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3.0

『今晨,我独自在家为自己煮了早餐』——接下来我要叙述的便是如同这种事一般,只有我一人知晓全貌的故事。

只属于我一人的故事。

属于过去的故事。

话是这么说,但这并非我所主导的故事,不仅有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我也丝毫不认为自己是故事中的主角。

即便如此,这也是仅属于我的故事。

在正式开始叙述这篇未完结的故事前,作为前情提要,我想我有必要说说这篇故事的起源。并不是序章,而是起源,以写作为喻便是雏形,不,该从想法开始说起吧……之所以说这麽多无谓的话分散注意,是因为那段回忆对于我来说实在是难以啓齿,是不想回忆的事。站在说书人的角度,如此不顾听众的感受属实是失职,若这是在电视上表演,想必收视率马上就会跌至史无前例的零。不过竟然说是前情提要,以录播为喻或许更为恰当?

虽然这不是重点。

对于如此折磨观众耐心的行为,我没有一丝内疚。毕竟这是我的故事。

咳。

我在儿时遭遇过交通事故。

准确的说应该是三岁。小时候我总会在圣诞节前倒数日期,所以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天的日期。

十二月十五日。

我为了捕捉都市中罕见的蓝色蝴蝶而跑到马路上,与高速行驶的车辆相撞。

由于冲击,连感知痛感的空閒都没有,我很快便失去知觉。在昏死前,我唯一记得的景象只有被撞到半空后,彷彿时间停止般,同我一同下降的雨滴也停止坠落的场景。雨滴在车头灯的照耀下折射光芒,一粒粒的,宛如鑽石般闪烁,那是一道非常美丽,却转瞬即逝的光景。

有如昙花一现。

但是,这幅光景中却缺少了什麽东西。

被按下暂停键的录播画面中,并没有出现那只蝴蝶的身影。

醒来是第二天的事。

实际上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至少医生是这麽对我说的——由于碍事的绷带与难以忍受的疼痛,那对我来说仍是一段模煳的记忆,即使这样,我还是记得有关救命恩人的事。那时,我为了寻找自己救命恩人而用心感知周围的环境,现在看来,那只是我为逃避疼痛而出自本能的分散注意力罢了。总之,在我的努力下,我成功得知有关我救命恩人——那对夫妇的事情。

姓佐藤的夫妇。

将我带去医院的是刚好路过事故现场的佐藤太太,她利用摩托车在道路间穿梭,以救护车难以比拟的速度将我运到医院,虽然就结果而言没有对我造成二次伤害,但还是被丈夫责骂——说到她的丈夫,那便是我的主治医生,佐藤巢医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该多亏佐藤医生不可思议的医术,我并没有留下后遗症,甚至连一道伤疤都没有留下。而据我出院时的确认,佐藤夫妇是与爸爸妈妈就读同一所中学的旧相识,那天,妈妈滔滔不绝的对着刚出院的疲惫的我唠叨一整天他们年轻时的故事,所以,我已无法忆起故事的内容——就算记得也不会在此赘述,不然这便不再是我的故事。因此就先在此打住,言归正传吧。

或许是怕我有心理负担,没有人与我提起那与我相撞的,车中乘客的状况。同得知佐藤夫妇的方法一样,在我的努力下,我成功在医院长达半年的住院时间中透过道听途说知晓他们的事情——或许那时我真的很需要转移注意力,在身体陷入这种状况下,我想正常人不会这麽努力。

他们死了。

无论是作为司机的丈夫,还是临产的妻子,亦或是她腹中的胎儿,都因为我突然出现在道路上而丧失生命。

唉。

这是我无论处于何种状态都不会忘却的事。

0023.1

作为故事开端,时地人事十分重要——至少书上是这麽教的。

二零零八年的九月一日是好记的星期一,也是私立三原学园的开学日,时年十六的铃华觉被尘封一个暑假的闹钟唤醒。由于身为室内设计师的妈妈通宵工作导致现在仍在暴睡的缘故,她要为自己製作简单的早餐,因为是用巧克力牛奶冲燕麦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料理,即使是从小被过度保护的她也懂得製作方法。完食,将冰箱中的便当盒放入书包后,她对着只有妈妈在的家中说了句『我出门了』后踏上通往高中的道路——这便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上高中的早晨。回想一个不久前还是初中生,我对时间的流速感到难以置信。

并没有其馀感触。

反正会变的只有称谓。

经过约十分钟的路程,我抵达学校,为昨天提前探路的努力不是白费暗喜。但进入只在面试时见过的校内对我来说仍如堕烟海,我对自己的课室所在何方毫无头绪。明明校舍大是我希望入学的理由之一,现在却成了麻烦——我移开视线,不愿思考麻烦的事,随后被学校的樱花树夺去意识。

不合时节的樱花树位于正门前不远的广场,彷彿发着微光般,引人注目的怒放着。

真是不可思议。

为什麽会开花呢?

