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

1890年10月15日 夏祭 天气 晴 怨灵 喧嚣

夏祭已经快要结束了。

我和姐姐坐在神社门口的凹凸不平的石台阶上,湿闷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虫鸣聒噪,树影幢幢,萤火虫的绿光若隐若现。从这里往下看,可以看到刚刚逛得我两腿发软的祭典也只是一片弹丸之地,人们在祭典里忙碌的穿行,想要抓住最后一点欢快的尾巴。

“小千……”

姐姐扇动团扇带来的余风,让我感觉到了一点愉快的凉意。

“你还在因为妈妈没来而记恨她吗?”

“不呀。她没来倒好了。”她现在应该在照顾那个老的不成人形的曾曾曾姨母吧。那个住在飘散着恶臭的房间里的东西,真的还能算人类吗。

但是坊间最近有着,她死了之后,我和姐姐之中就要出一个人取而代之的传言,我对这谣言恨之入骨。

虽然今天白天的怨灵有过三小时左右的小骚动,但是在祭典结束之前也已经停下来了。现在已经是八点钟光景,连飘荡的游魂也去参加祭典了。神社附近干干净净的,现在是难得的,我和姐姐的独处时光了。

姐姐侧过头看着我,一滴汗从她的鬓边滑了下去。

“也是。”她看到我手里捏的木头制的小人偶——之前她套圈的奖品,不由得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夏祭结束之后,就是秋忙的时候了呢。”

“是呀。”

今天难得的万里无云,天空中星罗棋布,和人间的灯火相映成趣。

“不知道曾曾祖母能不能捱过这个多事之秋啊。”她感慨道。

“……我不要。”

姐姐稍微诧异的看了我一眼,眼角弯了弯,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是害怕那个传闻是真的吗?放心吧,就算是真的,我也会保护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你变成那个样子!没人该受这样的罪!”

我紧紧的抱住坐在旁边的姐姐,她炽热的体温顺着衣服传了过来。

“姐姐!”

我哭了起来,全身都止不住的在颤抖着。

万一,万一这说的是真的,我们可怎么办呀!

她轻轻爱抚着我的背和头,没有继续说话。不知道过去多久,我不断地深呼吸着,终于强迫自己不再继续哭了。

姐姐的怀抱永远是这么温暖,在我第一次看到鬼怪而害怕的时候,她的怀抱收留了我,在我被母亲和祖母责打之后,哭哭啼啼的时候,也是她的怀抱给了我平静下来的力量。

如果这个人也变成那样的话——

“流星!快许愿!”

姐姐的话突然把我炸醒了。她放开我之后,目不转睛的盯着远方,我转过头,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流星的尾巴。

“我要和姐姐永远在一起!”我猛地双手合十,不做多想的嚷了出来。

姐姐侧过头,愣愣的看着我。

“傻,傻瓜。喊出来可就没用啦。”

“啊!”

“……不要把愿望浪费在这种东西上啦。这种东西,不用你许愿也会实现的。”

她的声音有点微微的哽咽,眼角挂着一点点微光。

碰,碰!

代表祭典结束的烟花在空中毫不留情的炸开了。她匆忙的擦了擦眼角,把我拉了起来。

“好啦,一会再不回家又要挨打了。走吧。”她拍了拍我屁股上的灰,用强装镇定的声音,如是说着。

“好歹看完再回去吧!”我擤了一下鼻子,拉住了姐姐的手。

1890年10月18日 天气 小雨 怨灵 喧嚣

家族会议,是我最讨厌的场合之一。三大家族的家主和本家其他的人,在我家的前厅一坐下,就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再加上旁听的幽灵,整个前厅拥挤不堪,无法呼吸。

而我和姐姐作为最终实施人,必须旁听这场会议。我小心翼翼的站在母亲凳子的后边,紧紧地抓着姐姐的手。

“音无氏,该是做最后决断的时候了。”

之前讨论了一大堆相关话题,包括说什么替补人柱计划的仪式有没有提前准备好,能在多短的时间内完成。最后的问题果然还是来了。

谣言是真的,我和姐姐中必须要有一个人去当人柱。

我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他们注意到我。曾曾曾姨母的惨状历历在目,我绝对不要这样。但是在这里又绝没有我说话的地方。眼中的一切被褪色和挤压,如果不是攥着姐姐的手,我可能会跌坐在地上。

