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在餐桌边坐下,十分理所当然地坐到了肯特的位置上。

“两年没见了吧,亨利。”

“两年半了呢,父亲。”

亨利的火气还尚未消退,但在格兰治面前他会尽可能地表现得平静,而这点格兰治也心知肚明,他知道儿子在为自己而自我压抑着。

电话又再次响起,但这次是由亨利前去接起。电话的那端是急不可耐的会议成员们,他们正迫切地等待着亨利迟到的登场,为此甚至已经打算去惊动前任主席了。

“不必多言。我已经说过了,我还在霍德尔城,并且暂时还要再待一段时间。具体的情况等之后的临时会议再与我直说,在那之前请不要再打扰我。至于亏损,自然不会算在你们个人的账上。罗斯瓦尔德家不差这么点钱…好,那就这样,辛苦了。”亨利挂断了电话,靠在椅子上,仰天叹气沉默了些许时间。

“我很抱歉,孩子。”格兰治面露愧疚地向他致歉。

“没必要道歉,父亲,但说实话我也根本没有想到会收到来自您的道歉,因此也丝毫没有责备您的念想。”

“情况…很严重吗?”

“正如我方才所说,亏损大概不到百万克托吧,对于商会而言完全是可有可无的皮毛之损,名声倒也不会因为这一次而受到影响…但是,这些都是建立在,事出意外无可避免的情况下,我大可以这样去安慰自己…直到我派去的人回来,告诉了我,到底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能让我在城门外被关上那么整整一天。”

“亨利…”

“我是您亲自选中的继承者,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商会,为了银行,为了罗斯瓦尔德家族而非。所以,父亲,我发自内心地无比敬畏着您。如果是您亲自下令的封城,我不会有任何的怨言,因为和您相比我的功绩就和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但是…我并不认为一场决斗,一场小家子气的出于个人恩怨的决斗,值得百万克托和罗斯瓦尔德家的名誉为代价…恕我直言,父亲,这对我而言是种侮辱。而您纵容了这种事情发生。”

“亨利,我的儿子,请你谅解。少爷他最近心情不顺,才可能犯点蠢事,其实…他平时很懂事的,很会体贴…”

“所以您依旧选择偏袒他纵容他。”

“并非你所想的…”

“您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父亲。卸任之后,您想干什么都是您的自由,我无权干涉。但是,在我亲眼看到您在当了那么久的管家之后,变成了现在的这副优柔寡断的模样,我无法容忍了。您是格兰治·罗兹瓦尔德,是名震天下的三大家族之一的罗兹瓦尔德家族的创始人,是靠着银行与金融业可以与初代署长李德公平起平坐的人。身为您的继承者,您的儿子,如今亦是堂堂罗斯瓦尔德的家主。我接受不了,我毕生所引以为傲的榜样落魄到了要为一个酷爱无理取闹的小屁孩做牛做马。”

“这是我的职责,亨利,我说过很多遍了。服侍霍克蒙德家的人是我心甘情愿做的事,我以此为荣!不论对象是巴斯特老爷还是肯特少爷都一样。注意你的措辞!”

“那至少让那家伙对您客气一点,在那之后我才会考虑‘尊重’一词。我在路上的时候可都是听路边人说了,您在这里负责的不止是管家工作吧?为他的胡闹行为擦屁股,良言要靠苦口婆心地苦谏,还得提约束他引狼入室带过来的混混们。您并不否认这些事实吧。”

“服侍就服饰地彻彻底底,这才是真正称得上忠诚的表现。我也教过你骑士精神的吧?”

“这不叫服侍!这也不叫尽忠!身处于溺爱之中,长大成人又能有何作为?不知感恩不知体谅。告诉我,父亲,这样子也能算是让巴斯特公满意的结果吗?”

“还需要时间…还需要…”

“过家家游戏该结束了,父亲。您的忠心,举世可鉴,但是这种溺爱,是您的自我满足罢了。您这样做只会害了他。身为我和我等兄弟姐妹们的父亲,你对于这种道理应该再清楚不过,但为什么一旦涉及霍克蒙德家您就丧失了您的理智呢?”

