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尔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经药剂师提醒他返回的途中买了一些牛奶,这能缓解凯莘的铅垂症。

得知有奸细这么一个不定时炸弹,凯莘又莫名其妙得了病,艾米尔眼见腰包的钱越来越少更是心烦意乱。

除开作画耗材,艾米尔能在这次的稿件中获益五十个克利特,加上出租屋的押金也不算多,这不过刚赶上最普通的商人一次交易的收益。

不是意外遇到费格斯,他甚至还没意识到琪亚娜的稿子他已经连续拖了好几天,不赶快进入下一个阶段就拿不到第二份分期,日子又会变得紧巴巴的。可是每每想起费格斯的样子艾米尔就一肚子气。

这家伙仗着琪亚娜的关系好了伤疤忘了疼,虽然他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关于妖巫的事,可艾米尔总觉得奸细一事有些过于突然。正所谓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对自己有这么大敌意。

除非,费格斯是个表里不一的感情洁癖,会在意这顶早就不复存在的绿帽子。

刚冒出这种想法艾米尔连忙否认,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再说自己和琪亚娜的感情早在三年前就破裂了,现在不过是正常的画作交易而已。

艾米尔心情沉重回到出租屋,意外的是凯莘竟然蹲在门口。

「怎么呆在这儿?」

他有些担心地问,虽然凯莘是狼人,但此刻艾米尔眼中她是个病人。

一个病人不好好在房里呆着跑到外边来吹风,不由得冒出一股责备的口吻。何况她还顶着如此惹人注目的白头发。

「有······有人来了。」

凯莘委委屈屈地说,样子可爱极了。

能让自诩不可一世的白狼王做出这种表情的人,艾米尔可没见过几个。不过他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他瞳孔猛地一缩:难道是教会已经派人查到这里了么?!

「对方有多少人?」

「一个。」

「就一个?」

凯莘点了点头,他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不是教会嗅觉敏锐,看凯莘被吓成这幅样子对方多半是认识自己的人,他想应该是以前的老朋友找到了自己,凯莘不认识也正常。

只是当艾米尔推开门的那一刻,眼前这个人却让他说不出话来。

「哟,终于回来了!真是好久不见。」

对方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留得一把深棕色的胡须,刚见到艾米尔那张布满皱纹黝黑的脸顿时露出笑容,张开双手就欲来个见面拥抱。可以说这张脸他朝思暮想了不知多久,不想今日突然出现艾米尔竟有些手足无措。这个人正是他的父亲,西奥多·艾米尔。

「您怎么来了?」

他惊诧地问了句,西奥多刚伸出的双手戛然而止。

「怎么听着好像不太欢迎我的意思?」

「不,不是,您误会了父亲。」

印象中的父亲可不是这样一个挑嘴皮的人,艾米尔印象中的父亲要好得多。

但要他记起父亲的原本的模样,说出他的优点来,艾米尔却又没有具体的回忆,愣在原地观察了这个男人半天,他却挤不出更多的言辞来。或许父亲本来就是这样,只是他许久不曾与之见面而忘却了吧。

因为父亲的出现,的确太突然了些。

「不是你自己说等你出师那天要我亲自到城里来参加出师宴的么,我可是废了老大功夫才找到你的住处,你这臭小子!」

「是······是么?」

艾米尔尴尬地笑了起来,老实说他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向父亲承诺的事了,上一次和父亲见面还是在三年前。当然他紧张的不是这个,而是父亲所说的出师宴。可就在近半个月前,他的画师考核才泡汤成为一个流浪的下岗人士,何来出师宴一谈。

父亲看了看这带着些许霉味的出租屋,干裂的嘴唇嗫喏了两下,也跟着笑了。

「细细一算,今年刚好是你出师的日子,为父左右等不到你的信就擅自来看看你,好像比起前瘦了?」

「哪······哪有,我还在长身体。」

「哈哈哈,哪有二十多岁还长身体的,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还把自己当孩子呢。」

「哪有的事,我是突然见到您很高兴。」

同时心里暗自庆幸:还好父亲来得比较晚,要是早几个月自己还在桥头伴着流浪狗卖画,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呢。