我余光嫖到坐着的母亲的右手捏紧了又松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周围的空气有那么几秒钟完全安静了下来。

“那就千……”

“我来吧。”

姐姐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千世子,没你的事情!”母亲也猛地站了起来,抬起手,想要一巴掌打过去,但是手僵在半空中,迟迟不动。

“我身体比我妹妹壮实,人也要开朗坚强一些。我比她更适合成为人柱。”姐姐的声音洪亮而平稳。

“……”母亲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我。颓然的坐在椅子上,血迹在她掌心漾开了。我还不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音无氏,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我能有什么意见。”她痛苦的抓了抓头发,全没有往日里的那种从容。

“那就这样吧。今晚就举行仪式,各自去准备吧。”

姐姐轻轻的把握着我的手松开了,对我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

“千代子,好好照顾妈妈。”

1898年8月13日 天气 阴 怨灵 平静

低矮的木屋和昏暗的餐厅,是我已经见过十八年的熟悉的场景。阴暗的餐厅简直像是狭小的洞穴一样,能让人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快要被压扁了,尤其是周围扎堆一样的站着许多“人”的时候。

这种拥挤,狭小,阴暗的地方,总是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次改变了家庭命运的家族会议。

桌子上和往常一样,也是摆着四副碗筷,最后一副是给半年前过世的祖母的。我把最后一碗豆腐汤放在自己面前,静悄悄的入位,周围仿佛结了冰一样,没有任何声音。这是现在这个家里的常态。

“我开动了。”

我夹了一筷子腌菜,和着米饭一起吃了下去。房间里才多了一点咀嚼声。

早点吃完,早点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吧。

“千代子,婚期给你定在下个月五号了。”

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冷漠,不容置疑。

“母上?我……”

“你不要太任性了。”她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之后,继续用平稳,冷漠,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我把所有话咽了下去,瞥了一眼姐姐。姐姐和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她躲开我的目光,机械式的把饭扒到嘴里,机械式的咀嚼,机械式的咽了下去。

在那次家会之后,姐姐从家里消失了整整半年。半年之后,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已然是这样了。

我心里隐隐作痛,原本可能是我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这固然让我害怕,但是原本活泼而善解人意的姐姐不搭理我了,这让我无比难受。

当年夏祭上的话,她已经忘了吗?还是……

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无法把她在家会上猛然站起站起来为我申辩的话忘记掉,更别说以前的恩惠了。

姐姐大人……

“……”我艰难的收回目光,用一大口饭把嘴巴里塞的满满的,这样就不至于再继续进行无畏的争吵了。

想到要离开她,去和另一个男性结婚,就让人从心底排斥,让人恶心,反胃,哪怕结婚对象也是从小熟悉的男性也是一样的。这件事情我虽然已经委婉的跟母亲说过了。但是那个独裁者绝不会体谅我哪怕一点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都想用所谓的正确来把我和姐姐束缚起来。

“……我吃饱了。一会我回来收拾。”思路转到这里,我完全没有吃饭的心思了。

“我收拾。”姐姐低沉的声音这时候才响了起来。

我从寂静而压抑的饭厅走出来,沿着开辟好的小径一直走着,只消三分钟,就能听到海浪的波涛盖过丛林里鸟的叫声。再走五分钟,在一阵豁然开朗之后,就来到了海边。我坐在岸边的一块大的,平整的石头上,向下眺望。大海翻滚着灰色的波涛,孜孜不倦的拍打到岸边的石头上。

这漫无边际的灰色大海,把这座岛变成了一座天然监狱,无论有多么悲惨的事情发生,也无处可逃。

岸边空无一人,但能感觉到有几个“人”也在旁边看海。据说从平安时代后期到现在,已经有不下20人从这里跳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包括那位连鬼魂也讳莫如深的,原初的巫女红野。

相比家里的死气沉沉,就算这里只有浪花拍岸的单调的声音,也让我稍微舒服了一些。我以前也想过,从这里跳下去,所有烦恼的事情都一了百了了。但是想到姐姐大人的温柔和坚强,还有她为我牺牲的事情,我就觉得没办法不负责任的弃她而去。

但是那样的身影也越来越渺远了。我越来越难以把现在这个沉默寡言,死气沉沉的她和当年的她联系起来。

但是……

“……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听到是姐姐的声音之后,心脏几乎都要漏跳了一拍。她缓慢的坐到我的旁边,就像是害了某种重病一样。我瞥了一眼她的侧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剩下岩石一般的坚毅。