说起来,校名的三原似乎取自《桃花源记》这一中国典故中的『源』字。就这学校特立独行,与大众脱节的学期表来说,这或许是个贴切的名字——这么一说,我也不肯定那是桃花还是樱花了。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分辨它们对基本足不出户的我来说还是有些困难——虽然我除了教科书就只读面向青少年的小说漫画这种与现实无关的书籍,压根对植物没有任何了解。

在树下,我看见当职的风纪委员。

她顶着一头自然卷的双马尾,有些弯曲的浏海下,挂着一张收敛却充满热情的笑脸,穿着难以收纳自己胸围的紧致校服,身上挂着写着『风纪委员』的礼仪带,对每个经过学生都大方的颔首问好,我想她一定是个好人——即便如此,我还是心生退却,不敢上前问路——自然不是因为那莫名有压迫感的胸部,只是向陌生人搭话对我这种内向的室内派来说太困难。我决定硬着头皮自行寻找课室,然而,敏锐的她看见我困扰的姿态,离开岗位向我走来,当然,依旧挂着那温暖人心的微笑:

「这位同学,你需要帮助吗?」

是如我所料,与她外表相符的声音。

她果然是个好人——我鼓起勇气向她道出麻烦:

「不不不不不好意思,我,我......」

颤抖的双腿甚至影响了声带——真想找个洞鑽进去。

我果然不该与人说话。

「不用紧张,慢慢说吧。」

她果然没有嘲笑我,只是以温暖微笑包容我——我顿感平静,呢喃般与她说明情况后,她乾脆的带我来到课室的门口。只是,由于太过乾脆,我依旧没有记住这东拐折西绕的道路。不过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这点,只是充斥着对她的感谢与敬佩之情——真亏她能听到我在说什麽。

我走入课室——1年A班,这便是我所处的班级。由于是精英班,我到现在还在担心自己是否走错了班级。

窗边的座位已名花有主,我随便在后排的座位坐下,整理好书桌后,无所事事的观察课室——这所高中与附属初中相连,所以有不少直升的同学才刚开学便三两成群的熟络谈话。我尝试想像自己在这交上朋友的未来,却只能看到空白,我于是将目光自他们身上移开——课室的光景与初中大同小异,不出一会我就感到枯燥。一边期待出现小说中的超展开的意外打破无趣,一边因太过危险而否定自己的臆想,我看向门口。

无意中,我的视线聚焦在那漆黑的身影上。

那是一名纤细的男生,留着对男生来说有些过长的黑发,让人难以看清五官——身穿深色外套的他围着浅色围巾,垂头自门口步入,微微抬头瞥了教室一眼后快步走到角落的座位坐下——我会注视他并不是好奇他的样貌,也不是因为他与季节不符的围巾,而是因为他的气质。

与我相近的孤僻气质。

彷彿来自另个世界。

格格不入。

就像见到同类般,我不自觉的向他投去怜悯的视线——但也仅此而已。

正因为相近,我才明白他的不易。

正因为相似,我才肯定自己不会与他有所交集。

我在内心与他惺惺相惜,很快便移开视线。

很快到了早会,我本担心要如何在这麽多人面前自我介绍,但并没有这个环节,这终于让有些成为高中生的实感——因为早在暑假便将课本看到腻烦的缘故,早上的课程轻松的让人感到无聊,我在脑中幻想操场上有肉眼无法看见的生物与机器人战斗的画面,努力撑过无趣的上午。

午休时间,同学们移动桌椅,聚在一块午餐,热闹的气氛让孑然一身的我感到格格不入,虽然不排斥成为异端,但我讨厌陌生人的视线。我带着便当走出课室,打算找个没人的角落安静就餐——大概是想想快些吃到东西,我的步伐异常迅速,简直像要自何处逃开——不断避开人群,等回过神来,我已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我再次感叹于这学校的佔地面积。等会要怎麽回课室呢?我打算决定先吃便当补充体力再思考这麻烦的问题,于是我走到背光的拐角,却透过镜片看到雾气缭绕的景象。

雾?

不…这是香烟的味道,我曾在街边闻过。

这也是我讨厌室外的原因之一。

我因臭味眯起眼睛,隐约在迷雾中看到几个人影——由于环境阴暗,我一下还没看到他们——那是四个比缺乏运动的我高上许多的学生,是男学生吗?他们虽然没有穿着校服,但看着也不像成年人,是不想让衣服沾上烟味才收起来了吧?

真是碰上麻烦的事了……明明校风优良也是我希望入学的理由之一……果然外面的世界处处是危险,哪怕是学校也会欺骗未成年人……

不,这只是不良学生擅自打破校规而已吧,不然根本没必要收起校服隐藏——我既不想惹事生非,也没勇气向老师搭话通报,而且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老师在哪——我向后退去,想要就此离开。

「…咳!」

我还是被稀薄的烟草味呛到,发出咳嗽声——雾中于是传来声音:

「谁在那边?」

果然外面处处是危险!所以我才不想出门啊!

我在心中呐喊,撒腿而逃,才发现脚不听使唤的失去力气,跪坐在地上。

「…欸?」

喉咙中的疑惑不禁自口中漏出——我在害怕?为什麽?是害怕自己会被身为不良的他们如何对待?

……不对。

我只是害怕有人向我搭话。

「喂,你还好吗?」

「你干什麽啊,不怕被发现吗?」

「说什麽呢,她说不定需要帮助啊。」

我听天由命的坐在原地,让精神自不想面对的事上逃开,耳边响起规律的杂音,使我连逐步接近的声音都没能听清——就在这时,我被笼罩在黑影之中。

「你,你们…!做,做什麽呢!?」

安静的世界中闯入微颤的杂音。

那是让人难以辨别性别的纤细声线。

我被这意料之外的声音勾起注意,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漆黑的背影。

他不知从哪出现,将我和不良们隔开。

「糟糕,这不是来人了吗?!」

「快跑!」

这麽叫嚷着,拐角中的不良们一哄而散,只剩跪坐地上的我与背对我的漆黑身影——我总算有时间观察屹立身前的人。他穿着属于男生的长裤,双腿微颤,即使跪在地上我也能看出他并没有很高,大概就比我高一些吧。他单手握着深蓝色的便当盒,穿着深色的外套,留着对男生来说过长的黑发……这不是早上的那个男生吗?

