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比起那些远在天边的天灾,或许现在近在眼前的拉特兰的夏天要更恐怖一点。

萌生出此等几乎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时,诺博尔特正走在这座洁白城市的某条主干道上。初夏的热浪从头顶泼洒下来,浸入他那身厚重的公证所制服里,紧接着再从浅色的地面和建筑的穹顶上反射到四面八方,这片纯白的应许之地,现在像个巨大而毫无慈悲可言的烤箱。

六月九号,反常的气候,反常的任务。公证所职员兼万国信使,诺博尔特·格雷科现在正要去乌萨斯递送新一次万国会议相关的信件,顺便押送一位……罪人。女性,二十出头,剧作家,罪名是向同族射击。任务书上的“顺便”一词用得很微妙,不过反倒侧重了这片土地,他的故乡,其实对所谓触犯律法的存在也没多少严酷的态度可言。

诺博尔特常年奔走在泰拉大陆的各处,他其实不认为拉特兰有任何罪人。只有为律法所接纳的,或者为律法所拒斥,因而走出这片土地的。仁慈的应许之地,最严重的刑罚也不过是将她的孩子逐出她的怀抱,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另谋求生路,仅此而已。

教皇厅的政策,甚至没有眼前这片初夏的酷暑来得更加苛烈。

金发的万国信使一边顶着烈日头向前走,一边叹了口气。

他在某个街区的转角,一家甜品店的屋檐下看到了任务目标:黑发黑环的天使,靠着墙边,正用手中的羽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看到诺博尔特向自己走来,她站直,挥了挥手,然后脱下兜帽——反正大街上也空无一人,于是萨科塔看到了她如萨卡兹一般漆黑的角和金银双色的竖瞳,反常的标识,违背了律法的证章,恐怕也是她将被驱逐出此地的缘由。

“亚结……女士?”他读出那个任务书上的名字。

“嗨嗨,是我哦,执行者先生。”她微笑着回答,浅色的眼眸中闪烁着飘忽不定的神采。“您……你,是来带我去乌萨斯的对吗?”

诺博尔特清了清嗓子,“严格来说,我是来带您离开拉特兰境内的……亚结女士。您触犯了律法,这是拉特兰对您的审判。”

“我明白,我都明白。”黑发的女性堕天使收起微笑,她点了点头。“我不喜欢这个说法,不过这也由不得我,不是吗?”

过热的天气使人的听力和记忆都模糊起来,诺博尔特甚至感觉头顶光环上的光辉都随着明亮的酷暑而黯淡失色。穿过主干道,走进小巷,再越过几个街区,房屋的影子给了他短暂的喘息之机。他身边的堕天使倒是不慌不忙,也没对今年热得离谱的天气表现出任何的不适,一直蹦蹦跳跳地跟在他的身边,时不时好奇地向建筑的窗口里张望,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热与疲劳。

下午一点半,他看了看表,抹掉额头上的汗,然后坐上车的驾驶座。名曰“亚结”的女性也打开了车的后门——然后她的手被门把手烫了一下,她急急忙忙地抽回来,夸张地甩了两下。看到诺博尔特正在用既无奈又不耐烦的眼神盯着她,她笑了笑,又很快跳到车后座上,在那里坐定。

“你没带行李吗?”诺博尔特插上车钥匙,在踩下油门前又回头看了看。“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其实,你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拉特兰了,最好还是做点准备。”

堕天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露出了一个微笑。

“不用,先生,我随心而行。”她的语气既飘忽又轻快。

在拉特兰,如她一样天真——或者说缺少常识的人不在少数,而这些不谙世事的萨科塔或者黎博利们往往一生都不会踏出这座圣城半步。他忍不住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堕天使触犯律法的行为感到惋惜,虽然她的前路何去何从,和自己并没什么关系。执行者叹了口气,还是发动了车。

“我们大概什么时候到……呃,索利托涅?那座城市大概是叫这个名吧。”

堕天使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份摊在副驾驶上的地图的某个点,突然开口问道。

“一周后。公证所会报销我的食宿,你恐怕得自掏腰包了,小姐。”

洁白的建筑掠过车窗,伴随着半死不活的空调系统开始运作,车内几乎令人昏厥的燥热被勉勉强强地压了下去。诺博尔特看向车窗外,在越过城市关口的一刹那,景色只消一瞬就从繁华壮丽的城市变成了黄沙漫漫的荒野。毫无生命迹象存在的干涸土丘和山岳,在地平线的尽头远远地展开。道路铺过死地和天穹,直指他们的目的地——另一片繁华的城市,或许正如拉特兰一样。

