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这世上最麻烦的东西,无论是否愉快,你都有可能因为某个契机想起它和与它相关的一连串事。尽管你知道它会拖慢你前进的步伐,但你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沉浸于此,并为了从回忆中解脱做各种疯狂的事。

自从拿到那张照片,我就开始不住地回想着过去,从和她相遇到她离开这段时间的过去。这思绪是如此混乱复杂,以至于常客们这几天见我时都以为我身体中了病。

或许把这些事写下来再找个角落丢进去就不用担心被回忆破坏现有的生活——抱着这个想法,我去市中心送货时买回了一个空白本,开始动笔写这本手记。

那么,先从我自己的故事开始:

我想每个被称为“异世界”的地方都有一家外表十分普通、只挂了块画着酒杯酒瓶的招牌的酒馆。每个冒险者都能在酒馆里痛快地喝上一扎啤酒,咬着下酒的烤鸡或者鱼干,和别人畅聊自己的经历或者道听途说而来的传奇。

而在这个叫“耶尔拉”的小世界,开了这样酒馆的人是我。

来这里之前我的人生履历不能再普通:在一个小城出生、上学、高中毕业、然后在家里的酒馆打下手。在那块年久失修的楼板砸下来之前,我的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平淡得就像烧开后又放凉的白开水。

我也没想到死后会有灵魂这档子事,更没想到我在一片黑暗中恢复意识后没几分钟就被谁强拉硬拽上了辆同样黑暗、只能通过震动猜出的黑车,颠簸一阵后见到了“神”。

之所以打引号,一是我前世的世界和我本人都没有相关信仰,二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异世界生活……我觉得他们比起普世印象中那些品德高尚、面容和善的神更像是拿着ak47耀武扬威的猴子。

至于我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这是我在酒馆做起来后断断续续从来酒馆消遣的神使们那儿听来的:很多世界自然出生长大的人灵魂都有魂力,而活着会消耗它,直到人老年时魂力彻底耗尽,灵魂也就跟着衰老的肉体一起烟消云散。但在年轻身体力壮之时早早死亡的人灵魂都有充足的魂力且不容易随肉体灰飞烟灭,正好这些自称“神”的家伙需要这样完好的灵魂来完善自己的玩具——也就是它们发现并开拓管辖的各个小世界。

由于它们主世界没法生成这样的灵魂,它们会通过别的方式来补充:有时是和它们主世界之外的一些世界做交易,更多时候是从别的尚未发展到他们这阶段的世界手里明抢那些夭折的倒霉蛋,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就是这么被绑架……或者说,被拐来的。

说回当时,我在黑车上迷迷糊糊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光亮,跟着我和同来的几个倒霉蛋就被丢到了发出光亮的地面上,眼前是一个梳着长双马尾,穿着前世会被称为“情趣内衣”的暴露服装的女人。

“你们因为不幸提前终结了人生,但很幸运,我可以让你们继续享受它。”

那自称神的漂亮女人训话时的样子让我想起新闻访谈里大谈福报的黑心企业家。

“首先在这里,父亲大人和我、伟大的莫涅塔就是一切,对于让你们有机会继续人生的我,你们得感恩戴德。”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我们立刻被身后押我们来的人按着在她面前下跪,莫涅塔对这一行为似乎很满意。

“很好,别的规矩你们会在肉身转生后慢慢在训练营学到的,但总体和你们之前的世界没太大差别。”

说着,莫涅塔带着十分标准的灿烂假笑展开双臂。

“欢迎来到耶尔拉,现在,你们的新生活就要开始啦!”

