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混沌,天光微芒,风雪比昨夜缓了许多,但严寒不减,一如萨勒坦冷漠的雪砂原。

格林杜尔几乎是被冻醒的,火堆在后半夜熄灭,山洞存不住太多余温,比外面温度高可不多少。他正要嘟哝着抱怨冻鬼天气,却发现特蕾莎、米什卡和南宫羿都不见了,只有维奥拉半躺在燃尽的灰火边,似乎也是刚醒来,正用手指去碰腰腹的灼痕,眼角轻微的抽动。维奥拉收回手指,又扭动身子从各种角度检查腰间蔓延的黑色经络——商阳秘火灼烧的痕迹,眼中掠过一道失望。

格林杜尔心想哪有女孩不在乎自己身体的美丽呢……即使是维奥拉这样的女孩。

幽灵组织的战士们陆陆续续醒来,哈气的声音此起彼伏,维奥拉也对手心呵出一口气,双手环抱膝头,蜷缩身子。

格林杜尔反应过来,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自己裹着大衣,让美女穿着破的不成样子的囚服挨冻,多半是鬼天气把自己情商都冻住了。

“维奥拉小姐,给你。”格林杜尔把自己的大衣递给维奥拉。

“你不冷吗?你的身体怎么和我比?”被询问的维奥拉立刻坐直身体,将修长的腿伸平,昂起头,脖子修长的曲线一直滑入胸口。

这一类动作将体表最大化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旨意表明自己的抗冻……

“妈耶!”格林杜尔用手拍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脑门,而后手掌向下挪动捂住鼻子,这位洛蒂亚姑娘要强的性格昨晚已经展露无遗,他并非为此感慨,而是维奥拉误打误撞的动作表现,对鼻腔毛细血管的耐受力有极大考验。

维奥拉窥见格林杜尔的表情,很快反应来自身动作的问题所在,她暗暗咒骂都是南宫羿这挑事的家伙,把自己弄的“应激反应”。

但话说回来,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向南宫羿示弱呢?是因为南宫羿一开始以营救者的高调姿态,救了落魄不堪的自己?还是他含沙射影的质疑和嘲笑自己理想的天真?

“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学点好!有什么可看的!”

格林杜尔显然不知道,维奥拉在短短一瞬间,心思转动了多少,只是迎来了怒冲冲的呵斥。

“我又不是故意的!昨晚,南宫羿给你治伤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计较。”格林杜尔略有点生气,但现在看来维奥拉有几分普通女孩矜持的情态,竟然有几分高兴,因为她并不是那么遥远……

“我……”维奥拉一时语塞,随口回到,“南宫羿是给我治伤啊,能一样么?”

“哦。”格林杜尔忽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低下头去。

维奥拉看着格林杜尔沮丧的、孩子气的脸,忽然心里一动,昨天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与南宫羿打哑迷和斗嘴上了,居然忘了好好感谢格林杜尔,他本是一个无关的普通人,却愿意帮助她们走这趟浑水。

“谢谢你帮我们。”维奥拉一字一顿的说。

“没什么的。”

“你不害怕我们么?我们很多人都染有潘多拉病毒。还是被帝国通缉的重犯。”维奥拉又问。

“还好……之前挺害怕的,毕竟和反抗军牵连都是重罪,但我觉得南宫羿说的对,我……”格林杜尔不自在的捏了捏袖口,他不好说是因为维奥拉和特蕾莎是所谓“绝代风华”的女孩,才愿意帮忙的。

“他的话信一半就好了!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维奥拉有点赌气的说。

“背后嚼别人舌根,维奥拉小姐也会干这种事?”一人的声音从外层洞穴传来。

“对你完全可以这么干。”维奥拉已经熟悉了南宫羿的音色和腔调,所以不等他登上岩架,就回了一嘴。

南宫羿、特蕾莎、米什卡三人登上岩架,每人都气喘吁吁,身上爬满冰雪。

南宫羿形象不再那么潇洒,他正用手一点点清理风袍和头发上的冰壳,“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风向变了,再不走这片山谷会被雪重新埋起来。我们将陷入雪砂里的卡车推出来,就忙活了一早上。”

