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坂拉起我的手穿过密集的人群,像两尾深海里游弋的鲸穿过沙丁鱼群。随着人越来越少,跑在前方的她逐渐提速,可害苦了被她牵着跌跌撞撞的我,刚好不久的伤又开始“嘶嘶啦啦”作痛,不由得冲高坂大喊:“高坂,跑得太快了——!”商店街里热闹过了头,因此我得扯着嗓子喊着高坂的名字,可后者丝毫没有回应,还是迈开双腿马不停蹄地奔跑,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她的侧脸正散发兴奋的光辉。看到她这样,我识趣地闭上了嘴,与其喊破喉咙浪费力气,还是老老实实被牵着走吧。

为了买本书都能兴奋成这个样子,高坂还真是痴迷其中。

跑了好一会儿,大概七八分钟,眼前的道路忽然出现了尽头,高坂怔怔地停下脚步,望望前头写着“出口”的立牌,又回头看看我,说话连大气也不喘:“难道我们跑过头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好像也是,问得多余了。”高坂承认,松开我的手。“刚刚怎么不叫我停下来呀?”

“叫了,你没听到。你刚才的样子说是快要饿死了找地方吃东西我都信。”我调侃。高坂闻言脸红一下。“老毛病了,一到这种时候我就兴奋。”我们只得步行折返,寻找高坂说的那家书店,边走边东拉西扯。“有时候高坂你对书的热情总让我觉得惊叹。”

“其实还好啦。”高坂脸红,摸摸自己的团子,“小学起我就喜欢看书,但凡能看懂的我都不回避,这么着,一天一天看下来的。”

“那么说,看过很多?”

“不不,没有哦。我看书的习惯一直是仔细看,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才这样。”高坂对我展颜一笑,“就像玩的游戏里技能会有冷却时间,我看书也是有所谓‘冷却’的,一本书和另一本书之间也许会隔上好几个月。也不是我非想这样不可,实在是我觉得看书这样的事情只有大脑放空了,并且发自内心地想看,那样才最有意思。”

“所谓的仪式感?”我总结。“嗯!是的。”高坂点点头。“注重仪式感的人很容易幸福呢。高坂你看起来的确很幸福,总觉得你每天都无忧无虑的,只是埋头学个不停。”我把自己对高坂的想法说了出来。

“空月君觉得这样不好?”

“哪里,我可羡慕了。”我叹一口气。

“大概和我平时的爱好有关吧。”高坂说,“除了看书,我也很喜欢跑步打打游戏之类,也喜欢睡觉。”

“哦——难怪刚刚跑起来速度飞快。”

“嘿嘿,其他的不敢说,肯定不会比你慢哦。”

“是嘛,我不信。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感觉受到了挑衅,高坂得意一笑。“不不,不是小看你,是我太厉害了,厉害得自己都惊叹。很少有男生能在跑步上胜过我哦,我这样也是经常夜跑的结果——”

高坂说到一半忽然捂住了嘴。“怎么了?”我奇怪。“不,没什么。”高坂眼珠转了转,换了话题,“空月君最近看书吗?”

“看啊,不然我也不会来了。不过前阵子漫画看得多了些,正经的书倒是欠奉,不像你。这一次也是因为这分享会,有了想看的书才打算去书店逛逛。”

“莫非去买漫画?我看到坂本同学他们给你推荐了。”高坂掩嘴一笑。

“正经书哦。”我撇嘴,“等会你就知道了。话说书店还没到吗?”

“快到啦。看,前边那个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牌就是。”

顺着高坂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那块招牌,奇怪的是上面只写了「宇宙中的星星」字样。还真是特别的地方,跟那个「山云鲸」便利店一样,我腹诽。“反正不远了,我们跑过去!”高坂兴高采烈地拉住我衣摆,跟发现孤岛宝藏的寻宝猎人似的,两只眼睛光辉灼灼,看她如此兴奋,我也受了感染,嘴角挂上一丝笑容。

买书没花多少时间,高坂带着我来到来时路口的夹角处,那儿有家饮料店,典雅中透出清新的装修风格很吸引人。我们在店外摆出的桌椅落座,刚坐下就有面容姣好的店员为我们点单,高坂要了橙汁,我要了葡萄汁。等待饮品的时间里我们聊了起来。

“这是什么?”