她说的新生活就是把我们丢到耶尔拉这个小世界里当清洁工:在这个按公制算据说有100万平方公里的地方,耶尔拉世界开发面积不到百分之八,而且除了中心居住带外几乎都是荒郊野岭,里面自然也满是危险的魔兽。但“神”世界的人谁都不愿意屈尊到小世界干脏活累活,清理魔兽、开荒拓土的任务自然落在了被送来的倒霉蛋们身上。

每个被送来的人都会在重塑适应这里生活的肉身后,在世界中央地区设立的新手培训营里醒来,随便塞一把武器就开始接受基本战斗技能培训,训出来后再进行一个多月的猎兽实习。

实习期满后就算是新手期毕业,被送来的人可以在“神”的开恩下在可选范围内选择一个你想要的固有能力,然后在五十天培训营准住期满前找个地方住下,每天猎兽开荒直到前世剩的魂力彻底耗尽……

这就是我们来到这儿后的新人生,反正都是忙着活,某种意义上这个快乐小世界确实和前世没太大区别。

我就这样度过了我来到耶尔拉的第一个半年。在终于熬过新手期可以选择固有能力时,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容易打兽攒钱的武力类能力——勉强才过猎兽实习的我认定打猎这种刺激的工作实在不适合只想好好当个日子人的我。比起在林子里和飞禽走兽斗智斗勇,我还是更喜欢像前世一样挥汗如雨地搅拌酒曲。

我在可选范围内选的能力是“加速”,具体来说是加速物品在特定环境条件下的变化速度,这能力可以让新打上的鱼在盐中迅速变成容易保存的鱼干,也可以让原本一年才能酿好的麦酒三天就能喝。

靠着自己带到这一世的制饮料天赋和选的固有能力,我在耶尔拉的居住区走街串户卖了两年散装酒就攒了足够的启动资金,然后就在耶尔拉中心城区和外围村庄的交界处有了这家洪氏小酒馆——我想你也能猜到这是我前世家里酒馆的名字,把自家祖业开到异世他乡也算是告慰我那不知道现在在哪里的父母和祖先。

虽然这里和普通酒馆一样主要卖酒,但不是我自夸,经过二十六年的苦心经营和研究,现在只要你说出想要的感觉并肯付钱,我可以整出你想喝的任何饮料。从老白干到波尔多葡萄酒,从可乐到各种汽水再到各路果汁,只要有合适的材料我都能做出来。

尽管我的酒馆已经在竞争者云集的耶尔拉打出一片天,但我仍尽力维持着饮料方面的万能口碑,原因无它:要在这个真正弱肉强食的地方生存,你总得有点利用价值。

……真无聊不是?

世上所有商人的发家史都是这个套路,不过和那些人不同,由于竞争者太多,我没有大富大贵垄断耶尔拉的酒业,收入也就能保证这家小店能开下去——况且就算挣了大钱,在耶尔拉这种荒郊野岭我也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没有除了保证自己活着以外想做的事。

幸好,我很享受这种和前世一样无聊得冒烟的日子。对我来说,有饭吃,有几根烟抽,有酒要酿要出缸,这种和聚居地外那条叫维塔的人工河一样平静流淌的生活就是幸福。

不过正如米放着不动自己也会发霉一样,生活也会产生变数……就像河中偶尔会掉进石子,石子会在河中泛起涟漪,就算河很快重新静下来,石子说不定也会在水中对河产生些许影响。

对我来说,那颗石子的名字叫做安妮。

安妮是在我到耶尔拉七年后来到的这个快乐小世界。到去年她离开这里为止,安妮在耶尔拉总共待了十八年。

她是不该属于这里的女孩儿——我相信你在第一眼见到安妮时也会这样说。

被抓来的人们在这里的相貌都是被“神”那边的肉身塑造系统随机定型(而且生成了就没法改——他们自己居然也搞不懂他们自己的系统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安妮被塑了一头明亮的红发,个子矮到刚好比酒馆柜台高一头,一张娃娃脸上满是稚气不说还总挂着笑容。尽管她在耶尔拉常年穿着自己缝的粗布工装,但她的样子总让人觉得她不应该是在这个残酷野蛮的世界整天打怪,而是穿着连衣裙像精灵一样穿梭在田野里。

在耶尔拉,没有被塑造成成年人身材的家伙如同这个快乐小世界的阴雨天一样少见。于是在安妮那批倒霉蛋被送来耶尔拉新手训练营那半年,她自然成了酒馆常客神使的一个小话题。我也趁神使们喝酒聊天的机会竖起耳朵听了不少情报——这倒不是我八卦,对新来的菜鸟,这里每个人都会予以密切关注。