他站在原地,凝望拐角深处。由于我背对我的关係,我想当然的看不到他的表情。

双腿还是发软的难以站起。我想看清他的脸,稍稍移动身体,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便像是回过神来,匆匆转身面向我:

「你…你没事吧?」

他向坐在地上的我伸出手——他的脸白嫩如霜,甚至可被称作苍白。脸被长发与围巾包围,显得小巧玲珑,感觉一个巴掌就能包住。双眉被浏海遮掩,下方是长长的睫毛与大大的眼睛,乌黑的瞳孔像是黑宝石般闪烁光芒,让我难以直视——若不是看到他穿着男生的校裤,我肯定分不清他是男是女。

「没事。谢谢。」

我总担心单薄的他会被我扯倒在地,所以没回应他伸出的手,自己从地上爬起——他果然和我差不多高——真奇怪,明明被陌生人搭话了,我却丝毫不感畏惧或排斥,连对话都没有障碍,也许是因为我把他认作同类。

因为相似,所以知道没有危险。

「不,不用道谢啦…我自己也是怕得不行……」

他低下头,我又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明明害怕却还是硬撑着上前——这虽然与我毫不相似,但我没有因此而害怕他。

不过,或许我与他相去甚远。

「那个,你为什麽会在这裡?」

我向他提问——虽然刚刚才说完『没有危险』,『不会害怕』之类的话,但我既不了解他,也瞭解我相似的人多半是个闷骚,所以避免被跟踪的可能性,还是先行确认比较好……当然,我知道我的这种想法也十分闷骚。

「啊……」

他先是一愣,随后再次微微低头,用手中的便当盒遮住大半个脸:

「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吃饭…走着走着就到这了……」

「…噗。」

「欸?」

「哈哈哈哈哈!」

看着他羞答答的神情,我不禁笑出声,他被我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肩膀一颤,这却让我笑得更为放肆。

他果然和我相似。

「你,你真的没事吗?」

因为突然大笑,他向我投来担忧的眼神——想必是怕我脑子被吓坏了吧。因为相似,所以我能明白。

「嗯,我没事喔。呐,你叫什麽名字?」

他听到我唐突的问题先是愣住,随后微微侧头回答——即使不解背后的理由,总之先回答问题——他一定是抱着这种想法回答。

「佐藤…翼。」

「我叫铃华觉。佐藤翼,要一起吃午餐吗?」

「…欸?」

我向他邀约,但我已经知道他会如何回答。

因为相似,所以明白。

他微微抬头:

「…嗯,好……一起吃吧。」

二零零八年的九月一日,我与他在校园的角落相遇。

这就是我与漆黑魔翼之瞳的相遇。

与佐藤翼的初次见面。

充满误会却又不糟糕的俗套相遇。

这是否改变了我的命运,我至今未能盖棺定论。

0023.2

我和佐藤翼成为了好朋友,这是想当然的结果,第一次遇到可以流利对话的同龄人,这让长年被迫将想法埋在心底的我感到心旷神怡。一想到能在学校和他聊天,就连上学都没那麽讨厌,所以我时常找他聊天,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说这麽多话——而他也不是擅长拒绝的人,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不论他真正的意愿如何,他最终都会顺从,因为他和我一样讨厌麻烦——虽然曾担心他会不会觉得我烦人,但我知道他没有这麽想,不仅是从他的反应,更是因为他与我相似。

因为相似所以明白。

他不像个男生,总是细声细气的说话,即使被我捉弄也只会难为情的稍稍调高音调,让人难以想像他嘶吼的模样——或许正是难以想像,我才会更常捉弄他——当然,这都是基于他没有表现排斥的前提。

他和我一样总是孤身一人,没多少朋友——有我在身边所以不算孤身一人吧?

和我一样内向的不善交际——这麽小声又有谁能听清?

和我一样喜欢科幻作品——虚拟世界可比沉闷的现实有趣多了。

和我一样喜欢吃食堂的豆沙包——就是糖分有些高。

和我一样讨厌味增汤——这东西哪裡好喝了?

和我一样缺乏运动——不过我不像他那样弱不禁风,这是字面意思。开学以来,我从未见过他穿短袖的样子,无论什麽时候,他都坚持穿着深色外套,偶尔倒是会脱下那条青绿色的围巾,不过也总是挂在手上,未曾离身。我曾开玩笑的问过他身上是不是有纹身,但他一本正经的否定了我的说法——他时常出入医务室,据说是因为粗心大意经常弄伤自己,像是从没多高的楼梯上摔下去、被纸割破手指、被路上的杂物绊倒之类的,好在都不是什麽严重的伤。由于我在校内和他形影不离的缘故,我也常随他一同出入医务室。保健老师是一头蓬松长发的红发女性,名字叫入川,看起来很适合在动画里抽烟,不过我没能在她身上闻到烟味。她与外在不同的平易近人,总是亲暱的叫学生的名字,还时常会和我们说些健康小知识,当然,只有她在单方面说话,我还是不擅长与人沟通。

和我一样没有恋人——至少我没有听说过。

和我一样没有参加课后活动——与其在学校待多一会,还不如快些回到舒适区。我总是这麽想,早早回到家中——说起来,我曾在放学后的街上见过翼。至于为什麽我会违背自己的人设,做出外出这种麻烦事,那只是纯粹的慾望而已。那天,独处家中的我为瞭解决食慾而外出採购。由于过度保护的缘故,妈妈从没让我碰过烹调用具,我自然无法利用冰箱内的原料做些什锦小菜。虽然也可以像过去那样以垃圾食品代餐,但因想起入川老师的健康小知识,我没有那样做。仔细想想那不过是『皮肤会变差』『体重会变重』之类的常识,但这次却成功让我出门採购,同样的话由职业说出来意外的有说服力呢,明明变的只有称谓。说是採购,其实也只是便利店的麵包而已。不管怎麽说,这可比垃圾食品健康多了,而且,在餐厅出声点餐对我来说还是遥不可及的事,相比之下,还是只要将钱和商品放上柜台就万事大吉的便利店适合我。见到翼就是在走出便利店时发生的事。他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看起来还没回过家……不,其实不是什麽大事啦,不用抱有期待,毕竟仅仅是在马路对面看见他而已,就是这麽一件不足为奇的事,没有,也不会有什麽超展开,甚至连展开也不会存在——