艾米尔本想等生活好一些再去看望父亲,现在这节骨眼突然来找自己麻烦事自然是一堆。倒不是不欢迎父亲的到来,考虑到被抓走的流浪国王以及暗中告密的奸细,他只觉得头疼。

尤其在父亲看到自己刚摆弄好的颜料耗材,他忍不住问。

「对了,你画坊的工作怎·······」

「父亲您吃了吗?」

「呃······还没。」

突然被打断话题西奥多愣了愣,脸上不由得慢慢露出滑稽的笑来。

「没吃就是没吃,咱们两父子就不见外说那些客套话了,正好你这里也有一些炊具,简单做一些就好。」

「行啊,等我再去市集看一看多买一些面粉,最近新学了面包烹制方法也得让你也尝尝,南方的口味。」

「那个小姑娘不是和你一起的么,要不咱们父子俩聊聊?」

「小姑娘······」

父亲指了指后边,凯莘正躲在门背后偷听着两人说话。

艾米尔一时头皮发麻,这位‘小姑娘’可不知大了您多少岁。他回头看了看,只见凯莘疯狂摇头表示拒绝,让他不禁好奇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误会。

见两人眉来眼去,父亲仿佛明白了什么,爽朗一笑说。

「哈哈哈,那行吧,我就陪你四处走一走。正好我也想多熟悉熟悉城里的生活,可不能连路都找不到那就太让人笑话了。」

「好吧。」

面对父亲的自作主张,艾米尔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留凯莘在屋里也好。

这么多年父亲的性子一直没有变过,许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些许意外。明明感觉自己有好多话想和父亲说,可一看到父亲乐呵呵的样子,艾米尔话到嘴边又极不情愿地咽了回去。

大约是因为以前每次见到熟悉的人,他们都会问同样的话吧。不知道为何,明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跟在父亲身后出门心里竟然七上八下的。

「还在以前那个画坊学吗?」

「没,那个师傅去世之后我就去了别的画室。」

「哦·······那怪可惜的,工薪不会比他哪里少吧?」

「还好,出工时会给我们发些果子。」

「那学费就是贵了。」

父亲对那位老师傅的离开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声,他更关心艾米尔后来的事。

「那你现在······」

「你等下想吃什么菜?这里有豆子、地薯、还有野味和水产,我经常来这里买的,和我们以前吃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艾米尔突然快步走到摊贩跟前,拾起里边的货物左挑右看,然后有些不太满意地放回去,扭头指着另一种菜品向身后的父亲问道。

父亲很少到镇上去,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山上和羊度过,以至于身上都还残留着几根羊毛,一听艾米尔的话,顿时来了兴趣。

「哦?这么说都是平时都是你在做饭了?忙得过来吧?」

「还好,现在没有在画室工作了,感觉还蛮轻松的。」

「没在画室工作了?」

父亲放下了土豆,疑惑地看着他。

「我现在自己接稿子,生活还算过得去。要不我们再买一只鸡吧?难得你大老远跑一趟,我们吃一回好的。」

「鸡啊,也好。你小时候可是天天缠着我去猎这玩意儿呢。」

于是艾米尔又掏出两枚银币,往卖禽类的摊点走去。

他的脚步很快,从没在这么大集市走过的父亲都稍稍有些跟不上艾米尔了,他不知道现在艾米尔因为狼人的缘故体能已经远不比当年,直到他拿起绑好的阉鸡往身后看时,才发现父亲到处在找他。