“…”

“顺带一提,其实霍德尔城并非是必要路途,只是因为我想见您一面所以一直拒绝绕道而行。也正因如此,才让我有足够的思考时间,去坚定了我的决心…”

亨利从口袋中掏出一份协定书,递给了格兰治。上面赫赫写着几个大字——“附庸废除声明”

“亨利!这到底是什么!”

“如您所见。我决定,以罗斯瓦尔德家主的身份,带领我们一族结束对于霍克蒙德家族的臣服。”

“你不该如此冲动,亨利。”

“约拿,威廉,克洛伊,布鲁姆。您的孩子们,我的弟弟与妹妹们,身为家族的骨干,都已经作出了表态。理论上,我们五人的决意完全能够代表家族的意志,但出于对您的尊重,我还是要在此,寻求您的许可。”

“你知道我不可能被说服。”

“您不需要被说服,我只不过是要将客观的事实摆在您的面前,直到您无法反驳我为止。”

“…”

“第一,对霍克蒙德家尽忠,是我们家族高尚的美德,而并非枷锁一般的责任。在附庸向主君表示忠诚的同时,主君也理当做好模范工作。但是,数十年来,自从巴斯特公向那恶魔挥下了写作正义读作背叛的那一刀后,哪怕保留着公爵名号,却实则是安居于此无所事事,沉溺于自己的富家翁生活。仅仅在来到马劳之后的第四年,就将世界署的赏金以及自己的储蓄挥霍殆尽。但是,您并未选择离开这位落魄的主君,您靠着自己的奋斗赚取了庞大的财富,可您第一时间所想的仍旧是建造这座霍德尔城,以及继续供应着他们霍克蒙德家数十年之久的富裕生活。因此,我也无比好奇,为什么这段理当人尽皆知的历史,那位小少爷竟丝毫不知情的样子?抑或是说,他的脸皮已然厚到可以在知晓这些的情况下,继续肆意对您发号施令吗?”

“够了!亨利。是我一直向少爷他隐瞒这一切,哪怕他问起我也宁愿选择撒谎。我曾是世界首富,我早就已经向世人证明了我的能耐,所以,我无需向他再去证明自己有多么的伟大。”

“那么第二!我们是商人,我们虽然行善积德,但是不能盲目做无回报之事。哪怕您心心念念的小少爷长大成人,您又指望什么奇迹在他身上发生?任性固执,肆意妄为,毫无骑士精神可言。哪怕抛开人品,无知与幼稚同时体现在他身上,如今假如当真让他离开霍德尔城,不加以看护的话必然是会落得个弃尸荒野的下场吧。”

“不要再说了…”

“您的反驳越来越薄弱了,父亲,我会将此理解为我的话术生效了。您对于您的付出有所隐瞒,但这并不妨碍他宛如井底之蛙一般孤陋寡闻,他从不缺乏机会,却从未想过迈出那一步。连罗斯瓦尔德之名都不曾听说过的话,我合理地怀疑,他已然不具备在这世上独立存活的基本能力了。恕我直言,父亲,您此时身体还颇为硬朗,但您也必须要考虑在您走后,当这个烂摊子交到我等不满已久之辈的手中时,小少爷他,到底会是什么结果。”

“…你一定,想要得到我的答复吗?”

“罗斯瓦尔德家早就不亏欠霍克蒙德家了,父亲。”

“我知道…抱歉,亨利。从小到大,我一直对你很严格,我过早地把整个家族的产业都扔给了你,而自己躲在这城堡里享着福…我必须要说,我真的很抱歉,我的孩子。”

“往事无需再提,父亲。您的严苛造就了今天的我,我对此十分感激。”

“那么,我希望你能够耐心倾听,我到底有多么地感激他。”

这次沉默轮到了亨利这边。

“我,为了成就自己的骑士名誉,把重担早早地传给了你。我深知当时的你还过于年轻,这样偌大的压力很可能会将你压垮…我是个很不称职的父亲,我只是单纯地想找个人来,好让我自己从中解脱出来…结果是,你不负众望地继续将家族产业发扬光大,但我和少爷还时不时要为你添麻烦。我也很少会聆听你的心声,哪怕我会花上一天耐心地听少爷的抱怨。我很抱歉,或许在现在,我身上的光辉逐渐淡去之后,才彻彻底底地暴露了吧,我…确实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亨利,我没有你想的那样了不起。是的,我就是个沉迷于自我满足的老头子而已!”