「翼同学!真巧啊。」

——我本这麽想,但凑巧赶上绿灯,我就跑到对面向他打招呼了。

「铃华……你为什麽会在这裡?」

他以同平时毫无二致的细声反问——虽然声如细丝但却格外清晰,即使是在嘈杂的大街上也让人听的一清二楚。

「我出来买晚餐了。」我晃晃手上的塑料袋:「你呢?你在这裡做什麽呢?」

「我……」

翼垂眼,将脸埋进围巾——我这才注意他手中握着一簇暖色的鲜花。

「…我要去一个对我而言十分重要的地方。」

他支支吾吾的终于回答。只不过他的回答过于严肃,太过突兀,让我一时难以回应…不,只是长年不与他人交流的我不懂社交而已吧,不可以把错怪在他身上——我以他身上零碎的线索揣测他的目的地——带着鲜花、十分重要的地方……所以是要见人?那为什麽要用这种含煳的说法?是难以开口的事?是不想说的事?是不能说的事?

没一会,我的心中便得出答案,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不好意思追问下去。

翼……也许是要去见逝去的人。

虽不清楚那人与他是何种关係,但也明白这不是该在此盘根问底的事。

即使是不懂社交的我也能明白。

「这样啊…对不起。」

「为什麽要道歉?」

「没事。那你去吧,我回家咯,明天见。」

我挥手道别,翼却驻足仔细地盯着我:

「…嗯…嗯?」

「怎,怎麽了?」

即使是翼,突然被这麽盯着还是让我不禁口吃。

「铃华,你的腿……不,没事,拜拜,铃华。」

翼摇摇头,与我道别后快步离去。

「…我的腿?」

我低头——我的腿正不住地发抖。

——若这样絮絮叨叨的将琐事一件件娓娓道来的话,恐怕我的故事很快便会沦为没有重点的流水帐,所以,就先在此打住吧。虽然对初次结识朋友的铃华觉来说这些都是如数家珍的回忆,但故事可不是这麽讲的。即使失格、即使这是我自己的故事,我也有属于说书人的尊严。总之,以上我想表达的是铃华觉和佐藤翼那时的关係很好这回事……倒不是说现在不好啦,总之那时的关係很好,好到足以直呼其名——以此为前提,即使难以割捨,也只好先跳过与翼的日常,讲些与故事主干相关的事吧。那麽,要从哪裡开始说起才能推动故事发展呢?我实在没法找出什麽出人意料的切入点,只好以直观的方法推动剧情——也就是,从加入新角色开始说起。

那是开学不久,九月中旬的事。

班上来了两名海外的转学生。

0023.3

「我叫黄段子,大家叫我段子就好了!还请多多关照!」

体型娇小的黑发女生在黑板前高声道——她扎着长至大腿的双马尾,脸上充满稚气,虽然穿着与我们相同的普通校服,但看起来不像是个高中生——她挂着自信的微笑,昂首挺胸的自我介绍。

「呜哇…感觉是我难以应付的类型……」

也许是最近和翼说多了话的缘故,我习惯的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虽然周围的议论声盖过了我的声音,但我还是不免有些慌张,向四周查看以确定没人听见我失礼的发言,视野自然的将翼的侧脸纳入——他口呆目瞪,目不转睛的看向讲台。

「…有那麽夸张吗?不过是发色有些显眼吧……」

我嘟囔着,将视线移回引起骚乱的源头——也就是黄段子的身侧。

正好,她擦掉黑板上原有的名字,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果不其然是一连串英文字母。

『Clos Gates』

「大家好,我叫库萝丝·盖茨,平时的称呼叫库萝丝。故乡是英国,兴趣是舞蹈,喜欢吃的肉类是鸡肉。今后也请各位多多关照。」

金发碧眼的库萝丝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宣告——婷婷玉立的她身披外套,五官及身型也和西方人一样早熟,看起来要比我们还大一些。

「…总觉得有些即视感……」

我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她,微风恰逢其时的自敞开的窗外流入,拂动她的发丝——看着微笑的她与飘扬的发丝,我才明白即视感的来源——她看起来就像电影中住在城堡里的公主。并不是年纪看起来比较大,而是看起来比较高贵,让我觉得她在阶层上就凌驾于常人之上。这股气质让人难以原谅胆敢直视她的自己,但又宛如流传千古的画作让人无法别开视线。

她确实有吸引人目光的天赋。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我再次望向翼以确认——之所以望向翼只是因为他与我相熟,即使被发现在偷看也不会引起麻烦而已——他果然仍望着讲台,彷彿被吓到般愣在原地。

「…有这麽好看吗……」

很快便是课堂,我也就没空閒去在意她们。再怎麽引人注目,她们也只是是普通的转校生而已,不是值得落下课程也要关注的存在。说到这个,这学校的课程真是困难,即使预习过也要听课真稀奇——虽然这并不是怪异的事,要是能自学的话我也不用离开舒适区了——真不愧是私立三原学园,课程进度就是不一样。据传言,只要能不被开除的在此处毕业,就能任意选择世上的绝大多数大学……传言或许有所夸大,但这样倒是能瞭解学校敢在制度上特立独行的底气。