一方面是出于对新来者的好奇,在缺乏娱乐的耶尔拉,研究新来的倒霉蛋们可是老鸟们为数不多的乐趣;另一方面,绵密又灵通的情报网也是生存的一部分。谁也不知道来这个快乐小世界的菜鸟里会不会出个猛人,要是能慧眼识珠发现菜鸟中优秀的潜力股并打好关系,那靠着潜力股帮忙,在耶尔拉的生活会轻松很多。

关于安妮,我从神使那里听来的东西很少:除了她的身材长相、她在训练营的综合成绩中等偏上外,我只探听到安妮前世是在一所名牌大学攻读航天工程研究生,都快毕业了结果因为劳累过度昏死在学校实验室——搁哪里都称得上是天妒英才,可惜这个小世界的天比起妒更像是蛮不讲理。

在学校这个象牙塔里过了一辈子,来这儿之后的肉体又是不成熟的模样——听着就不谙世事,而天真烂漫的家伙在这里相当于羊进了狼群……以我对这个快乐小世界各方阴暗面的了解,我对安妮的初步判断是她在这里顶多撑半年。

安妮在出训练营两个月后第一次走进酒馆。

那是个暖和的下午:工作日没什么客人,店里打零工的伙计又都晚上才能来,酿酒用的材料也都在等发酵,因此安妮推门进来时,我正坐在吧台边无聊到打哈欠。

我对她本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包括我在内,一开始离开训练营出来游荡的菜鸟大多眼神空洞脸色阴沉,脸上都带着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后浮现的迷茫。但安妮不是,从我遇到安妮到她彻底离开这个快乐小世界,大多数时候她的表情和眼神都十分明亮,仿佛每时每刻都对外界充满期待。

所以我打起精神站了起来,用手擦下脸等她选好想要的东西。

“您好。”在打量完酒馆并看完墙上挂的耶尔拉文字和中英文混杂的菜单后,安妮打招呼时的语气非常有礼貌,“请问您怎么称呼?”

“叫我洛普斯先生就行。”其实我前世叫洪济,洛普斯是来耶尔拉后和这副中年大叔肉体一块儿被随机来的身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妮。”她清脆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前世爷爷在家里养过的画眉,“听说您这里可以买到任何想要的酒,不知您接不接受预订?”

“可以。”我对新来的菜鸟找我赊酒已经习以为常,“你要哪种?”

安妮走过来,费力坐到柜台前的凳子上,拿过台面上放的便签和铅笔:“我把要求给您写下来吧,目前不急用。”

“不急用?”我感到很奇怪,一般来这儿点酒的人都巴不得看我立马从吧台后拿出酒瓶。

“我需要高度数的酒,酒的类型不限,唯一的要求是度数越高越好。”她飞快地写着,便签上那娟秀的汉字让我意识到安妮也是我老乡——在耶尔拉这个快乐小世界,老乡的概念已经扩大到转生前来自同个文化圈,“量的话,目前先预订一吨。”

听到这要求后,我打量了一下她的小身板:“你酒量多大?”

“为什么这样问?”显然安妮对我会提出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因为我觉得你要是真把这么多酒全喝下去,立马就得灰飞烟灭,女神广场都救不回来。”女神广场全名叫伟大莫涅塔广场,位于新手训练营正门前。那片广场的治疗能力来源是中央立着的那座莫涅塔雕像,这里的人无论受多重的伤中了多烈的毒,只要在魂力耗尽彻底化灰前被抬到广场让雕像治疗下就能起死回生。莫涅塔本人管那片广场叫自己的恩赐。

听完这话后的安妮愣了一会儿,随后笑着对我解释:“您误会了,我买酒不是为了喝。”

“那你是为了什么?”