集市上到处都是吆喝买卖的商人,父亲叫自己他老远就能听见,可他一连叫了好几声父亲也没看到他,艾米尔只好又走回去。

「看,和乡下的野鸡是不一样对吧?」

「霍霍,我还没见过这么肥的鸡呢,看来今天有口福了。」

父亲接过他买的鸡,突然又左顾右盼起来。

「对了,我看家里没什么佐料,我看这儿还挺丰盛的,待我左右买上一些。」

「我来吧,这种事就不麻烦您了。」

「有什么关系,我还有些钱,区区一点佐料我还是掏得出来的。」

他呵呵一笑,扭头问起了香料价格。

只是买一次性用料,根本花费不了多少,父亲却和那卖香料的商贩吵了大半天,最后气急败坏掏出腰里几个黑乎乎的铜币,那是给教会放羊所赚来的收入。

他拿出铜币时,还往腰包上拍了拍,看着鼓鼓囊囊他才心满意足。自从艾米尔离开家乡后,没有份地的父亲一直靠这个维持着基本生活。

因为他能一下子听出,父亲腰包里发出的响声根本不是金属货币。

看到这种情形,艾米尔更加不敢告诉父亲自己一直只是在画室做帮工的事,如果父亲知道他借下高利贷才将自己送出来的学费,最后竟莫名其妙送给了仙人跳,指不定得气成什么样子。

「这黑心商人,我就买一点他恨不得把整个商铺都卖给我,叫他降价他又不肯。」

「香料嘛,贵些正常。」

大约那是因为父亲身上只剩那一点钱吧,他这个人不仅在外人面前好面子,在自己面前也不愿意表现出窘境,幸好艾米尔还剩七个银币,不管父亲要在这里驻足多久都要先给他预算五个作为路费。

穷家富路,艾米尔再清楚不过。

「那你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做就没做了呢?我倒觉得那个工作挺不错的,既能学到技术又能拿到工钱,做到出师不是挺好的么?只要你一出师,我也就盼到头了。」

「呃·······那是因为·······」

虽然很不愿意在父亲面前撒谎,但艾米尔不想看到父亲失望的脸,而且自己身为狼人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因为我身体不太舒服,师傅说让我先休息一段时间,等身体好了再考虑·······」

「你生病了?哪里怎么了吗?!」

父亲完全没有听后半句,紧张的神色里露出“怪不得比起前瘦了”的既视感。

他可能以为这里的医疗和乡下一样,但凡得了什么不知名的病就只能乖乖等死,听到艾米尔谎称自己生病,竟连嘴唇都有些发抖。

「放心好了不是什么大病,这里的药剂师技术很好,也很方便。」

「要是汤药费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些,或者我陪你一同去看看,其他什么都好就是别把身体搞垮了。」

「不用不用!你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

艾米尔一阵汗颜,要他这么大的人还向父亲要钱用,他无论如何也拉不下来这个脸。再说,要是去药剂师那里自己不就穿帮了么,让他这比纸还薄的脸皮往哪儿搁······

原本是想让父亲放心,可西奥多听到这样的话后,却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此临时的谎言别说父亲,换做艾米尔自己也不愿意相信,他只怕父亲看出他想要隐瞒的东西,可那是能让父亲当场气病的事实,艾米尔别无选择。

生怕他不信,艾米尔只好装作身子虚弱的样子,惨白的脸上被吓出的虚汗让他的话多了几分说服力。还好他还只是提工作的问题,并没有过问艾米尔的私事。三年前因为那件事和父亲闹掰后,果然父亲说话都没那么直接了,艾米尔也不至于随时都绷紧神经。

所幸白天没有什么大动静,街上一个乞丐都没有,他们收到信息后基本都潜伏在了角落里,一边行乞一边观察教会的动向。除了国王出巡这样的大阵仗比较热闹外,教会比以往收敛了许多,类似当街惩罚异教徒的事并没有出现,也就是说流浪国王暂时只是被关押着,相信有了上一次教训教会也把他当作了诱饵,抛砖引玉。

必要时候,可能还需要借助凯莘的帮忙。

当然这些事他只能藏在心里,在返回的途中他没有说一句话,父亲也没有。本来嘻嘻哈哈出门的两人回来却一言不发,凯莘纳了闷儿。

原本他还想和凯莘商量关于有人会告密妖巫的事情,眼下看来没有机会。刚回到出租屋,艾米尔就手忙脚乱跑去打理吃食,然而这一切被父亲拦了下来。

「算了,让我也找找感觉,让你尝尝我这些年来的手艺吧。」

看来装得有些太过,父亲真把自己当病患了。

艾米尔三番五次想自己来,却拗不过父亲。他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想法,以前多是父亲替自己做决定,如今说是也不行,不是也不妥。