全神贯注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到了短暂的课间,班上大多人一窝蜂的围在两名转学生身前——虽说是精英班,但这个班裡的人并不是死读书的读书机器,不如说那样的人根本无法进入精英班,而是会归到普通班——正是因为有能兼具学业和娱乐的能力,他们才会被称之为精英。

我再次为自己能进入精英班感到不可思议。

总括而言,他们围在两名转学生前兴致勃勃的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将通往前门的道路堵的水洩不通——这倒没什麽,我本来就没打算外出。

「对转学生一见锺情了?」

我挡住翼自座位射向人群的视线。

「才才才没有!你突然说什麽呢!?」

他果不其然的慌张起来,将通红的脸埋入围巾。

「你早会不是看的很起劲吗?那目瞪口呆的表情就像……嗯,就像看到了正在吃寿喜烧的火星人一样!」

「那是什麽表情啊!?」

我看着他认真吐槽的表情,不禁笑出声。

翼彆扭的将抬起的脸别开,嘟起嘴抱怨。

「没办法嘛…谁叫她的服装这麽奇特……嗯?等等,铃华,你是怎麽知道我的表情——」

「我我我才没有一直看着你呢!只是刚好看到而已!」

响亮的声音擅自从喉咙里鑽出,我自己都不曾知晓自己能释出这种音量——好在身侧人群的躁动盖过了我的嗓音,不然我一定会成为全班的焦点,随后从第二天开始休学。

「不,我也没那样说……」

翼的双目满是不解,他纯黑的清澈双眸宛如明镜,让我不禁再度打断他。

「比起这个!」我稍稍控制音量:「服装是什麽意思?」

「就…字面意思啊?」

翼困惑的歪过头,徬佛对不能理解他意思的我感到匪夷所思。

「不不,就是用字面意思理解才会搞不懂啊。她们的服装不是都很正常吗?硬要说的话,像库萝丝同学那样不将手放进袖子,只是将外套批在肩上确实有些不正经,但那不是很常见的事吗?值得你这麽吃惊吗?你果然是在掩饰吧?真是的,找藉口也找个合理点的啊。」

为了彻底将话题转移,我放任自己滔滔不绝。

「库萝丝同学?为什麽会提到库萝丝同学?」

翼仍是一脸困惑,不如说,他现在看起来更为困惑。

「欸?你不是说服装……」

「嗯,是服装喔。」

翼与我四目相对。

「所以我才会提到身穿旗袍的段子同学啊。」

上课铃声适逢其时的响起,话题就此中止,让我没能详细问下去。回到座位后,我特意朝段子同学的座位望去——她果然没有穿旗袍。为什麽翼要撒这种谎呢?——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已纠结了整整两节课。我赶忙将这没有答案的问题抛诸脑后,亡羊补牢的投入回课堂中。

「果然很难……」

真没办法,等等找翼要笔记吧,这样的话,如果翼也没有听课就糟糕了——我为了保障自己的前途而望向翼,只见他时而低头,一脸认真的写着笔记——我不禁感到安心,随后因找到后路而放弃听课,维持原状等待下课,等铃声响起,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望着翼一整节课。我拍拍自己的脸回过神来,在整理好桌子后带着便当前往翼的座位,却在他的桌前看见刚刚还处于我与翼话题中央的人物。

黄段子用她那即使是与我对比也略显娇小的身躯挡在翼身前。

「小翼,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

「「欸?」」

我与翼异口同声的脱口而出。

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不知前因后果的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就看到满脸通红的翼垂下头颅,不知注视着哪裡——这是他给人回復前的习惯,过去,他就是这样答应我的邀约。也就是说,这样下去,讨厌麻烦的翼一定会答应段子的邀约——那会令我十分困扰。

毕竟那样的话,不就没机会向他要笔记了吗?

反应过来,我已经站在一脸困扰的翼身前。

如同他当初站在我身前那般。

「……」

我想要开口说些什麽,却无法挤出一丝声音——虽然头脑一热的挺身而出,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就是我的极限——我低头皱眉,不发一语的将翼与段子同学隔开。

「你在这裡做什麽呢?我正在和小翼说话哦。」

段子同学向默不做声的我提问,同时为了看清我面向地板的五官而将身体向前倾——我不自觉地后退,小腿因此碰到翼的椅子——我强迫自己抬起头来:

「真真真不好意思啊!翼翼翼已经和我有约了!」

由于以自己不适应的音量回复,声音如我的视线般摇曳不定。

为了让段子同学退却,我甚至省略了对翼的称谓——虽然可以这麽解释,但实际上,这只是慌乱的我习惯性的用了内心的称呼而已。

「…啊!」

然而听到声音后的段子同学却不可置信的站直身体,微微向后退去,轻抚下巴,从上而下的打量我——不一会便以拳捶掌:

「佐藤丽妹妹(Satou Rii-chan)?」

她莫名其妙的突然说出这个称呼,我因此大吃一惊:

「欸?」

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

而且还是在家的小名,真叫人害羞。

我惊慌失措的微弱话音尚未完整的传至她那,就被她充满精神的声音盖过:

「欸!?真的是小丽(Rii-chan)啊!」

竟然进一步精简了我的小名!?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叫我呢……」

段子果然没能听到我又一次的脱口而出,只是自顾自的振臂高呼:

「是嘛是嘛,那就带上小丽,我们三人一起吃饭吧。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这学校的食堂在哪呢,能带我去吗?」

她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擅自决定我们午休的未来——我与翼看着她的笑脸,面面相觑,无奈的带她前往食堂——食堂虽人山人海,但角落的位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空置。也许是大家都懒得特意自大门走到餐厅的角落吧,不过我觉得那是个好位子,即偏僻,又能透过步行消耗卡路里。

