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出猎

###艾伊文

有时候,梦境和现实的界限难以分辨。

我睁开眼,出现在面前的是被蓝色墙纸铺满的天花板,深蓝色的鲸鱼好似飞在天上,吐出“T”形的水雾。我本能地掀开被子下去看床头柜上的闹钟。

现在是2052年3月14日早上七点半。

没有半点犹豫,我掀开被子,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飞奔下楼,甚至没有细看一眼我朝思暮想的家,那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爸爸妈妈和姐姐说过八点要去城里看婚纱。

我还记得我家明亮的宅子,两层楼高,带车库,草坪环绕,在早晨斜射的晨光下显得如此温暖而亲切,但如今我却要从这里出去,我要解救我的家人。

如果要进城,三个人是肯定会在车库里的,但通往哪里的门打不开,我又冲向大门,一样锁死。

最后我掀开窗帘,准备砸碎玻璃,但我的力量似乎被夺走了,任凭我怎么敲击,透明的壁障都丝毫不为所动。透过微微泛光的玻璃,我可以看清街上的场景。

那天天气极好,正是个人人都梦寐以求的日子,居民区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时不时有一两辆车从自家车库里驶出。我们家那辆灰色的“白镁矿”四座车感应到所有者接近,已经自动打开了车门,而坐进去的三人正是我的家人们。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敲击窗户,一边歇斯底里地朝他们大喊:

回来。别走。回来。

我就这样喊着,直到精疲力竭,然而没人听到。汽车关闭车门,顺着公路驶向远方的华盛顿,全然不知毁灭将至。

我目送着汽车远去,然后再一次地,华盛顿的方向升起了第二轮太阳,炽烈的红光让大地都为之颤抖。这一次我没有去地下室,而是趴在窗边,看着冲击波将地面卷地毯似的掀起,街道上的人们顷刻间被辐射化为焦炭,然后在冲击波的威力下像破碎的树叶一样灰飞烟灭。

我感到灼热的辐射融化了我的皮肤,我开始大叫。

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双眼一睁开就感到明显的刺痛,眼前一片惨白,于是我知道现在是白天了。

我睁开双眼,觉得嘴里一股酸味,喉咙渴得要冒烟,浑身上下被汗湿得黏糊糊的,由于贴身防护服的密封性无法被风吹干,恍惚间皮肤好似被火烤过。回到现实,那场梦境带给我的悲戚一下子被现实的记忆冲淡了——我现在还是个阶下囚。

环顾四周,我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正仰面朝天,躺在有些朽烂的木地板上。坐起身来,只见背后我躺过的区域的灰尘被服饰沾起,勾勒出一个近似椭圆的轮廓。此刻正当凌晨,房间内唯一的光源便是从窗外射进来的灯光,面前仍旧是那一扇生锈的网格铁门,门闩被铁链粗暴的锁上,手伸不出去,也就撬不了锁。此刻,这一扇摇摇欲坠的阻挡物正被一个穿着冲锋衣的男人推的哐哐响。

男人正是昨晚丢了把手枪的安东,心情肉眼可见的不好:“躺在里面的,不管你是谁,给我起来,队长说要见你。”

“好了好了,我早就听到了。”我嘟哝着伸起手挡住刺眼的光线,另一只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尽管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我还是尽快站了起来。

安东所说的队长,指的就是安菲雅。我还记得,昨夜就是她带领这一批武装人员来到废弃的车站把我逮回了这片地方,这个搭建简易的营地,至于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有见面之后才能揭晓了。

“把手伸过来。”男人解开铁链,拉开那扇门,我见他手里拿着一副类似于手铐的拘束用品,便顺从的把双手送了上去——在见到安菲雅,确认我现在的处境之前,最好小心行事。

手铐的结构已经锈的不成样子,突出的部分咯的手腕生疼,这感觉在我看来可比被野狗逮到要糟糕多了。

我跟着男人走出房间,如今天虽然还没大亮,但晨曦已经在天边显露出形状,周围的环境清晰起来。之前已经说过,这一侧的图书馆楼层已经坍塌,这群人干脆便将窗框也一并拆除,这让走廊变得像一个狭长的露台,依靠此地广泛的视野,只见地面上的那些棚屋之间已经架起了好些营火,上面大多架着炉灶,看样子里面煮着的除了猎获来的飞禽走兽,还有底特律人每一餐必不可少的白蘑菇。

我们下到地面,穿过这片棚屋去到图书馆相对完好的另一侧,安菲雅所在的房间就在那里。

与黎明号列车的组成建制有所区别,这片营地里虽说也有负责搜寻物资的探索者存在,但这些掌握武装的人员却并不是由领导层管辖指挥,而是带有很多的自发性,在组队和出击的计划与次序上都很自由松散,这也导致了昨夜那一幕讨价还价的发生——相互之间的竞争促使着这些人一步又一步的深入险境,将自己的生命置于投机之下。