只见他扫视了一圈,随后起身去拿角落的炊具,将鸡拿出来后向门外的凯莘指了指,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

「你,去把鸡杀了。」

「我?」

凯莘愣了愣,确认这个中年男人是在和他说话,不免有些诧异。

当确认的确是在叫她时,凯莘竟有些生气。

「要不我去吧,她哪里会杀鸡。」

「不就让她去,女人家可不就是干这些的么。」

父亲的语气十分强势,对此艾米尔也没有主见敢去干涉,毕竟这么多年父亲都是这样过来的,有些偏执倒也能理解。

可越是如此,艾米尔就越不敢多嘴。

果然父亲还是有些生气的,自那以后艾米尔三年没有给家里捎过信,说得不客气点,儿女在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换了谁恐怕也受不了那种感觉。

尤其是凯莘满身沾上鸡血回来时,艾米尔更加确信这一点。

「城里的女孩儿就是没用!」

父亲一把夺过半死不活的阉鸡,嫌弃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将死鸡扔进木桶里,淋上开水准备拔毛。艾米尔几乎已经听见父亲心里想的话:叫你杀鸡你还真只杀鸡,还得让我自己来拔毛。

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帮谁说话。

一个小了几百岁的“中老年人”,竟敢用这种嚣张跋扈的口气命令她,身为一个狼人凯莘自然是火冒三丈,只是看在艾米尔的面子上她没有过多表现出来。

父亲自是没有理会,肚子生着闷气到墙角处理食物去了。艾米尔一时没明白,自己回来之前父亲和她到底发生了什么矛盾,让凯莘宁愿一个人跑出来蹲在门口吹风。

「老大不小的了,这种事居然还要我来给你操心!」

「父亲您少说两句吧,这些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的。」

「我少说两句?」

西奥多突然反问着质疑道,眼里更是不可置信。

艾米尔立刻意识到了问题,到底在父亲眼中他才是亲人,若是自己胳膊肘往外拐指不定父亲要郁闷成什么样呢。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看着他一边数落起自己的不是,一边娴熟地摆弄锅碗瓢盆,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艾米尔从小就知道父亲很能吃苦,别人家里都是男的去麦田干活儿,女人则在家喂养牲畜、穿针缝线、洗衣做饭,只有他和别人不同。艾米尔听同乡的人说,自己小的时候母亲不会操办家务,后来母亲离开了,父亲不仅要忙活外边的事,回来还得操心吃食,只有到了农闲时节,他才有时间带自己出去打猎。

破坏庄稼的山猪、偷食麦子的野鸡,还有皮草能卖出高价的貂。父亲的眼力很好,用自制的弓箭老远开外一射,猎物十有八九跑不了。那时自己就跟个小雇工一样,虽然从没射准过一只,可扛着野味跟着父亲回家却也十分满足。尤其是父亲煮好的肉,即使没有什么调料他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可当艾米尔想要上前帮忙时,却被父亲一口拒绝了。

无奈艾米尔只能先带着凯莘去擦干净身上的血迹,她的衣服上、头发上甚至脸上、无一不被鸡血喷溅得鲜红,让他一度怀疑凯莘是直接用嘴咬把鸡杀死的。

正好,他也需要找时机和凯莘说起关于有奸细针对两人的事。

「你父亲和我父亲还真像。」

「是吗?他都和你说了什么啊?」

艾米尔一边拧干毛巾递给凯莘,一边问。

「没,就是他突然闯进来把我吓到了。」

「他还能把你吓到?」

这说辞拿去骗狗可能它还会信,要知道凯莘可是有几百年经验的狼人,如何能被一个四五十岁的“小伙子”吓到呢。

「好吧,是我差点把他吓到。」

「你跟他说起我的事了?」

艾米尔突然紧张起来,该不会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状况了吧?

