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染風買了兩份芒果蝦仁沙拉。現在,她在前往健身房的路上。

“能不能不去健身房?”

阿申嘟噥道。

“我想變得和葉錦雲一樣,”染風低頭看着餐盒,上面的蒼渠公主身着連體衣,苗條的身材令人羨慕,“太胖了別人是不會喜歡的。”

“我覺得你夠苗條了!你多重?”

“165厘米,102斤,”染風在街邊,伸出右腿,掃了一眼, “腿上全是肉。”

“我覺得很可愛,”阿申的語氣並沒有敷衍的態度,“就一次!你值得享受不加班的夜晚。”

“可是,不按照計劃表執行的話,會被減信用點。聽說超過三次會被抓起來進工廠打工,永遠出不來的。”

“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可怕,”阿申笑笑,“只要懂一些小技巧,臭襪子。”

“什麼技巧?”

“集體建立十年後,秩序的穩定甚至超越了預期,違法犯罪率迅速下降,於是集體便放鬆了靈樞系統的監控功能。審查數據云的變成編程簡單的機器,它們只關注數據云里的市民ID是否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正確的地點。而其他細節上的差錯或者重複,只有大公司專門破譯數據云的員工會發現。”

“說簡單點。”

“我建議你將自己的ID暫時覆蓋在一個健身房的機器人上,以留下痕迹。”

“警察不會發現嗎?”

“數據云不發現,警察就不會。哪怕真的發生了,也需要經過很複雜的程序,”阿申自信地說道,“我帶你去的地方一定值得冒這個險!”

何染風禁不住阿申的慫恿,答應了。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打破束縛自己二十六年的規則,一路上,染風緊繃著神經,不敢望向路過的行人。

來到健身房,染風將一份沙拉寄存在前台,之後走向更衣室。

“攔住一個掃地機器人,然後在沒人的地方用數據線連接你的靈樞。”

剛好一個機器人進入染風所在的更衣間,可身邊站着幾個正在更換衣物的女人。染風想到一個主意,她在其他人不注意自己的瞬間,打開裝沙拉醬的盒子,將醬汁一點點灑在地上。掃地機器人掃描到地上的污漬,便順着染風倒出的痕迹,慢慢進入女廁所的隔間。砰的一聲,染風立刻關上門,扶起困住的小東西。

“打開它的控制倉,用數據線連接它和你的靈樞插口。”

何染風從背包中掏出隨身攜帶的數據線,按着阿申的指示照做了。

“接下來我該幹什麼?”

“不停地默念你的ID。”

“這麼簡單?”

雖然一臉懵圈,但染風還是回憶起ID,默念着。清潔機器人的顯示燈突然熄滅,隨後又重新亮起來,它吱吱作響,掃帚般的小腳揮舞,染風嚇得取下數據線,趕快把它放回地上。

“好了,現在它就是你的替身了!和你一樣幹勁十足呢,臭襪子,”阿申自豪地稱讚道,“快走吧,它會帶着你的ID晃悠到關門。”

染風趁着前門小姐去換班,偷偷溜出健身房,鑽到一旁的小巷內,完全是做賊心虛的狀態。

“去星河區的集體廣場。”

“星河區?那裡不是我該去的地方。”

“誰規定只有甲級可以出入星河區的?走,帶你去吃好喝好!”

坐上最近的一站單軌,迎着太陽下沉的光芒,列車駛出鋼筋之城,進入霓虹燈如星星般繁多的星河區。

車軌像過山車般攀爬向上,透過窗戶可以清晰看見山坡的模樣。那是一層層低矮的建築,搖搖欲墜的鐵鑄走道里走過形形色色的人們。隨着高度的增長,建築的裝修越整潔,走道越結實,人們的裝扮越精緻。

到了頂層,單軌行駛於平地上。與松河區不同的是,單軌並沒有穿梭於高聳的樓房之間,也不存在排列有序的居民樓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形狀高矮各不相同的建築。

空中布滿飛馳的汽車,何染風驚訝地攀附窗邊,望見有人騎着摩托加入下班的車流。不遠處的樓房前,葉錦雲向染風的方向招手,她幾乎比樓房還高,隱約間能透過她的身軀看見背後的霓虹招牌。

“投影所在的地方就是我們的目的地,集體廣場,”阿申介紹道,“很不可思議是吧?有錢人住的地方當然不一樣。”

在“集體廣場站”下車,染風敏銳地感覺到周圍的空氣十分陌生,廢氣的味道被甜甜的香味取代,地面的人流稀疏,更多的行動空間發展到天空中。

阿申讓染風進入一邊的“星河購物中心”,在商場門口,染風足足傻站了不止十分鐘,她從未想象過一個供人購買商品的商場能建到十層樓以上。攀附在中庭的欄杆邊,往下看是底層逛街的人們,往上看是投影而成的漸變色星空,星星閃爍蔓延到頂層的天花板。染風伸手觸摸面前最近的那一顆,星星立刻變成一個仙女,給染風提供服務。

“我們要呆到八點員工們下班,你可以先買點沒吃過的東西。”

“為什麼那麼晚?”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大門口的咖啡店裡,染風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打開顯示在靈樞的菜單,上面寫滿了自己沒聽說過的名稱,一頭霧水的她選擇了“QQ乃乃好喝到咩噗茶”。沒過多久,服務員便端着一個盛着淺棕色液體的玻璃杯前來。

剛剛出現的小仙女又飛到染風的面前,揮動手中的魔法棒,和服務員異口同聲的說道。

“QQ乃乃好喝到咩噗茶,請慢用!”

