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葛原神社里早已挤满为新年参拜而来的游客,社屋前不大的空间成了人的海洋。耳边能听到“砰砰”接连不断的爆炸声,那是天空中的烟花,图案各异,幻化出绚丽的颜色,人们在这样的夜空下大声谈笑,呼出的白气成了云,汇成兴奋的海洋,每一个人都紧张地等待着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刻。社屋的正前方聚集起了很多人,人们一枚枚放下硬币,摇动粗大的麻绳,“啪啪”两声合掌,为自己祈求好运,许下来年的心愿。许愿完毕,理香手里拿着两块木片,和我一起挤出人群。她伸出手抚弄了一下因为人太多被挤得纷乱开来的长发,转过头对我笑了一笑。我也回她一个笑容,接过她手里的木片问道:

“刚刚,理香许了什么愿望?”

“星海君猜猜。”理香晃晃手里木牌。

“我猜,是让我超常发挥,考上玉川。”

“不对。”

“那是什么?”我奇道,话音刚落就被理香弹了个大板栗,“怎么会是那种愿望啊,笨死了。我许的愿,那当然和我们的恋爱有关。”

“这种东西还用对神明说吗?”

“为什么不用?”理香睁大了眼睛,“如果不说出口,神明就不会知道吧。”

“神明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我笑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不是吗?”

“哼……”理香脸色微赧,“可是,有了神明的保佑,更好一些。”

“是是,我明白了。”我摇头晃脑,“理香想在木牌上写些什么?”

“希望星海君不要老说怪话。”

“诶——”

这会我们正好走到悬挂绘马的木架前方,面前围了许多人,不乏情侣和高中生模样的学长学姐,他们正面带笑容地往木架上的金属钩挂上自己的木牌绘马,组织有序,很快就轮到了我们。我写好自己的心愿,连同理香给我的一块系在同一个挂钩上,确认绳子已经打了死结,我和理香走出人群。“理香,真的写了‘希望星海君不要老说怪话’?”我问。

理香点了点头。“就是不知道这个愿望能不能实现,”她萌萌地叉起腰,“哼哼,实现不了就让神明制裁你!”

“神明啊,尽管来吧!”我大张双手,装作豪迈的样子。

“你这家伙……”理香眼带笑意,“那,星海君,你在绘马上写了什么?”

“不告诉你。”我说。

“肯定和我有关。”

“是这样,可是具体内容我可不会说。”我笑嘻嘻地回答。理香和我对视一阵,“行,那我自己回去看。”她赌气道,转身就要往回走,我连忙“哎哎”地拉住她。“别看了吧?人这么多,肯定找不着了。”

“那你告诉我。”理香抿住嘴唇。

“不。”

“告诉我!”

“不!”

我坚如磐石,面对理香的可爱攻势。“说出来就不灵了,你确定还想知道吗?”

“我确定。”理香坚定地回答。

“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你……”我擦着并不存在的冷汗,“好吧,败给你了。我写的是‘希望理香每天都能开开心心’。”

理香倒是放下了坚持到底的架势,扭过头去不看我了。“我、我还以为你又写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她嗫嚅。

“比如说?”

“‘希望理香再长高一点’或者‘希望理香再瘦一点’,之类的。”

理香说话像蚊子哼哼。

“喂,我不至于那么缺德吧?”我很无奈。

“我以为你会那样写的!”理香辩解,“没想到居然不是。因为我那样以为了,所以才很想知道。喂,星海君,这样的愿望也不用告诉神明的。”

“是吗。”我笑笑。理香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不问为什么吗?”

“那我就问了,为什么?”

我其实知道为什么。

“什么呀……”理香“扑哧”笑了,满是笑意的瞳仁注视着我。“真敷衍。”

“就算神明不知道你的愿望,我的每一天也过得非常开心,因为……有你在啊。”

理香的笑容像这冬日里盈满春意的河水。

这时新年的倒计时响起,游客们一齐大声地跟着一起念出十个倒计时数字,满天的烟花这时更加灿烂了,轰鸣声响成一片,耳边“嗡嗡”的,只能听到一片空白。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理香跟着大喊,下一刻她转向我,大声道:“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人们兴奋地高呼。

“新年快乐!”我笑着回应。

“新年快乐。”理香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咚、咚,钟声回响,嘹亮而悠远,烟花上升,旋转,舒展绽放,忽地爆开,映亮了这一刻理香的面容。她一言不发,走近,轻轻抱住我。我环住她的肩膀,我们都不说话。

在新年钟声,灿烂的焰火里,我们久久地拥抱。

年初参拜告一段落,游客越来越少,我和理香随着稀疏的人流走下神社前长长的台阶。“接下来怎么办?”