随即,凯莘摇了摇头矢口否认。

「当时我也以为东窗事发了,幸亏他说他是你的父亲,我才没有伤害他。」

「嚯!那真是好险,不过我这里还有更险的消息。」

「什么?」

「咱们可能被人盯上了,昨晚流浪汉们的行动失败,流浪国王也被抓了,大家都认为有细作向教会透露风声。」

他以为凯莘会大吃一惊,结果恰恰相反。

凯莘先是弯腰把裙装整理好,然后慢悠悠套上深棕色束腰马甲,一一将绳扣拉紧。终于在艾米尔焦急的眼神下缓缓说。

「既然知道有人针对自己,那为什么还要把我是狼人几个字写在脸上?」

「啊?」

「如果那天晚上我们被人跟踪了,那么对方就一定有能屏蔽我们敏锐嗅觉的东西,而且他一定事先知道我们的底细。所以如果有人在暗中监视这里,那你更应该表现得自然些才对。」

她慢慢说完,跟个没事人一样平静地梳理起了头发,她的眼中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已经习惯别人叫她妖巫了一样。

当她伸出手从口中想拿些什么,艾米尔知道她是在找那根束马尾的发带,很遗憾它已经遗失在了牛车里。

「那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去帮他们?」

「任何买卖都追求有所收益,当双方都觉得自己赚了那么关系也就到位了,可买卖总归是有一方要吃亏的,如果选择利他自愿吃亏就看你所需求的那些流浪汉能不能满足你。」

凯莘放弃了想要束发的想法,她把头发又放下来无所谓地说。

艾米尔所需求的不过是一份心安,听到凯莘的回答他有些担忧,凯莘无所谓无非是因为村民们没有对付妖巫的手段,即使知道她的存在也没人拿她怎么样。可这一次的对手想要的,是妖巫的命。

就在艾米尔一筹莫展时,父亲突然推门出来。

「吃饭了。」

今天的晚饭十分丰盛,父亲不仅煮了鸡肉,还特意烤了面包,甚至从艾米尔的工作台上拿了几个鸡蛋来吃。这些可是花了艾米尔几乎一个月的预算,要知道在乡下他们可从没吃过成本如此高昂的晚餐。

只是今天的晚饭有些过于安静了,安静的一点也不像是亲人重逢。

父亲特意把鸡腿拧了下来拿给艾米尔,可看着父亲亲手做出来的美食他竟感觉一点也吃不下,于是在父亲不悦的目光中转手给了凯莘。

「兰格。」

他突然开口叫了艾米尔一声,脸色有些沉重。

「怎么了父亲?」

「为父知道你有些话和我谈不拢,可我觉得这是身为一个成年人必须开始考虑的事。作为父亲我有义务提醒你,你已经不比那些十五六岁的青年了。」

西奥多刚说到一半,怪异地看了凯莘一眼。

艾米尔知道父亲特意跑一趟一定是有话想对自己讲,于是只好先让凯莘去床上休息,自己则跟着父亲来到出租屋门口吹风。

「这两年光景不好,什么东西都在涨,当我拿到用黑乎乎劣质铜币的薪水时,我知道有些事就算你不愿意和我说,我也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工作的事情您完全不用担心。」

「我不是说工作。」

父亲凝重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吐出这口气。

这让艾米尔眉头稍稍一皱,父子之间除了工作和生活,他真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话题可聊,毕竟那是关乎前途的事。

「我是说,你是村里唯一走出去的艺术家,每次乡亲们谈起你我总是觉得这是件很自豪的事,可我总觉得你现在一点压力也没有。近年光景不好,可能未来几年也不见得会更好,你应该早些为自己做打算。」

「果然是这件事么?」

艾米尔苦笑了一声,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不知道你现在对婚姻有什么看法,我也不知道你这些年跟着师傅学了些什么,在对象选择上你总是喜欢特例独行。不说能找到一个四肢健全聪明贤惠的妻子,但至少你不要再继续折磨自己,别让这个女孩儿拖累你。」

果然,父亲以为凯莘是自己新找的对象,而且因为那一头雪白的头发,他觉得那是个充满不幸,患了什么不知名疾病让人同情的可怜城市女孩儿了。他大概能猜到父亲此时的心情,只是碍于现实问题他不能向父亲告知真相。

