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阵阵白气在胸膛剧烈起伏,当艾米尔终于回到出租屋时,这里已经被骑士和守卫包围了。

房东太太引着她的怪物儿子在和骑士长控诉着什么,眉飞色舞。

「他会在哪儿?」

艾米尔焦急地巡视一圈,并没有发现父亲的气味。

如果父亲不幸被抓,骑士们也不可能还在这里逗留。他们只需要坐等自己送上门就行了,但这并不意味着父亲此时就是安全的。

至少从教会的反应来看,告密者显然已经完成交接,而他却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老家伙,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死活要管,都一把年纪了还要折腾,这下好了折腾出事来了!」

凯莘见他这样子,生怕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便忍不住搭上他的肩膀,眼睛终是垂了下来,低声道。

「你冷静一点。」

「不管我做什么他都要来插一脚,总是认为身为长辈就有绝对的权力对子女指手画脚,搞得好像什么事都有他的功劳,总是仗着父亲的身份必须考虑他的立场,他是有多怕我和别人一样老死在外边对他不管不问?」

艾米尔矛盾到了极点,父亲此时音信全无心情又烦躁了几分,想到不管父亲在或不在他都如此痛苦,不禁大声嚎叫道。而凯莘的眼里却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任由银白的头发遮住别过去的半张脸,苦闷的脸色令起看起来又苍老了几分,煞是难看。

怔了半天,她才又吐出几个字。

「可他毕竟是你父亲。」

「正因他是我父亲,我才想不明白!」

艾米尔忽然手脚发抖,瞪大了眼睛道。

「我和他之间,到底算是一场交易还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人生来不一定带有原罪,但一定背负着必须偿还的债务。」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债务?说到底我不过是和那些私会情人的骑士一样,意外来到这个世界,难道就因为这个,我就必须像个玩偶一样受他摆布吗?!」

凯莘顿时像是被雷击中般,踉踉跄跄险些没有站稳,忽然流下泪来。

「总是说我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样,可他自己不也没做到吗?难道我没有成为人中龙凤,他就准备放弃我这笔资产了吗?」

别人家的孩子可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在外闯荡,他们的父母既不会担心也不会让他们担心,就因为母亲走得早艾米尔就成为他全部的希望。可惜他和洛格瓦不同,如果说多生多养是在搏回报的概率,那艾米尔需要成功的概率就是百分之分百!

「一边拴着我不许走一边又要求我必须爬得高飞得远,到底怎样才算做人我不明白!」

「至少你得先证明你没有放弃他作为前提吧,如果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的话·······我倒宁愿过上这种慢慢还债的日子······」

凯莘捏紧了手里的发带,低声说。

「农仆八成的痛苦来自于为领主劳作,可没有劳作的话就会有十成的痛苦来自于没有粮食。如果出生也算是一种伤害的话,作为一个女儿我毫不后悔将那个孽种送走,任他自生自灭!可作为一个母亲······听到这种话,我!」

说罢眼角不知不觉又流下几行眼泪,啜泣了起来。

意外的是艾米尔听到这话竟下意识安静下来,母亲温柔的脸又浮现在脑海。并非因为凯莘暗自啜泣的模样令他同情心大作,而是她的话让艾米尔大吃一惊。

印象中狼人嗜血,可是狼人为什么要嗜血?显然和普通人不同,狼人并非单纯为了食物而活着。狼人心里的苦、心里的恨,穷其一生都在试图找到源头消灭它。

或许是凯莘与印象中母亲的形象大相径庭,因为生过孩子艾米尔以为母亲是和父亲差不多的人,所以才无法一起生活,身为父亲复刻版的艾米尔一度这样认为。自那开始父亲心里有事从来不会和自己说,艾米尔心里有事也不会再和父亲讲,母亲的事他一直记在心里的。

作为一个未婚人士,艾米尔不由得心生一股敬而远之的心情,小心翼翼问道。

「你·······有过孩子?」

凯莘沉着脸,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点头。

「一个孽种罢了,在我成为狼人的第一天就生下了他,可我不希望看到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流浪的野人、一个妖巫。出于报仇心切我本就不期待他的到来,就把他放河里淹死了。」