“……姐姐。"

我忘了有多久没有和姐姐并肩坐在一起过。我也梦想再有这么一天,能够再和那个盛夏的祭典一样,和她坐在一起,互诉衷肠。

但是她消失的那半年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堵墙一样挡在我们之间,谁也没法越过去。我知道她一定受了巨大的苦痛,我也知道一旦说起来,只能让她更痛苦。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和妈妈的关系还是这么差。”

“那……要你管。”我把嘴边的“还不是因为你”猛地咽了下去。

“……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想看到你们这样。”

“我也不想。但是她完全没法沟通。”

“……”姐姐伸手捂着胸口,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份沉默让我无法忍受。

“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我嫁出去吗!姐姐大人!”

“我……”她脸上露出一副悲哀的表情。我才意识到我说了多么大胆的话。

“姐姐……”

“……我也不想。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已经没法生孩子了,所以这一次没法代替你了。”

“……对不起!”

“……没事,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是为我可爱的妹妹啊。”她突然扬了扬眉毛,我记忆中那个活泼的她,好像复活了一小段时间。

“……姐姐,我好怕。”我顺势依偎在她身上。没有一丝暖意,甚至还有点冷。

“……嗯。”她皱着眉头,露出了疲惫的笑容。“别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1907年4月26日 天气 阴转小雨 怨灵 暴动

今天的夜晚格外阴沉,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纸窗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摇曳的烛光照着女儿玖琉璃疲惫的脸,她跪坐在地上,而她的姑母北洋氏正在点燃一支新的蜡烛。窗外乌云密布,没有一丝月光和星光。

本来随着自己也变成了人母,以前母亲的各种做派的原因我也能渐渐理解了。在双方关系终于缓和了很多的现在,却在对鬼魂的一次镇压中不幸亡故。

……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残酷?甚至连表面上的完全和解都没有,她就这么匆匆去了。

腰挺痛了,腿坐麻了,泪流干了的时候,葬礼的各种事宜终于告一段落。已近半夜。丧亲的悲痛和葬礼的左突右支让我内心麻木,但是当我看到女儿的坚强时,心如刀割。

“北洋氏,我女儿真是麻烦你了。”

“都是一家人,哪里的话。”

“妈妈……”

年幼的女儿虽然不能理解现在的场景,但是这种浓厚的悲伤感,和亲人的疏离感,以及守夜带来的身体上的疲劳,还是让她在我的怀里哭泣起来。泪水打湿衣襟的感觉让我的内心被揪紧了。

玖琉璃一直是一个听话早熟的孩子,真是太好了。但是再怎么说,现在也只是孩子而已。

“……今天到底是怎么啦。”

“没有怎么。”我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奶奶换了一种形式留在我们身边。”

“那个,音无大人,仪式要开始了。”

门外传来了亲戚的声音。

“玖琉璃,你先睡吧。不要再给姑妈添麻烦了。”

“嗯。”玖琉璃点了点头。北洋氏把柜子里的薄毯抽了出来。

我重新站了起来。女儿等我到半夜这件事情,虽然让人很心疼,但是也让我感觉到了身体里的力量。

她和姐姐就是我的全部了。玖琉璃乖巧懂事,而姐姐的身体和脾气都在不断的恶化。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因为母亲的短寿,我就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了。所幸岛上事务是有三大家族分而治之的,所以我要管的事情也算管得过来。

事已至此,也只能感慨一句造化弄人,节哀顺变了吧。

我走进陈放着母亲棺材的里室,许多蜡烛把这里映的灯火通明。如果是平时的母亲,肯定会责怪这种铺张浪费吧。

“继承仪式只能在子时,所以就委屈你了。”北洋家的当家人,也是母亲生前最好的朋友,正在画符咒的最后一笔。我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这是招魂的符咒,这样才能长时间的和幽灵对话,而不过度损耗双方的能量。

她开始念诵招魂的咒语,我能感觉到房间里的灵能在不断的充裕起来,像水一样沉重的压在房间里。虽然没有风,但是蜡烛却忽闪忽闪的,仿佛随时都要熄灭一样。

然后,我的母亲正站在我的面前。脸上没有血色,之前被切断的左手也不见踪影。除此之外,就像往常的她一样,板着脸。

“美佐枝。麻烦你了。”母亲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我们多少年交情了。倒是你,趁意识还清晰,把要传的话说下去吧。我就不打扰你们母女团聚了。”门被轻轻的关上了,蜡烛也不再闪烁,而是稳定的怒放着。

“妈妈!”

