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这里是商旅经常路过的小镇,不比艾米尔原本所在的城堡之大,可到底从乡下流亡过来的人还是多了些,越来越多人选择从商而放弃种地,加上天气也不尽人意,近来光是小麦价格就涨到了原来的十多倍。不少人看中商机囤积居奇,以至于国王出巡想要吃到一块像样的面包都十分困难。
尽管国王让铸币厂降低了发行货币里的白银量来应对,但身为帮工的艾米尔却并没有看到学徒们荷包里的钱币增加,而农民们,就更苦了。幸好镇上有一些守卫,这里看不到乡下偶尔成群结队的饥饿农民拦路搜寻或是偷窃食物,由于长期负债背井离乡四处游荡,想方设法想要延续已然麻木的生命,以至于看起来仿佛骷髅或是令人感到害怕的幽灵般。只是不时仍能看见三三两两乞讨的人嬉皮笑脸高呼行行好,这让艾米尔心情十分烦躁。
天亮后的小镇比夜晚热闹了许多,远处偶尔传来夹杂着斥骂的哭泣声,引得人们围观。艾米尔知道那是长期负债的人顶不住压力破产,家底被人拿去抵债,在当下并不算什么新鲜事。聪明的商人们早就把自己的资产用在购买土地或是转移去了别的国家,人人自危的年代谁敢多管闲事。
只是连身上唯一值钱的青金石都丢了,更不要说下岗后腰包里还能掏出几个子儿去买用以果腹的面包。走了一昼夜可以说又累又饿,艾米尔此时能控制住不去抢商贩们的食物都很不错了,只是看到背上这家伙就觉得实在讨厌。
晚上明明要死不活奄奄一息,这会儿活灵活现却赖着不下来了,一听说饿了艾米尔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可空空如也的荷包只会让他更加恼火。
「你给我下来!你这个骗子!」
艾米尔一把放下背上的棕发少女,自个儿寻了个小巷蹲坐下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果腹问题,但和走了一昼夜疲惫不堪比起来,他更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棕发少女像是被摔疼了,摸着屁股发出哎哟一声,这略显偏假的声音显然不会引起艾米尔丝毫同情,即使她身上被抓得破破烂烂的衣服和杂乱的头发看起来像极了乞丐,艾米尔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几时骗过你了?」
「算了,反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你现在伤好了,我警告你不要跟着我了。」
如果凯莘此时伤势未愈,艾米尔也许不会用这种语气。看到她没心没肺地讨要吃的,刚想将这几天的怒火发泄出来,话到嘴边又忍不住咽了回去。他可是知道这副娇小人类女孩儿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只残忍的、强壮的狼。
权当自己这几天出门没看黄历,倒霉事一茬接一茬,他此时也没有任何心思去赚钱,就算他是喜欢收集民间寓言和传说题材的画师,这次因为好奇心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不如咬咬牙吃个哑巴亏把这瘟神送走算了,自己吃的亏还少吗。
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凯莘自顾自打理起她那被染成棕色的头发,淋了雨似是有些脱色了,然后不慌不忙说。
「我虽已是狼,但我也不是什么吃干抹净的人,你帮了我我自要报答。狼要是回头,不是报恩便是报仇,你确定要我走吗?」
「说什么报答之恩?你不过是妖巫罢了你能帮我什么?你能借给我金子?」
艾米尔斜视着她冷哼道,可惜妖巫不是丰收之神,而是一个用黄金诱惑村民的骗子,一个半狼半人的怪物。就算是人也属于毛手毛脚的惯偷,尽管艾米尔此时连以前借的债务也还不起,但他仍然看不起这些不劳而获的人,小偷和盗贼也没什么两样都是危害秩序的存在。
一听这话凯莘急了眼,忙解释道。
「我······!我只会做佣人帮别人做工,换取些钱财。做人不就是要从干活儿开始吗?」
凯莘哭丧起脸做出被冤枉的表情,人类模样的她竟也有几分可爱,不过艾米尔连自己都难以养活,实在也是无奈。再说,艾米尔不想再和她扯上关系不只是因为没钱。
「你想回到人类的生活,何苦来为难我。我不过是个靠手艺吃饭的匠人,替人做事的帮工,也没有雇人的资本,我帮不了你。」
「我······」
凯莘却不安起来,艾米尔尚有画技在身,她却是一无所有。和这里沦落为乞丐的流民一样,因没有技能而找不到工作无法融入城镇生活,但她却是能变成狼的家伙。
「那是因为只有你不是为了金矿而来的,我能感觉到你是个好人。」
艾米尔一听凯莘这话,慢慢做出原来如此的神情,脸上竟多出一丝慰藉。
拥有力量的女性总是格外吸引人,只是一个长期生活在满是压力的泥泞沼泽中的人,会本能地寻找更适合居住和生存的蓝天白云之地,以摆脱蚊虫和疾病肆掠的环境,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先天审美,要是艾米尔扔下她离开,大约这个镇上又会多好几起盗窃案吧?