「竟有这种事······」

艾米尔哽咽到说不出话,他没想过会触碰到凯莘的敏感神经,他几乎快要忘记这个活了几百年的狼人,以前也是一个人类,而且是一个历经了婚姻和生育两件人生大事的人类。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捋清凯莘的话,看来她并不是自愿的。

从他认识凯莘以来,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她只是停留在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和同龄家结过婚生过孩子的母亲形象完全不同。

很想说几句安慰凯莘,然而翻遍了肚子却挤不出一丁点墨水,也许是因为他从未历经过这样的事,说什么都显得没有资格,她当时也一定心如刀割的吧?

「那你后悔过吗?」

「就算我现在后悔也没用,虽然他是个孽种,可到底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妖巫虽然长得丑,也没什么地位,可我·······也有人的感情。」

凯莘说罢,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用说艾米尔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管父亲做了什么艾米尔都必须选择原谅他。

说起来,倒真和父亲的描述一样,自己有时候也和一个孩子一样赌气。冷静下来想想,身为狼人能苟活如此长的时间,凯莘也没有计较父亲听信谗言四处讲她的坏话的事。父亲只剩下短短二十年左右,他才应该是现在最没有安全感的人。

可是凯莘的苦是吸血鬼和狼人、领主和农仆的冲突,自己的苦又是因为什么呢?本想在这个节骨眼说一句活该,到底也还是咽了下去。

总得赶在父亲回到这里之前,避免他落入骑士们手中。

「呐?生宝宝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诶?」

凯莘擦完眼角突然愣住,红着脸疑惑地看着他。

「老实说我还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意外来得太突然了。」

艾米尔苦笑了一声,看着自己的手。

「在这个狼性至上的世界谁又会想要和一个边缘人结婚呢,可惜我父亲考虑不到那么远,而且我也不敢告诉他我现在的模样,他会接受不了的。」

「原来是这样·······」

她松了一口气,手指弯曲着想要回忆着什么,终是摇了摇头然后说。

「我倒觉得要是父亲愿意和我多沟通一些,或许不会发生那样的惨剧,就算发生天大的事情他也始终是你父亲不是么?或许你能比我更快发现病根在哪里也说不定呢?」

「病根?」

「对啊,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病根,我也不会和父亲造成那么大的误会,更不会成为人们闻之色变的狼人。我可能会和大多数人一样平凡又温馨地度过一生,在有限的时间里争取看到更多风景,而不是司空见惯顺其自然地失去灵魂然后变得麻木。」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句话仿佛在说“求死不能”的感觉,活得越久难道就越追求平凡的结局么?只是艾米尔的情况或许刚好相反。

「可意外总是比预计的先到,有时候就算是如此简单的要求也会让人觉得望尘莫及,谁不想努力活得更久呢。」

「看来你忘了上次是谁要自寻死路去教会这件事,胜者赢得的不过是嗜杀成性的胜利,你终于明白不能麻木到无动于衷地面对死亡了。」

「生有所为死才有所值,麻木地活着和行尸走肉没有区别。」

听到他的回答凯莘下意识笑了出来,艾米尔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没发现已经有人发现了他,好在并不是骑士或者其他神职人员。来人正是洛格瓦,这条街认得他的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不过刚见面他就气喘吁吁,来不及歇口气便对艾米尔说。

「你父亲在我那儿,你快去看看吧!」

「他没事?!太好了······」

他立刻爬起来,刚松口气却见洛格瓦凝重的脸,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怎么了吗?」

「这倒没有,只是商行突然来了几个骑士,我还想问是不是你这边出问题了。」

「骑士?他们去你的作坊了吗?」

「没,保险起见我有两套账本,再说缺技术师傅也他们查不出什么。」

洛格瓦深深地看了艾米尔一眼,叹了口气说。

艾米尔的情况不好过,他那里也不是省油的灯。要是追查妖巫还得到意外收获,教会极力阻止印刷品的传播,由此视为巫术的印刷术一定会让洛格瓦从一个商人变成异教徒同党,他很难不怀疑艾米尔。

