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社團樓三樓居中教室的門口擺着一幅桌椅,端坐在那的是創意寫作社的社長許允兒。法國作家莫里斯·布朗肖的《在適當時刻》被她拿在手上,透過圓片眼鏡,她聚精會神地閱讀着這本小說。《在適當時刻》是實驗小說,故事簡單,敘述卻支離破碎。對它的閱讀體驗彷彿在讓自己遁入文學的夜幕,所以非常適合在下午閱讀。例如今天下午,許允兒就在招待入社意願者的間隙閱讀這本書。
我的手上拿着隨意折了兩次的創意寫作社的入社申請表。這張表是昨天我的同班同學,也是我的青梅竹馬崔宥利拿給我的。崔宥利沉迷於奇幻故事一年有餘,自然而然地攀上了寫作的枝丫。但初長成的,纖細的枝丫還不能承載她的胡思亂想,還需要養料,陽光和風雨,以及時間。
時間的本質,我想應該是默默無聞的積累,既是生命的萌發,也是屍體的層積。無數的事件出現了又消亡,等回過神來,屍體已經堆積成山。
崔宥利拿了兩份入社申請表,一張她自己用,另一張交給我,詢問我的意見。入社申請表和社團招新宣傳一體兩面。宣傳的部分畫著山崖和半空中的小人,旁邊簡潔地寫道:
“金山湖中學創意寫作社招新。
加入要求:在想象力面前無地自容。
社團地址:社團樓303教室
聯繫方式:586832039”
宣傳背面就是入社申請表,要求填寫姓名,班級,聯繫方式,還有一道入社題目。題目下方留空,用幾道橫線分割,給無地自容的傢伙們一點點發泄的空間。只有一點點,因為入社題目是:“在一百個字以內,完成一篇完整故事。”沒有其他條件,也沒有題材。
昨天下午,無論是上課還是課間,整個下午,崔宥利都揉搓着她白金色的頭髮,對着白紙,苦思冥想怎麼回答這道入社題目。照我說,她應該隨便倒出一點她平時產生又沒派上用處的靈感,組成簡單的故事,簡單程度大約能讓孩童感到有趣,這就足夠了。但是崔宥利覺得她應該重視入社題目。
我沒想錯的話,她對入社題目的回答或許是她第一次拿出故事給別人看。之前我從未聽聞她有向她的其他朋友分享過自己的作品。我是看過一些,但也只是零零散散的幾段話,描述她覺得帥氣或動人的場景,或者天馬行空的設定和世界觀。這算是崔宥利的出道作嗎?我不知道崔宥利會寫什麼樣的故事。
在放學時,看到她左耳邊那一綹頭髮,我開始對她的作答感興趣。這也是為什麼,今天的我會和崔宥利一起來到這裡。
崔宥利躲在我的後面,偷瞄着坐在那的雙馬尾少女。崔宥利的手在我的腰間戳戳,催促我先把自己的作品交上去。
明明是你自己提議入社的吧?我這麼想着,無奈地先一步走上前去。我把摺疊的入社申請表展開,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我想入社。”
許允兒放下書,抬頭打量我和我身後的崔宥利,一邊拿起我的申請表。
“金仲久,一年級……”
許允兒小聲念着,視線往下挪,審讀着我的故事。在裡面,我簡單地勾勒了一個在昨天下午回家路上與我擦肩而過的,路人的形象,沒有設置戲劇性的衝突。
上午的時候,崔宥利看過了我的作品。她不喜歡這種類型的文章,但對我將拿到的結果興趣滿滿。她關切地望着許允兒。
閱讀的時間很短。許允兒從裙子的口袋摸出一張紙條。她把申請表收好,對着紙條念道。聲音依然很小。
“感謝收到您對創意寫作社的入社申請,經過細緻的審核,我社認為您的作品很有趣,但與我社的寫作理念不合。現將您的入社申請收入我社,如果將來開設與您的寫作風格相符的課程,我社會優先通知和邀請您加入。希望理解,謝謝。”
我並不驚訝於被拒。既然是學校的社團,要求嚴格也無可厚非,頂多覺得她面無表情念稿有點失禮……我把惶恐的青梅竹馬推到我和許允兒之間。
“輪到你了。”
“……是!”