“《1984》,乔治·奥威尔。不是女孩子会喜欢的书啦。”我说。高坂不高兴了,噘起嘴。“真的?我不相信。能借看看嘛?”

“请请。”

高坂捧起那书翻了起来。她的表情不断变化,尤其在看到最后几页时,她合上书,轻轻放回到我面前。“空月君,你……”她开口。

“小看你?”

“……是对的。”高坂大喘气,而后说出了这几个字,表情诚挚地双手合十。我哈哈笑起来,“我说的吧?我猜,高坂你喜欢的书大多是青春文学一类的?”

高坂低下头沉思了一会,“还真是,你不说我都没发现。”饮品这时端了上来,我边用吸管搅动杯里的饮料边和高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其实我更喜欢柠檬汁的,喝这个会长胖。”高坂担心地看着自己的橙汁。

“没和别人说,就是没喝。”我头也不抬道。“你最近在身材管理吗?”

“嘿嘿……”高坂尴尬笑笑,“你怎么知道?”

“女生想要保持身材的时候,连吃东西都是按卡路里折算的,这点我很清楚。”

“唔——”高板沉吟一下,“尽管我经常运动,最近却总有种长胖的感觉,吃饭都比以前多了。”

“为什么?”

“谁知道……”高坂深感烦恼地叹了口气,“妈妈说我最近笑容变多了,不知不觉变得更开心了,心情好了能吃得更多吧。这样的话,我倒愿意心情差上那么一点点,不用太多,只要能让我恢复到以前的饭量就好。”

这话真有意思,我忍不住笑。“不不不,还是就这样吧,我喜欢看笑容灿烂的你。”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虚伪。真的,整日散发笑容的高坂就像一个小太阳,整个人都耀眼无比,散发光和热,感染着我,因为她,我对高中生活有了期待。看到高坂每日快乐的样子,禁不住让人觉得生活也许就是如斯的美好,能够让人每天露出笑容。“我始终觉得一个人如果能常常笑,那这人过得一定很幸福。”我说,“不仅能给自己带来幸福,也能给别人带来幸福,笑容是最有感染力的东西。”

“真的?”高坂半信半疑,我能看到有两朵小小的红晕飞到她脸上。

“当然真的。”

“不是在取笑我吗?”

“怎么可能,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说,调侃了一句,“如果可以,我想做个诚实的好孩子。”

“可能的话,还是不要太诚实比较好。”高坂听到了我的话,小声嘀咕。这话出乎我意料。“咦,为什么?”高坂猛的摇一下头,开始啜起橙汁,我盯着自己杯里的紫色液面思考。最后我说:“高坂的意思是,我可以多夸夸你吗?”

高坂正喝着饮料,听到这话她立刻呛着了,咳嗽起来,我于是从口袋掏出纸巾给她。高坂接过纸巾,白我一眼,说得软软的:“真是,又得补口红。”

“我就当是这样了?”我说,高坂眼望向别处,用手心摩擦自己的团子。多夸夸,可是夸什么好呢?

“空月君,我的优点这么难找吗?”高坂的口吻带上了一点幽怨,“看你那么为难。”

我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高坂,如果有人用漂亮来形容你,那我想用你形容漂亮。”我说。高坂脸红得更加厉害了,看着就像火烧云。“谢……谢谢。”她的声音几乎传不进我的耳朵,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只能埋头喝饮料。还是太生硬了,我想掐自己大腿,但是我也不明白该说些什么。“空……空月君。”听到高坂叫我的名字,我立即坐直了,“啊,是!”

“刚才那句话,是诚实的说法,还是不诚实的说法?”

说这话的时候高坂双眼一直紧盯着我,微微噘着嘴唇。我立即回答:“很诚实,拼尽全力的诚实。”

高坂好一会没说话。“空月君,你果然是个奇特的人。”

“嗯,奇特。”说着,她一口饮尽了杯里的橙汁,笑了笑。“不过,我还蛮喜欢的。”

又坐了一会,高坂说自己要去个地方,我抢着付了账,因为上次猫咖的缘故。在商店街门口道声再见,她去往电车站,我则步行回家。

“嗯,差不多了。”

校医为我上完这些天的最后一次药,淡淡地说。她示意我到一旁的床上坐下,“恢复情况蛮不错,今天第几天了?”她边说边把消肿止痛的药物放回玻璃药柜。

我扳着手指数了数,“第八天了。”

“和预计差不多。”校医阿姨打了个哈欠,“好了,过几天会完全康复的,等背上的药吸收了就可以走了,我也得下班了。”她下了逐客令。我应了一声,坐在床边等待,她闲得无聊,拿起我放在桌上的学生证看着,念叨着我的名字。“空月星海……空月星海?”她忽然道,“你莫非是丽奈的那个朋友?”