只是现在艾米尔心思全在父亲身上,没有考虑那么多。

「父亲!」

艾米尔重新见到他时,是捂着脸上的红印子躺着的。

他从未见父亲如此愤怒过,那副日渐佝偻的小小身躯不管过去多少年,里面蕴含着的不容许反抗的力量仍然健在,只见父亲双目瞪如铜铃,怒喝道。

「畜生!你做了什么?!」

「我做什么了我?」

艾米尔不解,反问道。

「你做什么了?你老子今天差点改姓了!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那么大火气?您要是实在闲得没事还不如回乡下放羊,我已经借到了足够还清债务的钱,您就不能少管一些我的事?」

他不耐烦地说,洛格瓦赶紧把他扶起来补充解释说。

「其实他们盘问起这事我谎称他是我父亲来着。」

「不是吧,就为这个?!」

「不争馒头争口气,我叫你寻一个谋生,没叫你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我已经放你自由了十年,再少管你我就该到绞刑架上领你的尸体了!」

「那我想问我哪里没干正经营生?」

艾米尔的眼神立刻冷了下来,他已经不想再顾及凯莘的感受。

「能被教会追查的营生也叫正经?」

父亲毫不在意这是洛格瓦的商行,他大抵觉得连洛格瓦借出来的钱都散发着恶臭的味道,以至于嘴角浮出一抹庆幸。洛格瓦只得无助地看向一旁的凯莘,希望有个人来打打圆场,换回的却是她无能为力的苦笑。

「拜托父亲您有在听吗?我已经受雇成为这里的技术师傅了,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注意下你和我说话的态度,很难相信你在聆听教诲的时候,对主教是不是也这种态度。你最好跟我去教堂,把事情原委查清楚。」

「去教堂?不可能。」

艾米尔果断拒绝,冷冷说。

这里的三个人没一个不是一屁股屎擦不干净,去教会根本就是自投罗网,不说为了父亲起码他得对朋友负责,洛格瓦已经帮了自己太多。

「真是,我的钱都让你花到狗身上去了,我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对你寄予厚望。你要是不去,那我就到教堂等你,你爱来不来。」

他说着起身就要离开,这下凯莘也终于坐不住了。

「父亲你不要逼我·······」

「差不多也该收一收你那孩子样的态度了吧!」

凯莘猛地把门一关发出阴沉的声音,把父亲吓了一跳。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起来,不止是艾米尔连洛格瓦也嗅到了若有若无的火药味气息在蔓延,霎时便如阵雨般淅沥而下。

「最应该去教会接受洗礼的人应该是你,总是自诩着大人一样的借口,打着父亲之理即是天的由头随心所欲发泄自己的欲望,嘴上一口一个你只不过是个孩子,到底谁才是那个孩子我不知道啊!为什么明明可以好好商量的事非要挑唇料嘴,为什么简单的误会非要歪曲事实,为什么父子之间能解决的问题非要弄得人尽皆知,我搞不清楚啊你到底在图什么?!难道你以为这样这条街上就会有哪怕一个人同情你吗?!我不明白啊!」

「你······!」

凯莘的声音如此决绝,憋得父亲说不出一句话。

只有艾米尔知道她其实是在借父亲的由头发泄自己的情绪吧,如果不是领主的干预凯莘也不至于和她的父亲造成误会,或者如果她当时果断像现在这样拒绝嫁给领主这样的无理要求,悲剧也不会发生。

「这是我们的家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说三道四的吧?」

「那就回自己家吵啊,在别人的地方吵给谁看呢?」

凯莘丝毫不让步,但凡提及她父亲的事凯莘无不伤心到落泪,这还是艾米尔第一次见她态度如此强硬,然而父亲却哆嗦了起来。

「你们·······你们都合着是一伙的吧!」

「我当过儿女也做过母亲,十分明白这种心情。但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才后悔兰格是你儿子,你有一个很努力很有同情心的儿子。」