“汽车燃料。”安妮说着,在写下的要求旁飞速画了个小轿车的简笔画。“我想试着做一辆汽车,要让车跑起来的话燃料必不可少,而高浓度酒精是我目前想到的最佳燃料替代品。”

“你对前世的科技生活还抱有怀念?”尽管只是简笔画,但那是我来到耶尔拉后除了抽水马桶第一次看到过去文明相关的科技产物。

“算是吧。”安妮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以示承认,“来这里前一直忙各种课题还有打工赚学费,即使拿驾照后也根本没时间开车。我想先在这儿用自己知识做辆汽车出来开,这也算是弥补前世的遗憾。”

汽车这个在前世无比熟悉的词自从来到耶尔拉后就变得无比陌生:现在的我要拿酒只需要去地窖拿现成的,材料方面我每次会雇马车拉回酒馆,不需要亲自上手拉车。但前世的话,我一般都是开上家里那辆修了好几次,已经颠簸得快散架的五菱……

意识到又开始回忆过去的我赶紧止住思绪,用干巴巴的话结束这个话题。

“……确实,有事想做总比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我赶紧把便条收进柜台的抽屉:“不过,我个人建议你尽早忘掉前世生活适应这里,这地方可不比前世先进,不早点接受这点的话在耶尔拉你会很难过的。”

“谢谢您的建议。”安妮说着跳下凳子,同时把手伸进背着的斜挎包,“那么酒的定金……”

“哪天你要是真造出汽车了,随时都能带钱来取。”在我和她聊天的功夫,窗外的天色看起来已近黄昏,外出捕杀魔兽的猎手们该去完收购处准备休息了。

我开始收拾柜台准备迎接即将蜂拥而至的客人:“一点就着的伏特加怎么样?对酒馆来说,常备一吨伏特加不是问题。到时你只要准备好十枚老头币就行。”

“那也请您收下这个。”说着安妮从包里拿出一枚亮闪闪的金币放到我眼前,在夕阳的光下这枚刻着“父亲大人”头像的老头币也泛着光,“就当是我们刚才约定的见证。”

“像我们这样开店的,记性都不会差。”我没有去拿它,“不过,你现在身上还有生活费吗?”

“非常够用。”安妮拍拍挎包,里面传出的声音显示包里装满金属,“谢谢您关心。”

随后我目送她走出店门,然后又看向柜台,与老头币上那略有秃顶的“父亲大人”对视了一会儿。

居然敢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露财,当时的我不知道该说这妹子是天真还是傻……换别人恐怕会赶紧想法把安妮吃干抹净,得亏她是先来找的我。

想到这儿的我拿起那枚老头币后打开抽屉,把它包进刚才的便条里重新塞回去。而且,我刻意把画着汽车的那面包在里头,好忘掉由那个简笔画引起的诸多危险思绪。

第一次见面后,我设法在主管当年菜鸟的神使大驾光临酒馆时套了话,得知了安妮选的固有能力是重塑,可以把特定体积的物体塑造成想要的形状。

但我还是不太放心,于是我委托和我同期来这儿的帕夫列尽可能不留痕迹地打听她现在的情况——当时我给帕夫列的借口是“调查下安妮是否有做成这单大生意的条件”,其实是直觉让我不得不注意这个想把前世生活带到这个快乐小世界的老乡。

而且帕夫列做这事也非常合适:作为在居住区走街串巷卖卷烟的小贩,帕夫列在黑白两道都十分吃得开,消息也远比我灵通,所以我经常用各种酒以物易物找他换情报,变相让他当了我的秘密情报员。

通过他,我顺利打听到了安妮在这个快乐小世界的行动:从训练营出来后,安妮在城郊的大型垃圾场边上收集材料搭了个小木屋住下。之后的她除了会做一些魔兽清理协会发布的打猎任务赚资历以外,还在垃圾场里捡了不少被丢弃的废旧武器,再靠重塑能力做成新东西——比如锅碗瓢盆之类的日常用品,比如她那时用来出行加售卖的简易自行车。

耶尔拉这地方截至我写下手记的现在,开拓时间也就七十五年。而这里生活用的各项资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神”这种连给人的固有能力都要克扣的吝啬鬼除了让我们有一口气就能工作外别的一概不管……就这么说吧,在我之前被送来这儿的倒霉蛋们能在几乎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开拓出这片6万平方公里的居住地,还让这里具备一个能独立生存的小城镇的基础功能实属不易。

目前这里活下去的基础设施还算齐全,村庄里有大片农田也有不少菜地果园,离居住地30千米的地方还有两个矿场和一个武器锻造工厂。到我在耶尔拉世界开拓五十周年纪念月来这个快乐小世界的时候,这里的各项资源总算是够耶尔拉除五千神使之外的25万倒霉蛋们饱肚子之余有闲心改善生活。