随即艾米尔撇过去一个鄙夷的眼神,无奈地叹息一声。天上自然不会掉馅饼,金矿也不过只是噱头,他心领神会,于是只好改口委婉道。
「算了,这怪不得你,我这钱袋消瘦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向人告借,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不会有什么起色。」
他眼中露出不甘心的神色,俗话说技多不压身,走到哪里都有饭吃。但学徒也好,帮工也罢,没有了作坊主靠山也不过和不学无术的流民无异,除了体力外再无价值。而这样的人,随便哪个城堡一抓都是一大把呢。说罢,巷子前“行行好”的乞讨声音充满戏谑地传了进来。
人口增加也让镇上到处流浪的游民群众增多,他们或是乞讨靠修道院的施舍过活,或是收获节去当雇工、去边塞当雇佣兵,遇到机会就毫不犹豫地抢劫,因此才需要更多骑士和守卫。
比起四处流浪,艾米尔更想和大多数人一样,能在城镇安家立业。虽然他唉声叹气,不过凯莘听得出他收回成命的意思,连忙憋住眉开眼笑的脸,然后忧心忡忡地问道。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要是再遇到一个慧眼识珠的商人,还是算了······以前还在乡下的时候最大的诉求莫过于耕者有其田,现在我只想劳有所得,拿回我应得的工钱。」
一想到自己的努力不过是别人成功的垫脚石,艾米尔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不过他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合约这件事,虽然出不了师,可只要找到合约公证人所在的公会或分行,那么蚊子再小也能解一时燃眉之急,至少还有一点可支配收入。
「那还不容易?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就老实了。」
凯莘说着亮出尖尖的虎牙来,吓得艾米尔冒出一阵冷汗:
「可千万别!本来这些画作就没有顺利交接,教会又怎么肯轻易将薪酬拨下来呢?」
「可那本来就是你劳动应得的呀。」
艾米尔的脸拧成了苦瓜,问题也恰好在这里。他十分担心自己在艾萨罗欧变成狼的事情传开,不说一时满城风雨,起码教会和相关画师公会已经知道这件事,也许一个照面他就直接被抓起来了。
想到教会处置异端的手段,轻者流放重者绞刑,像狼人这般魔鬼的麾下,大概死了都还要被吊起来示众,然后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烧得连全尸都不会剩下。
何况就算拿到了工钱,也会随着白银含量降低而大打折扣,原本帮工的工薪就低得可怜,在物价涨幅愈来愈大之下也不过杯水车薪,何必再冒险呢。
一股无力感顿时涌上艾米尔心头,打起了退堂鼓。
「还······还是算了吧,吃点亏好,吃亏好啊。」
「你这个人啊真的是······」
见艾米尔颓废的样子,凯莘皱起了眉,做出恨不得要把他吃了的样子。前方深渊身后又是地狱,想做什么都有心无力,换做是她早就玩不起变成狼制造混乱去了。
就在她气鼓鼓地为艾米尔打抱不平,恨铁不成钢地想要露出利爪时,突然有人冲她们打招呼,把凯莘吓了个激灵,连忙跑到艾米尔身后去。
「艾米尔?是你吗?」
来者狐疑地在巷子前观望,金灿灿的背光让艾米尔认不清是谁在说话,只得眯起眼睛向外望去。
「谁?」
「我去!真的是你啊艾米尔!我说怎么见鬼了声音听着那么熟悉!」
他松了一口气,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艾米尔,这才敢靠近。艾米尔终于看清来人模样,正是之前那个师傅的学徒,不想竟在这里遇见。
「洛格瓦?真是意外啊,你也在这里。」
随即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难怪别人不认得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泥泞不堪,远看像是要饭的,走两步看像是拾破烂的,走近一看原来是个画画的。