「那为什么!」

「那是因为现在的他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他已经是······」

凯莘再也无法忍受,就要将艾米尔是狼人的事实和盘托出。

一个做父亲的,不管儿子变成何种模样都能够接受的吧,艾米尔从未动摇过他是父亲的信念,西奥多也理应认可现在的艾米尔。

「凯莘!」

显然,艾米尔是不容许这种事发生的。

「求你,唯独这件事不要说,就算必须这么做我来会更合适一些。」

他沉着脸看了看旁边的洛格瓦咬了咬牙,他知道父亲听到这话脸色一定相当精彩。

「其实我一直都只是画坊的帮工而已,我所有的钱都被敲诈走了,迫不得已才做了帮工,实在抱歉瞒了您这么多年,您给我的钱的确打水飘了。」

「艾米尔?」

凯莘疑惑地看着他,果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的吧。

「不过我依然学到了技术,就算是拾人牙慧十年的累积也让您的儿子学有所成,虽然没有正规途径可以成为您希望的艺术家,可我也遇到了合伙打拼事业的朋友,我也没有做什么对不住您的事,对吧洛格瓦?」

「嗯······」

「好了,差不多我们也该干活儿了,有技术傍身可是走到哪儿都不会挨饿的呢。」

「艾米尔,你······?」

洛格瓦听得一头雾水,想要插嘴又好像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干活儿!你不是老早就等着开工了么?」

「这会儿?咱是不是应该先······」

他其实更想问几人接下来怎么安置,要知道艾米尔在艾萨罗欧遭学徒们冷嘲热讽尚不至此,明明没有说一句伤感的话气氛却压抑到了极点,那温和的语气仿佛能把空气都拧出水来。

不等洛格瓦阻拦,艾米尔已经径直来到商行后方的作坊。无奈他只能先让凯莘和西奥多到自己住处歇着,两人准备在商行将就一晚,洛格瓦有太多疑问需要和艾米尔单独聊聊。

可艾米尔一门心思忙活手里的金属板,似乎听不进去任何话。

刚认识艾米尔时就是个工作狂,他前脚刚准备好每日所需材料后脚便爬上了脚手架,旁人拿他作乐他也不恼,可以说老实到了偏执的地步。不过今日相见,洛格瓦才发觉何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找不到切入点,洛格瓦只好阴阳怪气了一句。

「看来今天只有先睡作坊了,幸好我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

说是作坊,这里却没有成规模的手工器械,有只是杂乱无章的金属板、木板和刀具之类,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这也是他急需技术师傅的原因。

「你来帮我看看手法对不对。」

「这么快就要上手了啊?有把握吗?」

「不知道,试试看了。」

「咳咳咳!试试看?」

洛格瓦一口老血喷出,忙说。

「不是大哥?我这铜板很贵的!」

「心疼?」

「倒不是心疼,这些东西留着还有大用,你以为书只有字没有画的呀?其实让你来是想让你帮我攻克这个东西的。」

他说着掀开角落里的布,赫然出现一台木质架子,新颖的构造顿时吸引了艾米尔注意,他眼中冒出火热之色。

「这是?」

「厉害吧?」

洛格瓦嘿嘿一笑,搓着手夺过他手里的铜板跃跃欲试说。

「我一直想要创造一种工具,能够大批量小成本地复制文本,而且必须是有巨大潜在读者的文本,卖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我老早就明白最赚钱的不是商业模式,而是产品。」

「拥有巨大潜在市场的恐怕只有信徒了吧?」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艾米尔不禁有些担忧地问,照洛格瓦这种作死在老虎嘴里拔牙的行为,哪天要是突然不营业了都不奇怪。

「那是自然,因为教会用书还停留在手抄阶段,这是民间坊刻在市场竞争的大好机会。如果你卖过私盐就知道,在官营尚未兴起的时候印本市场比抄本更大,所以在官刻兴起之前攻克这个难题能让我们大赚一笔。」

