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蒼渠市的人們重拾笑顏的時刻！是的，創意雲養寵軟件，'靈寵'正式發布！在靈樞系統的應用列表裡選擇這個可愛的狗狗標識，就會進入領養頁面。寵物品種、外表還有配飾任大家自由定製。看，這是我的粉色荷蘭豬，它真的好可愛！
“對了，不管你在哪裡，只要喊寵物的名字，它就會立刻來到你的身邊，甚至還可以向朋友們展示你的小寶貝哦。另外，別忘了每天定時餵食、互動。在給它們關照的同時，你一定會得到相應的快樂的！”
街道的廣告牌上播放着“蒼渠公主”的“靈寵”宣傳片，向人們介紹着新穎的娛樂軟件。忙碌生活中難得放鬆的市民們都打開了靈樞系統，開始定製屬於自己的寵物。同時，他們也免費得到了不包括在計劃表裡的自由時間。
何染風正因為新開發的項目忙得不可開交。為了穩定“靈寵”的熱度，作為設計師，她必須前往公司工作並向開發人員交流自己的新想法。
“經過一星期的內測和兩星期的星河區試用，'靈寵'終於面對全集體發布了！首先，感謝所有工作人員付出的努力。然後，我有個好消息分享給大家。”
30樓的會議室正舉行面對“靈寵”開發小組的成果交流會，總監繪聲繪色地表述着，特地停在角落的何染風身後。
“恭喜何染風小姐升職為本小組的組長！你以後不用再害羞地坐在角落啦。自信點，有勇氣地跟大夥交流，”總監鼓起掌來，其他同事們也跟着為染風喝彩，“以後說不定有機會成為公主的設計師哦。”
話少的棕發女人混身一顫，思考討論話題的她沒有聽到上司說的任何一個字眼。回過神來，組員羨慕的目光和總監“請”的手勢，讓她十分震驚。
“以後，你就坐在這裡。”
總監見染風沒睡醒的樣子，雙手捏住她單薄的肩頭，提示她站起來，像玩牽線木偶般耐心地引導她到自己的位置。
“總監，這是幹什麼……”
棕發女人問道。
“何大設計師，會議室留給你的小組啦！我有急事先走了。加油，讓'靈寵'火下去！”
總監揮手道別，獨留染風與將長桌左右邊都擠滿的同事們大眼瞪小眼。
“組長，我們開始吧。”
離棕發女人最近的眼鏡男說道。
“染風，你升職了！你是'靈寵'開發小組的組長，快快下第一個命令呀！”
小組內跟染風最熟的員工提醒道。
“哦！那我們先搜集'靈寵'標籤下大眾的反饋吧。”
何染風宕機的大腦迅速轉動起來。背上組長這個重任的她已沒有精力去為升職而喜悅。第一個命令，她下達的是自己上班前想要做的一個調查工作。正好當上了組長，她可以分配小組成員的力量使工作效率大大提升。
“點贊數最高的一條帖子是關於寵物種類的。'除了貓、狗、老鼠還有公主的豬之外，希望靈寵能添加更多的動物，給我們漲漲見識！'”
“評論數最多的一條帖子在爭論一些物品的開放機制。'為什麼連選擇貓貓的品種都要根據信用點的多少？'”
“轉發數最高的一條帖子是關於時間安排的。'作為集體的“製造者”，我迫於緊張的工作而無法安排更多時間去撫養自己的寵物。所以，希望集體能賦予我們更多如今天的自由時間，或提供一個能解決問題的方法。感謝集體！'”
很快，組員分別彙報起調查的結果。
“添加動物很簡單，但要有間隔地更新，以保持熱度。關於開放機制，評論有說什麼嗎？”
“評論區點贊數最高的是，呃，'更好的東西都留給“監管者”了吧！'”
組員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緊張地看了看染風，又掃視了周圍。
“沒事，我們都不是'監管者'。有時，我也……”