“你们怎么不叫我一起呢?”维奥拉没法忍受独自一人躲懒得行径。

“你这两天专注于恢复伤势,后面有用的到你的地方。”特蕾莎说道,她上身披着米什卡的大衣,下身仍是囚服的筒裤,裸足上缠了几圈粗布条。

“集合人手,立即出发,雪势一小,萨勒坦驻军的巡逻也会频繁。”南宫羿又说,当他的话里没有太多玩味的语调,说明事情刻不容缓。

“雪后的气温更低,我的战士们只穿着囚服暴露在外界,一个小时就会失温。”

正如特蕾莎所言,靠着格林杜尔商队带出来的食物,足以短暂支撑这百十来人的补给,眼下最紧缺的还是御寒的衣物。

“真该死,早知道我这趟货就运大衣和长靴了!”格林杜尔挠头。

“在雪砂原发财,哪有里运这类东西的道理。”南宫羿苦笑。

雪砂原的行商们交易的多半是违禁物品,管制类药品、黑牌的古董器物、重工厂的核心机械零件甚至于军火本身。大衣长靴这种萨勒坦每个城市街边小店都能买到的东西,放在哪里也卖不出好价钱,但这确是他们当下最需要的。

“要不我们把衣服分一分?少穿一两件,应该不会冻死吧……”格林杜尔憋着一口气,止住轻微的哆嗦,他脱下紫貂羽大衣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寒气就像是毒蛇一样钻进了骨头缝里。

可他实在不好意思把左手上那件还带着自己体温的衣服又穿回去。

“就这么办吧,我的兄弟们把衣服分给你的人。”米什卡对着特蕾莎说罢,转而命令手下的雇佣兵把几件衣物让给幽灵组织的战士。常人认知中,雇佣兵都是趋利避害的代名词,这种极端天气下,少一件衣服都有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但米什卡治理麾下的雇佣兵向来军纪严明,对他命令是无条件的服从,想来他们的战斗力大概不比正规的萨勒坦军差。

“这可不行。”南宫羿立即制止,“雇佣兵必须保持装束,雪砂原上的萨勒坦驻军有严格的防寒衣装——正如我们之前的装扮,士兵们熟悉这种穿戴,如果我们有稍微的一点含糊,都会引起注意。”

“那怎么办?”格林杜尔知道具体路线,离开萨勒坦驻军管辖的地区还要七个小时的路程。

“商队成员的衣着不固定,可以把大衣下内衬的衣服,分给少数受伤体弱的人御寒。”南宫羿说。

“辛苦格林杜尔小兄弟了。”米什卡认可南宫羿周全的建议。

大家都还没回过神来,格林杜尔已经身体力行的脱了两件衣服,光溜溜的胳膊和肩膀暴露在低温下,红的像是煮熟的大虾,他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套上紫貂羽的大衣,还是一个劲的哆嗦。

“别干看着,赶紧脱!”格林杜尔指着商队里面露难色的队员,商队队员的体魄和雇佣兵没法相比,何况在这种极端环境下,要把衣服让给一群泥腿子,自然有些不愿。

“他妈的,别磨蹭,你们还想不想在我商队里发财了!”格林杜尔觉得很丢人,同样是领一支队伍,自己怎么和米什卡先生差这么远。

“格林杜尔,你是来发财还是来做慈善的?何况是种有个闪失命都不保的慈善。”商队里身材有些臃肿的青年男人抱怨道,他是格林杜尔童年的玩伴,这次运来雪砂原的货三分一的货归属于他。

“切,科姆特,你能不能爷们一点,脱件衣服跟要你命一样?”格林杜尔气愤之余,还有点得意,觉得自己格局比科姆特大许多。

在格林杜尔这位商队队长的胁迫下,商队成员们多少带有厌恶的神情,一人丢下一件御寒的毡毛绒衣,科姆特像只舍不得下蛋的母鸡,扭捏了半天,低声嘟哝一句粗口,取下脖颈上的围巾,扔给格林杜尔。

“你白长那么多肥肉了,这么怕冷。”格林杜尔鄙夷的说。

维奥拉最看不惯这种情景,几次想说出“不需要!”三个字,但特蕾莎握着她的手,轻轻用力提醒不能意气用事。她们的身体或许能抗住严寒,但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任何一件贴身的衣服阻止热量散失的功能都比囚服要强,作为领袖最优先的事就是让大家尽可能的生存。