「看起来你花了不少心思在上面,木工、雕刻、翻译、绘图还有商业头脑,真是什么技术都用上了。」

他捡起一旁的设计图纸打量着,洛格瓦不愧是进修过几年艺术的人,从作画手法到实物制作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艾米尔一眼就能看明白各个部位的设计功能和意图。唯独铅块排版的位置有些不明所以,他想那大约是洛格瓦对雕刻方面有些短板而停工的部分。

印本的母版文字可不是直接刻上去就完了,除了对技术师傅的经验有要求外,舒适又美观的排版也相当重要,这依赖于技术师傅多年培养出来的审美能力。正好画画的基本上字也写得不错,不要求特别美观,至少必须标准到没有任何阅读困难的程度。

洛格瓦暗暗叹了口气,随后又得意地笑了笑。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画师可是万能的不是么?所以说啊我没你那么专注,能心无旁骛地做一件事,最多只能做个技工。」

「那继续画画还有用吗?要是我有本钱肯定和你一样做生意去了,如果我早几年下海可能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副鬼样。」

「你?你他娘的还是算了吧!哈哈,让你做几年生意恐怕裤子都要赔光。」

洛格瓦宛如听了个笑话,这在艾米尔耳中充满了戏谑的意味。

「别生气啊,我不是说你迟钝,实在是做生意就必须要有狼一样的嗅觉,能精准嗅到市场的变动发现商机。再说生意只是留给一小部分人做的,要是人人都经商那就会人人都无钱可赚,你想想每天用自己的商品去交换别人家的商品,那还不如自己种菜自己吃省人工成本对吧?」

「也是,总得有人种地,产品才是财富。」

艾米尔叹了口气,是因为自己之前没有帮助麦当娜,所以自己也要跟着体会这种感受么?

不过他对自己的困惑的见解倒是让艾米尔耳目一新。

「每当有人问起,我一个商人为何还要浪费时间去学绘画,被问到有什么用的时候,我都会跟他们说这个东西很有用,然后反问一句你为什么喜欢看画?」

「为什么?」

「因为它可以锻炼你的表达能力,可以带你沉浸到比现实更美妙的世界,熏陶你的灵魂种种,和钱打多了交道就会有我这样的想法。」

「可你仍然是在用有用没用和别人解释的不是吗?」

艾米尔想了想,反驳说。

「我倒觉得它更像是我作为人类的感受,就像孩子疼了会哭兴奋了会叫一样。比如一段优美的诗歌或者生动的画面震撼过我,我就会像感受到饥饿一样贪婪地去发掘那种美,然后像是饿了好多天突然得到一顿食物带来的感动一样,久久不能忘怀。」

面对艾米尔的质疑,洛格瓦没有生气,相反他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觉得正是难受了会哭、高兴会叫,才证明自己仍然是个人仍然还活着,才会有存在感和价值。就算周围的人说你不要叫不要喊不要吵到别人,可仍然止不住想要喊出来,因为被打得疼了不会叫不会反抗,遇上值得高兴的事也还是一副死人脸,那我会觉得自己和砧板上死去的肉一样麻木不仁,活着也就没有意义。」

洛格瓦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像用不完精力似的继续拿起石杵和玻璃,干劲十足地说。

「所以我上次才会说没法像你一样心无旁骛地追求那种美,商人必然要讲究投入与回报的,还是继续干活儿吧,为了你的追求至少咱们得先把肚子填饱先。」

趁着艾米尔忙活切割铅块的空档,洛格瓦则准备起了矿粉磨成油墨。

印刷的关键在于灵活使用独立的活字,艾米尔必须把每个字母按最合适的大小和排版写在铅块上,并且交叉组合单词观察其契合、美感程度,然后再用雕刀精准地刻画在上面,最后才能刷上颜料观察效果。

为了最大程度节约色粉,艾米尔必须采用工艺更为复杂的阳刻。和直接用刀写字凹陷下去的阴刻法不同,阳刻需要雕出浮雕效果立体的字来,把除字以外的部分削掉,这样印出的效果则和手写的一般无二,虽然很省钱不过对技术师傅的功力要求很高。