“啊,是的,您是?”我有些意外。

“我是她妈妈。”校医淡淡道。上野的妈妈?我看着她,眉眼里依稀有上野的影子,说话的风格也很相像。“您好。”

校医没接话。“这些日子,丽奈麻烦你费心了。”

“没有的事,都是朋友。”我说着,换了一种眼神看着这位上野唯一还存在的双亲。“可您呢?自从叔叔去世以后,您就没出现在她生活中了吧?”

“她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是我出的。”校医嘴角微微勾起,却并不像是笑的样子“我承认那时我逃避了。”

“叔叔最后的日子过得并不快乐。”我直视着她,“渐冻症很难治好,需要陪伴,可您几乎没有出现过。叔叔的葬礼,您都没来参加吧?”

这我再清楚不过,上野的父亲葬礼那天,甚至找不到足够的人来守灵,还是我义无反顾顶上了。

校医阿姨显得有些狼狈。“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是,这是您的事情。可上野整日因为照顾而心力憔悴那样儿,您都不知道她对您多失望。”我有些激动了,话里带刺,“有一天我看见她能从医院出来像个普通人一样到水族馆约会,我很为她感到高兴。”

校医不说话了。脸上是难言的愧疚。我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头了,压下激动的心情,我说:“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责怪您,我也没那个立场。我只是想说,很多失去的东西,是弥补不回来的。谢谢您的药。”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出了医务室,留下校医阿姨。出了校门,昏暗的天色让我没有立即分辨出眼前的小可,她目光复杂地看着我,既有赞赏也有担忧。“会不会说得太过了?”她问。

“或许吧,可我不打算道歉。”我冷冷地说。小可拍拍我。“我也没那个意思,你刚刚说得不错,尤其是最后一句。”

“失去的东西无法弥补那句?”

“不,是谢谢您的药。”

“.…..”我扔给小可一个后脑勺,不由得想起上野。迄今为止不知道她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我只有尽力为她分担一些,在我心里,她早已不只是单纯的「朋友」存在,更像是——如果非要说的话——我的姐姐一样的存在。她有时候会毒舌,但一针见血的话语,抑或漫不经心的态度,都掩盖不住她对我的关心。

我足够敏锐,品得出来。“加油啊,上野学姐。”我念叨起还不熟悉时对她的称呼。她似乎总是在笑,不论是坏笑,冷笑,安详的笑,还是苦笑,多种多样,和总是笑得灿烂的高坂形成鲜明的对比。记得有一次我问过她大学想到哪里读,结果她的回答是“不知道”。那时的上野,笑容都是发自内心的,父亲去世以后,她的笑容就总会带着一丝沉重。“不过,也许还是会报一个医科大学吧?那样的话……”

上野停住了,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上野的父亲得的是肌萎缩侧索硬化,也即俗称的“渐冻症”。患者会逐步失去对肌肉的控制,到了最后连呼吸和心跳都会逐渐停止,就好像一个人被逐步冰封起来,因而得名。确诊的时候上野已经十四岁,然而仅仅过了两年,上野的父亲便撒手人寰,留下母女俩相依为命。

这些,我都是听上野说的。

认识她的时候,上野先生已时日不多,那时候的上野温柔而真挚,父亲去世以后她就判若两人,许是打击太大了吧。曾经温柔的她变得开朗而毒舌,尤其在我面前常说些不着调的话来逗笑取乐,但我知道上野心中的悲伤至今都没法熄灭,那些玩笑只是她伪装自己情感的屏障。

「谁都看不透她」

今天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上野的母亲,之前几乎无从见到,因为就如我说的那样,她「逃避」了。这一次遇见是偶然吗?

谁知道呢。我拐进小巷,太阳已经快落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