每一个房间都对应着一支小队,他们过着类似宿舍制的生活,高耸房间的上方是床铺,下方则是一张工作台,一旁还有置物架和衣柜,只不过里面放置的不是书本衣物,而是枪支弹药。

与我想的不一样,由于性别原因安菲雅的房间仅居住她一人,而其他队员则住在隔壁,房间里被女人收拾的井井有条,四个角落分别摆放着不同的东西。

房间在大楼边角,房门开在左下角的位置,正对房门的右上角的窗口开的尤其长,分别占了正面和右面两墙的一半,在这角摆放着一张蓝色的床铺,样式很旧但很洁净,垫褥铺的很薄,说明安菲雅不喜欢睡软床。而在右下角,也就是我进门后的右手边是一个衣柜,半开的推拉门里显现出安菲雅存放的衣物和用于更换的长弓部件,夹在床和衣柜之间,几乎占满了整个右方空间的是一张横向大电视柜,柜子由木头制成,宽敞的上顶面如今不用来摆放电视,而是作为安菲雅的工作台,她的碳纤维长弓要用的弦蜡、抛光布、润滑油等都放在上面,而最上方的墙面则挂着弓箭本身。

房间左侧的陈设也不贫乏,在我左手边,除开预留给门的空间外是一个书架,上面摆着好些书本,但种类很凌乱,从人文社科到学术期刊样样齐备,仿佛是搜集书本的人已经没有挑选的余裕。有些书,尤其是故事书,精装的书壳已经卷边,但书脊上看不到一丝灰尘。房间左上角,背对着床铺是一张书桌,桌上也摆放着一些书,还有笔记本和相框,当我被男人领着走进室内,安菲雅刚好合上笔记本,从书桌上站起身来。

“安东,托人把这个交给昨天那个商人,让他今天晚上给咱们留个车位。”仿佛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安菲雅绕开我,直接将手里的纸条交给了男人,后者点了点头,随即退出了房间。

“哐当”,房门关上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现在这片空间里只剩下她与我了。

没有安菲雅的视线遮挡,我可以看清她书桌上的那个相框,里面放的似乎不是照片,而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彩印塑料纸,里面的少女身着颜色艳丽的冬季冲锋衣,头戴针织棉帽,双手举起捧起一个大大的金牌——由于岁月的侵蚀,很难看清图片上的细节,但整个画面带给我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尤其是冲锋衣衣摆上没有完全显露出来的那个掉色的图案:一个环套着另一个环——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安菲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不由得紧张了一下,被安菲雅打翻在地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她显然和男人一样健壮。如今,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与她再次相遇,自然是让我浑身不自在。

与我不同,安菲雅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回桌前,神态自若。

她在书桌边的柜子里摸索一阵,把一根生锈的发卡丢给了我,我伸出被手铐拴在一起的手,稳稳地接了下来。

“小探子,你是斥候对吧?”女人问道。

“昨晚已经说过了,确实如此。”我如实作答。

“一个斥候遇到危险的时候应该知道怎么逃脱。”安菲雅围着我的身侧绕了个圈,“锁住你的这幅手铐,开给我看。”

“既然无法拒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咯。”这也许是一项考验,我不打算错过这个机会。

我将发卡掰直,然后拆成两截,一节弯成经典的“L”形伸进锁孔,另一只插进对向的空间之中,随后我右手的小拇指抵住锁眼,拇指和食指发力,摸索着手铐内的机关。本以为手铐锈成这样,需要花很多功夫才能撬开,但这副装置的内部却依旧运转良好,不到两秒钟,代表胜利的“咔哒”声就清晰的传了出来,这幅手铐离被打开只差一次用力了。

“不错......” 我的表现似乎让安菲雅很满意,她转过身去,像是要回到桌前,但我注意到,女人的脚步在手铐被打开的一瞬间顿了一下,脚尖朝向一个奇怪的方向——

“刷——”她的右腿扬起一个弧线,我几乎可以看到脚尖在地板上扬起的沙尘,随即本能的抬腿挡下,女人顺势转身,牵动手臂打出一记有力的肘击,我双臂交错,堪堪抵住。挡下这一击时,生锈的手铐恰好掉在地上。

“叮铛”一响,似乎是敲响了停战的钟声,安菲雅收回打出的手肘,我也放下交叠的双臂,看到她眼中的轻蔑减轻了几分。

“好快的速度,”我不知道安菲雅的话算不算称赞,“你还真有两下子。”

“到地方第一个下车的人可不能什么都不会啊。”女人态度的转变让我看到了一丝契机,“我们算交上朋友了吗?”