我也有這樣的想法。何染風內心默念着。阿申的出現，讓她看到了存在於集體的不公。但是，如果把不滿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說出來，會不會是“臭襪子”的行為？
“有時，我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生活。因為存活的規則嘛！先放在那兒吧，'靈言'的人自會處理的。”
“好的，組長！”
看彙報的組員坐下，染風呼了一口氣。她注意着每一位組員的神色，不知能否從中獲得自己發言的反饋。可惜，大多數都面無表情。
“現在我們把重心放在'時間安排'上吧。'製造者'是在集體第二多的人群，僅次於我們'服務者'。幫助他們，也是在幫助我們解決問題。有時，我們也忙得不可開交，不是嗎？你們有開始定製寵物嗎？”
棕發女人儘力活躍起氣氛。幾位組員因為她的發言，不禁抬起頭，有種想回答的衝動。
“我，呃，我從昨天晚上就沒有睡覺。所以，沒時間去給自己領養寵物。”
“我也想獲得更多的自由時間，但希望渺茫。”
“很好。你們有什麼主意，儘管在我面前說好了。”
染風微笑，更多人開始分享自己的觀點。他們都在抱怨自己緊張的工作生活，直到一邊的眼鏡男嚴肅地提出了解決建議。
“我們可以推出智能飼養系統。市民可以在任意時間段將自己的寵物送到雲寵物店進行雲照顧。”
“不錯！”
染風鼓掌。
“但是，這些寵物還是得經過人的照顧才行呀。”
有人反駁道。這讓染風想起阿申過去的發言。集體禁止使用智能機器人系統，大部分的活還是需要人來勞動完成的。
“'靈言'某個項目昨天才被取消，有一批'生產者'正好空閑下來，可以為我們項目所用，”男人扶了下眼鏡，“組長，您意下如何？”
“我沒有異議。就這麼做吧，你下午把那些'生產者'的名單和資料整理后交給我。其他人負責製作新寵物的形象與語音。散會！”
“散會”兩字一出，染風內心的大石終於落下。目送每一個組員離開后，染風立刻攤在空無一人的會議室內。
“怎麼樣？第一天當組長的感覺？”
“很緊張，但又很喜歡，”染風從一旁的沙發上直起身子，“你怎麼才出現？”
“想看你出醜來着，臭襪子。可是你把握得很好，根本沒給我機會。”
阿申還是一股愛懟染風的勁兒，但口氣里充滿了對她的讚揚。
“得感謝你，讓我開闊了眼界。有時，被你罵挺好的。”
何染風的語氣還有眼神好似面前站着一個未知的人。她抬起頭，正午的陽光穿過樓前的大廈射入窗內，一旁的假花留下纖長的倒影。
“切，夠肉麻了，”阿申停止道，“快去辦公室吧。吃完飯還有工作要做。那個眼鏡男幹勁十足啊，把他好好利用起來。”
“好的好的。”
下午沒過一半，眼鏡男就拿着一張平板來到染風的桌前。
“組長，'生產者'的資料。”
“謝謝。我閱讀完會傳喚你的。”
眼鏡男點點頭，走開了。
平板上顯示着一張張“生產者”的簡歷，仔細看看，除了他們的模樣、姓名外，連從小到大的技能和成就都寫得清清楚楚。
染風正篩選着監管“智能飼養”項目的代表，這樣以便與此人溝通了解員工的能力並更有效率地劃分車間人員、安排任務。
這批“生產者”中能力與成就最優的員工為首選。“生產者”中大部分是年齡超過五十歲後集中在工廠的集體市民，所以他們之前的級別一定是“生產者”以上，多元化工作的經驗豐富。這些中年人中也會有最高級別的“監管者”，監管任務他們最在行。染風在篩選攔中輸入“監管者”三字，加載后，屏幕上只留下兩份簡歷。