理香神秘地笑了笑。“什么怎么办?难道不是直接回家?”

“这就回家了?”我有些不舍。

“莫非星海君不打算直接回家吗?还是说,有其他打算?你看,都这个点了。”她举起腕上的表,上面显示现在十二点半。

“总觉得理香有言外之意。”我说。

理香又笑了笑,并不接话。隔了好一会儿她说:“其实,我和妈妈申请今晚不回家,我找了个去朋友家过夜的借口。”

“然后呢?阿姨同意了?”理香家教那么严,我不太相信。

“嗯,同意了。”

理香点点头。

“这么说,你要去朋友家住?”我说,“夜深了,不安全,我送你过去再回家。”

老实说,坂月夫人能同意这样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换句话说,理香能有现在这样犹如大和抚子般的温柔又善解人意,和家庭教育脱不开关系。想到这里的我才发现从我提问开始,理香一直盯着我的脸看。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理香转过头目视前方,拨了拨两鬓的头发,“我刚才都说了,那只是一个借口。星海君还不明白吗?”

“这就是说……”我胡乱猜测,“你想去我家?”

“也不是!笨~蛋。”理香被我气笑了,“我想和星海君一起,彻夜不眠地在街头闲逛,哪里好玩我们就去哪里,一直逛到大白天身心俱疲再回家,美美睡上一觉。新年的第一天我就是想这样度过,星海君呢?”

“是不是有些——”

我本想否决这个看起来非常不靠谱的主意,可凝视着理香圆润如水的眼睛,我又开始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也好,尽管疯狂,尽管不切实际吧,这是个浪漫的主意。

两个人一起逛遍镰仓。

“好,就依你。”

主意已定,我从外套的内衬袋里掏出手机,拨通妈妈的电话。“喂,老妈?我出门前忘了告诉你,我今晚到望家里过夜,早上再回家。”

电话的那头,妈妈沉默了好一会。“我记得你明明和理香一块出门啊?”她淡淡道。“而且你从没去过田中君家留宿,今天这是怎么啦?”

“啊,这个……”

原本只想把田中搬出来当挡箭牌,没想到妈妈居然这么敏锐。有些惊慌的我连忙接着圆谎,“因为今天是新年嘛,所以就想……”

“就想做些有纪念意义的事情?”

妈妈带着笑意。我心头一紧,以为妈妈已经识破了,正想着如何周旋,她忽然说了句“开玩笑的”。

“那,就不打扰你和田中君了,妈妈会和爸爸说的。”

“玩得开心~”妈妈的话意味深长。

电话被挂断了,我放下手机长舒一口气。理香这时扯扯我的衣服,“怎么样?”她满怀期待地问。

“妈妈同意了,让我玩得开心。”

理香高兴地笑了。“田中君要是知道你把他当做约会的借口,肯定很郁闷。”

“他才不会呢,他肯定很高兴。”我笑着说,望那家伙才不在乎这种事情。

走到台阶底,我们出了引道,身前的大路灯火通明,路灯不知疲倦地彻夜勤勉工作,人流到这里就分散开来,我们站在人行道拐角,望着天上依稀可见的星星。

“接下来?”

“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吧?”

我点点头,于是我们右转去向与家里相反的方向。眼前的主干道一眼看不到头,看样子要走上很久,我转过头打量理香,她今天没穿和服,也没穿长裙,而是改穿长度及膝的短裙,黑色的花边袜与梅露可小皮鞋融为一体,左鬓别着一只百合花形状的金属发卡。为了今天她还特意化了淡妆,平时她几乎不化妆,素面朝天,饶是如此也好看得不行。唇色比以往来得鲜红,长长的睫毛时不时微微闪动,让我心旌摇曳。

“星海君,干嘛一直盯着我看?”察觉到我久久驻留在她身上的目光,理香问。

“我只是觉得理香的装束很可爱。”

“装束可爱?”理香扁起嘴。“那穿着衣服的人呢?”

