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停止自己的思考,即使在将要陷入梦境之时。

前几天和朋友说过的话、没看完的小说、即将到来的十八岁生日。这些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将要发生的事,一直的充斥着我的脑海。

在这不断的思考中,我的意识渐渐从我的身体分离,直到某一刻,意识连接着身体的电线被扯离了插口,无尽的思考终于迎来了终止。

寂静。

微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绵长而单调的音波中夹杂着富有规律的冲击声。

一阵寒风从我脸上滑过,我反射性的睁开双眼。四周的路面上覆盖着些许积雪,一条宽广的河流从我身前横过,轻微起伏的河面倒映着对岸的灯火以及深邃的星空。

一阵呼气声从我身旁传来,我扭过头,发现一名穿着米色针织衫的年轻女性正坐在我身旁。她戴着一顶灰色贝雷帽,深褐色的头发垂落在肩上,淡黄色的灯火照在她的脸上,仅仅是看着她,我心里就已经感受到了平静与温暖。

她注视着远处,褐色的瞳孔中反射出四周的灯火,深邃的目光凝聚在远处那平静的星空。

这里大约是梦境吧,我想到,可我为什么会置身于这样一片梦境之中呢。

“你在这里寻求着什么。”年轻女性说道。

“寻求,”我反复咀嚼着这个词,“有什么非要到梦里寻求不可?”

她摇摇头,“这里不是梦境,这里是真实的世界,但与你日常生活的世界有所不同,这个世界是由概念组成的。”

“概念?”

“你的潜意识试图寻找什么,便创造了这个世界,但并不是从0到1的创造,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由你的想象拼凑而成。”她抬起头,看向了对岸,“你眼前的这一切,都是拼凑而成的赝品,只因为需要,才被创造出来罢了。”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很好,这便是你要寻找的东西。”她说。

我转过头看向前方,雪落在护栏间的铁链上,将铁链的上半部染成了白色,旁边的路灯下驻留着一些飞蛾,贴在玻璃灯罩外一动不动。

对岸重重叠叠的建筑点缀着不同的光,看起来五彩斑斓,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繁荣,是缺少了什么吗,我想大概是人气吧。

“要是能播点音乐该多好。”我说道。

“你若需要。”

“需要,最好给我一台收音机,里面要是恰巧播放着摇滚乐那便再好不过了。”我看向她。

她弯下腰,像变戏法般的从椅子下拿出一台银色的收音机。

这大概就是虚构的世界吧,我想,但能干涉这个世界的她,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我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她按下收音机的播放键,“别担心,这里没有敌人。”

电吉他声从里面传出来,是我熟悉的旋律,奶油乐队的《Crossroads》。

我和她并排坐在长椅上,听着摇滚乐,沉默的看向远方。我不再去揣摩这世界的种种,只是平静的用感官感受着这个世界。

音乐结束,我站起身来走到护栏旁,下方传来阵阵的波浪声,轻柔的寒风顺着河流而过,我回过头看向她。

“四处走走吧”,我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来,脸上带着微笑。

沿着长长的护栏,我们漫步在石头铺成的小道上。我伸出手掌,轻轻的将铁链上方的雪扫落,落下的雪像粉末般松散,看起来很新,应该是没多久前才下的雪。

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现一座铁楼梯,我探出头,楼梯是一个水边的小平台。来到下方,昏暗的河流就在身前不远处流淌,我凑到边上看,水中空无一物。

她走到我身旁,望了望远处,向水中迈了一步,我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住她,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河水在她脚下流过,河面上倒映着她的身影,她正履水而行。

我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只得愣在原地,她见状,便伸出手来,她用温暖的手轻轻拉着我,一同行走在昏暗的河水上。

我们朝着对岸走去,空气开始变得湿润,我转过头,这才发现原本的河流竟变得愈发宽广,宛如一道海峡,越是往前走,浪花越是猛烈,如同行走在海面般。

大约走到中间处,身旁的浪花已经有膝盖般高,空气中充满着海水的咸腥味,她停下了脚步,没有在往前走,我们就这样站在了海峡中间。

“只可到此,不可逾越。”她说。

“为何不能前行,”我问道。

“这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你可以变出播放摇滚乐的收音机,可以站在昏暗的河流上,却无法带我穿过浪花到达对岸。”

海浪的声音此起彼伏,她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对岸的灯光,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感。

“回去吧。”我摇了摇头。

背向耀眼的霓虹灯,在回去的路上,我低着头凝视着水面,我渐渐明白,那片色彩斑斓的繁华都市,终究只是远方的一张画而已,即使在这片虚拟的世界中,也总有无法如愿的事情。

回到出发时的小平台,我回头看了看对岸,光彩夺人的霓虹灯看起来依旧触手可得,河面看起来如镜子般平静,一切又回到了出发时的样子。

登上楼梯,第一次正对着长椅,才发现我其实从未认真观察过长椅后的风景。

整个岸边是一座公园,石制路面与草地并排绵延,草地上有一些通向远处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条横过的马路。马路边是一些古典的建筑,石制与木制的房子彼此挨在一起,就像来到了欧洲的一些小城镇。