“這個名字好奇怪啊……”

“哈哈哈,好想聽你念一遍,臭襪子!”

“閉嘴啦。”

染風拎起杯子內的熒光色吸管,嘬一口QQ茶,牛奶與茶融合的甜香使她真的想咩噗一聲。又吸了一口,幾顆彈牙的小球進入口腔,嚇得染風吐了出來,看到是黑色軟糯可以捏碎的東西后,安心地吃了下去。

時間流逝,外面的天空暗下來,商場的人們逐漸減少。染風玩弄喝剩下的珍珠,直到服務員告訴染風咖啡店即將打烊。

“看到對面的逃生通道了嗎?等商場關燈后,你溜進去。”

八點鐘,商場準時熄燈,中庭上方的星空一同消失,留下一片寂靜。隱約間,染風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跟隨腳步前行,只見幾名衣着艷麗的年輕人們走進逃生通道。想到有人一起“犯案”,染風鬆一口氣,跟在後面。

逃生通道內光線微弱,每走過一段距離便出現一個以上的拐角,白色牆壁上沒有任何用來辨認的痕迹。染風很高興自己沒有獨自行動,否則早就迷路了。

右邊的通道傳出巨響,染風轉過去,是盡頭一扇鐵門合上的聲音,應該是那幾位年輕人開的門。

染風也打開那扇鐵門,一個狹窄的樓梯間映入眼帘。石磚砌成的紋路清晰可見,上面沾滿了未處理乾淨的膠痕。順着台階向下,音樂聲響起,隨着染風的深入越來越大,彩色的燈光逐漸照亮昏暗的空間。

最後,一扇鐵柵門幾乎封住整個走道,上面貼着一張海報。

“歡迎來到'失樂園'!”

所謂的“失樂園”是深入地下的夜店一條街,以便星河區的甲級不被察覺的同時自由自在地狂歡。室內的牆壁上塗滿藍天白雲,兩邊的店鋪最高只有三層,裝修風格十分多元。

出入口的右邊,一家中式裝修的夜店吸引了染風,名為“琉璃曲”。懸山式屋頂鋪滿絳紫色的瓦片,屋檐下掛滿彩色的燈籠,客人穿梭於木柱間,源源不斷。

“看你挺喜歡那家中式店子的,不妨進去看看?”

阿申一言道出女人的心思,於是,染風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掀開金色的珠簾,中式的復古大廳內和逃生通道一樣昏暗,只見人們不同色彩的眼眸。同樣的,染風的眼睛閃爍着亮橙色的光芒。適應了黑暗后,藉著一角的暗紅色燈籠,染風發覺邊上的甲級們正以奇異的目光注視衣着樸素的自己。她一身灰白色的連衣裙與那些人花花綠綠的禮服相比,彷彿白雪落入紅塵。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地方坐下后,染風開始觀察起夜店的活動:身邊的甲級要麼站在中央,撫摸着對方裸露的肌膚,一同跳着令染風反感的舞蹈;要麼坐在沙發上,左擁右抱着俊男靚女,桌子上攤着數量令染風震驚的空酒瓶。不一會兒,染風聽到了奇怪的喘息與笑聲。

“他們在幹什麼?男女、男男、女女之間靠得那麼近,集體怎麼會允許?”

“八十年前人們都可以建立親密關係,這是人的天性。當時甚至更久前,與不認識的人舉止親密也是他們的一種消遣方式、一種娛樂。”

“小姐,”阿申話音剛落,一隻溫暖的大手搭在染風的肩膀上,“需要我為您服務嗎?”

何染風轉過身,一名高大的棕皮男子站在身後。他的眼睛閃爍着亮藍色的光芒,健碩的肌肉上紋有同樣顏色的紋身,他的手上端着一瓶亮橙色的氣泡水,歡迎着因第一次而膽怯的女人。染風目不轉睛地盯着男人的上半身,不知該如何開口。她拿來男人的氣泡水,嘬了起來,味道和關敏的桔子特調一樣清爽。

“快答應他嘛!你也挺喜歡他,是不是?他一定會服務好你的,相信我,臭襪子。”

染風轉念一想,不妨試試看,作為顧客,她有權選擇是否繼續讓男妓侍奉自己。

“好呀。”

“小姐,請跟我來。”

棕皮男妓放下染風手中的飲料,牽起手,將她領進夜店內的房間。

掀開薄紗,是一池荷塘,投影的蓮花間有一張大床,男妓示意染風先坐到床上。絲絨的被褥柔軟舒適,躺在上面好似陷進了用棉花糖做的陷阱,不想再離開。

染風聽見衣物落地的聲音,回過神時,幾乎全裸的男妓撲在自己身上。

“啊——”

棕發女人尖叫起來,她翻身滾出男人懷裡,一不小心摔下床。荷塘的投影也隨着落地的悶響而消失不見。

染風迅速鑽進房間的角落。

“我又不會吃了您,”男妓直起身子,看着瑟瑟發抖的何染風,忍住笑意,“如果您不滿意的話,我可以在下面。”

“這樣就能消遣,獲得快樂嗎?”

