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 12月 21日

昨天,在图书馆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女。初次相识,却仿佛认识了好多年。

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在不小心惊醒她之后,是这样的:

“你好,我想借这本书。”

是《约翰克里斯朵夫》,有三本,我只借了第一本。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在接过我手中的书之后,是这样的:

“诶,不先看看傅雷的译本吗?”

“傅雷的我已经看过了,这本作为对照,看看有什么不同。”

如此自然的对话,仿佛相知多年的朋友。她似乎完全不在乎我是否会感到突兀,我也真的完全不觉得突然,现在想来,真是近乎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恍然地点点头,伸手把我的卡贴在感应器上,随意地在面前的键盘上按了几下。

“好啦,记得及时归还哟。”

“谢谢。”

我接过书和卡,正好瞥见了她身前散落的几本书的封面。甘地传记、托尔斯泰传、马丁·路德金的传记和黑人民权运动的一些纪录,还有关于印度民族运动的一些书籍。

她似乎查觉到我的目光,微微抓了抓头发:“这些书吗……最近在研究‘不抵抗主义’,虽然似乎能理解,不过还是挺难认可他们的理念的……”

她有些苦恼:“头发都掉了好多。”

我点头赞同:“我也不太同意那些做法,不过从结果上看确实是有用的,只能说我们这里不适用罢了。”

“对啊,不适合我们。《名人传》里面那一段评论中国革命的你还记得吧?”

“大致记得……‘可惜中国放弃了先贤遗留下来的高贵品德,用暴反抗暴力,托尔斯泰听到的话恐怕要失望了’,大概这样一段。”

“意思大体对了……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荒唐。可能是刚看过《红星照耀中国》,目前比较赞同武装斗争那一套。光挨打是不能让侵略者退却的,比如印度。”

她拢着头发,听到“印度”,突然笑起来。

“又黑印度。”

“总不能黑法国吧,侵略者打不到他们。”

“人家只是二战那一次……算了,反正大家都达成共识了。”

她扬扬手,说:“拜拜。”

“拜拜。”

这就是对话的全部。我没有来得及问她的名字或者年龄,说了再见的我也不太好意思回去多问一句“你不去上课吗”。不过,直到快要迟到,我不得不离开图书跑去教室时,三楼也没有走出一个穿白色衬衣的女生。

她该不会真的就是管理人员吧……这么年轻?

昨天借的书已经看完了,倒不是我看得本并没有花多长时间。主要的情节早已了然于胸,借这一本不过是对照一下记忆中的版本,看看不同的译法罢了。在重要的几个地方略微研究一下译者的遣词用句,其它便一翻而过。

又到中午了。

再去一次图书馆吗?我询问着自己。

不知为何,我第一次得到了明确而肯定的回答。

只是为了借书吗?

我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问题。

或者说,对于这个问题,我逃避着它的答案。

无所谓啦。

我再一次向着图书馆的三楼走去。

门像上次一样,明明看起来关着,用手一推就能推开。恐怕光正是因为这道门,三楼的人才那样少吧。

图书馆的正中央是一个小园子,有石板小路穿过竹林和草坪。路径的交点摆有一尊鲁迅的半身像。因为这个天井一般的小园,图书馆一至三楼的走廊是一个“回”字型。绕过园林的正上方空出的空间,就是阅览室的大门了。

门依旧虚掩着,推动时有锈件摩擦的沉重声音。

“你好……你来啦?”

她坐在入口不远的柜台后面,听见声音,抬起头朝我打招呼。

入口左边是一人高的储物柜,右边是三个感应杆所夹成的两个过道。我向右前方走去,一边尽可能自然地回应。

“是啊,因为故事已经知道了,所以看得比较快。”

她轻巧地点头。“如果只是看一看其它译本的不同译法,确实不用太长时间。”

“我也是这样想的,毕竟外国作品不论怎样地用不同方式翻泽,都不如直接读原文来得准确。”

她颌首致意,突然仿佛石雕一样愣住了。

“读原文……没错,可以读读看原文……”

我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想到另一条思路。”

她如梦初醒般地自语着,“比如甘地的主张,如果我用他的母语来理解……”

我也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了。

“你是指不抵抗主义?确实,或许用另一种语言来理解这种思想会方便一点。正所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诗家的话。”她称赞道,“用得很准确。”一边说着,她把手伸出来。“来,书和卡。”

我把卡放在书上递了过去,像是服务生上菜一样。

“今天多谢你提醒……好了。”

我道过谢,又说声不客气——好像自己回答了自己一样——把卡揣进口袋,就向着书柜进发了。

她把书放在一边,便在键盘上轻巧地敲击起来,一头埋进她的研究去了。

我喜欢这种相处。有话题时可以畅所欲言,言尽意尽时就各自埋头做自己的事,一点都不会拖泥带水,也没有非要找话聊的压力和不自在。置身谈话时轻松自在,结来了又可以松松爽爽的地抽身而出,这是我理想中的朋友之间的交往。

如果班上能有十分之一的人可以做到这样,我也不至子被视为“内向”和“沉默”的人吧。

每个书柜约与肩同宽,有三米或四米长,相邻的书柜间格八十公分左右恰好够一人通行。书柜的侧面贴有本书柜所放的书籍种类,我走到外国小说区,翻了一本《大卫科波菲尔》走。

因为并没有打算中午去睡个午觉,所以我还是选择把书借走看。走到她柜台前,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托尔斯泰的俄文信件,听见把书放在柜台上,她飞快地抬起头扫了一眼。

“唔,董秋斯的本……张谷若的你看过了?”

“看的第一本就是他的,然后看了林汉达的,文笔很好,但是看不够;现在再来看看这个。”

“你是要把名著全部回翻一遍?”

她抬起头,突然提出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请求。

现在想来,那恐怕才是后来一切故事的开端。

……

“《老人与海》看过几个版本了?”

我被突然一问,皱眉回忆:“大概……四五个。”

她仰起头:“那你介意下次来的时候,看一看我的译本吗?”

“你……的?”

我诧异地出声,她抬眼与我对视,笑意隐藏于眼眉。生命刹那间复苏,有如黑白的世界染上明媚的声光芒,万物在我周身明亮起来。

她舌尖轻抵上齿,特意在“我”字上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

“对啊……‘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