太多的话梗在喉头,反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我没想到今天这么快会来。“她淡淡的说道,语调和平时一样冷漠。”从今以后你就是音无家家主了,我要把之前来不及说的细节跟你交代清楚。而且我和其他长辈一样,会一路看着你,直到你和我们团聚为止。“

“……”我伸手想要去抱住她,却抓了个空。

“时间有限,抱歉不能让你哭个痛快了。”她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已经忘了有多少年没有这样了,只能收回手,愣愣的看着她。

“你应该知道,上古时期,原初巫女的诅咒让村子里一夜倾覆的事情,只有外出采集的寥寥几人活了下来。而我们为了应对诅咒,把这份诅咒带来的被怨气污染的灵能封印在人柱身上。“

姐姐……我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胸口的疼痛感压了下去。

“而我们家的责任,一方面是防止怨气外泄,一方面就是提供人柱。但是随着怨气的堆积,人柱的质量在近代有着剧烈的下滑。上一任人柱只在任了80年,是再上一任的一半左右。而你姐姐……坚持的时间可能会更短一些,悲观一些的估计的话只有40年。”

我静静的听着。

“……你要让玖琉璃做好准备。可能的话,多准备几个鸡蛋,然后放在不同的篮子里。”母亲的声音似乎听起来已经那么冷漠了。“相应的,也要做好结界的维护和加强工作。具体的细节可以看我房间里留下的笔记,其他家族的人也会帮忙的。如果还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也可以。”

我点了点头。

“这座岛被大海环绕,我们无处可逃,你也这么想过吧?……然而我的一生都奉献在了这里,我们的家族,我们岛上所有的人,都为了封印那个东西而努力着。这里无疑是我们唯一的去处。”

她幽幽的说道。我现在也对这句话感同身受,就算我和玖琉璃退走了,逃过一劫,村子里的其他人呢?以及可能造成的进一步次生灾害呢?上一次灾难的时候,古人的灵能血脉尚且厚实,到我这一代却已经不那么殷实了。

“……还有,对不起,一直对你们都很冷漠。但是要从两个女儿里选择一个牺牲掉……我……”

我抬起头,母亲的幽灵已经老泪纵横。“妈妈……”

“你一定不能辜负我们整个家族的使命,千代子。把封印压制住,把家族延续下去。”

1915年9月28日 天气 阴 怨灵 喧嚣

天崩地裂,天上的血红色向地面上倾倒,恶灵的手从破坏的地面中拔地而起,尝试抓住每个逃窜的人。

远处的地平线上,涌动的黑流扑面而来。

而姐姐正站在很远的地方,伸出手,张开防壁,做着徒劳的抵抗。黑流沿着防壁的裂痕,朝我这个方向肆意的流窜着。

“玖琉璃,快跑!”她大声嘶吼着。

跑?能跑到哪去?

我转过身,幼小的玖琉璃拽着我的衣角,我身后是村口的那两幢木屋——如果我这里被突破的话,毫无疑问,玖琉璃,整个村子会像以前那样,遭到灭顶之灾!

那样的话……玖琉璃和姐姐都难逃一死。

我想向远处的姐姐那里跑过去,但是铺面而来的黑流携卷着狂风,让我难以迈出哪怕一步。而那黑流擦过耳边传来的人们的痛苦的尖叫和咒骂,更让人难以承受。

伪君子!

杀人犯!

死吧!

死吧!

下地狱吧!

和我们一起!

“姐姐!”