“抱歉,人和衣服已经融为一体了,没看到人。”我呲牙一笑。理香斜斜嗔我一眼,张了张嘴没说话。她的眼睛黑白分明,脸颊洁净如冬雪,再搭配这身装束,在我眼里活像精致的布娃娃。“我还以为理香今天会穿我给你送的那条裙子。”收束起杂念,我开口,转换了话题,“今天毕竟很特殊。”

“你送的?穿了啊。”理香的口气很理所当然。“在哪?”我奇怪起来,上下打量她,理香站住不走了,伸出右脚。“瞧。”她有些小得意,“这~就是。”

我一看,理香穿着的小皮鞋的确也是我送的。“没穿长裙是因为今天天气很暖和,我想久违地让小腿吹吹风。”理香收回腿,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摆动。“星海君也穿着薄外套,这件是我送的吧?”

如她所说,每每新年,镰仓的冬天似乎消失了,气温暖得不行。在家里复习了将近一整天,临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外边居然这般暖和。“我也想感受一下腹肌被风吹拂的感觉。”我说

“星海君还有那种东西?”

“有。”

“那我也有。”

“我才不信,除非让我亲眼看看我才相信。”

理香嫌弃地白了我一眼。“怎么可能会给你看。”

“也是。”我嘿嘿笑。

“至少,在这里不行。”

理香又开始蚊子哼哼了。

从神社出来的人流逐渐稀疏,游客们走向主干道的各个方向,由于接近市中心的缘故,岔路逐渐多了,他们大多去往别的路口,仍在这里走的除了我和理香,剩下一对老夫妇,一对白领叔叔阿姨和几名背着乐器结伴的女子高中生。那几位学姐一路走过来都在谈笑,待到白领和老夫妇消失以后,有一人注意到我们,出声和同伴说:“喂喂,你们发现了吗,我们前边有一对小情侣耶!”

经她这么一说,其余人也看了过来,依稀听见她们小声交流:

“唯!你打扰到人家约会啦。”

“有吗?倒是澪,你发现了吗,那女孩子的头发好长好长~已经比你还长了,好厉害。”

“为什么用我来比,不用紬??”

“因为澪的头发是黑色的,和那女孩一样,我是金色,和我不一样。”

“紬你少说两句。”

“喂喂,我说,我们上去打个招呼吧。”

“啊,唯,别打扰人家!”

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的肩膀被人拍了拍,回头一看,一个比理香高不了多少的棕色短发女孩正好奇地打量我们俩,两只大眼睛会说话似的忽闪忽闪。“那个,有什么事?”我问。

“唔哇,你们快来看,这个男孩子有点帅。”学姐对我的话充耳不闻,转头对身后的同伴说,她又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眼睛亮晶晶的:“你们喜欢乐队吗?”

被她这么无厘头一问,理香露出无所适从的表情,在学姐的直视下不断地往我身后躲。“呃,还好吧。”我模糊地回答。

“至少是不讨厌的,对不对?”

“是这样没错——”

我话还没说完,学姐立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张手绘画递给我,上边花花绿绿地画着四个小人,看不太清楚是什么内容。“这是我们演唱会的海报!无奈是手绘的,所以只有一张,看你们有缘,就送给你们啦!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语气欢快地又加了一句,“你们可以来看一看吧?”

“嗯……你是高中生?”

“是的,高一啦!”

“我和理香都是初中生啊。”我伸手指指躲在我身后的理香,把手里的海报又递还给她,“抱歉,爱莫能助。”

“这倒是个问题。”学姐开始冥思苦想,我瞥见她身后的同伴已经全部僵住了。忽然,学姐打了个响指,“有了,很简单嘛!只要你们能考进我们学校不就能看到了嘛!新生入学是三月,我们的演唱会是在四月,嗯嗯~!看得到!”她一把攥住我和理香的手,眼神期待,“你们会来的对吧?我们学校很容易考的,随随便便就能考进来,你看,像我这样的差生都考——”

学姐还在滔滔不绝,下一秒她就被拉走了,只听她大喊:“澪!为什么要拉住我!”