车向前开了约莫半个小时。诺博尔特摇下车窗,点了根烟。那个叫做“亚结”的堕天使老老实实地坐在空旷得过分的车后座,用好奇的眼神盯着窗外看个不停,她的耳机有点漏音,偶尔飘出几个可供人辨认的音符,似乎都是执行者曾听过的拉特兰圣歌的旋律,它们很快就被吹散在从车窗涌进来的风声里。

“你要喝点什么吗?但愿冰还没化。我买了我爱喝的口味,因为以后或许再也喝不到了。”

堕天使突然开口。她从包里拿出了两杯打包好的饮料,塞了一杯在驾驶座旁的杯架上。

前方笔直的道路看上去确乎没什么风险。驾驶座上的诺博尔特转过头来,短暂地与堕天使那金银双色的、明晃晃的眼瞳四目相对,还是接过了饮料,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把吸管插进那层塑封膜里。液体颜色诡异,闻起来酸中带着一股甜腻,好在它还是凉的……杯子上结的一层霜凝成潮湿的水雾,泡进了他的手套。

“好喝吗?这是莓果太妃糖口味的,我非常喜欢。”

堕天使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他硬着头皮喝了一口,冲得喉咙痛的甜味掩盖住了一切,勉强还能算可以饮用的范畴——不过拉特兰人是不是都喜欢这种?诺博尔特想。

“还不错。”他咳了一声,不咸不淡地回答。“不过我的饮食习惯还是更乌萨斯一点。”

“原来是这样。”亚结偏过头,思考似地看向了窗外,继续盯着一成不变的景色看。

诺博尔特把第五根烟头扔出车窗外。这里不是拉特兰,大概不会有人骂他没素质——况且拉特兰人大多都不怎么会骂人。他们个性迥异,但几乎都待人友善,虽然很难不觉得这样的举措是因为那里过于轻松也过于沉重的传统赋予他们的……傻气,或者说天真。后座的这个堕天使也一样,诺博尔特想,她大概并不知道对同族扣动铳械的扳机代表着什么,以及离开那座城市,离开拉特兰,对于一个没见识过泰拉大陆其他地区的风貌的萨科塔来说,究竟意味着怎样严重的后果。

“所以你为什么要对同族开枪?”他最终还是问了,他并不避讳揭别人的伤疤。

“我只是和我的朋友在开玩笑,其实那个蚀刻子弹里装的不是源石弹药,而是橡皮泥……虽然它还是被击发了。”

堕天使只是耸了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诺博尔特惊讶了一瞬,不过他想起来,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事情。有的时候,律法的界限是模糊的,他听到了太多也见到了太多,以至于听到这种滑稽、荒诞、超脱逻辑,甚至有点魔幻现实的故事的时候,也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地继续开车。

“听上去真他妈离谱。不过在拉特兰的话,也还算正常。”

他又喝了一口那杯糖分超标的饮料,除了甜和凉之外,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

“是吧。”亚结眯着眼睛笑起来。“其实我从小就一直在好奇律法的真假,我总算有机会证实它了。代价只是离开拉特兰,我觉得我应该还可以接受。”

“呃……你开心就好。”

简直是一个傻卵。诺博尔特翻了个白眼,继续开车。

车又驶过一丛拔地而起的奇石,风沙从它们的间隙中呼啸着飞进来。他不得已,只能关上车窗,继续顺着这条破败不堪的公路向前行走。越野载具的底盘时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颠簸使得车内的空气都在随着地面上凹凸不平的小石块而颤动。诺博尔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那个堕天使似乎已经不知何时睡着了——纸和笔掉在一边的地面上,她靠在椅背后,下巴朝天,看上去稍微有那么一点好笑。

他的铳械,他的老朋友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副驾驶的箱子里,这样的事实似乎赋予了他无比的安宁。他向后靠了靠,双手握着方向盘,踩着油门的脚似乎是虚浮的,甚至不需要发力——在公路中央,周围空无一人,面对一片一片连绵成无尽的天际线的景色,偶然出现的路标和山丘和催眠图像一样让人昏昏欲睡。

诺博尔特感觉自己很困,他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不是正常的。他昨晚睡足了九个小时,早上与中午都按时吃了饭,按理来说不应感觉到任何疲劳——但总之,和很魔幻现实的人一起度过的近一个月最魔幻现实一天,也同样迎来了最魔幻现实的一刻。他双手握着方向盘,脚踩着油门,但是睡意几乎不可抵抗地持续袭击着他的大脑。

他保持着开车的姿势和状态,只是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然后睡着了。

带着拉特兰牌照的车辆仍然在向前行驶,扬起一连串的风沙,像沿着笔直的轨道奔跑的流星一样。空中偶有几只羽兽飞过,不过仅仅从俯视的角度上,它们还并不能察觉到车内的异状。

事情发生了,又仿佛没有发生。合理和不合理诡异地编织在一起,却没扬起更大的波澜。

就如任何一篇过去,任何一个往日一样,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