“你有什么想做的吗。”她走到我身旁“走到前面去看看也行,但我不能保证能走太远。”

我摇摇头,“远远的看就好了,就当是幅美丽的背景画吧。”

我倚靠在路灯旁回想,河流,霓虹灯,树木,建筑,银色收音机。

我又想那台银色收音机,那首摇滚乐,是的,音乐,我想,我要在这里演奏一首摇滚乐。

“我与你演奏摇滚乐?”她歪了歪头“倒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愿意的话。”

“不,我想给你演奏,乐手什么的无所谓,能弹奏乐器的都是乐手,这是虚构的世界。”

我站直身体,“去前面找找看。”

我主动牵起她的手,她似乎并不厌恶,还是保持着令我我捉摸不透的微笑。

小路两旁的地上有一些像蘑菇般的灯,与河边的灯一样是淡黄色的,弯弯曲曲的小路由鹅卵石铺设而成,每隔一段路边上会有一些雕塑装饰,有的是一些大理石做的半身像,有的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前卫雕塑。

前方路上出现一只海鸥,海鸥在路上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些什么。差不多走到海鸥面前时,,海鸥转过头,眼睛盯着我们。

“嘿老兄,”海鸥说话了“你有些薯条吗,我的意思是,薯条,马铃薯炸成的条条。”

“恐怕没有,我到现在也还没见过食物,更别说薯条了。”

“哦,好吧,我想也是。”海鸥有点失望。

“你找薯条做什么。”

“做什么,吃,吃薯条,应该是吃,但我还没见过薯条,大概是吃的东西吧。”

“你都没见过薯条怎么会想找薯条呢。”

它沉默了一会,“老兄,实话说,我也不太知道,我自从出生就在找薯条,我似乎知道薯条是什么,但我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或许是某种使命感,海鸥的使命。”

“薯条的事抱歉没能帮上忙。”

“哦,老兄,不必抱歉,薯条的事情还有时间,”海鸥顿了顿,“你知道刚才那阵音乐声是从哪里传来的吗,那阵,额,像磨砂一样的声音,音乐。”

“你说那阵摇滚乐吗,那也是我放的。”

“摇滚乐,”它晃了晃脑袋,“挺好,我喜欢,新鲜的东西。”

“我打算在这里开一场摇滚乐演奏会,我缺少一些乐手。”

“哦,是吗,我很乐意参加,我喜欢,新鲜的东西。”

“你知道哪里还有人或者生物吗。”

海鸥想了想,“前面有个雪人,如果雪人算生物的话,我不太清楚。”

“带我过去看看吧。”

海鸥转过身,快步走在前面。

小路前方的风景和之前差不多,有些缺乏新鲜感,海鸥摇摇晃晃的走在前面,过了一会,右前方草坪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雪人。

“嘿,彼得。”海鸥说。

这大概是雪人的名字吧,但海鸥从来没和我说过它自己的名字,或许海鸥与雪人的类型不一样,我还未完全了解这个世界。

雪人笨拙的转过身,看起来像一个胖子,身体上插着两支树枝,大概是它的手。

“这就是薯条吗。”雪人朝海鸥问。

“哦不,老兄,这是人类,我刚刚遇见他们,他们说想开一场演奏会,摇滚乐的。”

“我现在还差一个乐手,不知你是否有兴趣参加。”我上前和雪人握手,握住冰凉的树枝摇晃了一下。

“可以,我现在没什么事情做,休闲娱乐一下也无妨。”雪人点点头。

“好,摇滚乐,新鲜的事物,我们一起。”海鸥看起来挺高兴。

我们在附近长椅上做准备工作,乐器的事情很自然交给了她,雪人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但海鸥看见她变戏法般的拿出吉他时,紧紧盯着长椅下方,然后嘴里一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碎碎念到。

我走到雪人身旁,“你叫彼得,对吗。”

“是的,这是我的代号。”

“好吧彼得,”我说“海鸥也有问你薯条的事情吗。”

“问了,但我不知道薯条是什么。”

“这个世界的人大都在寻找什么,你呢?”

“胡萝卜。”

“放在鼻子上吗。”我指了指他的脸。

“是的,虽然不是必须,但是没有的话总感觉缺少了什么。”

“因为其他雪人都有胡萝卜?”

彼得点点头。

“我看你并不是很着急的样子。”

“其实也不是说雪人就非要胡萝卜不可,随便什么都可以,鼻子只是象征罢了,只是有胡萝卜鼻子的雪人更完美,”他说“拿块石头做鼻子可以,没有鼻子也行,薯条也行,不过我不知道那东西能不能当鼻子。”

“那倒也是,”我说,“目前我还没见过别的雪人,你怎么知道其他雪人的模样呢。”

“下雪就会有雪人,我身上的雪也是来自各种各样雪人的,我有他们的记忆,他们大都有胡萝卜。”

“雪融化后然后能重新成为新雪人?”

“是的,雪永远不会消失,只是存在方式不一样罢了。”

“这么说,你相当于永生?”