“多谢各位商队的兄弟们。”特蕾莎说。

商队成员没有应和这句苍白没有实质性的道谢,各自收拾着包裹。

南宫羿短暂的皱眉,眉宇间促着一股不安。

……

卡车队列行进在茫茫的雪砂原上,绵延起伏的雪丘向后飞驰,靠近山麓的路段,偶尔得见钉立山腰的灰色建筑群——孕育绝望的集中营。

雪丘随强风移动的地貌看似毫无规律,但萨勒坦驻军洞悉这边区域雪砂下拉索赫特山脉的形状,精妙的设置关卡,管制进出区域的车辆。集中营管制区域最南端有东西两个出口,其余的地方不是千米以上的断崖就是雪砂的坍塌区,是自然的天堑,无人可越。

维奥拉有些不安,在封闭的空间里,即使可以缓解凛冽的风雪吹打,但却失去了对外界信息的掌握。她屡次三番想从货箱的缝隙窥探外界,视野却只有一线晃动起伏的白垩色。

“只有雪,有什么可看的。”一旁的特蕾莎说道,“小心别碰到南宫先生的法术结界。”

“知道啦。”维奥拉轻轻叹谓,“我只是想再看看这里……”

正如两人所言,幽灵的战士们都被安置在商队的货箱里,南宫羿在货箱内壁封存了“宫幻音域”——通过声音传递的短暂暗示法术。

“还没待够么?丑恶的地方。几万名施暴者,还有近百万互相撕咬的囚犯。”

“囚犯只是为了活下去……是被逼成这样的。他们曾经绝不是如此,大多数人是因为反对当权的萨勒坦才被抓到这里的,和我们一样。”

“反对不确切,清洗的时代里,人们只言片语甚至走路踩到皇帝宣扬战绩的报纸就可以获罪,被绑在铁柱上鞭打的几率比得感冒高的多。”特蕾莎没什么表情,“可真正愿意反抗的寥寥无几。”

“特蕾莎,你对萨勒坦人失望么?”

“没有,我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成为战士,这不现实。我身负重伤被萨勒坦军追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有萨勒坦人愿意收留我,他们就是我的朋友,如果有机会我可以用自己的命换他们的命。冷眼旁观和避之不及的人,我也不会怨恨他们。但若是甘愿做萨勒坦帝国的耳目,通风报信,这样的萨勒坦人便是我的敌人了,无论他们怀有怎样无奈,我都会杀了他们,因为我要首先保证同我站在一起的人活着。”

“……”

“我知道你和我的想法不同。”特蕾莎苦笑,“说句刺耳的话,你出生在这肮脏的世界,真是讽刺的玩笑。”

“特蕾莎……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就像现在,我本以为会死在集中营里,可我们得救了,就像做梦一样。”维奥拉说道这里,暗自神驰,那瞥白色飘渺的身影和琢磨不透的笑意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你是说南宫羿?”特蕾莎从维奥拉短暂的遐想里看出了“端倪”。

“不,不啊,不只是他,我说的是大家,你懂吧,这里的所有人。”维奥拉在微妙情绪的挑拨下,做着语无伦次的辩驳,“南宫羿反而是最可疑的,这家伙好像天生长着两副脸,一会儿深沉的不行,说话等于猜谜,一会儿有像个自来熟的赖子。”

特蕾莎素白清冷的脸上,露出稀薄却发自内心的笑意,经历过长期磨难的她,终于见到一抹风景——生死与共的挚友怀着少女般萌动的春心。

“他还算可靠。”特蕾莎给予简短的评价,将南宫羿身上一切客观的疑点暂且抛下。

“诶?”维奥拉眨了眨眼。

“南宫羿将燃烧商阳秘火的刀背贴在你伤口上,你忍痛与他对视的瞬间,你与他,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人,却好像照镜子,各自望着镜中的自己。”特蕾莎忽然用了郑重的语气,这是作为旁观者才能看到的东西。

维奥拉微张着口,一动不动的呆住了。

“不得不说,真般配啊。”特蕾莎淡淡的说,唇边带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你说什么啊!”维奥拉颊边的绯色逐渐晕开,红的像是滴血,“特蕾莎,现在是什么时候?谈这种事?”

“好,不说了——”特蕾莎脸上玩闹的意味一瞬间收住,并用强烈的手势制止了维奥拉再说什么话。

反应过来的维奥拉立刻会意,她们的卡车正在减速,除了车辆的引擎声,大型反应锅炉运转的轰鸣越来越清晰,她们正在接近集中营军事管制区的关卡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