我大声喊道,想要让前边的姐姐听到。但是我的喊声被灵魂的尖啸完全压下去了,连我自己都听不到。姐姐她专注而徒劳的维持着眼前的护盾,但是盘桓在她周围的七个恶灵狠狠的咬住了她——碰——护盾碎的更厉害了,黑流穿过她的手臂,她的手臂炸开了,血肉横飞,但是她没有后退。黑流穿过她的腹部,黑色的鲜血和内脏飞散在空中,但是她没有后退。黑流穿过了她的胸膛,她的心脏如同液体一样被冲刷的四分五裂,她没有后退。她最后艰难的转过头,但是连那脸上的表情我都没有看到。

然后,护盾轰然崩塌。

洪水般的黑流猛地淹没了我和玖琉璃。

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尖锐的疼痛,整个脑子都沸腾起来的疼痛,我第一次感受到——我的眼睛却第二次张开了。看到的是熟悉的卧室的天花板。我马上转过头,发现玖琉璃正在我旁边熟睡着,胸口健康的一起一伏,才算松了口气。再一摸额头,渗满了细细的汗珠。

这遥远的梦境,向我展示的也许就是封印破损之后的情况。

“……咳咳。”

我听到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姐姐的有气无力的咳嗽声。诅咒正在蝉食着她的身体和灵魂,我却束手无策,刚刚那种疼痛,她可能每时每刻都在承受。商人带来的叫止疼片的东西,别人吃了都立竿见影,但是却对她的情况无效。

我突然有一种久违的冲动,想要去抓住她的手,但是她离得太远了,走进去也免不得听她的咒骂和嚎叫。我才意识到,可能正是因为她的性情随着身体恶化而每况愈下,相比玖琉璃,我关注姐姐的时间明显的减少了。进而,我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夏祭,在神社门前的一点小暧昧。但是随着时间的冲刷,仿佛已经什么也没剩下来了。

不过,起码那句话到现在为止都还是生效的。

“别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想到未来只会越来越糟,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再做过多无用的想象。

1915年10月15日 天气 晴 怨灵 ——

9点钟,阳光明媚。这为今晚的祭典开了个好头。恶灵在这个时点也没有喧嚣,一切都顺顺当当。

“今天好像没几个人啊。”

“柳生老师生病了,还有一部分人要准备祭典,可能只会来几个人而已吧。”

“……”同样作为讲师的我把嘴边的气话咽了下去。

越来越多的新东西涌入这个村子里,在家族会议的时候,以新来的五十铃氏为首,联合建议我在村子里办个私塾,老师由他们想办法。我这边就把前厅扫了扫干净,留作教室使用。

玖琉璃把最后一点灰擦完,把抹布在墙角掸了掸。她已经出落成大美人了,头发墨黑,皮肤雪白,仿佛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一起出门的时候,总有人夸我有福气。

但是我总是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等我到深夜的孩子。实际上的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只要姐姐能再撑个十年八年的,那么家族的延续就不会成为问题。最近我在那个房间里设置了阻挡恶灵的结界之后,她的情况稍微好转一些了。

“今晚八重姐约我去看祭典了。”

“好好玩吧。”反正不出意外的话,晚上还是由我一个人去照顾姐姐。

她说的八重是一个果敢而不失温情的人,留着干练的褐色短发。和每个人关系都还不错的同时,敢为不平事情出头,在女孩子里的人气仅次于来自海外,负责教授博物的柳生。

祭典啊……我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阳光,物是人非,往事如烟,我跨过了那么多以为自己过不去的坎,现在也还活的好好的。

下一个人柱应该是玖琉璃女儿辈的人。想到这里,我的心里还是会隐约作痛。我帮不上她,那孩子的苦痛只能由自己承担。希望她现在脸上憧憬的笑容能久一些。

门被打开了,在门口的几个学生鱼贯而入。

“音无大人早。”

“音无阿姨早。”

“音无女士,早啊。今天也请多多指教。”

稀稀拉拉的四五个人,没有八重,我注意到玖琉璃的嘴角不悦的勾了一下。

几个小时授课时间,不快不慢的过去了。今天下午大家都在准备祭典,所以没有课程。午饭过后,玖琉璃把刚沏好的茶水放在我旁边,顺势坐下了。阳光很温暖,但是空气中的灵能不如往常安分,不过多半是因为晚上要举办祭典吧,年年都这样。

“你还在想八重为什么没来吗?“

“妈妈,您就别取笑我啦。”

玖琉璃拉出一个羞涩的笑容,我悲哀的发现,我知道她现在恋爱了,但是却完全体会不了她的心境。虽然至今为止,就算是我和玖琉璃朝夕相处,也完全没看出来她对男性有什么兴趣。这是我们家族的诅咒吗。

但是这种特质也只会让你心碎而已。

我以前很不喜欢她和八重在一起,因为我知道这必定是一段无果的恋情。但是前阵子,我看到病榻上的姐姐的时候,我就对这段感情释怀一点了。这个年龄,哪个少女不怀春呢,往好处想,起码不是那种质量很低劣的男性,不需要我强势介入去把她拉回来,已是万幸。

