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楼上传来隐约的话音,是客人已经入座。

少年熟练地将煮好的甜辣酱从炉灶移到软木垫,接着从另一个锅中捞出熟透的马铃薯,去完皮切成片放到碗中,加入少量打碎的奶油洋葱蘑菇酱汁和一些黑胡椒碎末,充分碾压混合。

结束所有配菜准备工作后,迎来片刻的空闲。

同上层的构造相同,封闭的圆形地下厨房非常狭窄,仅由蜡烛提供的光亮勉强将整个空间的照亮。

墙上挂着崭新的厨具,没有一丝被使用过的痕迹,仿佛是为本次早餐而特意准备。白色金边餐盘,大小各异的银色刀叉,各式各样的酒杯透露着别具一格的雅致。

为了驱散寒冷,少年笔直站立在烤箱正前方,让暖流能第一时间淌过胸口。静静注视其中刺啦的汁水渗出,炙热的钢管将烤箱内部染成橘红,犹如岛上的夕阳为那时的记忆刷上的颜色。

彼时是光与影的轮回,混乱且看不见希望,如同围绕在四周的潮涌,湍缓不一。

自己意识的开端便是在孤岛上苏醒的那一刻,之前的过往已经一无所知。幸运的是,人性、本能和一部分知识被保留了下来,依靠它们才勉强度过那些循环往复的日夜。

对比与此刻生活形成的巨大反差,内心或多或少会产生迷茫,如梦似雾的不真实感只有通过眼前的热浪得以轻微消散。

楼上不时传来说话声并没有多么融洽,当然也算不上剑拔弩张。虽然听不清他们谈论的话题,但比起外面的雨声却要悦耳很多。

少年再次尝试着去寻回一些记忆,可回荡在脑海中的仅剩沉寂,如同迈入充斥着粘稠漆黑且一望无际的死海之中。

最初体会到的是被吞噬其中的窒息感,七窍被四面八方涌入的漆黑所侵蚀,同时迫近死亡的绝望让附在肉体上的灵魂完全失去支撑,不停挣扎却越陷越深。

耳边交杂着各式各样的声音扎入耳膜,也有各式各样的气味腐蚀咽肺,各式各样的情感挤压心房。

淹没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海洋之中,体内的一切缓慢析出,人格也被逐渐瓦解。

叮——————

幸好烤箱那头传来了清脆的铃声,少年回过神,赶快将自己离散的双眼重新聚焦到玻璃内的那一头,挽住暗红色的钢管,让自己的思绪做了个急停。

“将就餐室建在地下而不是更宽敞的地上是否还有其他理由?”

“建在上方不但占用更多土地面积,也使得原本简约的教堂臃肿累赘。而且刚才有说过,鄙人特别享受并喜欢去营造神秘感。”

“在我看来有时候神秘是和邪恶阴森划等号的。即使是亡魂四散的地府还是哀嚎充溢的地狱都会给人无尽神秘感。”

“如果真的有那些地方,鄙人愿意追随着伟大诗人的脚印,去到最深处一探究竟。”

“就像那些闪过的画卷中描绘的那样?忠纯的信仰指引着他们迈向飞升,你是否可以保证自己的意志免受影响,而不是刚上路就沦为野兽嘴下的食粮?”

“无耐看不见的拧绳将鄙人捆绑于悬崖之上,或终将被下方窥觑着的双翼怪物伺机拉入深渊。”

“你正在提前开脱,为的是减轻将来可能的罪恶感,可以这样理解吗?”

“哎——“弗雷特长舒一口气,”要是真的到了那时候也只能束手无策了,毕竟关乎沃弗汉德的安危。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面前这位同样受到乌金之轮眷顾的少女指出一条明路?”

“那你真是太高看我了,况且在你们眼中我不就是最没有价值的那一类人吗?”

“那些老东西们定下的不成文的规定,不知荼毒了多少家族,”弗雷特悄悄捏紧了拳头,“菲小姐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菲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与其让一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指明道路,不如提供一些促使其行动的契机,毕竟务实的行动派是不会装作神明对他人指指点点的。”

弗雷特一言不发地撩起袖管,露出了被大面积烧伤的右臂。

少女瞪大双眼,注视着这条布满焦褐色烙印的手臂,心里不禁一颤。

“什么?”

牧师重新藏起伤口,用手在桌上写了一个字母“P”接着在后面又画了个加号。

血液开始奔涌起来,猛跳地心脏切实地传达了它的躁动。

“接下来可要忙活起来了。”少女不禁狂喜,露出了冰冷的微笑。

弗雷特拿起手边的酒杯小啜一口感叹,“没想到曾今那个腼腆的少女现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也准备好了和巨人们为敌。”

“那个古怪的牧师倒是依旧古怪。和这片停滞的土地一样一点也没改变。”

“承蒙夸奖。”

“那么这次的请求又会是什么?”菲收起笑容。

“请求?如果有什么事情相求,鄙人愿意在可能的范围内鼎力相助。”

“别装模做样了,要原石还是精炼石的话不妨直说。”

“嗯…”弗雷特恍然大悟,“菲小姐你大概是误解了,那只是来自鄙人的一点心意,这个世道能看到春光复始不就是最值得庆祝的事情吗?”