好在凯莘被他染过头发,那学徒认不出这是那个魔鬼一样的白发妖巫。
「你还好意思说!我们一众十个人就你失踪了,大家都以为你被妖巫给吃了呢!我还一直等到教会给你弥撒结束才离开,你居然!」
洛格瓦气着气着居然笑了出来,对画功出色的帮工他还是抱着几分敬意的,然后笑骂道。
艾米尔冷汗直冒:好家伙怪不得这几天什么动静都没有,敢情是把自己当成烈士追悼了,教会这一出令艾米尔哭笑不得。
随即脑筋一转正好将计就计金蝉脱壳,于是顺着这话接了下去。
「帮工可不比学徒,我的事儿多着呢,经常不在不是很正常的吗?」
他的意思是帮工经常为画坊跑腿,来回各个镇的药剂师购置材料做工作准备,不想在洛格瓦理解来却是另一个意思——艾米尔身后躲着的女孩儿。
「啊~原来如此,我懂~我懂了!」
洛格瓦坏笑中透着一丝嫉妒的意味,恍然大悟,然后一脸后怕地看着他。
「想不到你小子竟当着教会的面偷吃禁果,速度可以啊!要是换了我,钱没赚够我都不敢想这些事,看来禁欲还不如遵循本性活得自在。」
艾米尔立刻反应了过来,不免哭笑不得。这在年轻人们看来也算是老生常谈的事,要是谁先找到了另一半成了家,那他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年轻的小伙子们总是喜欢咒骂似的祝福他,想来竟是一旁默不吭声的凯莘让自己闹了个笑话。
随即他装作不知道般轻咳一声,然后顺着话题反问道。
「这话怎么说?」
「我的天!可惜你这家伙跑去泡妞了,错过了这天大的时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都不会相信我所说的话!世界上真的有······!」
这话顿时让他来了激情,洛格瓦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回忆起那天教堂里的狼人不仅没有丝毫害怕,还眉飞色舞起来活像是炫耀什么似的,滔滔不绝。
对此艾米尔又好气又好笑,那可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再让人复述一遍只教人跪地求饶,只好摆了摆手表示没兴趣,无情打断这个话题。
「好了好了!你知道我只是个帮工,神啊鬼之类还不如多拿点日薪实在,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呃·······」
洛格瓦像是嘴里含了个苍蝇,憋得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然后闷着吐了口气,脸上顿时苦闷起来。
「还不是因为这事儿,咱们两个月的薪酬被公会扣押了,说是教会那边不承认这次交易,工资款项拨不下来,大家伙儿早就到镇上的分行讨说法去了。正好你也在,多个人多份力量,不如一起?」
见状艾米尔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商业交易如今越来越讲究诚信,不论是个人交易还是商行贸易,都会有名誉和实力相当的商行或是公会做公证人并签署合约,预防的便是贸易之间出现坏账。而他们一旦交易存在风险导致失败,工人们就要跟着饿肚子。
问题是,作为商行他们愿意承担这份风险吗?艾米尔想了想拒绝了他。
「我?还是算了吧,结果不用猜都知道,这种挣扎是没有用的。」
一想到费格斯卑劣的行为,艾米尔眼角再次垂了下来,丧气着脸,他实在信不过这些为了利益把他架在火上烤的家伙们,会按照合约履行承诺。
毕竟,这次事故艾米尔也参与了,他大抵有些心虚罢。
但在洛格瓦看来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不过是一次单纯的交易差错罢了,他只知道自己签署了合约,交易中存在的风险理应由交易方承担,如果连基本的工人保证都不能满足,对商行或是公会都无疑是自毁前程。
