第一天晚上认识的施法者。他一见到我就说:

“你也是法师吧?不想死就来搭把手!”

他猛推了我一把。我感到自己倒退着飘飞起来,瞬间便落入了自然的爪中。

雨滴对我来说犹如酸液,毕竟也是“流动之水”的一种;但悬浮在大雨之中好歹不像船上那么摇晃了。一旦距离足够远,我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六七条巨大的海兽环绕在船只周围,像争夺饵食的鱼簇拥追逐着小小的猎物。现在,我可以化为雾气从这里逃走,也可以加速船只倾覆或轻松杀死逃到甲板上的人;唯独没有方法挽留她的生命。一串银绿色的闪光短暂地照亮了货船黏附着贝壳的吃水线与海兽群翻涌的漆黑尾巴,光尘被暴雨冲洗,很快四散而去。舱中发生了最后的爆炸,数分钟内,沉入海面下的白色帆影已不可见。

暴风雨神秘地平息了。不,其实我知道原因……乌云飞速撤去,清晨泛着鲜红的阳光洒落到海面上。

并不强烈的日光也使我眼前一阵发黑,下意识地后退;飞行术似乎解消了。自然,是因为施法者死了……行于夜晚多年,太阳之于我仿佛早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我看不到海洋,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置身灼人的火焰中而目不能视,所有讨厌的回忆都涌了上来。这就是毁灭,安德烈亚,可千万不要在白昼里出门呀。

上辈会屈尊来救我简直是最不可思议的玩笑。我还不至于蠢到去相信这一点。

不过毁灭确实没有降临。

……再生到略有意识的程度时,致命的太阳已经落下。这座岛屿边缘有个快要被水浸湿的坟墓,我躺在一些朽木围出的模糊轮廓中间,新死者不到一年就腐烂得没什么气味了。

我想知道那孩子在哪里。

如果我咬过她,现在就能感觉到了。

枝叶与藤蔓在半空中盘节成松散的网格。星星像无法捡拾的棋子一般,透过网格而闪烁。过了很久我才爬起来,衣物烧坏了三分之一,除戒指和邪徽之外的小道具丢得一干二净。我沿着砂岸漫无目的地走去,小心不碰到流动的水;海浪刷刷作响,就像被埋葬在浪花下的海妖在歌唱。

不下水想必是见不到她的。但随着夜色渐深,水涨了上来。在一处岬角,我看到了海洋吐出它吃剩的骨头;像一份摔碎的礼物,或是陨落的星星——我从未对着生物的残骸呕吐过,死后更是如此;只有这一次是真的感到恶心。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感情……我伸手把黑色的碎片揽入怀中,它们冷得像冰。这些带有白色杂质的黑浆块与我回忆中她还活着时的气味、触感、容颜和声响交织在一起,产生了强烈的冲击感,原来这才是死亡。

海浪舔舐的声音在我耳中忽然放大了。顺着颤栗感望去,我看到上辈幻化成一位身材高大、有着暗红色双瞳的男人,从杂树林的阴影下缓步走来。我尊敬他,爱他,只要他开口我就会自动奉献一切,直至今天都我都能这么说。但那时我突然发觉誓言的每个词缝里都填满了无尽的怨气。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我没有放开手中的残躯,而他走近前来俯视着我,语气显出冷淡和无趣,甚至都没责备我弄坏了他的货品:

“不要做你做不到的事。你不适合做这种事。”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炸裂了。有一瞬间我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整个人一下子被嫉恨所吞没。这种感情竟是这样的滋味,有毒的水汽冰冷粘稠,掺杂着一丝丝遥远的尖笑声。时至今日此事仍然能够轻易引燃我的狂怒:父亲大人明明已经拥有一切,却还来嘲笑我……!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被抛掷进迷雾之中是上辈的降咒;那具枯骨的拥抱恍然间像极了他现出真身时将骨手轻轻放在我的头上。没错,我做不到许多事,不是他理想的继承人。但我也可以像他一样得到一个孩子,并且在故事的最后将她抛弃;当她心碎之时,会产生多大的能量啊。

……

我从来没有过永生者那种从容不迫享用一切的心境。即使是今天,在过去的一切都没有意义的现在,我也像一只被关进玻璃瓶里的野鼠,一定会在光滑的内壁上撞得头破血流。月亮升得更高,对时日无多的恐惧驱策着我如精怪一般飞翔。小小的城镇从朦胧的大地上浮现出来,像一撮苔藓薄薄地堆积在灰尘组成的平原上。耳朵捕捉到了不存在的露水降下的声音,在一意向前的恍惚间梦想着永恒不堕的完美;而我已决定打破这幻境。恶意之芒不仅洒向他人,也对准了我自己的瞳孔;即使如此我仍要许愿。

我显形在不甚高大的城墙上。一只皮毛漆黑如午夜的猫钻出暗影。它的眼睛与我的同色,绿莹莹的,在被满月映照成玫红色的夜幕下险恶而不祥。它走近前来,毫不客气地仰头咬啮我的衣摆。“我没有东西喂你。”我对它说,然而它的第二位和第三位同伴相继到来。当我走上城镇的街道时,七只黑猫簇拥追随着我的步伐,不时跑到前面打滚,与自己长而锐利的尾巴嬉戏。近旁荒废坍圮的房屋里,膏草上沾满淋漓的露水,白色的野玫瑰攀绕上锈迹斑斑的栏杆;远方低矮的天空下,群丘与裂谷在寂静中歌唱,在雾气的障壁中奏出震耳欲聋的回响。这个世界的表象正如碎裂粘连的蛋壳一般。我可以拔下膏草填平这些缝隙,但怎能指望自己的爪子插进自己的喉咙呢。……无人的小巷里,被我选中的少女倚着烟囱凝望月亮,一如我曾经在故乡的海岸上等待某位异乡之人。当我刻意将一片瓦砾踢下屋檐时她发现了我,恐惧的目光中有着期待。在这座被浓雾封闭的孤岛上,我的愿望是不可抗拒的:

“对,”我说道,“过来吧。”

-to be continued-

*注1:指法术“侦测思想”

*注2:指当面施展法术“魅惑人类”

*注3:指巧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