「那麽…段子同学……」

「叫我段子就好了喔小翼。不如说,叫我段子吧!」

段子同学依旧以响亮的音量打断翼毕恭毕敬的发言。

「……段子…你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

「只是在桌面的书上看到而已。」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将食堂的豆沙包大口塞入口中的缘故,她圆碌碌的大眼睛也眯成弯月般的曲线。

「…是吗。」

翼貌似对段子的回答不满,但他也无意纠结于此,他移开视线,恰巧与我对上了视线:

「对了,铃华,你今天忘戴眼镜了?」

「不是,我今天试着戴了戴隐形眼镜……怎麽样?」

「呜哇哇,隐形眼镜可真是厉害啊!就是那个要往眼睛插玻璃的东西对吧?不痛吗?不害怕吗?不对!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比起这种事——铃华?小丽,小翼为什麽要叫你铃华?」

段子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唐突的插入对话——在场的另外两人也因她的疑问而挂上同款表情——不是诧异于她能随意插话的粗神经,只是不明白疑问的内容。

「为什麽…当然是因为名字啊……不,你为什麽要摆出那样的不解表情?……不会吧,你难道不知道她的名字吗?她叫铃华觉。」

「欸?」

段子愣了一下,有些犹疑的用手指来回指向我与翼。

「你们两个…不是兄妹吗?」

「「啊?为什麽你会那样觉得啊?」」

「不…因为名字裡有一样的音啊。然后刚刚的那个谎言也是,那不是妹妹不想我抢走哥哥吗?再加上铃华同学刚刚不是对小翼直呼其名了吗?所以我才会这麽想——而且,看,不仅是话的内容,连节奏都对上了,这不是合拍的离谱吗?」

「「这只是凑巧而…已……」」

我与翼四目相对,有些尴尬的别开视线,埋头吃午餐。

话说回来,说谎竟然暴露了啊。

「不过……这样啊,铃华同学和小翼没有血缘关係啊……明明看起来挺像的。」

段子惆怅的自言自语。

我握着餐具的手停下了动作——这只是因为嘴裡已经有足够的食物而已:

「……我们看起来很像兄妹吗?」

低沉的声音从嘴裡漏出,我才发现我又将心中所想念出——我不免有些惊慌失措,但就这样结束未免有些引人注目,我接着说:

「…而,而且…谁大谁小还不一定呢……」

我边说边瞟了翼一眼。

「这麽说来,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年龄呢,那就借此机会来说说彼此的生日吧——我是二月四号。」

翼似乎不明白我眼神的含义,提议道。

不,原本也就没有含义啦。

「好喔好喔,我是三月二十七——」

段子依旧毫不在意的插入对话。

「……我是十一月一号……」

「这样啊这样啊,铃华同学比小翼小九个月啊。」

段子似乎若有所思的说了什麽,但受到打击的我没能听清。

翼就算了,段子竟然也比我大……

「铃华…比我小是件丢人的事吗……」

「什麽意思!?别小看我啊!再怎麽说我也是明年就能考机车驾照的人喔!」

哎呀,看来我又漏出心声了。

不过比起这种事:

「…明年?段子,你已经十五岁了?」

「嗯。因为是九三年出生的嘛。」

「铃华,那又怎麽了?虽然段子看起来确实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但也不是需要现在再次确认的事吧?」

「真没礼貌啊!」

我忽视段子的抱怨回答:

「不,因为我是九二年出生的啊。」

「欸——」翼故作震惊:「真的比我大啊——但还是感觉被小看了有些生气。」

「哼!我也不会原谅你哦!」

「抱歉抱歉。」

我向装模作样的两人道歉。

「算了,就原谅你吧。」

段子很快便叹气道——她果然在装模作样——她转向翼提问:

「对了,小翼,你知道漆黑魔翼之瞳吗?」

「漆…什麽?」

翼将我的心声念出。

「听不懂?那我写给你看吧。」

「我想不是这个问题……」

她无视翼微弱的吐槽,自胸前的口袋中掏出原子笔,将豆沙包的包装纸平摊在桌面上书写。由于突然出现莫名其妙的单词,我不免也对着未知的单词燃起兴趣,探头看向纸的内容:

『DARK WING ELEV』

充满皱摺的包装纸上白底黑字的写到。

「怎麽样小翼,认识吗?」

段子将包装纸反转后推上前,却始终没能得到翼的回应——我朝翼的方向看去,却发现他不知看向何方,将通红的脸埋在围巾裡。

「突然怎麽了?翼同学,是发烧了吗?」

我不解的伸手探前,但却在那之前被翼的话语阻止。

「……没有…」他眼神向着地下飘移,支支吾吾的回答:「只是…没想到她会把笔埋在旗袍胸前的开口旁……」

旗袍……

说起来刚刚翼也这麽说了。

「…你果然是发烧了吧。」

「才没有!不信的话就问问本人啊!」

「怎麽了怎麽了?有什麽要问我吗?」

段子像是趴在桌子上般探身——这让翼本就通红的脸更为红豔——我看着她纯真可爱的脸,本在喉咙中的疑问不知为何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没什麽事……」」

看来翼的想法也和我一样。

「哈哈哈!这不又对上了嘛,你们俩果然是兄妹吧——不过,竟然没事的话就回答我的问题吧——你们知道这是什麽吗?」

段子重新坐直,举起包装纸向我们展示。

纸刚好挡在胸前,翼也将视线移回段子的方向。

「这是…D…Ark…?…是什麽意思呢?」

「你在说什麽啊翼同学,这是Dark啊。」

「啊……对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样啊,那这就是黑色……因为没有s所以应该是一隻翅膀吧?然后是……这是眼睛的意思?——不过,嗯,我果然没见过这串单词。」