而且,这勾起了艾米尔最不愿意提起的回忆。既然已经要准备撕开结痂,他已经做好了疼痛的准备。

「这么说,三年前你对琪亚娜也是这么说的对吧?」

他有些不甘心地向父亲确认,琪亚娜的不告而别,一定不只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这么简单而已,说着眼角竟有些泪花。

「是那个病怏怏的城市女孩儿吗?我认为那是对你最有利的决定。」

父亲的回答依旧很强势,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您口中病怏怏的女孩儿,其实是安德鲁伯爵的公主。」

「你说什么?」

他的眼睛瞪得比牛还大,听到艾米尔的话后。

这一定是父亲听过最震撼的消息,绝不是因为错过了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而是他的儿子曾经很有出息地泡到了没落贵族世家之女,这比艾米尔即将成为大艺术家的消息还要震撼十倍。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满是庆幸地说。

「这样也好,门不当户不对咱们家没有那个福气。为父总算替你做了一次正确的决定,今天也是一样。」

「可是您不觉得你的手实在太长了么,我已经二十岁了,我希望这些能让我自己决定的事情,您不要插手太多这样我会喘不过气来。」

艾米尔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他毫不犹豫将这三年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不是我不愿意给您捎信,是我真的想要一些属于自己的空间。」

不知为何,说完这话艾米尔竟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看着西奥多。父亲也被他这出话震住,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些年艾米尔销声匿迹的原因。

他嗫喏了两下嘴唇,稍稍低了一下头,转过脸去。

「可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那母亲的离开呢?也是因为这是为她好吗?」

艾米尔终于忍不住,如果父亲继续说下去,他可能无法控制越来越激动的情绪。

可惜自己不能将这两个月的苦水尽数倒出,以父亲的承受能力,他根本不能承受他唯一的儿子变成狼人的事实。那意味着十年来父亲所有的希望全都落空了。

「你母亲那是因为·······」

「呕~啊!」

就在父亲遏制不住情绪,想要和艾米尔理论时,屋内突然传来凯莘的呕吐声,充满火药味的空气戛然而止。

「凯莘!」

艾米尔一下子冷静下来,赶紧前去查看情况。

只见凯莘侧卧在床榻上,头发胡乱地垂下来,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往床边呕吐着。他顿时反应过来:忘记提醒父亲千万不要用那几个铅制炊具了!

果不其然,凯莘又一次中了招,画师绞痛症又复发了!

「怎么了?」

父亲连忙赶来,看着疲软的凯莘不知所措。

他前脚刚说完,后脚凯莘就出了事,脸上的担忧之色不由得又浓郁了几分。他已经完全弄清了情况,生病的人根本不是艾米尔而是这个长着白头发的女孩儿!艾米尔根本就是在骗他!

不管谁生病,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人,他急忙大喊。

「赶快送去教会!」

「不行!绝对不能去教会!」

艾米尔立刻否认父亲的话,连忙捶打起凯莘的后背。

「可是大家都是这样的过来的,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倔什么!」

父亲说着就要往外走,他的脸色明显都气得发紫了,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即将出师的儿子如今过的是怎样落魄的生活,没有像样的工作,还被一个身患重病的女孩儿所拖累的悲惨样子,为此甚至不惜欺骗他的亲生父亲!

「大家都这样做,难道我也必须这样做吗?你知道她可是······」

艾米尔也憋了一肚子的火,险些将凯莘的身份说出口。他反应很快,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有些偏激了,叹了口气说。

「相信我,我早上还买了些牛奶,您帮我拿过来一下。」

「牛奶?」

西奥多诧异地看着他,对艾米尔此刻表现出的冷静十分不理解。

艾米尔自知没那么多时间给父亲解释,立刻起身拿起工作台上的牛奶,给凯莘喂了下去。令西奥多意外的是,凯莘喝过牛奶以后身体慢慢开始停止了抽搐,然后背过身去小声哭泣了起来。

这天晚上,三人都没有再讲一句话。

艾米尔把另一张床让给了父亲,自己则是趁着夜色来到窗边发呆。

回过神来,父亲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虽说凯莘并不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症,可若是以后要经常考虑这个问题,那么他需要供应很多牛奶,这对现在腰包里只剩七个银币的艾米尔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可是那样的父亲,自己真的有能力说服他相信黑诊所的药剂师么?铅垂症、有毒的生活用品,父亲会相信虚无缥缈的神还是会相信自己?