年轻人,走点弯路也不奇怪,而且我再怎么操心,也不能代替她去做选择的。

只是,我们家族的人,最后都得走到正道上来。之前的花心就当做是远足就好了。

这时候,北洋氏匆匆忙忙的走进院子里来。我连忙从位置上站起来,迎了过去。

“千代子,出了点事情。”

她看到我身后的玖琉璃,招手让我出去。我跟玖琉璃道别之后,两人很快走到了后院外边,那条通向海边的小路上。

“柳生和八重私奔了。”

“……”

“我再说一遍,柳生和八重私奔了。”

“私-奔-,这词什么意思来着?”

“他们昨天潜到五十铃家的货船里,今早随船一起出发了!”

“……”

先于我理解这个事情的严重性,我首先感觉到了周围的灵能为什么会波动——

他们逃走了。

有人逃走了。

他们逃脱这个诅咒之岛了!

逃脱了!

为什么我们逃不掉!

逃不掉!

阳光的暖意完全消失了,空气中的怨灵开始沸腾起来了。冷的彻骨。

“怨灵暴动了。我去稳定一下我姐那边的情况,你亲自去七濑家请他们来处理事情,沿途尽量干扰一下冲过来的怨灵流。对了,让我女儿去避难。”

“那八重家那边呢?”

“暂时来说,这不重要。”

必须要尽快把姐姐那边的情况稳定下来——周围的怨灵在暴沸,这种狂怒全部会一五一十的传达到病榻上的姐姐那边。

必须要在酿成我母亲那样的惨剧之前,把事情压下来。

我大步流星的穿过前厅,来到姐姐休息的那个房间。这里一如既往是整个房子里,甚至整个岛上灵压最重的地方,但是刚刚那个消息在全岛的幽灵之间传递之后,这里的灵压像是油一样粘滞。

“姐姐!”

“——咳咳”她在病榻上转了个身,黑色的血从她口中咳出,洒在地上。

这和当年那个老态龙钟的曾曾曾姨母的情况一模一样,但是我姐姐现在也才三十出头啊。

“启动!”

我马上启动了房间里用于隔离灵压的结界,虽然这是高规模的结界,但是在全岛恶灵的灵压的冲击之下可能和纸一样脆弱。

“……咳咳。”她缓慢的伸出手擦了一下嘴角,几天之前,她的手指甲已经全部变黑脱落了,那时候流了不少血。

“千代子,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我……我快撑不住了……“

她半眯着眼睛望着我。我看到黑色的刻印已经要从她身体里的皮肤中翻转出来了。

“咳……”她想要要紧牙关去抵御这种痛苦,但是我从她的表现上看也完全知道这是徒劳——黑色的液体从眼珠下方缓缓渗出,从鼻孔里缓缓渗出。在外边的白光之下七个黑色的影子像是七个蛇头一样,映在了她背后的墙上,那是迄今为止所有人柱的怨灵。

“姐姐!”

“别过来!”她瞪大眼睛,狠狠的掐着自己的喉咙,但是黑血还是沿着五官不断的淌出。

碰——

巨大的一轮撞击撞到结界上,我在一瞬间感觉全身被铁柱贯穿了。

“呃!”

我跌坐在地上。

“别管我了!我没事的!”姐姐大吼道,但是黑色的液体从她指甲的缝隙里淌了出来,滴在地上。

“镇压队马上就到了!你再坚持一下!咳——”

我摇了摇头,疼痛一直在身体里回流,周围的一切已经快感觉不到了。我突然不清楚是我会先死,还是我姐姐会先死了。

“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姐姐已经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整个人俯卧在地上。但是她还是倔强的把头抬了起来。

“姐姐……别说话,保存体力……”

“我知道……我很讨厌,但是……”

“我……是你姐姐啊。“她最后昂起的头,也倒了下去。我支撑着结界,不敢移动半步——泪水夺眶而出。

她已经在弥留之际了,而且身体的虚弱和损坏也早就超出了可以乐观估计的范围。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注意到。是我太沉醉于幸福生活的假象,想要把这个包袱甩掉吗?

