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羿所说不假,山洞里早已备好了成堆的冷杉木料,米什卡手下的雇佣兵向木料中投去火绒,火堆噼里啪啦的烧起来,这口不小的山洞瞬间照得通亮,刚摆脱囚犯身份的战士,见到火堆如同看到光亮的飞蛾般扑上去。

但令特蕾莎和维奥拉摸不着头脑的是山洞深处竟然有十几名被五花大绑人影,负责看守的雇佣兵们对这些“俘虏”的态度似乎不错,一旁火堆上架着一个充当水壶的军用铁罐头,雇佣兵还时不时把将烧热的水喂给“俘虏”喝。

“头儿,你们回来了。”看守的几位雇佣兵冲着米什卡招呼。

“嗯。”米什卡点点头,“给他们松绑吧。”

这种恩赐对于“俘虏们”,似乎无关痛痒,他们反倒是见米什卡和南宫羿平安回来,原本还算平静的脸,顿时如丧考妣。

“哎呦,南宫先生呀,你竟然真的回来了!”俘虏中为首的竟然是一个年轻的萨勒坦人,只是他与萨勒坦族粗矿蛮勇大相径庭,身形比清瘦的南宫羿还要单薄,紫貂羽大衣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衣服上虽满是雪泥点子,但看得出价值不菲。

“说不好这么说吧。”南宫羿挠了挠头,“我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着两个漂亮姐姐、一帮兄弟一起呢。”

维奥拉狠狠剜了南宫羿一眼,总觉得他话里有几分轻薄的意味。

特蕾莎倒是没在意南宫羿的话,暗自打量这群奇怪俘虏,以及岩石背后沉重的货物集装箱。

格林杜尔扫了一眼两个赤脚单衣、满身伤痕的女孩,又连滚带爬越过岩架,往山洞外层洞穴看去,只见几十名集中营里囚犯模样的人和米什卡麾下的雇佣兵们簇着七八团篝火席地而坐。

“天呐……你们是在做掉脑袋的事啊!”格林杜尔有气无力的跪在地上,“你们这些混黑色地带的人,有那么多油水大的生意不做,干这种亡命的买卖!”

“我和米什卡先生都是亡命之徒,做这种亡命的买卖天经地义。”南宫羿微笑。

“我们半道从流匪手中把你的商队救下,还折损了我几位患难的兄弟,大家都是在凶路上混口饭吃,除了杀戮之外,还得讲个人情。格林杜尔小兄弟,你总得把这人情还了吧。”米什卡轻轻的叹气。

这片上下几千公里的雪砂原,除了西北端作为帝国政治犯和战俘的流放地,东南面由于拉索赫特山余脉遮挡了寒流,自然环境相对温和,零零星星有村庄和聚落分部,但掌管这里得帕得里昂侯爵早断绝了血脉,随着樊尔亚生态的蔓延,其他贵族也无心占据贫瘠病态的土地,拉索赫特山东南麓顺着绵延不断的雪砂丘一直向南到帝都隆德堡的北大门——维特城,都不归属于任何一方贵族的领土。

近三十年来,帝国对外征伐需要高昂的军费,无论平民的人头税,还是商贾的贸易税,税率皆骇人听闻。胆大的商贾们纷纷将货物带到这片象征期死亡的土地上交易,以此躲避税赋。紧跟着活不下去的贫民,结伴拿起粗糙的武器,踏入雪砂原,成为专门劫掠商队的流匪,杀人越货。

格林杜尔的家族是个不大不小的商贾,父亲为了生计带着商队跑这条路赚钱不下十次,却不料想,在第十一次的时候遇到了樊尔亚生态中可怕的暗旋单体风暴,整支队伍就再没有回来。

这片雪砂原埋葬了父亲、大哥和二哥的性命,

因为格林杜尔从小身子弱,父亲留下他打理城中的产业逃过一劫。

他的母亲听闻噩耗自此一病不起,临终前满是对格林杜尔平安喜乐的期盼,让他不要再像父亲一般铤而走险。不料想世态炎凉,父亲还健在时的各路商贾朋友竟然借此机会,骑在格林杜尔头上,合起伙来挤兑他的生意,加上越来越重的商税,格林杜尔几乎走投无路。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铤而走险,格林杜尔在自己母亲坟前跪了三天,然后拿出母亲给他传家的珠宝,卖了换作本金,纠集一支商队,重新走了父亲的老路。

如今他第四次来到雪砂原了,相比前三次的顺风顺水,这次可谓多灾多难!

