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热。

“现在真的是春季吗?”我抱怨,“感觉要被烤焦了。”

炽烈的阳光透过窗台照在我的后背,当初就不该选靠窗的座位,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长长叹一口气,放学的铃早就打响了,可这阳光让人压根没有动身的欲望,感觉这种天气,连呼吸都会出汗,就是这么夸张。

“星海,快请我喝冰镇饮料。”田中嘿嘿笑。

“没钱,你请客。”我头也不抬。

田中瞬间垮下脸:“我也没钱,要不咱们一起热死算了,这天气真要命。”

“谁要和你热死啊……”

“毕竟是午后的阳光呢。”前座的高坂插嘴,班里就剩我们三人。上次雨中的误会解决以后,我和高坂又恢复了每天经常说话的关系,有时候是学习交流,有时候是闲话,不一而足。此刻,她柔柔地说:“生物书上说,下午两点到四点的阳光是最强烈的。”

“还有这么一条?”我随口回答,忙着写班级日志,田中却来了兴致。“生物课本?那条在哪?”

“我想想……大概在78页吧。”

上一节是生物课,我桌上正好有本生物书,田中于是抄起它翻到78页,只听他说道:“哇哦,居然真的有。高坂同学真厉害,这么熟悉课本。”

“哪里,只是恰好记得罢了。”高坂很谦虚。

然而事实上她的成绩的确好得不得了,相信上天也不会亏待一个每天放学都在做课程笔记的小姑娘。在田中“感觉拍马都难追”的赞叹声中,我简单收拾东西,和他们道别离开教室。

今天有社团活动。

“噔噔噔”下到二楼,我拐过楼梯口,来到音乐教室门前,一把用力推开了门口。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摩擦声,我好不容易才把它推开,出乎我的意料,教室里并不是满满当当都是人,只有一个熟悉的人坐在靠墙的考究木椅上悠闲地给手里的吉他调音,大开的门口透进阳光,映出她线条柔和的脸颊。听到门口我的动静,那人头也没抬,说:“哟,小星海来了。”

我跨进音乐教室,走近几步,“别这么叫我,‘亲爱的上野学姐’。”面前的上野学姐咧起嘴角:“咦~好恶心,不许这么叫我。”

“以牙还牙罢了。”我得意笑道。“不是说下午开会吗,怎么不见人来?”

面前的上野学姐不紧不慢地用手上的吉他弹出几个音,确认音准后她满足地点了点头,然后才回答我的话。“改时间了,改到明天下午。”她说着交换了一下叠架的双腿,“你不知道?”

“知道的话我就不会来了。”我把眼睛撇向一边,“不会再给你机会让你按着我给他们表演的。”

上野轻笑几声。“别这样,别这样。原本想自己弹弹的,既然你来了,就把这孩子让给你。”她说着交出手上的吉他,示意我到木椅上坐下,“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就没心情弹它了。”

她老是说这样的话,我习惯了。把琴交给我以后,上野扭头就走,“你去哪?”我问。

“学生会。我得上班。”上野简短地答道,伸手合上音乐教室的门。

我坐到她刚刚坐的椅子上,缓缓地拨动琴弦,上野的乐感很好,因此不必使用仪器我也能知道她调得很棒,更何况上手的感觉极好。我伸手把灯关上,我比较喜欢在黑暗中演奏,这也是我的一个小癖好。像前面说的,尽管我被上野按着给社团的成员表演,但实际上我的吉他水平非常一般,并不值得拿出来当众表演。只不过,那天那场可怕的演奏结束以后,有个成员,准确地说是副社长,给了我一条很有意思的评价。

“好像有只花栗鼠住在你的音箱里似的。”她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边练习和弦边回想那天的那句话。默默听着节拍器有节奏的的“哒哒”声,我很快进入状态,低声吟唱起来:

“喧嘩は嫌だ——”