“能留住手边为数不多的精炼石倒也不坏,不过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哈哈哈,请别这么说,回礼就当作是鄙人已经擅自收下了,”弗雷特笑道,“哦!差点忘掉了今天最重要的事情。”

话音未落,桌上的金色铃铛被牧师摇响。

被拉长的淡灰色人形倒影在向下楼梯口墙上显现,并迅速变短,下一刻出现在视线内的是一位端着巨大木托盘已经登上楼梯的短发男子。

由于完全没听到脚步声,在影子出现在墙上的那瞬间,菲一度以为会是鬼魂端着美味佳肴出现,到底这种场景在以前阅读的哪本魔幻小说中出现过,也是弗雷特会做出的事情。

虽然怀有些许期待,但转念一想,鬼魂什么的意外对今天的她来说实在是没必要了,所以当在烛光下看清楚站在眼前是一位平凡无比的少年时,带来的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少年身着单薄的裤子和外套,清秀的脸庞留有一份稚气,头顶翘起的头发似乎是不久前打理过后新张长的不怎么自然。

完全是与及自己年纪相仿的同龄人嘛,少女心里嘀咕道。

并不是讨厌的那种类型。

然而比起这些,菲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少年手中端着的托盘上,其实这本是方才闻到味道就该察觉的。

遥远又熟悉,曾经只有咖啡厅的熟客才知道的料理被久违地呈现在眼前。

一根细长的钢签横穿过烤成深棕色的肘子,钢签两头分别架在了被固定在长方形木制厚托盘两头竖起的银色金属支架上,中间正下放放置着一个白色巨大餐盘,里面分开摆放着土豆泥、甜辣酱、酸菜、黄芥末酱以及腌制过的酸黄瓜、长条青辣椒。

果不其然,与记忆中的形状、香气一模一样。

“作为早餐是不是过于油腻了?”

“哪里,鄙人认为这是此刻最好的选择。“牧师抬了抬右手示意,”不用客气,请慢慢享用。”

“只有一份吗?”

“当然留着一份,稍后午间鄙人再慢慢享用。”

“难道要我让在众目睽睽表演吞咽食物,又不是在动物园?”

“放轻松,既然店长的委托也完成了,鄙人差不多也该动身了?”

“真让人不知所措呢?”

“还请见谅,虽说有失待客之礼,可惜事务缠身实在无法奉陪到底。”

“是否还忘记了什么呢?”菲摘下手套,瞟了一眼少年,随后将目光对向起身的弗雷特。

“你早就已经察觉到了,不是吗?”

少年挪开朝向少女的目光,将它固定在烛台上,一动不动像尊冰冷的雕塑无声地伫立在墙边。

没了多余的目光,倒是自在了不少。菲毫不犹豫拿起刀叉,从架子上切下一块带有脆皮的肉块,不蘸酱汁直接放入嘴中细细品尝,同时又片下第二块,沾上黄芥末酱放入已完全清空的口中。

不只是香气连味道都相差无几。

“做东的先走了可真是”少女像是在自言自语,“抛下以前每次来店时总会点的食物也太奇怪了,对吧?”

“昨天一天吃了三只。”少年唐突地回答。

“嗯,原来如此。那牧师嘴上说转交货物,没想到背地里竟然私自验货了,你说这算不算虚假签收呢?“

私自收了回礼原来指的是这个,

“货物?虚假签收?”少年一脸迷惑地重复道。

“没错,你知道吗?在牧师口中,你就是那个被运送的货物。”

“……”

“正好对面座位空出来了,你过来先坐下吧,一直站在那里挺累的吧。”

“好的。”少年同意地很干脆,步履轻盈地来到桌前。

与此同时菲也将那摇摇欲坠的食物拆下放在盘中。

“你不生气吗?”

少年皱着眉,将一直手抵住下巴若有所思,“原来货物指的是我。”

“不是你还会是谁?”

“嗯,应该就是这样的。”

应该就是这样的?那又是什么样的?菲为少年莫名的回答所困扰。

“也就是说,用’货物’来称呼你并无不妥?”

“被叫做货物总归是不太好,如果可以的话请叫我旬。”

“没错,这才是我想听到的回答,你一点也不生气我倒是非常意外。”

“如果这是一件必须愤怒的事情,现在生气还来得及吗?”

生气还得寻问别人吗?菲再次对少年异样的回答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请便,可惜弗雷特牧师已经离开了,而我也不希望自己本就糟糕的心情被推波助澜。”

“太好了,那就可以不生气了。生气对身体不太好。”

再次意想不到的话语让菲哑然。

“随你便吧。”

“当人被失去人的属性沦为奴隶,在被贩卖的时候会被称为’货物‘或者是‘商品’。”

“你在暗示什么?如果你希望离开,我也不打算加以限制。”

“不是,只不过突然这个词就从脑海里跳出来了…”

“行吧,既然你没什么意见,那就跟着我回咖啡厅吧,老爷子应该也和你交代过。”菲戴上手套从座位上站起,面对着旬确认。不知何时,将盘中的东西已经被一扫而光。

“如果那位老先生姓簌的话。”

“没错,正是他。时候也不早了,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