“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女人的眼神又冷了下去,“你现在只是刚刚证明了你的价值而已。”

“请原谅,我说话就是这个样子。”我代表歉意的欠了欠身,至少知道了她不会随意决定我的生死,这让我放松了不少,“所以说,我还有‘第二科目’要考,对吗?”

安菲雅也不废话,她翻了个白眼,从箱子里拿出着我装装备的背包与一个印着图书馆徽标的袖章,同时还有一张老照片,也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

“还记得昨晚的事情吗?有群脑残去土匪的地盘找吃的,伤了好一波人,昨天你被关起来之后又多了一批,然后就是因为种蘑菇不小心引起的怪病……照片上的这个地方是底特律的第一医院,新冷战时期的产物,结实的像一座堡垒。里面的药物可以帮我们的医生一个忙。但问题是,这地方也是那群土匪的控制点。”

“不值得这样冒险,那群土匪很可能早就把药抢光了。”我看了看照片,给出了理性的建议,但只是怕这女人不理性的那一面在事情出岔子之后迁怒于我。

“医院的药品库存都被放在库房里,由三十毫米厚的钢门护着呢,”安菲雅在打探情报方面显得很有自信,“他们要是有能耐炸开这门,也不至于堕落到和秃鹫鬣狗抢食吃的地步。”

“你能炸开?”

女人用脚碰了碰椅子边的另一个背包,掀开的半截里显露出几根没接线的雷管,她的表情像是在说:“看看这是什么,乡巴佬?”

我又说:“那你就不怕我借这个机会逃跑?”

“从市中心回火车站?那你可真是超人。”安菲雅看上去胸有成竹,“你大可以试试把能带的干粮和装备全带上,能跑回去算我输。”

“呵,好吧,”我本来想说这可不一定,但在此刻顶嘴对我的情况不会有益处,“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个条件。”

“嗯?”安菲雅挑了挑眉毛,意思是没想到低估了我的胆量和胃口。

“做完这次任务,你得把那架无人机还给我”我一边说着,一边将背包背好,拿起我那全套装备,“反正那东西你留着也没用。”

“......你倒是勇气可嘉,”女人说,“先有本事完成任务,再来和我谈条件吧。”

我松了一大口气,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比毫无回音好得多,安菲雅也许冷酷无情,但她不像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放心好了,如果足够守信,我是不会让你失望的。”

“实际行动胜过千言万语。”女人这样说着,将她自己的装备也带在身上:反曲弓、装满箭的防掉箭筒、短刀,塞了炸药的背包和全套体育护具。

我跟着安菲雅走出房间,只见她打了个呼哨,几个队员便紧接着窜出自己的房间,跟在我们之后。

希望这女人真的能信守诺言吧。我看着安菲雅白色冲锋衣勾勒出的苗条背影,心里却止不住的打鼓。

图书馆聚居区的探索队有个习惯,在出任务之前一起聚餐,虽说形式多种多样,但总体内涵相似,目的是在一起出生入死之前缔结牢固的情谊。安菲雅的小队人员十分固定,与我被抓的时候一摸一样,此时我们已经坐在那辆老旧的厢型车边上,围着一个火堆架起了炉灶。红光映照着队员的脸,他们都在看我,毫无疑问,看见我跟在安菲雅身后让他们都吃了一惊。

“真想不到你过了一晚上就被接纳了。”一个叫巴瑞的人坐在安菲雅身边,一边吃着一块火烤的鸟翅膀一边大声说话,“我还以为要让队长满意你至少得有一头熊那么壮——哎哟!”

巴瑞的话还没说完,安菲雅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揪了一下他的耳朵:“这么多东西都塞不住你的嘴?要不下一次你吃全素蘑菇宴算了。”

“哎呀呀,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男人笑嘻嘻地说,“新来的兄弟,你会弹吉他吗?”

“会一点,有谱子的话还能会更多。”我实在没想到十二岁那年学到十六岁的吉他技巧在这里也能派上用场。

“那感情好。”男人说着从身后一大堆杂物里掏出一把半破的吉他,“既然你要入队,就由你给大家起个头,谱子在这里——”

我拿过那张破旧发黄的纸,试了试琴弦,然后按照标记一下下地弹了起来。

曲子不复杂,调很低,听起来像是某种民歌,我弹了上半段,下半段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缓缓地,队员们开始跟着我的弹奏打节拍,我环顾一圈,安菲雅也在其中,而且尤为专心。

音符随着弹奏一个个从我的指尖流过,直到休止符出现在眼前,我轻抚琴弦,一曲作罢。手掌的节拍化作掌声萦绕在我周围,然后随着琴声一起飘散。

“欢迎加入第五队。”在我把吉他还给巴瑞后,他兴奋地握住我的手,使劲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