歌倒是会唱,只是琴还弹得很不熟练,我唱得磕磕绊绊的,刚才切弦的时候老是弹错,搞得自己也心烦意乱起来。好不容易一曲终了,我放下手里的吉他,琴“嘣”一下砸在腿上。看来还有得练。

“说起来今天田中说有球打,去看看吧?”我自言自语。又练了半个小时,揉了揉酸痛的左手,抬起观察了一下,已经开始生茧子了。

我的确需要一些爱好,一些想做的事,来让自己向前看。

把吉他用柔软的布袋装好,我走到门前再次用力拉开门想要离开,却不料打开门后,面前赫然出现高坂的面容。我们猝不及防同时吓得后退一步。“高坂同学?”高坂惊讶过后,脸上满是尴尬的神色,手上还挎着自己的单肩包。“哈哈,真巧呢……原来是空月君在这里弹琴。”她扭了扭身体,有些不好意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好奇问道。高坂红着脸告诉我,是由于听到了值得一听的琴声,好奇的她就想过来看看是谁在弹琴,没想到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打开门,我就先一步把门打开了。说着话她摸了摸自己的团子发髻,用手心揉了揉。我来了兴致,“高坂同学觉得好听吗?”

“嗯……感觉,很灵动,很独立。”高坂意味不明地吭哧吐出几个字眼,我还没来得及追问,她就急忙摆手,“啊我瞎说的你别当真!那个,我先走啦!”

话还没说完她就一转身跑开了,留下我在原地凌乱。

这算怎么回事……

去球场看了一圈找到了田中,和他们打了会球,我独自步行回家。今天没有骑车,小可跟在我的身侧,说起了刚刚打球的事。“你刚才把那个田中好一通戏耍啊。”她愉快地说,“早就看他这么嚣张觉得不顺眼了。”

“还说呢,在班里,你天天踩在他头上。”

我指的是小可上课时在班里乱窜的事。“对了小可,”我突发奇想,“你能不能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什么?”小可一脸迷惑。

“刚刚认识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吗?哪怕变成梳子,也只是我一个念头的事。现在我问的是,你能不能不再维持这个形象,变成别的东西?”我越想越觉得有趣。

“你想我变成什么?”小可听明白了,她眯起一只眼睛,竖起大拇指,瞄向路边树上的鸟窝。

“比如摩托车或者长轿车之类的——”

“走累了就打车回家。”

不愧是小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她的手里多出了一把弹弓,“不过,要是真的想让我变也不是不行。”她心不在焉。

“那就变成兔女郎怎么样?”

小可直接无视了我的话。她手里的弹弓射出小石子,穿过了鸟窝,没有打中,这让她很丧气。“你说,有没有一个什么战争啊?要是有这么个玩意就好了,“她突然说,“胜者可以把自己的幻想对象具现化,成为有血有肉的人类。要是有就好了,星海君你一定要拿下胜利,让我实体化。”

“然后你拿弹弓把鸟窝射下来?”我吐槽。小可再一次无视了我的话,“啊~突然很想跳支舞。”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开始扭动腰肢,轻盈地打起响指。那姿态像极了流连花丛的绿色蝴蝶。她摆起纤细的手臂,神情分明陶醉其中。小可的动作灵动而不失优雅,她不知不觉挪到了马路中间,此时是上下班高峰期,车子一辆接一辆从小可站立的位置驶过,但她已经闭起眼睛,对自己站在路中间的事情浑然不觉,打定主意跳到尽兴。真奇怪,明明是我让她跳的,最终却演变成了她一个人的享受,像独角演出的节目,观众只有我自己。

我双手插进裤袋,专注地欣赏小可的身姿。

白天充实而紧张的学习,还能和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讨论;晚上可以和铃木一同夜骑,两个人大谈特谈感兴趣的话题,吹吹夜风。生活从一开始就走在正轨上,没有理香,我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变得一蹶不振。奇怪,我明明以为没有她,我会抑郁度日,社交极少,就算需要时间消化,在这开学伊始的前两个月也不能如此开朗才对。尽管不排除苦中作乐的嫌疑,但现在的我,的确不觉得有什么需要烦心。