「…我,我也是……」

也许是因为辜负像小孩一样的段子的期待,内心的愧疚之情让我即使是对年下的段子也再度口吃起来。

「是吗是吗,不知道吗,那就没办法了。」

段子将包装纸摺叠,朝不远处的盆栽旁的小垃圾桶扔去——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完美的,轻飘飘的落入垃圾桶中。

「说到底,这串英文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翼合上便当盒问。

「谁知道呢?」

段子低声回应,听起来简直像是自言自语——翼看起来不是很感兴趣,也就此作罢,但我却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

并非因为她的话,而是因为她的表情。

我无法自段子的脸上挪开视线。

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没想到她会露出这种落寞的表情。

这不禁加强我的内疚之心。

「午,午休还有很久,反,反正饭都吃完了,就当熟悉一下校园,我们去操场走走吧!」

反应过来,我的提议已经脱口而出。

由于刻在习惯裡的紧张感,我的声音既颤抖又无法控制音量。

我甚至站了起来。

「…嗯。」

段子抬起头,有些呆滞的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们在食堂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我是绿茶,翼和段子则是果汁——我们三人围绕着学校的操场散步,话是这麽说,但这面积的学校想当然的不只有一个操场,所以实际上,我们只是在校园内四处走动——我们三人不发一语的走着,气氛宁静的连我都有些难以忍受。明明是为了让段子开心一点才如此提议,却因我内向的性格让气氛降至冰点,我的内疚感越发强烈。为了开启话题,我依靠自己的条件反射再次脱口而出:

「段,段子,你,你喜欢吃什麽?」

「欸?饺子…团子之类的吧。」

「是,是吗,哈哈,真契合你的名字啊。」

「……」

「看,看吧,因,因为团子和段子是同音的——」

「我知道。」

「这,这样啊……」

「……」

「……」

空气再次安静,我不时瞟向段子,但她始终面无表情。

怎麽办?

我寻找翼的踪迹,发现他在我们身后几步的位置将脸埋入围巾中。

真是派不上用场!

仔细想想,段子心情不好和我又有什麽关係呢?

对了,若是她继续这副模样,我下午一定会被她的负面情绪影响而没法认真上课——我一定是这样才会在意。所以,为了我自己,我得想个办法让她的心情变好——即使不好也不能再这麽低落。

我在贫瘠的大脑中寻找应该说的事——首先,得说些匪夷所思的话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忘记现在的低落的心情。其次,为了让她高兴,还是说些天马行空的话比较容易逗笑她——才刚刚结合两个站不住脚的论点,我的大脑便自动将脑中符合条件的答案透过声带漏出:

「段,段子,你现在穿的是旗袍还是校服?」

「欸?」

段子停住脚步,愣在原地看着我。

我对这样的她感到退却,但也不想就此放弃。

「因,因为啊,翼同学早上和我说看到你穿着红色的旗袍,但就我看你明明就穿着白色的校服——」

说着说着,我不禁想起自己与翼谈话的画面,话也变得流畅起来。

「啊啊!铃华!你说出来做什麽?!我们刚刚不是在食堂达成共识了吗?」

「少自作多情了!」

我与自身后赶上来的翼争论不休,而愣在原地的段子就这麽看着我们——

「噗。」

——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前倾后仰,直不起腰。

「哈哈哈哈哈,什麽啊,像笨蛋一样!哈哈哈!」

她甚至笑的让泪水堆满眼眶。

我与翼因她突如其来的笑声停止争吵,面面相觑,然后相视一笑。

段子恢復原先充满精神的语调,喜笑颜开的问到:

「午休还很长,接下来要带我去哪呢?」

之后,铃声在我们带领段子在教学楼裡参观的途中响起——虽说是参观,但那说到底也只是临时起意的权宜之计。事实上,我也尚未完全了解这学校的构造,所以只是带着段子按楼层顺序四处转悠而已。这学校果然很大——下午的课程一样紧凑,将因午休的满足感而诞生的疲惫一扫而空,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麽值得一提的事。

说起值得一提,我倒是在午休期间得知了樱花绽放的原因——在段子与我们一同对其百思不得其解,就快爬上树一探究竟时,身为风纪委员的捲发双马尾……据她所称,应该叫禾森隽才对,明明是隔壁班的同级生,她为什麽会知道这麽多呢?这不重要——总之,她告知我们无趣的真相。

树上的樱花是假花。

放学后,段子以『想熟悉周边环境』为由邀请我与翼一同在街上玩耍——虽然每天都只顾回家的我不熟悉学校周边,但那天我的脑子一定出了什麽问题,现在看来,那或许是交到新朋友的兴奋感,都说恋爱令人盲目,我想友情也是类似的东西,正因如此,我才会因无谓的面子答应她的请求。相对之下,翼就十分冷静——他自称因门禁而没法同行。段子稍显失落,但很快便叫嚷着『那就是女孩子的时间了呢!』,自我中心,自说自话,简直无理取闹的扯着我的手到就近的购物街上东跑西颠。等最后在购物中心裡吃完晚饭再出来,我才发现天已变得深蓝。由于归途重合,我与她一同在街上行走。

「啊——真好玩真好玩!以前总是被关在家裡,都没什麽机会出来玩,真没想到外面这麽好玩!」

路上只有我与段子两人,她在我身前边伸展筋骨边说。

规律出现的路灯照亮道路,彷彿世界上只有我和段子——而远方的灯火声隐约传来,彷彿是在提醒我仍在现世。

「段子,你家没有门禁吗?这麽晚回去好吗?」

「嗯?没有喔没有喔,以前上下学都是由管家接送的所以也谈不上什麽门禁,现在的话是因为我是一个人住在出租公寓裡的——哎呀,说服爸爸让我独自来这留学真不容易啊!铃华同学家也没有门禁吗?」