尤其是看到艾米尔一蹶不振的样子,洛格瓦一下子来了火气,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
「是,你倒是躲得远远的,功名和钱对你来说还不如泡妞来得快活。」
「放屁!我······!」
可惜他不敢告诉洛格瓦那天出现的妖巫正是自己,即使是现在回想起也仍心悸不已,如果凯莘不及时拉着他逃走,或许现在早就成为裁判所里的阶下囚了。
艾米尔话到嘴边,头却深深地埋了下去。
「我只是无能为力而已。」
「那你就这样“死”了吗?你去大家都不知道你还活着,刀子没割到你谁死都和你没关系是吧?而且······」
「你可别忘了你还欠着我一笔钱呢!」
「啊!」
听到这话,犹如一道惊雷劈中艾米尔,心脏咯噔一下咚咚跳个不停,他差点忘了自己在艾萨罗欧向洛格瓦借钱度日这件事。
被人要求还钱再正常不过,艾米尔从未想过自己要做老赖,手里周转过来便优先想着把债务还清。唯独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碰上需要还钱时,不由自主会害怕起来。
艾米尔更加不敢正视洛格瓦,沉默了半天才嗫喏着嘴唇挤出一句话来。
「我······我知道,我一定会想办法还给你的,只是现在······」
「以后还给我?」
洛格瓦反问了一句,他梗了一下,才继续说。
「我出来打工是为了什么?这次出工对好多师兄们来说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大家都不愿意再从事画师这个职业,总不至于最后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我家里来信说父亲他生病了,还等着要钱呢。」
艾米尔听到这话才敢抬起头看着他,看到他脸上满是委屈。
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子汉,眼角竟也挂着星星点点,他不免动容起来。要是让洛格瓦知道这起事故是因他而起,恐怕十倍的工钱也难以抵消他对自己的恨意吧?
艾米尔在刚做帮工时,因没有过人的天赋和足够的学费,即使画功再好地位也十分低下,不论辗转多少个作坊总是遭到有天赋的刺头们取乐。也就洛格瓦对他还好一些,至少没有跟着破鼓万人捶,在他平时连过路费都掏不起的时候主动借钱给他。
如今听到这番话,艾米尔羞愧难当,跟着一起去如果能拿到工钱才能帮到他,见洛格瓦心意已决,于是动了动紧咬的牙齿。
「行啊!算我一个!」
不过紧接着回应他的不是艾米尔,却是一个洛格瓦从未见过的女孩儿。
洛格瓦吃了一惊,她不知什么时候从艾米尔身后钻了出来,样子比艾米尔看起来还惨——一身被抓得破破烂烂的衣服参杂着血迹,身上各处还缠满了绷带,说是乞丐都有些言不尽意。
然而这女孩儿却拥有一头十分干净的头发,从阴暗的巷子里走到阳光下,被照出透着粉黄的光芒来,不太自然却又氤氲十足,令人好奇不已。
洛格瓦吃了一惊,因为眼前突然跳出来的女孩儿正满脸热忱义愤填膺地看着他,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但更吃惊的是艾米尔,他顿时做出惊恐之色。
「喂!你做什么?」
「当然是去凑热闹啊。」
凯莘若无其事地回应,口气仿佛是去赶集一般。
「我们瞎凑什么热闹,到时候引火烧身可就麻烦了,你忘了你是······」
「我是啥?我们不一样吗?」
「一样啊,我是说·······」
艾米尔斜着朝洛格瓦那边给凯莘使了个眼色,有外人在场他只得投鼠忌器,旁敲侧击提醒。要是再发生像上次那般失控的场面,可就没那么容易掩人耳目了,一人扔一块石头都能把他砸死。
凯莘闻言却没有打住的意思,她玩弄着鬓边垂下的、染得十分靓丽的头发。
「那不就得了,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石头啊·······」
他无力地补充完,凯莘似乎没有听到,已然先行一步来到巷子门口,然后回头催促着他。和艾米尔相反,她似乎很热衷向往人多的地方,凯莘一点儿也没有在意自己曾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五旬期间被人驱逐的狼人妖巫。