不过在安妮到来之前,这个快乐小世界的生活水准撑死只有封建社会水平,别说高科技,在耶尔拉连从武器工厂向神塔送武器都只能用牛车慢慢拉。

唯一称得上接近现代生活的玩意儿就是排水系统——幸好在耶尔拉开荒那阵有个前世专职水处理的神使进了居住地城镇设计团队(可惜由于年代过于久远,此人名字已不可考),娇气的莫涅塔和不幸流落到耶尔拉的倒霉蛋们也都不喜欢看自己的周围环境污水横流。所以为了马桶他们达成共识,齐心协力建成了现在这套还算完善的排水系统,维塔河也是那时挖的,莫涅塔甚至破例批准在维塔河边上立了座小型石碑来纪念这件事。

从这件事看,虽然被送来耶尔拉的人们前世大多是社会底层甚至还有不少文盲,但技术人才肯定不缺。至于为什么七十五年间这个快乐小世界排水系统之外的科技产物都没能搞起来……这个问题后面再写。

无论如何,在这种落后情况下,虽然安妮造的自行车因为材料质量问题骑在路上叮铃当啷乱响,但这些自行车都是用废旧武器制作,成本很低,因此安妮对这种久没见的科技玩意儿的定价十分低廉,这使得自行车在一些买不起出行用牲畜的底层人士中很受欢迎。

再加上安妮如我前面所说性格开朗,为人直率,她在耶尔拉普通人中的人缘还不错,生意自然也算顺风顺水。

“总之,从我了解到的情报看,安妮在耶尔拉挣到十个老头币完全不是问题。”在把上述情报说完后,帕夫列喝了口我这回作为报酬送他的柠檬白兰地特调,“既然她能折腾出简易自行车,那她哪天说不定真能折腾出汽车,你这一吨伏特加的大生意有望做成。”

“看来是。”知道这些后,意识到安妮并非像我第一印象那样天真的我舒了口气。但我还不放心,“对了,乔伊那边……”

“你都说他名字了,那你应该能猜到那家伙想什么吧。”帕夫列摊手,“而且不只乔伊,贫民区那边早就传了个遍:亨伯特帮那些家伙都对安妮非常感兴趣哟。”

“我就知道。”对这消息我一点都不意外,不如说在耶尔拉,亨伯特帮不盯上安妮才是怪事。

我们在耶尔拉重塑的肉体除了更强韧和恢复能力更强以外,和前世肉体在生理功能上没太大区别。外貌方面,大概“神”那帮家伙都不喜欢看丑陋的家伙倒自己胃口,这里的倒霉蛋们在长相上没有歪瓜裂枣,最次也是丢人堆里就找不着的普通水准。

但在这个快乐小世界里有一个谁都实现不了的事——生育。据说由于“神”自己都是被“父亲大人”凭空创造出来的,由“父亲大人”创造的肉身重塑系统自然也不会给倒霉蛋们自己造不出的功能。

但人体为了实现生育功能而准备的全套器官可都在……因此被送到这里的人中,很多耐不住寂寞的家伙会搭伙过日子。

个别强悍的甚至还会在这儿开后宫:丛林法则嘛,在这种地方除了“神”和神使谁强谁老大,只要实力强就自然有人投奔你,男的妻妾成群、女的面首满屋都不是梦。至于同性恋双性恋更不是什么稀奇事,你哪怕口味奇葩到喜欢鱼都没人管你。

而神使那帮倒霉蛋们中有幸被“神”选中,脱颖而出服侍“神”的幸运儿对自己同伴们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彼此都有生路嘛,别闹出人命或者犯下蔑视莫涅塔和“父亲大人”的重罪就行。

说回肉身塑造系统:出于劳动需要,这里的让们基本都被塑成了青年和中年肉体,被塑造成别的样子的家伙少之又少。至于为什么还会有小孩子和老人模样的家伙出现在耶尔拉,神使那边的解释是肉身塑形系统偶尔会出bug。