艾米尔没有信心,因为他现在完全开不了口,即使他知道父亲也没有睡着。考虑到让父亲放心,也考虑到身为画师的职责。艾米尔第二天一大早就坐到工作台上,准备开始本职工作。

他耐心地将之前买好的所有矿石以及骨黑一一放进不同的器皿里盛装好,然后在敷满了石膏的木板上将上次采风时画好的草稿挪了上去。

父亲看后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准备起了简单的早餐。

正要给凯莘送一份去时,艾米尔连忙出声制止。

「不要给她,这会让她的病更严重。」

接着就有许多解释的话,想要一连串脱口而出。

父亲站住了,脸上浮现出惊恐和不解的神情,明明动了几下嘴唇却没有说出话来,艾米尔终于懊恼怪叫一声:父亲果然是误会了!

或许在他眼中,艾米尔就像是个赌气的孩子,因为发生了一些口角而不愿意再吃他所做的食物,艾米尔已经猜到了父亲接下来会做的事——大声厉喝或是寻一根木棍吆喝,小孩子不许忤逆大人的决定之类。

可父亲到底没有那样做,他只是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他终于慢慢颤着喉咙,有些失望地说。

「我不懂,你现在·······到底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师傅这些年里都教会了你些什么。」

「当然是这些!」

艾米尔当即指向工作台,以及工作台后那张硕大的木板。

那是已经完成一半素描稿的半成品,虽然只有一个雏形,不过艾米尔只需要在接下来的时间完成它,就能获得足以买下五十只阉鸡的报酬!比起终日浑浑噩噩的帮工,已经不知好了多少。

可父亲的脸色并不显得好看,他终于愤怒地叫嚷起来。

「有什么用?你来城里上了这么久的学,基本上白读了!你看村里做生意的埃布尔,还有同样二十岁就已经出嫁的若拉,谁还像你一样抱着这些幼稚的画!二十岁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知不知道别人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会怎么戳我们脊梁骨,你懂不懂怎么做人啊!」

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艾米尔此时浑身颤得更厉害。

「大家都这样做,难道就一定是对的吗?为什么我一定要按照你的意愿行事?」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比起被劫匪抢钱时,艾米尔脸上的恐惧之色更甚。

他不敢告诉父亲真相:所有人都认为狼人是妖巫是魔鬼的手下,所以大家都穷追猛打乐在其中,但凡有替妖巫说话,那么在大家眼里他也等同于妖巫,仅仅只是因为做法和大家不一样。

一种皮肤刺疼到发麻的感觉伴随着阵阵无力,席卷全身。那是艾米尔从不曾体会过的委屈,以至于眼角竟然冒出了不争气的泪点,湿润了眼眶。

沉默,这是最好也是唯一能想到的应对方法。

父亲大抵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头,如果艾米尔选择和他顶撞,那他一定会狠狠斥骂一顿,看到艾米尔无助的表情,他的眼神又缓和了许多。

「我只是不希望我们和别人不同。」

他慢慢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为父好好和你再说一次,不管你现在混成什么样子,我希望你能成熟些认清现实,就算你不和我说我也能看出,你这条艺术之路走得并不顺利。听我一句劝,去好好找个作坊工作吧,婚姻的事我们再做打算。」

「好啊!」

艾米尔终于鼓起勇气大声说出两个字,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充满了愤怒。

「真容易啊,放低姿态和我好好商量,多大的牺牲啊!是你自己怕被人戳脊梁骨吧!」

他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下木板,用力往墙角摔去,整幅画伴随着石膏应声粉碎!

「怎么说话?我是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