洛格瓦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只得看看艾米尔又回头看看凯莘,一脸茫然。
「那好吧。」
艾米尔摸了摸已经饿得发瘪的肚子,只好拖着疲惫的身体站了起来,忐忑地跟了上去。不说吃的,总得先还钱才是。
而且,要是凯莘惹出了什么乱子他一定会自责好久。
洛格瓦带路去的地方,是镇上的公会分行,附近各个村落的业务均是由这间公会负责。和商行不同,公会对会员的行业有着严格规定,入会的基本条件便是从事本行业或相关行业取得从业资格的人,因服务对象是教会和当地贵族,这也导致手工艺师傅们不能像没有限制的商人那般,可以自由买卖货物。
一方面,公会坐拥普通匠人没有的合作作坊和人脉,技术优秀的工匠不仅能从公会附属的商行里买到更多高级材料,而且大多需要依靠各自的公会提高声望,以至高手云集。另一方面,因直接服务贵族阶层,它也被很多普通人视作晋升跃迁的捷径,艾米尔以前帮工的作坊便是这类私立的行会学校。
他的父亲曾借下高利贷想把他送到教会学校学习,将来能做个医生或者牧师那样相对稳定的差事,可惜受不了排挤的艾米尔终究是退了学,好在路过的画师曾夸他天赋过人,如果能在民间的行会学校学习也会很有前途,可惜。
艾米尔想起刚到城里的第一天,便被人忽悠去了当地“便宜”的旅馆,阴差阳错点了所谓的特殊服务,被审判赔偿名誉损失了所有带出来的钱,那些是父亲省吃俭用了不知多久、借了不知多少外债才凑出来的,结果不过变成了融入新世界的入场券,不得已做起了帮工。
虽然交不起学费,不过经常观摩师傅的教学,日积月累才得到这来之不易的画功,原本只需要拿到从业资格便能出头,可惜世事难料。
艾米尔快速追上凯莘,生怕她被人看出端倪。
「呐,事情结束你打算怎么办?」
带路的洛格瓦放慢了步子,他知道艾米尔只是自己该怎么办,才会这么问。他毕竟是那个师傅的学徒,而艾米尔只是个帮工,离开了作坊便什么也不是。
「你问我呀?」
艾米尔挡在凯莘前的样子让他有些想笑,心想自己又不会从他嘴里抢吃的,而且他也没有闲工夫去考虑对象这种事,于是接着说。
「我当然是回家了,我已经决定不做画师了。近来工作本就不顺利,赶上家人生病让我立下这个决心,或许我早就该接管他的生意,不然他也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地步。我呀,真后悔没有生在乡下。」
洛格瓦说叹了一声,侧过脸看了看他。不知为何,艾米尔竟觉得洛格瓦话里有些羡慕的味道,引得他浑身不自在。
「乡下有什么好的,想要赚钱不还得来镇里么。」
「不说乡下涨价不如镇里快,出个门起码没有后顾之忧,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奢求了。没办法做生意是这样,欠下的债总得有人还,我打算让他们到乡下去休养身体。」
「这样啊······」
艾米尔认同地点了点头,他不禁联想到麦当娜和费格斯,心中却是苦笑不已:乡下人想方设法往城里跑,城里人却想方设法往乡下钻,图什么呀。
相比于一脸疑惑的凯莘,艾米尔显得镇定许多。
只是他又何尝不想回乡下去,安安心心过完下半生。可一想到如今一事无成,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和洛格瓦可比不了,毕竟他只是个帮工。
「可是你不同啊!艾米尔。」
洛格瓦突然热忱地盯着他说道,原本白润的脸涨得绯红。因为艾米尔萎靡不振的声音误解了他的意思。
「对啊,是这样。」
「不是!在这一点上我和你还真比不了。」
他解释着说,生怕艾米尔因误会而疏远了两人关系,商人世家出身的洛格瓦十分明白,结识人缘远比买卖货物更重要,尤其是未来收益的投资。
「我和那些天赋出众的学徒们不同,既没有学到精湛的技术,也没有让师傅青睐的天赋,加上做事又不专一总是走神,如果不是看在家父的薄面上,我根本没机会学绘画的。」