“算吧,可惜單純是肉體上的滿足。”

“從沒人這麼對我過。”

染風撫摸自己的腰部,也望了望男妓精緻的腹肌。她能感受到,某些地方正燃燒着滾燙的火焰,讓她控制不住自己去長時間凝望那個充滿魅力的男人。

“因為只能對我們喜歡的人這麼做哦。集體總在我們熟悉一些人之前將他們從身邊帶走,導致我們很難喜歡一個人,很難深入一個人。”

“喜歡?”

“嗯,比如您鐘意我的外表。”

染風回憶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每當認識新的朋友時,他們都會很快離她而去,陪在身邊的只有計劃表與工作。關敏確實是唯一從高中陪伴她到現在的人,但她一直都是自己的競爭對象,從來沒有真正存在過勝於同事的感情。

男妓見染風不再顫抖后,繞過雙人床,安靜地坐在染風身邊,他將女人擁進寬闊的胸膛中,手指撩動柔順的棕發。

“喜歡一個人要這麼做?”

“互相佔有的同時帶來身體上的愉悅,就是親密關係帶來的快樂哦。聽說很久以前,人們也以這種方式與愛的人繁衍後代。”

“以這種方式創造生命?”

“嗯。”

重新打開投影,池塘的蓮花從綻放的花朵轉變為青色的花苞,兩人身邊多出了一群螢火蟲,天花板布滿銀色的星星。染風抬起頭,陪伴的溫暖與璀璨的夜空讓她想起昨天孤獨的寂寞與無星的黑夜,還有自己的新生與紅衣女人的死亡。

“生命竟然能如此簡單地創造出來,那一個生命死去……”

棕發女人哽咽,男妓打斷了她。

“現在不是聊負面故事的時候哦。”

“那,讓我快樂起來吧,”煩惱的女人鑽進男人懷裡,白皙的臉頰貼在灼熱的棕色皮膚上,“抱着我就好。”

兩人除了擁抱外沒有做其他事情。很快,染風離開了“琉璃曲”,鑽出“失樂園”不停息的人流,原路返回“星河購物中心”,乘上通往松河區的最後一班輕軌。

十點,染風準時回到小小的家。沐浴放鬆后,染風癱坐在椅子上,進行數據的上傳。

“臭襪子,跟帥哥聊天就結束了?不夠勁啊。”

阿申遺憾道。

“我的疑問太多了,“染風拔下數據線,雙手撐在辦公桌上,扶住額頭,“為什麼我過去沒有這樣的經歷?我之前都沒見過男人。”

“八十年前,人們仍有戀愛的自由。但科技的發達與思想的進步,讓人們對生育產生不少不同的看法。你可知道,孩子本應是從女人的肚子中出來的哦。”

聽阿申的敘述,染風驚訝地檢查自己的腹部。一個孩子,怎麼裝在自己吃一盒便當就已經漲得慌的肚子里?太可怕了吧!

“總而言之,越來越多的女性拒絕犧牲自己的健康去生育。當時生產也不是必須,男女性之間的矛盾也不斷激化,原因多元複雜,我就不過多贅述了。”

染風認真地傾聽阿申口中集體所謂的歷史,她很好奇那教科書中不存在的故事。

“可那場戰爭開始后,生靈塗炭。為了讓集體存活下去,所做的只有儘可能地繁衍。人造子宮的技術應願誕生,這是一種不需要親密行為的生育方式。誰知,人們還面對着父母與孩子的感情甚至撫養等問題。所以,為了迴避人們複雜意識的種種,集體從第一批嬰兒開始,為他們創造了只有對集體負責的生活環境,儘可能避開情感與羈絆。”

“工作到沒時間思考多餘的事情,身邊的同伴在建立關係前就離開。”

染風感到了共鳴,男妓舉的例子亦是如此。她沒理由不開始質疑一切的真實。

“是的,”阿申笑笑,她很高興臭襪子能理解自己的話,“怎樣,有了我之後,是否舒心了許多?”

“不知道。”

棕發女人趴在窗邊,又看着警車在夜幕中轉着圈圈,最後直直離開,脫離循環。

“但覺得自己的生活第一次有了不同。”

打了長長的哈欠,一天龐大的信息量使染風疲憊不堪。她又吃了幾片安眠藥,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