艾米尔这还是第一次在金属上刻字,比起木雕的难度可谓是又上一个台阶,没一会儿功夫他就浪费掉了好几块材料。不得已,洛格瓦只好将废料收集起来,正值创业初期的他可不敢如此铺张浪费。

可他拾起的每一个小铅块上的字,明明都很标准。再看向艾米尔时,他竟然紧张得冒了一头虚汗。

「不行了,我实在做不到!」

艾米尔扔下雕刀,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操作台上杂乱无章,到处撒满了金属屑和废弃的铅块,洛格瓦赶紧询问道。

「怎么回事?」

「总是写不出最自然的效果,以至于组合起来怎么看都觉得不够完美。」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也不恼,而是取出一桶啤酒给艾米尔倒了一杯,然后席地而坐准备歇一歇。

「没有,我哪有什么心事,技术不到家罢了。」

「我说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吧?连骗人都不会。」

「你?说没有就是没有。」

艾米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神不宁地将啤酒一饮而尽。

酒是好东西,可惜艾米尔没有多少机会能常喝,幸好没有钱能常喝。洛格瓦看着他这狼狈的模样忍不住正了正脸色,推心置腹地说。

「拜托兄弟,我们是朋友不是么?当初在艾萨罗欧你可不是这个样子,那么大幅画都敢一个人接下的,也不知道你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点斗志都没有。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的话就告诉我,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教会要找上你?」

「我······」

听洛格瓦这话,艾米尔没忍住鼻子一阵酸溜溜的。

他看了看洛格瓦,那张脸和几个月前没有丝毫变化,反观自己一地鸡毛里外不是人的样子,终是男子汉爱面子硬生生憋了回去。

洛格瓦也许是唯一还能敞开心扉流泪的朋友,好想告诉他自己身为狼人的真相,即使不能改变什么起码心里不会那么难受。

可是这样无疑把他也卷进这场风波,艾米尔没有勇气开这个口。

「如果有个人正在替你去死,你会不顾一切去救他吗?」

「谁啊,你情人?还是你父亲?」

一连追问艾米尔均摇了摇头。

「萍水相逢的路人。」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都以为你得什么不治之症了。」

「可如果要搭上我父亲的命呢?」

「这······」

洛格瓦顿时语塞,因为不管怎么选都会有愧于心。

而且他这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人看了实在难受,想让别人帮你至少你得坦诚相待吧?不说出原委一头雾水的即使想拉一把都会觉得无从下手。

「到底出什么事了?」

艾米尔一咬牙,要不还是和盘托出吧!

「你还记得艾萨罗欧的小教堂出现的妖巫吗?」

「记得啊,怎么了?」

「我其实·······!」

没忍住一声哽咽,后半句话却是卡在了喉咙里。

就这样说出口他会信吗?如果在他面前变身会吓死他吗?如果洛格瓦知道了自己是狼人,两人还会是朋友吗?这一切他都不知道。

「艾米尔!出事了!」

还未等他说出口,凯莘的声音顿时如惊雷般传来。

艾米尔吓了一跳,顺着声音和洛格瓦一起出了作坊来到商行。只听楼梯间一阵咚咚作响,父亲已经怒气冲冲夺门而去,回过头时凯莘已经趴在楼梯扶手下。他立刻懊恼地拍了一下脑门:只顾着父亲的安危,忘了父亲听信谗言这回事了!

凯莘是一个杀人凶手的谣言,而且是弑亲的杀人凶手!