“…”

“但是…亨利,我的儿子,可否最后一次,理解我的这份任性?我是骑士时代的遗老,我不像你,像年轻人们一样可以自由地在活着的时候去追求所爱的东西。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是终其一生,都为骑士之名所束缚的。而这不是枷锁,是荣光,是足以支撑着我们的精神让我们甚至能笑着不留遗憾地离开这世间的珍宝,是我们,给自己的,我们曾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与交代。我为我自己身为骑士而感到荣幸,无比荣幸,亨利。为霍克蒙德家族服务,才是真正能让我感到高兴的事情。”

“…”

“巴斯特老爷他,不仅是我的主君,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还是个青涩小孩的时候,因为我的选择,本该就像历史之中的无数无名的像尘埃一般的人们一样,不为人知地成为沙场上的一具尸体。但是,是巴斯特老爷,身为不可一世的皇帝克里艾多的左右手的他,拼了命地将我从死马底下拽了出来。所以自那天起,哪怕我连自己的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我就已经当着他的面发过誓,说我愿意那我的一辈子去报答他和他的家人。我跟随他离开罗布来到马劳是为此,我创立罗斯瓦尔德财团也是为此,我至今任劳任怨守护霍德尔城还是为此!虽然听起来愚蠢透顶,但是孩子,只要老爷或是少爷一声令下让我放弃一切家产或者是让我去死,我都不会有丝毫犹豫地照办,因为没有他就根本不会有今天罗兹瓦尔德家的一切。对不起,亨利,我的内心就是这样无比的自私。你必定会觉得我这是无药可救的愚忠吧,但是…我一直以来就是如此,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了不起。在我格兰治的血液里流淌着的唯一的追求,只剩下忠诚了。所以,拜托了…”

餐厅的正门被肯特一脚踢开,他眼角不知何时留的泪早已被抹干,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神色,一副不耐烦地样子审视着大厅,以及方才还在交谈的两人。格兰治的脸上透露着慌乱,而亨利的脸上则丝毫不掩饰着对他的鄙夷,他的屁股也丝毫没有挪开的意思。

“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格兰治。”肯特若无其事地走近,却是拉开了一旁的另外一张椅子坐下。

“啊,抱歉,少爷,我以为您还要多花上点时间在外面,所以…啊,我可以现在去准备。”格兰治刚俯身致歉完准备离开,亨利轻轻用敲了敲桌子,向父亲表明自己的态度。格兰治神色凝重,瞪了亨利一眼,亨利不为所动。格兰治清楚得很,如果自己现在擅作主张,那么亨利完全可能一声令下将整座霍克蒙德城堡占为己有。

“那就尽快准备吧,毕竟是我在这破地方的最后一顿饭了,安排得丰盛一点,没问题吧?”

父子二人都露出了诧异无比的表情,都转过来正视着肯特。

“那群家伙那么不识好歹,我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所以,我决定了,既然他们不肯留下来做我的奴才,那我就亲自跟过去,让他们不论走到哪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虽然要出远门,但至少也不会便宜了他们。喂,格兰治,从我的庞大家产里拨出点钱来供我一路的花销,做得到吧?”

“当然没问题,但是,少爷,您为什么…突然会想…”

“最近,我听到了一些传言,说我整天待在这座城里,是因为我只有统治这座城的能耐。哈哈,我那不回家的老爹都能靠跟着克里艾多蹭到公爵位置,我怎么可能就因为这么小小一块地而感到满足。等着吧,我出去一趟,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可就要开始考虑把整个马劳大陆收入囊中了,趁早给我做足准备啊。”

他又转而走向亨利,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问道:

“你又是哪位?来这边贸易的商人吗?”

“你…您就这么认为吧,领主先生。不过只是因为封城令耽搁了行程,特意来此发泄下不满就是了。事情也已经和这位…格兰治先生交代完了,不用打扰您了。”亨利因为惊讶,而临时修改了自己的措辞。

“无所谓,你要是被耽搁到无处可去,就让格兰治他给你安排下临时的住处吧。反正从明天开始你要是再遇到什么问题也就只能找他了。我可不想在外出旅游的时候还得为这些破事操心。喂,格兰治,给我好好打发一下这位,没问题吧。”

“请尽管放心,少爷。”

“那就好…哎呀,这偌大的城堡,突然成了你的地盘,应该很激动吧。那么,准备好晚餐后,再去帮我跑一趟腿,不成问题吧?”