我到底……

一股截然不同的灵压出现了,这是七濑家的援军。这股灵压在和恶灵的灵压进行激烈对抗,只不过,不消十分钟,恶灵的灵压已经几乎消失了。我连忙撤掉结界,冲到姐姐的身边,她已经气若游丝,身体凉的像一块冰。

“……”

“千代子!你没事吧!”北洋氏是第一个冲进屋子里来的。七濑氏在门口望了望里边的情况,就退出去了,她还需要维持外边人群的秩序。

“我还好。”

身体里虽然还在痛,但是已经渐渐平息下来了。

“千世子的状况呢?”

“……可能不行了。撑不过今晚。”我看着满地的黑血,和姐姐身上的冰冷,悲痛的作出了这个判断。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有这么一瞬间,还不清楚我这句话的意义。

“……那备用人柱的计划,有准备好吗?”

“备用……人柱?”

凉意从头到脚,我一下子完全清醒了。

“不要!玖琉璃她还小!”

“千代子!”

“让我去当这个备用人柱吧!”

“千代子!”

为首的北洋氏俯下身来,狠狠的摇了摇我的肩膀。

“你清醒一下!生过孩子的人是没办法当人柱的!而且,你打算把家主的这个责任全交给她吗!”

“……”

“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去……”

“你冷静一点……如果你自己上的话,先不说会不会触怒那个家伙,导致封印失效。就算你侥幸成功了,那你可能只能活不到10年,你要让十年后的玖琉璃承受丧母和丧女之痛吗!”

“……只要是能替她承担的,我都愿意代为受过。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啊!”

“可是适合做人柱的也只有她一个啊!”

“……要不,先想办法把我姐姐急救一下吧。给我一点时间。”我深吸一口气,尝试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默然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多少时间了。最好今晚你能把这件事情想清楚。”

“这里的事情出去不要说。八重那边可能需要你去处理了。”

“……没问题。鬼已经够乱了,如果人一起乱起来,那就完全没办法解决了。”

“玖琉璃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如果需要一点帮助的话,随时告诉我。”

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走出了房间。

七濑家和北洋家的人都站在院子里,没有离开。他们都这么无声的望着我,等待我说点什么。显然刚刚的对话太过大声,他们已经听到一部分了。

“……我没事情。幸好现在在发展到人柱不稳定的情况之前,就被遏制了。你们应该没有伤亡情况吧。”

“没有。”七濑氏答道。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整个岛的命运,乃至更大的层面的命运,都在我此刻的决断上。我甚至有理由相信,他们可能会把我打昏,然后把玖琉璃绑去仪式。

“仪式组的马上去准备人柱仪式,其他人继续维持祭典运行。”

我自己都没察觉到,我自己的声音冰冷而遥远。和我母亲一样。

哪怕心痛到麻木,痛到滴血,也不能去纵容自己做错这件事情。

我必须要亲手埋葬我亲爱的姐姐,把我亲爱的女儿送上祭坛。

“……午夜12点,我要看到仪式能够举行。”我捏紧拳头,一字一顿的说。不这么说话,我就无法继续说下去。“玖琉璃我自己送过去。今天离船的岛只有早上的那一艘,她跑不掉的。”

“是,音无大人。”仪式组的人回应道。

这一声应和,居然如此沉重。

“那我去监督他们完成仪式了。”北洋一挥手,几个人抬着姐姐先行出了门,我看到姐姐没有闭上的眼睛在一直望着我。随后其他人也跟着七濑氏离开了。

他们全部离开之后,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褪色。我已经没有力气站稳了,颓然倒地,放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只是想和其他女人一样,看到自己家庭和睦,子女健康成长,结婚生子,就这么难吗!

回过神来的时候,世界仿佛变薄了,手上沾满了泥,很痛。身上沾了很多灰,很脏。

“千代子。”

这个声音非常的熟悉,又已经很久没听过了。我回过头,看到母亲的亡灵正站在我面前,一脸严肃的望着我。

“妈妈!呜呜……救救我……”

“我救不了你,但是……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我的傻孩子。”她伸手抚摸我的脸,没有任何触感和温暖。

“玖琉璃是我唯一的女儿啊!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那你和千世子,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吗?”