“我货里的药品,你们用多少拿多少,然后放我走,就当我不认识你们,我也绝不给任何人说!”格林杜尔虽然脸色像是丢了魂,可心里还是打着自己的算盘,他此去要做的可是一比罕见的大生意,成箱成箱的货物却不是什么他最重要的东西。

“这可不行,谁知道你会不会转手把我们卖给萨勒坦驻军呢?按照我之前的做派,只有死人才不会把秘密说出去,自然你的货也归我们喽。”南宫羿邪邪的笑着,很难想象一个白衣翩然的公子,能说出这般歹毒的话。

“你们比流匪还狠!”格林杜尔哭丧着脸。

“撞到我们算你倒霉了。”南宫羿耸了耸肩,“我伪造的调令是两所集中营囚犯的转移调令,不可能拉着他们离开这片集中营管制区。燧羽双头鹰旗帜立在北陆七百年,未曾听闻有囚犯从这里活着出来。你经常跑这条商路,和关卡驻军混的脸熟,接下来得靠你帮我们避过麻烦。”

格林杜尔比起其他闯雪砂原的行商多一份头脑,驻扎看管囚犯的军人,常年只能靠部队千篇一律的补给度日,漫长的寒冬几乎令人发疯。格林杜尔抓住商机,打通了这层关系,给驻军带去排遣寂寞的烈酒、香烟,以及大城市各种新鲜的玩物。驻守集中营地区的军官俸禄并不低,只是苦无无出花销,格林杜尔的货物,正是投其所好,此地的军官也默许了他躲避税负的罪责,更何况税金都是到了皇帝和各大领主的口袋里,驻军也懒得管这种事。

久而久之,他这张颇有点清秀还有点孩子气得脸就是集中营管制区的通行证。

“能不能不要说的这么理所当然!”格林杜尔一个头两个大,“帮助叛乱分子是同罪的,我会一辈子关在集中营里刨石头拉车……啊不对,我这身板不出一个月就得被折磨死。”

“被抓到才是这结果。”南宫羿不以为意,随后撇了一眼岩石背后的货物,凑在格林杜尔耳边小声说,“你此番不单是给驻军老爷送点玩物的吧?你要去的地方我知道,那里可不是什么太平的地界,你雇的护卫在流匪手上死了大半,凭你剩下的人能走的过去?不需要我和米什卡先生护你一路?出门在外,大家互相帮助,好聚好散。”

格林杜尔愣了一瞬,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南宫羿的话正好切中了他的要害,正想要张口同意,却旋即愤愤然起来,“要做路护也得是米什卡先生,你这模样真动起手来和我也差不了几分,连武器也不带,拜托你敬业一点,穆陀头上还要挂长角才能装雷兽呢?”

格林杜尔最后一句说的是萨勒坦的俚语:穆陀头上挂角装雷兽。穆陀体型与荒野上最强的猎食者雷兽相当,但确是给人耕地拉车的命,这句话大概的意思是形容人装模作样,没有真本事。

“南宫先生的本事,你只是没见过而已。”米什卡插话,神色郑重。

“是么……”格林杜尔半信半疑,又扫了一眼特蕾莎和维奥拉脖颈上的监制器,心念转动,做起了商人本色的讨价还价,他把南宫羿拉到一边,低声说,“这些家伙怎么办?你干的是帮人越狱的活,现在人救出来了,过了军事管制区,任由她们自己去吧。”