实际上,那时耶尔拉差不多有两年没来过安妮这体型的妹子了——根据我之前的描述,你除了能想象到这里有多‘民风淳朴’,还应该能猜到安妮之前她这身板的倒霉蛋在耶尔拉这个快乐小世界大多是什么下场。

可惜亨伯特帮并没有在缺少中意猎物的这两年里解散:这个变态云集的帮派以它的组建者命名(我很乐意告诉你,那个组建者亨伯特在我到这儿的十年前死于被魔兽开膛破肚),因为其成员各种卑劣下流的爱好和很多神使还有几任大神使长臭味相投,亨伯特帮得以在耶尔拉扎根并发展成一个一百多人的小帮派。而前世刑法里写的罪,除了太先进以至于耶尔拉没有作案工具及作案能力的罪名,可以说亨伯特帮全都犯过。

虽然被送来这里的人大多来自文明社会,不屑于和这群纯粹的人渣为伍,但我只能说……似乎每个社会都有这种杀不净的蟑螂和出于各种目的给蟑螂提供庇护的禽兽。

而乔伊哪怕在臭名昭著的亨伯特帮也是恶棍中的极品:除了像帮里其他人那样仰仗强力的拳头在平民区欺男霸女、向那些只能勉强过活的人收取高额保护费,乔伊还带头在帮里搞副业,具体来说是垄断贩卖有高度成瘾性的毒草九泉草,让一堆不幸染上毒瘾成为瘾君子的倒霉蛋们成为乖乖给亨伯特帮上供的奴隶。最重要的是,乔伊本身就是十足的恋童癖。

理所当然,拥有十分少见的萝莉身体的安妮就这样被这帮混账看上了。虽然现任大神使长上台后和亨伯特帮很不对付导致它们不得不收敛自己的行动,但哪只狼会轻易放弃盯上的猎物?

在我和安妮第一次见面之后过了半个月,乔伊就带上自己的小弟博格斯——一个同样混蛋的家伙去围堵安妮。

这是它们第一次行动,从我在酒馆客人那里听说的作案过程看得出它们蓄谋已久:它们先是找到了平常安妮居住的小木屋,然后在周围的大型垃圾场里借助废物堆进行埋伏。那天安妮正好接了协会的任务去了密林打猎,等安妮打猎完毕,去收购处交完猎物后骑车回到大型垃圾场,乔伊和博格斯趁她在屋外下车准备锁车的时候一拥而上。

好在,它们没成功。

一直保持着警惕的安妮狠狠反击:乔伊和博格斯都是大块头,打架时它们中随便一个的蛮力常人都很难招架,更何况两人一起上。但安妮在被偷袭后完全没有受到惊吓,而是在迅速闪开后,开始顽强地与两人周旋。

因为安妮被分配来的身躯在硬碰硬的战斗中处于劣势,她在训练营里特意锻炼了灵活性,这使得她在非组团捕猎的情况下也能自己解决一些体型略大的魔兽。此外她的重塑能力也派上了大用场,由于安妮平时就是靠制造自行车和各种小型器件维持生计,所以她住的小木屋周围堆了不少粗加工过的废武器。而在这次被偷袭中,安妮把这些废武器瞬间重塑成了各种铁刺,这些突然出现的铁刺有效扰乱了乔伊和博格斯的视线和反应,同时铁刺在两人莽撞的追捕中扎进它们的肉里,让它们不得不顶着满身的刺伤继续抓安妮,行动大大放缓。

她就这样坚持到了发现情况的路人们喊来巡逻的神使警卫队。

这次失败偷袭的结果是:身上扎了一堆铁刺的乔伊和博格斯都被逮捕,安妮本人只受了点皮外伤。

不过由于当时旧神使势力还很强势,再加上乔伊和博格斯这次是犯罪未遂,因此神使委员会对它俩的处罚是去女神广场治好铁刺伤后关牢里服一个月苦役了事。

十一

按理说经历这么一出,知道猎物不好惹的聪明人都会放弃。但被教训一通的乔伊非但没放弃,据说那阵他在牢房里还放话,说总有一天要让安妮屈从自己。

我向来和亨伯特帮那群人不对付——喝醉后撒酒疯砸店倒是其次,正常人谁会喜欢恶棍每天晚上在自己眼前晃悠,吹嘘自己的犯罪史。

而且我个人觉得有必要帮扶下同样被送来耶尔拉的倒霉老乡,所以在事情发生半月后,安妮为了给我送野生红莓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第二次来酒馆时,我问她要不要在我这儿住一段时间。