“……”

“我那时候比你现在还年轻,要从你们中间选一个,我也是心如刀绞,彻夜难眠。但是没办法,家主的这个位置,容不得你在别人面前有半点软弱。”

“……”

“多的话也不多说了,你也不是第一天当这个家的家主了。我们做这一切,也只是为了家族的延续,和我们这座岛屿的延续。”

“……”

“我知道当时你们也很害怕,但是我在想着,你们年长之后,一定会懂的。”

“但是……我的心还是好疼啊。”

”你应该知道你姐姐多么喜欢你吧。为了你她甘愿站出来当人柱,把所有人柱的苦痛都自己背着,还要抽出心血来安抚你。但她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你看得到的是你姐姐的牺牲,你看不到的是,我们三大家族在这以前一千多年的血泪史,七个人柱,数百个为了对抗诅咒无辜惨死的人。不要让我们所有人的努力和牺牲都付之东流。”

“何况,你姐姐和我,都会继续陪伴你走下去的。”妈妈的身影渐渐有些模糊了。

“振作起来,你还有事情要做,而且,玖琉璃也是一个,聪明,温柔,善解人意的孩子。我想,她再年长一些,一定会懂的。”

这是母亲的最后一句话。在没有仪式的支援下,一次性说这么多话,是要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的,但是她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只为了让我能够正视眼前的问题,不做错误的决定。

大道不孤,我们所有人都在这条漫长而艰辛的长路上挣扎前行。

我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心中的苦痛终于麻痹了一些,我已经做好了用强力去抓捕玖琉璃的准备,但是我当然更希望能够和平的说服她,别让她受更多的不必要的苦。

1915年10月15日 夏祭 天气 晴 怨灵 暴动,并摧毁了一切。

月色如水。祭典已经进行了一大半了。我和玖琉璃坐在神社门口的石台阶上。

下边的祭典并不大,两个成年人逛,也就花了四十多分钟。玖琉璃把苹果糖的签子随意的扔到旁边的草丛里。虫鸣聒噪,树影幢幢,萤火虫的绿光若隐若现。

明明是盛夏,我却觉得很冷,那种寒意从身体的最深处不断的出现。我不断的在脑中寻找措辞,想要用一个温和的对话,作为一切的结束。

别说去劝说她了,光是想到她要被迫舍弃之后的人生,走上一条漫长而充满苦痛的道路,我就心如刀绞。光是维持平时的形象几乎就花费了我的全部心血,脑子乱糟糟的,没办法想这个东西。

但是,不得不做,必须去做。

“妈妈,我们好久没这样逛祭典了呀。”

玖琉璃不断的晃着脚,让人有些分心。这大概也是她从不拘小节的八重身上学到的吧。

“是啊,有好几年了。你和其他朋友一起玩应该会更愉快吧。”

“……没有。知道八重姐走了之后,我很伤心,但是,像她那样的人,也许离开这座岛屿是最好的选择。外边是广阔的世界,她可以飞的更开心了。何况。可能这件事情里边还有隐情呢,不过当事人已经不在了。瞎猜也没有用。“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说明她还是对八重离开她的事情心怀芥蒂。

“别说我啦,说说您吧。中午恶灵被压下去之后,您就像变了个人一样的。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玖琉璃。”

“北洋家的家主突然请我去她家玩,我就想是不是这边出了什么需要我回避的事情了。是姨妈出什么事情了吗?”

“……你这孩子。快言快语的。”

我被这两句反问梗的不轻,一时半会没说出下句话来。

“……别一个人担着了,妈妈。”她毫无介怀的上前一步,双手一起握住了我的手掌。“我们是一家人呀。”

她的体温,现在还很温暖。

“……”

“音无家里不能一日无主,况且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别说的这么轻松啊!”

温热的东西划过我的脸颊。我好像又哭了。

玖琉璃伸手帮我擦去泪痕,叹了口气:“我照顾千世子姨妈的时间不比您短,大概知道会怎么样。如果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那我愿意这么做。”

“……”

“好啦。我都没说什么。我们看完最后的烟火,然后出发吧。”她的语气很干涩,想要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好像这次的旅程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远足一样。

“……谢谢。”

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但是我在这条道路上绝非孤身一人。其他人就像是流星一样划破天际,为的就是所有人能够看到下一年夏祭的花火。

烟花在空中炸响之前,一枚流星划过夜空,消失不见。就如同许多年前的那个夏祭一样。那时候我还年轻,还无忧无虑。而现在的我注视着消失的流星,热泪盈眶。紧接着怦然炸开的烟花昭示着整场夏祭的结束。

“真想再多看一会。”玖琉璃望着天空,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