兩者分別是一名中年女性和一名頭髮花白的老年男性。染風下意識地點開了女方的簡歷，資料頁填滿整面平板，人員的半身照也佔滿了正文的第一頁。照片清晰到一道道皺紋都能細數出來，老年斑在格外白皙的皮膚上十分顯眼，琥珀色瞳孔與發黃的眼白融為一體，乾枯的棕發雜亂不堪地蓋住肩膀。儘管女人外貌並不出色，同樣是棕發琥珀眼的染風卻盯得出神。
“媽……媽？”
為什麼要隨便喊一個女人媽媽？何染風你有寂寞到這種程度？
棕發女人搖搖頭，繼續往下滑動。
中年婦女名叫李虹，年齡五十六歲。此前為集體的“監管者”，“星河購物中心”的上任企劃經理。
“來頭不小，卻落得這樣的地步，可惜啊。”
“是呢，畢竟集體四十年的規則，沒有例外。”
“看人家身份這麼好，急着認親了？”
阿申打岔道。
“瞎說什麼，”染風急着否定，“只是腦子一閃而過的錯覺。覺得她很適合當自己的母親吧。”
“要相信女人的直覺！說不定就是呢。”
阿申又提出瘋狂的點子，這次可扯上了染風的身世和血緣啊。這下令她張口結舌。
“你還記得你的父母嗎？”
染風回想起自己在公寓樓里度過的平凡童年，可無論如何都無法詳細記起父母的名字，甚至模樣。
“總之，我的父親一定姓何！我的母親說不定姓李？”
“回答不算數。父親姓何是常識，母親姓李，那是因為那女人也姓李吧！”
阿申說的確實沒錯，儘管染風並不想接受自己沒有父母的事實。哪怕在此之前，是否有父母對自己在集體生活無關緊要。
“那你又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跟我分享？”
“你還記得過去跟你說的'人造子宮'？”
“嗯，不需要親密關係就可以生育的技術。”
“說的更詳細點吧。當集體的年輕男女們生殖器官成熟后，每一年都會被組織體檢，除了檢查身體健康外，集體還會取出其精子或卵子以使用於集體的繁衍。每當人們按集體的需求配對到合適的對象時，集體就會將精子卵子放在'人造子宮'結合，生產出新的嬰兒。你知道集體怎麼處理新嬰兒嗎？”
“我記得你說為了避免情感與羈絆，從第一批嬰兒開始，他們就生活在對集體負責的環境中？”
“簡單來說確實沒錯，但我還是省略了很多內容。父母、甚至家庭對一個孩子的成長與後期人格的形成至關重要。八十多年前，殺人犯大多數都是因殘酷的童年而造成的反社會人格，相反，父母的溺愛也會造成一些公主病。所以，集體在嬰兒出生後會詢問其'父母'，是否願意領養到他們進入學校的年紀。男女願意一起撫養最好，單方撫養也可以。若雙方因工作等原因不願意撫養的話，就不會獲得集體的補貼。”
何染風從成年一直都沒有收到過關於撫養寶寶的消息，看來她的基因不夠良好到滿足集體的繁衍需求。但相對於生孩子，她更關心那些沒有被撫養的孩子的去處。
“那如果父母拒絕了撫養，這些嬰兒會怎麼樣？”
“被送往特定的撫養機構咯。別擔心，集體的撫養機構可萬能了，跟八十多年前存在的孤兒院不在一個起跑線上！”
棕發女人放下手中的平板，雙手捂住臉頰，心情霎那間低落下來。
“所以，我很有可能是個孤兒？”
“啊，”阿申發現自己說的話好像傷到了染風的心，她頓了頓，繼續說道，“不一定呢。你明天去車間可以問問看嘛！瞧你悲傷的樣子。”
“說的對，我明天去問問李虹。正好我要任命她為車間負責人。”
染風在名單上圈下女人的名字，順便打電話給眼鏡男，讓他安排預約。
“何女士，歡迎來到赤河區電子工廠！”
第二天，何染風應約來到車間所在的工廠。工廠總經理早早站在門口，身後還有幾名身着深綠色工作服的人員。他咧起嘴，抬抬方框眼鏡，急着伸出粗糙的手掌握住染風的手臂，以示友好。