崔宥利緊張地把她藏在背後的作品拿出來,差點懟到了許允兒的鼻樑。許允兒往後縮了縮頭,小心地用手指把紙張往後腿一點,然後開始審讀她的作品。
我也在旁邊看。崔宥利的作答字跡漂亮工整,明顯是費了一番心思。而且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起承轉折都很明確。
是我看過的,崔宥利最精巧的作品。
想必許允兒也在裡面看到了崔宥利的心意。她點頭,收下崔宥利的作品。
“寫的很好,你被錄取了。”
在審讀期間始終撇頭閉着眼的崔宥利聽到這句話,瞪大眼鏡,有些不能相信地看看她再看看我。崔宥利反應過來,一瞬間就喜形於色,抱着我的手臂一頓搖。
“好耶!!!”
我有些尷尬。我昨天還讓崔宥利敷衍了事,而且自己也真的敷衍了。現在只有崔宥利通過入社測試。雖然我對創意寫作不感興趣,也不是我想要入社……可是怎麼回事呢?總覺得心裡意難平。
許允兒從口袋裡拿出另外一張紙條,低着頭介紹創意寫作社的活動
“社團活動時間是每個星期的星期二和星期五放學。單周讀書和寫文藝評論,雙周寫作,作品會發表在校刊,也有機會參加市級和以上的青年文藝評選。有什麼問題嗎?”
“我有!”崔宥利舉起手“能不能讓仲久也入社?”
我看向她。
“既然要參加比賽的話,我覺得仲久的文章是很好的,讀起來很有文藝范,並不會與社團的寫作理念不合!”
崔宥利的眼神透露出她很想讓我一起入社,而許允兒找不到回答這個問題的紙條。她來回觀察着我和崔宥利,然後忽然起身,拉着崔宥利躲進空教室里說悄悄話。
我對入社沒有特別的興趣,只是和崔宥利一起來試試。也就是玩票。通過了,不介意在社團裡面玩一會;不通過,那就回家打遊戲。我沒想到崔宥利那麼想把我留下來。
過了一會,兩人重新走出來。崔宥利開門見山地告訴我。
“社長嫌棄你對待入社問題不夠認真,而且選題自作聰明。”
許允兒的臉一下子紅了,她肯定沒想到崔宥利是個直腦筋。
我知道崔宥利就算現在不說,等會和我一起回家的時候也會全部抖出來。誠實是崔宥利的優點。
而對許允兒的評價,我只認可上半句。
選題無所謂聰明不聰明,作家所做的事情不是創造,而是挖掘。在任何選題都能挖掘出故事和深度的作家才是好作家。正是因為我對入社問題不認真,我才用偶然碰見的路人做文章,沒有自作聰明地選擇取巧的題材。許允兒的評價完全是前後矛盾。
如果許允兒覺得用路人做文章是自作聰明地話,反而說明她其實喜歡這個選題,只是不想讓我這種敷衍測試的傢伙入社,為此找理由。
“那麼,什麼是不自作聰明的選題呢?”
我向許允兒反問道。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這句話聽起來怨氣很大,但我並沒有和許允兒對杠的想法。
只是好奇而已。只是好奇而已。
她會答不出來嗎?
我好奇地看着許允兒。她選擇了和我對視。我以為她是內向的傢伙,但好像並不完全如此。我們之間大約是出現了火藥味。
崔宥利也察覺到氣氛有點緊張。她“啊”了一下,向許允兒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而許允兒沉默了幾秒,重新拿出我的那張申請表放在課桌上,俯身在我的一百字小作文上圈了好幾個圓。黑色的圈穿插在我歪歪扭扭的筆跡之間,讓那一片變得更加凌亂了。她把申請表還給我,然後坐進座位繼續看她的布朗肖。
許允兒暫時不想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