“乔伊他们快出狱了,以我对亨伯特帮的了解,他们的报复肯定会丧心病狂。”我是上来就这样直白劝告的,这种生死攸关的事不适合拐弯抹角,“我这边酒馆和各方势力都有来往,遇事时一般能保持中立。我可以向你保证任何人渣都不敢来这里闹事。”

听到我这话后,刚打着招呼进酒馆的安妮拿着装红莓的篮子愣在原地,惊讶地盯着我看了会儿——后来我们熟络后我问安妮当时为什么发呆,她及其不好意思地承认她在第一次见面时以为我是个不问世事的冷漠生意人。

至于那时,安妮只是满脸尴尬地打哈哈:“原来我遇袭的事都传到酒馆来了啊。”

“从看到你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事儿迟早发生。”我从柜子里拿出一包二十枚铜子儿,这是那时一篮野生红梅的收购价,“要是你早来五六年,你哪怕那天晚上死在它们手里都不是新闻。”

“原先耶尔拉的治安比现在还糟吗?”安妮把篮子踮脚放到吧台上,那时正是耶尔拉的五月,成熟饱满的红莓果挂着清晨留下的露珠,在正好照到吧台的阳光下闪亮着。

“在我刚来那几年的耶尔拉,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两个——神塔和维塔河底。”我点了下头,把铜子包塞进安妮空出的手里,“这两年才好点,不过如你所见……而且耶尔拉很久没有进过你这样身材的新人了,亨伯特帮又专爱挑你这样的柔弱的倒霉蛋下手。”

“我可不弱。”虽然看着在逞强,但安妮反驳的声音听着有些泄气,“从我那天的反击他们应该能看出来,我只是……不像大多数人那样高而已,利用能力还是能保护自己。”

“很遗憾,对那群渣滓来说,猎物越会反抗他们越是兴致勃勃。”我决定打消她自己和整个亨伯特帮对抗的愚蠢念头,“对那群人渣来说,搞定难缠的猎物就像是给自己授勋,可以作为吹嘘的资本宣扬个五六年。而且乔伊在亨伯特帮的地位可不低,那个帮派人可有一百多号,你一个人很难应付过来的。”

“他们都是那种大块头吧……按照那天的经验,我应付他们应该不会太难。”安妮表情缓和了,但嘴上还在逞强。

“……你们这帮书呆子是不是都喜欢自己解决一切问题?”当时她这固执的态度着实让我想起了刚来那阵儿的老祝,之后我会提到他,因为老祝也是这故事的一部分。

虽说良言难劝该死鬼,本着能救尽救的原则,我决定把我在七年生活里对耶尔拉真面目的理解摊开在她面前:“听着,耶尔拉是靠暴力说话的世界,至少现在是。就算这里有神使委员会,已经建立了文明些的秩序也是如此。这个小世界奉行的是弱肉强食,不管你前世是什么人未来又是什么人,只要想在这儿活着,你要么自身武力够强可以自保,要么在这里有点利用价值好让别人觉得应该留下你。”

“别人是指神使吗?”安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不止,但对你来说,识相的话最好别去找神使搭线。”我点起一根烟,好让自己语气缓和下来,“你刚来的时候应该见过莫涅塔,她对神使的选拔标准就是帅,对神使委员会里高阶神使的要求更是帅上加帅,再有就是对她一心一意——换句话说,女神大人见不得高阶神使身边有别的女人。”

看安妮点点头以示听懂,我深吐了下烟:“好在,这鬼地方虽然坏人很多,但好人也不少,以你的能力和在这儿的人缘应该有很多人愿意帮你。在耶尔拉被恶人盯上不丢人,该求助就得求助。”

犹豫了一会后,我还是补上了下面这句:“对咱们这些死过一次的人来说,生存才是第一位……虽然,我也不知道在这儿好好活有什么用。”