「哦?是你父亲让你学的吗?」
洛格瓦笑着点了点头,看得出他也不反对这种事,大约他的父亲是个比较传统的商人吧。的确和自己不同,如果不是当初被人说起有天赋,或许艾米尔才是根本没机会学绘画。
可说起天赋到底是什么,艾米尔至今也没有明确的感受,他只是觉得很多技巧都比较容易而已。
「可惜啊我可是旁观者清,这两个月我看过你的实力,我要是有你一半的天赋······」
洛格瓦半张脸哭半张脸笑了起来,看着怪让艾米尔揪心,不过紧接着他便开起了玩笑。
「说不定也会继续坚持呐,不过我都给自己安排好了。学十年功课,接下来还三十年债,最后二三十年为教会做点捐献给自己积点德,这辈子就算圆满了。」
「不要这么说······」
不单是因为洛格瓦哭不出来的语气,而且意味着又一个同道中人要和他分道扬镳了。尽管相处的时间不长,但能在自己困难的时候慷慨解囊的洛格瓦,艾米尔早就把他当兄弟看。
如今说出这番话,总是让艾米尔心里一阵悲凉。
「我这辈子是没希望在艺术上建树了,但是艾米尔你不同!你可要坚持下去啊,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洛格瓦瞪着他,眼神看起来就像要把艾米尔吃掉,语气听起来活像是马上就阴阳两隔了一般。对此,艾米尔只能干咳着附和两声。
「呃呃,希望吧······」
虽然类似这样的话艾米尔耳朵早就听出了茧子,可每次遇到同样的事他都会感到无所适从。一个连基本生存都成了问题的画手,也妄图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无疑是他既感到好笑又十分无奈的事实。
只是艾米尔不知道,对洛格瓦来说他是死过一回的人。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镇上最繁华的中心地带。
如艾米尔所料,这里集合了整个小镇以及周边村落的商人、旅行者以及从事各种商品贸易的商行,据说在两百年前都是不可预想的场景。正是有了商人这一特定发展出来的阶级,商业活动才逐渐从沿海向内地传播,得益于此不论是镇上还是乡下,人口规模才得以大规模增加。
如今越来越多人离开土地,去过流浪和冒险的生活。这听起来像是十分刺激和充满趣味的事情,然而这种生活不过是再也无法在土地上安身的人们不得不接受的命运,有些小麦歉收的村子早已人去楼空了。
艾米尔不过和大多数人一样,追求平淡而安稳的生活不仅是他的愿望,也是父亲一直以来的愿望,他必须挣扎,和前方一同讨薪而围在那间建筑前的学徒们一样,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天了,看来还在僵持之中。
「怎么样了?」
洛格瓦直接挤了进去,这里都是熟人,但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尽管随后而来的艾米尔让他们大吃一惊,不过一番简单的嘘寒问暖后大家也没有过多在意这个帮工,工酬的事情比艾米尔重要多了,这也让他提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师傅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公会的人一直在搪塞我们拖延时间,说等教会那边给出消息,可教会出了事也要一码归一码啊,我们只想拿回自己的钱而已。」
那学徒咬着牙恨恨道。虽然名义上是师傅和学徒,明明交过了学费却连吃穿用都需要靠在作坊里的劳动换取,教授技巧全靠无数张画作堆积。
说到师徒情分的话恐怕还不如一个长期给他们打杂的帮工来得深,所谓树倒猢狲散不外如此。加上教会为了异端的事焦头烂额,作为打工人学徒们只想赶紧拿到自己的钱然后避嫌,免得引火烧身。
「是妖巫的事情吗?」
「嘘,噤声!教会的人不让散播谣言,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据说主教已经派了先知来调查,而且事情闹大了就没人管我们死活了。」