“雪人永远不会消失,是的,但彼得只有一个,仅此而已。”

身后传来一阵贝斯声音,应该是海鸥在捣鼓刚拿出来的乐器吧。

“要不先试试乐器吧。”我指着长椅旁的的吉他和架子鼓。

彼得点点头,同我一起走到长椅旁。

深红色的电吉他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以前在某张海报上见过,吉他的重量比我想象中的要重一些,我伸出手指在弦上拨了拨,吉他还没有插上电,只有一些低沉的声音传出。

摸索了一会,吉他终于与设备连接成功,然而我不清楚那些调音设备上旋钮的功能,只能一个一个的试着调。随便转了几个旋钮,调某个点上时,我感觉一下子被镇住了,这大概就是我要的音色吧。

她也变出了几张铺子给他们,虽然是陌生的旋律,他们却显得游刃有余,练习不久就能熟练的弹起来。

“差不多了?”我问海鸥。

“试试。”

我们把设备放在靠近河边的地方,我的设想是将河对岸的霓虹灯作为背景,整座城市做舞台。

“开场要怎么来。”我问。

“不知道,”海鸥说,“喊出歌名就行了吧,大概。”

我朝向观众,大声喊道:“欢迎收听,Room Full Of Mirrors。”

吉他声响起,摇滚乐的声音向四周传去,顺着笔直的河道,传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眼前只有她坐在长椅上听着,长椅后面的草坪里稀疏的立着一些雕塑,远方的房子是昏暗的,看起来并没有人在其中。

我闭上眼睛,沉醉在音乐中,想象着这个世界的另一幅模样。

阳光直直的照向城市,气温显得十分炎热,沙子形成的河流将繁华的都市劈开两半,一艘蒸汽船在沙海上缓慢前行。我们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尽情弹奏着,岸边密密麻麻的站着许多人,金色长发的男人搂着女人高声欢呼,绑着红色的头巾的青年拿着照相机对着我们,我朝他们喊了一嗓子,人群爆发激烈的回应,他们舞动着手,有些在后排的人踮着脚想挤到前面来看。

她也站在岸边的人群中,我们双目交会,彼此都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不知是谁叫了我的名字,她附和着高呼了一声,人群也跟着呼喊了起来着。她显得十分兴奋,眼睛时不时盯着我看,当我也转过头盯着她时,她却羞涩的别开了头,但没过多久,还是将视线转了回来,脸上有些羞涩的红晕。

整座城市看起来热闹非凡,横跨在河上方的水泥桥上停着几辆新闻车,十几个摄像头架在护栏边,警察在两边驱散着人群。远处几栋摩天大楼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光辉,大楼之间出现了一个黑影,黑影渐渐变大,起初那个影子像一只鸟,但随着黑影的靠近,才发现那是一架飞机。飞机逆着河流低空飞行,以惊人的速度在我们头顶掠过,人群爆发出剧烈的呼声,许多人拿出手机想将这不可思议的场景永久记录下来。

音乐渐入尾声,我再次闭上眼睛,热闹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随着音乐的结束,热闹的声音彻底消失不见,四周唯有寂静。

我睁开眼睛,眼前还是那张长椅,她平静的坐在长椅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结束了。”我说。

“是啊,挺好的,就是冷清了点。”雪人从架子鼓旁离开。

我也放下乐器,依靠在护栏上,看着对岸的城市。

“新鲜的,”海鸥站到我身旁的铁链上,“我喜欢这个演出。”

我轻笑了一下。

远处的天空出现了些橘黄色,太阳即将升起,就在那些高楼大厦后方的地平线下。

“这是世界将要毁灭的前兆。”海鸥说, “当太阳完全升起时,世界将要毁灭。”

“太阳什么时候会完全升起。”

海鸥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或许很快,或许还有很久很久,时间不重要,老兄,世界终将毁灭。”

“那你呢。”

“这和我没关系,我只是一只海鸥,我想的是在码头找到一些薯条。”

我转身看向彼得:“那你呢,彼得,你怎么想。”

“我从没有想过,说不定在太阳升起之前我就会融化了,下一个雪人可能会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或许不会。”

远处的光亮看起来更高了些,世界似乎离毁灭更近了。

海鸥与彼得各自和我到了别,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天空下起小雪,深红色的吉他像喝完的酒瓶般倒在地上,雪花落在上面,吉他看起来冷冰冰的,已经失去了光泽。

我坐到她身旁,看着对岸。

“这就是你寻求的吗。”

“不,只是玩耍罢了。”我说。

“那你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没有意义,”我说,“这个世界也大概也是没有意义的,我所做的不过是在没有意义的世界中寻求意义。”

“我不能理解,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看起来什么都没有找到。”她说。

“足够了,这个世界已经留下了我寻求的痕迹,就算毁灭也无法抹去,这大概就是意义。”

她没有回答。

雪渐渐变大,我们仿佛身处在雪花水晶球里,远处的城市变得有些朦胧。

我靠在她肩上,等待着太阳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