“別讓他亂碰你，臭襪子。”
阿申提醒道。染風努力假笑，和經理客套幾句后，便在一名工作人員的帶領下進入工廠內部。無人注意時，她整理自己的袖子，撣撣新買的西裝外套。
“連工廠總經理都那麼拚命拍馬屁啊……”
“人家是'製造者'，你可是比他高的'服務者'呀。不把上級搞得快樂些，怎麼快點升職？”
“那你還不讓他碰我。”
“陪人可不適合你這樣的臭襪子。小心變得更臭！”
染風與阿申小聲爭論着，突然，帶領的工作人員轉過身，染風差點跟她來個擁抱。
“何女士，這是您的第二十六號車間。工人們正在調整田地的系統。完成後，李虹會在等候室與您會面！”
“你走吧，我在這兒逛逛。趁空閑，多休息會兒。”
“是！”
女工人朝何染風鞠躬。見染風的態度友好，她緊皺的眉頭稍微放鬆開來，積滿勞累的目光也漸漸透亮，慢慢退離了。
“那名女工人看起來比我還小的樣子。”
“'生產者'就是呆在工廠的命。”
透過佔滿整面牆的玻璃，展現於眼前的是一大片金屬“田地”。這片地上沒有一片真正的葉子，作物的枝葉被連接線替代，作物的果實是一塊塊小型的電子屏幕。工人們遊走其中，時不時在某個屏幕上操作着。
“真壯觀。”
“您好，您就是來找我的'靈寵'負責人吧。”
染風感嘆着，話音剛落，一陣沙啞的女聲傳來，是和她擁有相同發色與瞳色的中年女人。
“您好，李虹女士。我今天來到這裡，是想任命您為'靈寵'分項目'智能飼養'的車間負責人，由您根據我們的需求調配車間人員。”
李虹本身不抱有任何期待。可是聽了染風的話后，她猛地直起腰板，儘力忍住笑容，握住染風伸出的手，感謝道。
“能任命為第二十六車間的負責人我很榮幸。請問，您貴姓？”
“何，我叫何染風，”染風頓住，注視對面的婦女，“您對這個名字可熟悉？”
聽到“何染風”三字，使棕發婦女的態度如過山車般轉變。她的眼神躲閃，支支吾吾地擠出一句話。
“為何要問這個問題。”
“您可是我的母親？您看我們的發色，還有遺傳的瞳色！”
何染風沒有經過思考，靠着滿腔的感情，握緊婦女的手，着急地追問，還指指自己的模樣。
李虹渾身顫抖，恐怕是顧及對方為自己上級的面子，她低頭回答起來。
“我實話實說。是的，您是我與何先生配對的第四個孩子，是我十餘個後代之一。至於沒有選擇撫養你，是因為我們領養了三個孩子，但是我們發覺，能獲得真正的愛的，只有大兒子。我們沒有辦法將愛賦予所有人。”
“十餘個……”
染風瞪大雙眼，望着李虹布滿皺紋的臉。
“很震驚是吧，”李虹冷笑，口氣變得高傲起來，“我曾經是'監管者'，身份比你更高，基因當然會被拿去貢獻集體！”
棕發婦女抬起頭，手指撫摸自己顴骨上的老年斑，扯扯格外寬鬆的工作服，繼續說道。
“諷刺啊，我永遠無法理解，集體會在我享受五十年的幸福生活后，無情地把我強制送到這個工廠中，與那些下賤的'生產者'一同工作。我的皮膚、身體，在日日操勞下成了這樣！”
棕發女人見對方情緒激動，不知道是否該終止這番毀氣氛的對話。
“對不起……”
染風只好道歉。
“沒什麼對不起的！我是不會認你為女兒的，該有的、錦衣玉食的童年也不會順着我的同意來找你。我該繼續工作了，何女士。”
李虹取下門上的“負責人”胸牌，別在胸口的口袋上，頭也不回的走了。
“再見……”
銀色的田地在燈光的照射下散發出冰冷的光芒。何染風注視中年女人停在中心的操控台前，整個車間暗了下來，只余平板和工人眼睛的光點。
孤獨的女人嘆一口氣，默默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