“不想让你再丢人现眼下去。”名叫澪的黑发学姐忍无可忍道,被她揪住衣领的棕色头发学姐看了我们一眼,指了指黑发学姐,“这位是小澪,是我们乐队的贝斯手哦,”她嘿嘿笑,“前几天演出的时候不小心绊到电源线——”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按住了。“你都在说些什么!!”黑发学姐又羞又愤。

“我们的路人缘,到此为止了吧。”金发学姐笑得苦涩。

“唯,你要不还是退出我们吧,我们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另一个棕色头发学姐说话了,她戴着个亮黄色的发箍,活泼地撇了撇嘴角,语气为难。

“呜呜呜,律,不要!我错了……”

眼见着几位学姐往反方向走去,越走越远,我举起手里的海报大喊:“喂,这东西你还没拿回去!”

“送给你吧!”名叫唯的学姐大喊,“是我画的,要好好珍惜啊——”

“知道了!”尽管还是心有疑问,我举起海报大声回应。等到几位学姐走远,理香才从我身后出来,她松了一口气,和我一起观看那张海报,这一看之下她也皱起眉,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笔绘满了奇怪的动物,还用黑笔写着“最好吃的米饭!”“每天都在喝茶要喝坏了……”诸如此类让人费解的话,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

“你觉得这什么意思?”我问理香。

“不知道。不过,学姐看着人不坏。”理香摇头。

“刚刚那么活泼,很可爱啊,有些天然呆的感觉。”我感慨,刚说完就被理香敲了一拳,“在我面前还敢说这话,活腻了你。”

“理香不这么想吗?”

“我是这么想,但唯独你不能说出来。”理香冷哼一声,“我问你,我和她谁更可爱?”

“你都知道我会怎么说了还问?”语气那么期待,是怕我听不出来吗。

“就是问了,怎么着?”理香耍无赖,耍起无赖来的女生真是无人能敌。我忽然想使一使坏心眼:“我觉得吧……”

“星海君,新年愿望。”理香适时地提醒我。

“……当然是理香更可爱。”我败下阵来。

“哼哼,星海君,刚刚想说的是学姐吧?”

理香更得意了,“以后我就有秘密武器了,你给我小心点。”

“可有的时候不会奏效。”

“我不相信会有那种时候。”

理香眯起眼睛。“你说过,不会对我耍坏心眼。忘了吗?”

我捂住头,“啊,我好像失忆了。”

“死相。”理香又“扑哧”笑了。

“唔,好困……”

身旁的理香,困得就快睁不开眼睛,走得摇摇晃晃的,好几次差点摔倒。我低头看了眼表,两点整,我倒是困意全无——毕竟和理香在一块儿。“喂喂,要游荡一整晚可是你提出来的,现在才两点就已经困了吗?”我戳戳理香的脸蛋。

“我也唔有办法,真的好困喵……”

理香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个笨蛋还说要到白天才回家,我暗自好笑,正巧人行道上接近马路的地方有石凳,我便拉着理香到这儿坐下,才刚坐好理香就一下靠到我肩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了过去。还说白天再睡呢,怎么现在就倒,我怜爱地捏捏理香的脸,仰头看夜空。头上是路灯,树影婆娑,遮住我们。

今天的星星很多,很亮,月亮没有露脸。马路上,人行道上都空无一人,我把脚搭上面前的护栏,享受着这一份独特的静谧。心爱的女孩就靠在我的肩膀上,在这样的环境下人容易胡思乱想,可当时的我心里被喜悦和宁静填满了,所以也就空无一想。

宁静是因为很安静。

喜悦是因为这一难得而有纪念意义的两人独处的一整个晚上。

恋人之间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能让对方感到幸福,这也许就是恋爱的魔力吧。如果说以往和今天的人生中我最想收藏下哪一个时刻,那我想,就是现在。我轻柔抚着理香柔顺光滑的头发,熟睡的理香小脸红扑扑的,看上去可爱极了,让我萌生了亲一口的想法。

不不,还是别趁人之危比较好。

我甩了甩脑袋,尽力克制住自己。坐着坐着就感觉自己冷却了下来,我没再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柏油路面。

嘛,像这样一直坐到天亮也挺好的。

不知是已经坐了很久,还是只坐了不久,感觉对时间的概念已经全然模糊。没记错的话,爱因斯坦解释自己的相对论时用了这样一段通俗易懂的话:

“炎炎盛夏,你和喜欢的人坐在烤得热热的火炉边,即使过去了一个小时,也只是像过去了一分钟……”

正是这个原因让我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手腕上有表,我却不打算低头看,如果真的知道确切的时间,那就没意思了。记得曾经看过的科幻小说里,男人和幻想出的女孩一块出门远行,到荒郊野岭生火。女孩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有些好奇,男人于是表示可以看一看定位,女孩制止了他:

“不不,别说在哪儿!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就变得像一张地图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儿,感觉世界才广阔呢。”

我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与那个女孩不谋而合。一知道确切的时间,宇宙就变成一条流动的河流了;不知道确切的时间,那这一切才漫长呢。如果按照爱因斯坦的话,那我想在这里坐上一个小时……不,是六十个小时。足够了吗?我想足够了。就是说,可以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摇醒理香,说声“我们回家”……

察觉到自己已经在胡思乱想的事实,我苦笑着摇摇头。

笛卡尔说过,“我思故我在”,这个连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据说花了他几十年的时间才总结出来。正因为他思考“我思故我在”,他才能发现这个道理,这么说虽然听起来像俄罗斯套娃,倒也有意思极了。

说起来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理香的呢?仔细回想,却发现根本毫无头绪。将近十年的陪伴,有意思的和值得收藏的事情多如毛线,即使我是妈妈那样心思细腻的人恐怕也拆不开这线团。村上春树曾借小说人物之口说过:“对于有些人来说,爱是从非常微小的、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情开始萌芽的,要不就萌芽不了。”

那么多浩如烟海的事,要挑出一件印象深刻的也不是没有。十年前我和理香初识那天,她送的那架秋千,我一直铭记至今。

那“有的人”不就是我吗。

少年的爱恋或许很青涩,然而也是最最单纯:只要在身边就足够。

一起淋雨,一起大笑,一起仰头欣赏焰火和繁星,一起倒数新年的钟声……

感觉到眼皮越来越重,困意泛起,这个时候睡着可不妙。可我已经无力站起,理香的头压在我肩上,仿佛定海神针,成了助长困意的帮手。坚持不住了……我把头靠在理香头上,互相依偎着睡了过去。

算了,怎样都好吧。

在空无一人的大街,凌晨四点的深夜,我和理香头顶树荫和银河,希望做一个永远不醒来的美梦。

清晨。

手表“嘀嘀嘀”急促地响起,惊醒了熟睡的我。忽然,感受到右肩的重量,理香还没醒,于是我赶忙按下手表的按键,停下正响个不停的闹铃。阳光洒在马路,所幸有树荫,怎么也不至于被晒醒。街上没人,看来都还在家里,幸好幸好,不然我和理香醒来的时候就得面对路人的异样目光了。居然在这坐着一觉睡到了天亮……我揉了揉酸痛的腰,打了个大哈欠,转头叫道:“喂,理香,快醒醒,已经早上咯。”

理香眼角有泪痕。嗯?我愣了一下,理香哭了?做噩梦了吗?

听到我的声音,理香缓缓睁开眼,目光聚焦到我的脸上,她忽然睁大眼睛,伸出手紧紧抱住我,紧接着她开始啜泣,我只有尽可能把语气放温柔。

“怎么啦?”

“我梦到星海君不见了,丢下我走了……”

“别傻啦,我就在这里,走什么。”我抱住她。理香活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我一直找,这里那里都找不到,世界上所有人都听到我的声音了,你就是不肯出来。”她哭着说,“我正着急的时候就醒了,一抬头就看到你……”

“好啦。”

我揉揉她头顶上翘起的呆毛,“你现在活像小花猫。”

“你又在使坏。”理香抹掉眼泪,哼哼着,“不许碰我的头发,已经够乱了。”

“帮你梳梳毛。”

“你少来!”理香拍掉我的手,她犹豫了一下,忽然又握住它。“你还在就好,吓死我了……”她好像羞于启齿,结结巴巴,“偶尔坏心眼也可以的……”

“什么?理香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有,笨蛋。”

太阳在我们的身后升起,为我们拉出两支长长的影子,这一刻的理香脸颊微红,抿紧了唇瓣,我盯着她看着看着,笑容不自觉爬上嘴角。

其实,最大的坏心眼不过是一句表白——但我没有说出来。

神明大人,真的不必知道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