「嗯,父母都因为各自的原因经常夜归。」

妈妈是加班,爸爸是研究。

爸爸总是在自己的研究所裡研究一些常人没有机会接触的事物,具体研究的是什麽我也不清楚,毕竟我即是常人的一份子,也没有去过他的研究所,只是知道有这麽个地方而已——说实话,要不是在房间裡放了儿时的合影,我恐怕已经忘记爸爸的长相了吧。他总是这样孤身一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像把研究所当成自己的家一样——不过,从他每个月都会给家裡生活费来看,他至少还没忘记我和妈妈吧。

「是吗是吗——话说回来,铃华同学你玩射击游戏可真厉害啊,竟然刷新了排行榜。」

「也,也没怎麽……」

不习惯被称赞的我像翼般别开视线。

「而且唱歌也——」

「别,别再提了啦!」

我们有说有笑的走着,虽然不是什麽有趣的对话,但对于长年独处的我来说,单单是交流这一行为就已经足够新鲜,能让我体会到足够乐趣了——所以,我才会乐在其中,以至于没发现我们已到马路前。

回过神来,我已站在五光十色的马路前。

与儿时相同,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在马路上。

「…欸?」

我不禁惊呼,身体下意识的往后退,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虽然我不知道我的表情如何,但那一定十分糟糕,证据便是段子的发言:

「铃华同学,你怎麽了?脸色很差欸。就像是剥了壳水煮蛋一样白。啊,我不是在夸你喔,但是,你的脸色真的很差。」

也许是想舒缓我紧张的情绪,段子特意加上不正经的补充。

我没事——虽然我想这麽回答,但我也无法欺骗自己。

「…对不起,段子,我们换条路走行吗?」

「为什麽?」

「……我不敢…过马路……」

我费尽全身力气挤出颤抖的细声,段子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耻笑我,也许是从我的反应看出我不是在开玩笑。

「铃华同学,没关係。」

段子说着,与此同时,握住了我的手。

「有我在,不用害怕。」

随后扯着我,朝着绿灯的马路大步向前。

「欸,欸?」

我双腿一软,想要蹲下不动,却想起自己正在马路中央而不敢停顿。我低头望地,害怕周围的车辆会让我想起那天的场景,但持有这种想法,脑中反而不断出现那天的场景,正当我的双腿彻底放弃机能,打算停止不动时,我察觉手中传来温暖。

是段子的手。

与被冰冷雨水浸透的那天不同,我感受到了温暖。

段子温柔的牵起我的手,一步一步的带领着我。

她娇小的背影,此刻却格外令人安心。

等反应过来时,我已到了马路对面,而段子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牵着我的手继续前行,但这沉寂的时光即不尴尬,也不难熬,反而令人感到平和——好一会,她才松开我的手,我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

「不好意思啊,一直握着你的手,毕竟要是刚刚就放开的话,你一定会因为安下心而倒在地上的嘛。」

段子带着一贯如此的笑容看向我:

「怎麽样?马路也没那麽可怕吧?」

「……」

我回想起刚刚的经历,双腿却不再颤抖。

「不用害怕啦,车祸本来就是少有的事,更何况竟然你已经经历过一次的话,再次经历的概率反而更少呢。」

「欸?你怎麽知道我遇过车祸?」

「猜的啦,你都写在脸上了。」

段子回答。

她可真聪明啊。

还是我真的写在脸上了?

「所以,怎麽样?实际面对也不是那麽可怕的事情吧?」

我看着段子的笑容,方才醒悟。

原来,段子是想帮助我克服心理阴影啊。

「嗯,一点都不可怕了,谢谢你。」

这绝非虚言。

「是嘛是嘛,那可真是太好了,毕竟一直逃避的话什麽都不会改变呢。不过,铃华同学,你刚刚抢了我的台词喔。」

「欸?」

段子笑着回眸,我发现她的表情与平时有些不同——她放慢脚步,带着与平时俏皮笑容截然不同的笑容:

「谢谢你,铃华同学。多亏了你我才能振作起来。」

「什麽意思?」

我不明所以,段子却摇摇头:

「不懂也没关係,只要知道我对你的善良充满感激就行了——说到底,这又不是小说,现实哪来这麽多解释性对话呢?」

她又快步向前,似乎碎碎念了些什麽,但我没能听清——段子恢復一如既往的表情转过身来:

「我们之后也一直当好朋友吧!」

好朋友……

不是我一厢情愿真是太好了。

我点点头:

「…嗯!」

「那,我家就在这裡,我先走了,明天见。」

段子用大拇指向身旁的两层独栋小楼——那处于两个路灯间隔的地带,四周阴暗,偏僻,没有其他民居。外观稍显简陋,唯有二楼走廊的天花板不时闪烁光芒——真亏段子敢独自住在这裡啊。

「嗯,明天见。」

与她告别后,我继续沿着道路前行。

我在心中哼着雀跃的旋律,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

空无一物的夜空。

本以为翼就是特例,没想到那麽快又能交到新的好朋友。我想与她说的话数不胜数,更想更加了解她——她喜欢吃些什麽呢?喜欢做些什麽呢?擅长些什麽呢?对了,也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吧——虽然想要现在马上折返询问,但这样打扰她也不好吧?说不定还会被当怪人呢。所以,现在还是忍耐比较好:

「真期待明天啊。」

我不禁漏出心声。

于是,第二天。

老师公布了黄段子的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