那学徒一听这话紧张地绷起脸来,面容惨白看来仍忘记不了前两天看到狼型怪物的恐惧。洛格瓦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本来人口就多得难以管理,在教会没有抓到妖巫之前,那些消息只会搞得人心惶惶。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害!还不是教会迟迟不给答复,公会的人说我们无中生有恶意讨薪,得等他们管事的来了先,我们想着要是再不给说法我们就要去城市法庭了。」
「恶意讨薪?」
听到这话,一直默不作声的艾米尔身后突然跳出来一个女孩儿,语气中充满疑惑。
见艾米尔带来如此漂亮的女孩儿,他们一时有些惊愕,一个帮工会有这么好福气只有一个可能,娶了行东的女儿。正心想艾米尔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便找到了下家,成为别人的得意门生,却见凯莘下半身一副脏兮兮的打扮,立刻让他们打消了疑惑。
艾米尔傻傻地伫在原地,腔都不敢开,一副我不认识她的样子。反观凯莘,却是一副自来熟,像是八辈子没和人打过交道了一样。
「对······对啊!公会的人真是有趣,没有恶意欠薪,哪儿的什么恶意讨薪。」
「就是变相不给钱呗。」
「呃,差不多。」
看眼前的女孩儿似乎不太明白情况的样子,那学徒也没有耐心向她解释。如果她能有什么关系能胁迫到行会,说不定他的态度会大不相同,然而凯莘不过也只是一幅乞丐模样罢了。
「是和最近白银量降低有关系吗?」
「有一定影响,但现在还说不好,要等公会负责人来了才能决定。」
听到两人的对话,家里从商的洛格瓦顿时想到了什么。
见他们不怎么搭理自己,凯莘微微露出失望的神情,好在这样的事并没有让她立刻失落。这家伙有些忘乎所以了,要是让人察觉到他们的异样,指不定要惹出多大麻烦来,只有默不作声降低存在感会安全些。
保险起见,艾米尔赶紧将她拉回人群后方。
「是怎么回事啊?」
「简单的说,原本流通货币里的贵金属含量下降,相比于其他国家的货币我们的钱就不值钱了,行会的运营成本会增加利润也相对减少,为了减少开支就需要降低工人的工资,如果这措施不能解决成本问题,就需要裁员。」
艾米尔低声解释道,这也难怪作坊师傅会拿工薪最低的他来压住众学徒的怒火,如此便能间接性导致他们拿到的收入下降。
也就是说,艾米尔应该一早就做好这个心理准备的。
「行会不应该用自己的利润补足支出吗?连这点肚量都没有做什么生意呢。」
「你怕是还活在几百年前以物易物的时候哦。」
艾米尔苦笑着回答,摆了摆手作出无奈的样子。物价越是上涨,连普通市民也只想把钱存起来,不敢大手大脚花费。何况是各个商行,一个不留神就有可能面临破产的风险,蚊子再小也是肉,剜起来照样疼。
而越是这样的时候,学徒们自然也就不在意多和少,能拿到手就已经是最大的奢求了。
「但是······艾米尔来做什么呢?」
那学徒当然注意到躲在后方的他,有些疑惑地问洛格瓦。虽然很小声,不过艾米尔现在的听力十分了得,他立刻将注意力移了过去。
「他不是和我们一起的吗?」
「不啊,师傅不是说他的事情和费格斯先生商量后私下解决吗?而且公会记录的合约名单里也没有他啊。」
「你说什么?!」
艾米尔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三步并作两步推开其他学徒挤了进来,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这几个学徒以前经常拿他开玩笑,不过在这个严肃的问题上,他反而怜悯起艾米尔来。
「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的,他们花钱请你替考,所以你不在画坊的出工名单上,也就是说你白跑一趟了。」
怪不得在艾萨罗欧,学徒们即使当面说出来艾米尔也没有表现太生气,他还以为艾米尔只是过来凑热闹而已。
「不,这不是真的!」