“请随意吩咐,少爷。”

晚上,当城里的人们都已经从狂欢中恢复出来,重新回到平日的生活时。还有一些人在享受着最后的狂欢。不属于这座城市的人,终将回到那属于他们的生活。

“所以你就这么答应了?”兰伯与尼克并排骑行,其余人紧随其后,而在他们之后的,是两辆远比他们原先所乘的更为庞大的马车。一辆载着他们的行李,另一辆则是肯特在舒适地躺着休憩。

“话说清楚,我们还是适当讨论过的,不过十分顺利,所以就懒得去把你叫醒了。”

“顺利的原因不会单纯是因为钱吧?”

“钱当然重要…好吧,确实和钱有很大关系。但你可别说我见钱眼开啊。你要想,摆在我们面前的,是罗斯瓦尔德家的大人情,头等舱的船票,充足得不能再充足的资金,以及基本的安全防护。而唯一的条件就是让那小子入队,还是以一般成员的身份,你觉得真的会有人能不为之动摇吗?”

“那…倒也确实…”

“还是说?你对那小子的意见,已经大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不,我本身倒无所谓,只要对团队有益的话个人让步也是必要的。主要是,多雅她,我不确定她的感受。”

“哦?居然是在为女孩子考虑吗?不愧是我们之中的大绅士啊,兰伯老弟。不过呢,不必担心,昨晚给格兰治先生开门的,正是多雅小妹妹呢。”

“诶?所以多雅也参加了讨论吗?”

“看来你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睡得特别死的问题咯。算了,总而言之,我再三向她确认过了,她认为自己再见到他时并不会心怀不满,更别说我们几个了。”

“那就好…不过,你有去考虑过对策之类吗?假设他中途反悔怎么办?”

“他既然答应以普通成员的身份加入,那我的队长身份就还是能发挥效力,我是这么理解的。说起来,我很好奇的是,艾伦那家伙昨天到底干了些什么,能让这小子改变如此之大。”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那家伙变化大的?他明明今天早上一句话都没说过。”

“这就是证明了。很多人都以为这种把自己闷在家里的人会沉默无比,但错了,他们大多时候只是缺少发泄处而已,在遇到人的时候大有可能如泄洪一般滔滔不绝地吐露出各式各样的话语。他之所以沉默,更坚定了我的想法。他动摇了,在面对了什么事情后。这种剧变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活,所以他必须寻求变化来作为一种合理的逃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便成了他最佳的归处。”

“你…对于人的心理都了解的这么透彻吗?”

“嗯?那倒没有。你只要无聊的时候多去猜猜就是了。找不同的人交流不同的想法,总会有猜对的时候。运气差的时候就是妄想症,运气好的时候就是天才了。”

“但这段时间待下来,感觉你的运气倒是一直不错啊。”

“学着点,想成为我这样靠谱的领队的话。”

多雅与戴伦并排骑行,跟在领头二人身后不远。艾伦故意加快速度,赶到了二人之前。

“学长您看起来颇有准备啊。”

“…”

“戴伦学长?”

“你是在叫我吗?突然这么称呼,我没有反应过来。”

这句话在提醒多雅,这么多天来,她几乎没有单独与戴伦谈过话,大部分时候都是直接以第二人称带过了。

“不好意思…如果说您不习惯的话…”

“可以的话就直接喊名字吧,以及,为什么要用‘您’?之前不是说了互相平等对待吗?”

“不…是我紧张了…不好意思。”

“看来你也没睡足吧?我也差不多,一直在忍着不打瞌睡,希望这家伙能走得平稳点好让我安心闭眼。”

多雅尴尬地笑笑,又想搭话时发现戴伦已经自顾自地微垂着上身,打起了瞌睡。她渐渐地放慢了速度,逐渐地落在了戴伦身后。

距离霍德尔港仅剩十分钟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