格林杜尔知道佩戴监制器的都是重犯,多一天让她们跟着,就多一天麻烦,驻军真的追来,所有人都得完蛋。

“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还没等南宫羿说完,维奥拉就气得跺脚,她是上过战场的人,耳力比常人好过许多,格林杜尔和南宫羿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女孩微妙的自尊心令她实在受不了被当做累赘祸端,让人推来送去的。

“南宫先生把我们从集中营救出来,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我们就不耽误你们发财的机会,不就是几千里的雪砂原么?靠一双腿也走的出去!”维奥拉面色青冷,瞳光彻然,剑眉如飞,仿佛那古老家族数代英魂皆在此刻苏醒,想帮这位年轻落魄的女孩撑起最后一丝尊严。

格林杜尔感觉一股凶厉的杀气,横贯眉心,吓得他往后推了几步,绊倒在一块凸起的石头。

可这一刻,在南宫羿眼中,数小时前于死斗中施展奂辰临式剑法的女战士,却是忽然变作一个倔强要强又单纯的女孩子,这让他感到很有趣。

维奥拉说完,转身去拉特蕾莎的手,可特蕾莎没有动弹,她像个旁观者一样,抿着唇,冷冷看着几人的闹剧。

特蕾莎比维奥拉冷静许多,她知道这片被潘多拉病毒侵蚀过的土地有多么可怕,别说补给和必要的防护措施,他们一行人连双鞋和御寒的衣服的都没有。萨勒坦帝国选择这片土地流放囚犯,驻军的戒备不必多么严格,一望无际的白垩色雪砂原,就是天然的狱墙。

目前暂且不清楚这位熤夔人为何救幽灵的成员,但既然他已经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自然有后续的打算。

“各位冷静!”南宫羿扶额叹气,“维奥拉小姐,我既然拿了雇主的钱,一定有始有终,保证你们的安全。”

“帮我拆了监制器,我的安全就不用你们操心了。”维奥拉气鼓鼓的说。

南宫羿看着维奥拉无声的笑了笑,改换腔调,语重心长地对格林杜尔说,“格林杜尔兄弟,老哥我有点看不起你了,钱这东西生不来带不走的,一辈子追着也没什么意思。”

“站着说话不腰疼!”

格林杜尔心说,南宫羿看起来风度翩翩,可说话怎么这么不要脸,分明是他把半路趁火打劫,把自己绑到这里来,现在又开始称兄道弟了。

“萨勒坦帝国连年扩充军武,对外征战,贵胄领土分疆掣肘,国内民不聊生,饿殍遍地,被基因答案规定的歧化者更是命贱如草芥。”南宫羿收敛刚才玩闹意味,义正言辞,“这两位小姐是四年前萨勒坦帝国境内声势最大反抗军幽灵的核心人物。按我们熤夔的话说:为民立旗,道义所在。”

格林杜尔暗自揉了揉鼻头,他对南宫羿的这番话倒是认同的,自己的家族也是深受其害,要说父亲和自己兄弟的命,本该算在萨勒坦帝国和贵族头上,可他没这般豪气,敢怒不敢言。

“格林杜尔兄弟,今年几岁啊?”

“十九,怎么了?”

“好年纪啊。你知道人活一生,很多人庸碌无为,一辈子都在庞大的阴影下苟且。你才十九岁,难道想跑半辈子的商路,赚了钱然后回到家乡,娶个同行的女孩,一起打理产业,也不管外界风云变幻,今天城头上插哪家的旗,就给拿家贵族老爷上供么?”南宫羿目光灼灼。

“我……我……”格林杜尔想反驳,可反驳什么呢,没人愿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自己是平庸的吧……

“你遇到我们是你走运,你不想和维奥拉小姐和特蕾莎小姐,这样绝代风华的女孩并肩而行,斩断樊笼么?且不说战斗,至少现在应该帮帮她们吧。将来或许有一天,她们会同样帮到你,让你明白这世上不只有燧羽双头鹰的旗帜,这大陆上还有更高的山峰,等着你和她们携手凭凌!”