艾米尔大脑一片空白,他以为手握合约至少还有周旋的余地来着,等了半天自己竟然只是个局外人,这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可是出了这样的事情,雇佣方不该为自己的疏忽给个说法吗?」
凯莘见状也大声嚷了起来,赶紧引开人们的注意力。
她十分敏锐察觉到了异样,艾米尔此时没有石头傍身,受到刺激如果光天化日之下作出什么举动来,那对两人来说会是灭顶之灾。
可是所有人都侧过脸去,只留了余光在他身上,连自己的事情都还没解决,谁又回有功夫去关心他呢,除了同情的一声惋惜,他们给不了更多了。
对此,公会看门的伙计也只能摇摇头,只有负责人来了才能做决定。
「没什么事吧?」
凯莘悄悄问了一声,不过艾米尔脸色看起来并不好。本想把艾米尔拉走,避免出岔子,可艾米尔却固执地站在原地,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视线恶毒地扫向看门的人,凡和他对视后不由得猛地打个寒战,担心他会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呐,你会和他们同归于尽吗?」
「什么?」
「以狼人的身份。」
凯莘顿感不妙,艾米尔和她不同,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外表,可艾米尔却没有那么丰富的经验。
「你先冷静一点,回头再说吧。」
然而,艾米尔的嘴角竟然已经冒出了尖锐的獠牙,他的喉咙发出如锯木头般的低吼。
凯莘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要是在这里变成狼,恐怕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全镇的教士和骑士都该围过来了,就算是狼人也是插翅难飞。
纵然她也是狼,却从未在人群如此拥挤的闹市内公然曝光自己的身份,就算最后能逃掉,也会被无数张通缉令逼回深山,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厌恶,被人疏远、害怕。那样的日子,凯莘可不想再碰上了。
就在她急的团团转一筹莫展时,一个温柔的声音突然温润了她的耳朵。令她惊奇的是,艾米尔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竟意外平静下来。
「兰格?」
艾米尔顿时停止了燥动,眼神涣散地盯着前方,不敢扭头过去。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在外人面前他从来都以艾米尔自称。而这个声音,艾米尔再熟悉不过,如果这时转过脸来,他相信一定能看见那张无比怀念,能令他放下任何事情的,满是温柔的面容。
可是不知为何,艾米尔浑身颤抖着,却没有勇气这样做。
「啊?是男爵夫人来了!」
人群后方,一个曼妙的身影从马车上缓步靠近,她身穿华贵的蓬裙,步态优雅。不论是等候多时的学徒,还是看热闹的路人,都自觉地让开路来,仿佛连接近她都会油生出一种罪恶感来。
公会的伙计如同看见的救星般,赶紧迎了上去。在当地,男爵是领主大人的麾属,虽不如伯爵大人直接亲临,却也是市民们眼中尊贵的象征。当然了,因为男爵在公会的特殊地位,他的夫人也同样具备话语权。
「先提前谢谢您的祝福了,先生他有事在身不便出面,我这次来就是专程处理你们的困难的。」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
「没关系的,初来乍到总要做些表率嘛。我家先生刚接管这里,希望大家都能在特殊时期坚持下去。」
和高高在上的冷漠印象全然不同,这位男爵夫人不仅年轻,连语气也满是让人愉悦的味道,让刚才还愤愤不平的学徒们也忍不住投来倾慕的目光。
然而,当所有人都被这位新来的男爵夫人所吸引时,她却有些不安地扫视着人群后方。
在那里,两道瘦弱的背影正步履蹒跚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