「我根本不想提起这件事的!为什么非要逼我?」

来不及去追父亲,凯莘已经瘫坐在扶梯上呜咽了起来。

「这个混蛋!我去找他!」

「找谁?」

洛格瓦拦着说,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当然是那个好男爵!背地里使刀子真叫人恶心!」

「所以她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父亲说的那样,她真是杀人凶手之类?」

「你信吗?!」

他当即怒视过来,盯得洛格瓦背上一阵发毛。

因为艾米尔的眼神,宛若要吃人般。洛格瓦退了半步,有些尴尬地说。

「怎么说呢?你有时候也别总是这么感情用事,咱们总得先弄清事情原委或者有足够的证据再说,光有一腔热血有什么用。」

这话倒是点醒了他,慢慢变得冷静。

就算现在找上费格斯,他也不会承认背后推波助澜的吧。即使心知肚明就是拿他没办法,艾米尔突然很后悔不该干涉凯莘找他报仇之类。毕竟琪亚娜和自己已经是过去式了,任凭自己再如何藕断丝连也无法改变她已经结婚了这个事实的啊。

果然还是应该找机会彻底断绝关于琪亚娜的一切,上次接下的稿子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断了自己这个念想。

「宵禁应该快了,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帮我去做可以吗?我想和她单独聊聊。」

「一定要背着我?那行吧。」

「你找一匹快马去拉姆特村帮我找一个名叫阿德里安的土匪,跟他说我给他找了笔教会的大生意,他知道是我就不敢不帮这个忙。」

「土匪?你小子!」

洛格瓦顿时惊掉了下巴,原以为搞私人印刷已经铤而走险,不想这看似人畜无害的家伙竟然玩得比自己还开!

随即神情变得释然,一边点头一边怪叫道。

「当初在艾萨罗欧看到你的黄色身份证明我就觉得奇怪,你到底是个恶贯满盈的惯犯还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帮工,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此事说来话长,我必须先解决手上的麻烦,回头如果有机会我再慢慢和你讲,你相信我吗?」

「不能说怀疑吧,虽然商人以前也是土匪,要和他们交涉果然还是有些害怕的。」

艾米尔心领神会,立刻从凯莘那里要来了发带。

「你拿上这个,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接过这不起眼的红布条,洛格瓦才半信半疑地点头。

有这个胆量和自己一同创业的人果然都有些来历,堕落的天使或许真的比高高在上的神明拥有更美的地方,是需要他亲眼去见证的。

这是艾米尔第一次感受到生命一样的威胁,他必须找人分散开注意力,让那些个贼头帮忙去救流浪国王是最优选择,加上掩人耳目也能赢得时间,方便自己找费格斯和他的内线算账。

他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不太够用。

「洛格瓦!」

艾米尔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在他准备动身时迟疑地叫住他。

「怎么?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我······」

他顿了一下,终于又说。

「不管那土匪和你说了什么,你都要坚信我们永远是朋友。」

「害!你敢接下我商行里的活儿,一起在教会的刀口上舔血我就已经把你当作了真正的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不是应该的么?等我回来!」

天色将晚,洛格瓦不敢多做耽搁扬长而去,待教堂的晚钟过后宵禁差不多也就开始了,他必须赶在那之前出城。艾米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一阵忧心。

真不知道洛格瓦从土匪那里得知自己是狼人的消息,会是怎样的神情·······

这个结果似乎也不错,至少他可以作为一个路人置身事外,等到洛格瓦回来时自己和凯莘差不多也离开了,有妖巫事件的干扰洛格瓦也一定能在教会眼皮底下安然创业,于朋友而言这种告别至少不至于那么绝情。

支开了洛格瓦,艾米尔回头看了看凯莘,就算她闭口不谈自己也能猜个十之八九。

凯莘的父亲,应该是被她的变化活活吓死的吧·······

变成狼人,仅仅只是为了反抗吸血鬼庄园主惨无人道的剥削,所以她才会说“人越多的城里,会有越来越多狼人”的吧。被迫离开生我养我土地的流浪者,几乎都成了教会口中的反叛者,他们每个人都有变成狼人的潜力。

也难怪即使父亲如此对她,凯莘也绝口不提关于狼人的任何事了。

「那么,我们也是时候该了结这起风波了。」

凯莘终于收拾干净了脸,接过艾米尔的手起身。

虽然不知道她和父亲吵过什么话,不过艾米尔看得出她已经做好了觉悟,狼人引起的争端总归还是得让狼人来解决。

狼人杀七人生还者,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