骄傲甚至于狂妄的气焰,从这白衣翩翩的青年身上迸发出来,好似无形的利刃,切断周围一切的声音。

其余众人如梦初醒般的沉默。

“这是他的梦想么?”维奥拉在自己心底发问,她很清楚,南宫羿话里的主人公并非格林杜尔,而是他自己,这心机深不可测的神秘青年果真有这样恢宏的梦想?曾经巴别塔不也如此……要站在山巅,要向整个界呐喊,要给予万民安宁……

米什卡深吸一口烟卷看向特蕾莎,再把烟气缓缓吐出,模糊了他此刻复杂的神情。一位初来乍到的青年便给自己上了一课,南宫羿话里的弦外之音是在讽刺自己当初对瓦图京将军和特蕾莎背叛。

米什卡知道南宫羿本事不小,心也很大,但终究是个年轻人,还没有见过这世上许多磨难吧……

格林杜尔镇定下心神,坐在地上又用余光瞟了几眼两位女孩。他本以为的反抗军,自然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命的狂徒,朝生暮死,粗陋中透着一股子野性。

这两位则完全不同,在般潦倒的境况里,眉如远峦、鼻似悬胆之类形容美人的滥词,用在她们身上也绝对合适,更难得的是她们分别有与众不同的气质。温特灵族的特蕾莎像是一株北地雪缨,给人沉静冷艳的感觉,那对立瞳又带有凶厉与坚强的意味。洛蒂亚族的维奥拉浑身上下除了伤口的血痕,没有半点夺目颜色,可格林杜尔总觉得她是那么的明艳照人。

他承认十九年人生里见到的女孩们,都会在她们面前尽失颜色,用南宫羿的话说,便是绝代风华吧……但绝代风华的女孩,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把族谱翻烂也没见过家族里出过什么能手握刀剑的英雄,自己手不小心被玻璃划破都疼得呲牙咧嘴,能成什么大事呢?他生逢乱世,能凭借的只是点小聪明,谨慎经营家业罢了。虽很不愿意承认,但真正能与这样女孩并肩而行、携手凭凌的人,或许是南宫羿这家伙吧。

可是自己心头怎么浮起一丝悸动……格林杜尔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对于斩断樊笼、纵横四荒的事从没抱有过幻想。但南宫羿话中“至少现在应该帮帮她们”一句居然有几分恳求的意味,真奇怪啊,这么一个自大狂妄的家伙,居然说出这般语气。

格林杜尔又想起了很久之前母亲的告诫,不让他从事有关风俗业的买卖,母亲总是说:你一定要懂得保护女孩,因为女孩子将来会当妈妈,她们孕育生命,能带来希望,不要让那人随便糟蹋。

这几年来,很多迫于生计的家庭去黑市上卖女儿,换来廉价的口粮,风俗业是灰色商贾谋取暴利的好手段,但他始终没有插手这类买卖。

格林杜尔此刻不再奢求什么目的,只是单纯的不想让母亲和自己失望吧,绝代风华的女孩们,也有落魄的时候,她们应该被保护吧。

“行行行!我好人做到底!我要是死在这片雪砂原上,一定是被你这骗子害死的!”格林杜尔冲着南宫羿嚷嚷。

“嗯,这就对了。”南宫羿一副看“浪子回头”的表情。

“见鬼!”格林杜尔真想捡块石头,砸在他那张自命俊美的脸上。

“谢谢,格林杜尔先生,很抱歉把你卷进来。”一直沉默的特蕾莎忽然说。

“啊?”格林杜尔茫然的转过头去看特蕾莎,她没什么血色的脸上,露出郑重又恍有愧疚的意味。

“谢谢。”特蕾莎又说了一遍。

“别谢我,我不能打,脑袋也不如南宫羿这家好使,你们要想逃出去,还是多谢谢他吧。”

格林杜尔只得回了一句白烂的话,却没有注意到商队同行者们对自己不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