十二

说完我们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安妮率先开口。

“多谢忠告,我会认真考虑的。”

说着她转身准备离开。这时我想起手头刚好有东西可以帮她,就打开吧台的柜门。

“等下,这个给你。”我放在柜子上层的一枚烟雾弹拿出来丢给安妮,回身的安妮用及其漂亮流畅的动作接住了它。

“这是?”她好奇地看着我扔到她手里的棕色圆筒,圆筒上挂着个金属拉环。

“以前客人用来抵酒钱的玩意儿,使用方法和咱们前世的手榴弹一样,一个可以放五分钟浓烟。”这种简易烟雾弹在平民区黑市是最畅销的防身用具,“你要是被他们逼到绝境了可以用这个,虽然它没什么杀伤力,但掩护你逃走很有效。”

然后我指了指酒馆后厨:“另外你要是改主意了随时都能来:有时我出远门需要有人看守后院仓库,所以我在后院建了一个小型的员工休息处,我住的平房也在酒馆边上,这里离最近的神使办事处只有四分钟路程。”

短暂犹豫后,安妮点头:“好。”

那之后事情的发展比我想的还快:不死心的亨伯特帮在乔伊出狱前一天晚上就以“为大哥接风洗尘”为由出动二十多人再次去垃圾场围堵安妮。虽然警惕性高的安妮那天没回家让它们扑了个空,但被一百多号变态当做目标追捕这件事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

更何况那些混账的精力无穷无尽:试想一下被一群疯狗追着咬的感觉吧,而且是一群只要嗅到你的些许气味就会扑上来的疯狗。

这情况即使执拗如安妮也不得不认怂:在那两个变态出狱前一天晚上,酒馆结束夜间营业打烊,我刚交代完伙计刚把几个喝得烂醉的家伙送回家,安妮就拖着大包零件和醉汉们擦肩而过。

“暂时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一进门安妮就向我道歉。

我没说什么,只是帮她把行李拖进后院放好。

就这样安妮在我这儿住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一年多。

十三

安妮白天得做协会的清理任务,还要趁亨伯特帮忙于打猎清魔兽的时候会垃圾场捡材料继续造自行车,所以她开始来时要求在晚上当酒馆临时服务员。

但我让安妮每两月交一个女神银币当租金就可以:毕竟她的自行车生意还挺挣钱,而且考虑到安妮的样子还有情况,她确实不适合在酒馆抛头露面。

问我为什么要收留她?

老乡算是一个理由,从我来到现在,真正遇到的老乡包括安妮和老祝在内不超过十个人。

而且我这儿平时会收留些还没熟练打猎的菜鸟,还有出于种种原因暂时没法打猎的家伙当酒馆的廉价劳动力。一般我会让他们干些搬酒端菜之类轻松的杂活直到他们恢复正常活动。

至于酒馆几个常驻的伙计则跟我一样,不怎么习惯打猎又没被选上神使,因此在我这儿打工混口饭吃……我做的也就这些。

说实在的,在耶尔拉我也就是个小生意人。不掺和事,无论是对神使还是黑道我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礼节,谁都不敢得罪。

所以刚收留安妮那阵儿,我身边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在自找苦吃:事实上,自打她搬来酒馆,没多久亨伯特帮那群听到风声的混球就开始三天两头往洪氏小酒馆跑。好在白天安妮不在,晚上酒馆来喝酒的客人里又有不少神使,这里离神使办事处又很近,亨伯特帮当然不敢当着他们的面造次。

除此之外,就像人们会八卦一个神秘奇怪的外来者一样,那阵关于安妮有不少风言风语……简单来说,在安妮住在酒馆的那一年,一堆好事之徒经常往酒馆跑,连带着我这儿啤酒销量都高了一截。知道这事儿的帕夫列没少拿这个调侃我“拿安妮当免费啤酒推销员”。

这样‘其乐融融’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一年,十七年前的我可没想到,和之后的日子比起来,那一年居然是我在安妮来到耶尔拉之后过得最平静的一年。

不过人生应该没有真正风平浪静的时候……前世如此,耶尔拉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