虽然我也许还对理香心存幻想。

应当放眼未来,也要活在当下。

我都不知道,高坂还能这么落落大方地说话。

认识两月有余,作为时常交流的前后桌,我对她的认识一步步清晰起来。她是个说说话就能满脸通红的女孩,羞涩得很,甚至在班里从不叫我空月君。我印象里的她就是这样的女孩子。但雨里的误会稍稍改变了我的这个想法,我开始觉得,在必要的时候她其实也可以很勇敢直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她。

“喂喂,听说了吗?读书交流日要开展啦!”

五月中旬的一天,午铃刚响,佐仓兴冲冲地冲进教室回到座位,和我们分享这个她刚刚听到的新闻。“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我听了这话有点惊奇。

“哼,只能说和桐原老师打好关系有好处啦。”佐仓得意道,递给我一张还散发着墨香的新鲜复印件,“给,桐原老师拜托的,她说懒得再回班里亲自宣布了,让班长大人代劳。”

可恶——我暗道,就知道当上班长准不是好事。于是下午刚放学,我拦住了准备想离开的同学,走上讲台敲了敲黑板。嘈杂的班里一下安静下来,我清清嗓子,道:

“咳,有件不小的事。”

同学们看向我。“是大事吗?”有人问。

“不,也不大。”

“那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啊?”同学们一下子笑了,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笑,见活跃气氛的目的达到了,就接着往下说:“是件不大不小的事。月底学校要开展一个读书交流会,鼓励同学们分享自己喜欢的、珍藏的书籍,每个班级还会设置三个名额,这三位同学有机会和本班的同学介绍自己最喜欢的书。由于活动以班级为单位展开,意味着,如果同学们在别的班级有朋友想要交流读书心得,大可以跨越班级的界限。”

“空月班长,我有问题。”田中举起了手。

“请说。”

“什么样的书都可以吗?”“只要是情趣健康的都可以。”我答,田中立刻挤出一丝坏笑,“那副班长看的这个可以吗?”他指向正看着小说的佐仓。“哈?”一无所知的佐仓听到有人叫她,放下了立起的书本。“都……都看着我干嘛?”她一下慌张起来。我心知佐仓看的是什么,于是敲了敲讲台桌面,等到吸引所有人注意力之后才道:“同学们还有什么疑问吗?现在可以提出来了。”

同学们立即七嘴八舌地交流起来,但没人举手。我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要提问就想回到座位,岂料这个时候高坂举起了手。“空月班长,我有问题。”她说。班里一下安静了,我停住脚步看向她。“请说。”

“图书的量,无论多少都可以吗?”高坂问了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她眼中的光芒亮晶晶的。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说:“理论上是这样,不过最好还是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吧,毕竟交流的机会难得。”我耐心地解释。

“好的。”高坂得到了答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佐仓这时看向她,“高坂,你是不是想偷懒只带一本书才这么问啊?”她调皮地问,高坂笑着摆了摆手。“你猜。”

这会儿,同学们忘记了放学,开始热烈地讨论,我看了一会高坂的笑容,回到位子。

既然要开读书会,那就先把自己房间里的书整理好吧,反正离读书日也没几天了。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回到房间收拾自己的书架,底下的那个箱子自然不能放过,得用盖子盖起来,防止妈妈看到。正用掸子扫着灰尘,小可出现了,她看着我正打扫的书架,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多漫画啊……”

“喜欢看漫画呗。”我没回头。“你老是看漫画,正经的书没看几本。”小可吐槽,她作势要抽出一本,我于是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她的手上就多了一本书。“我平时也会去图书馆看看小说的好吗?”我接着说,“只是零花钱都拿来买漫画了,没闲钱买书。何况还得买游戏呢。”

“借口真多。你看,你这书架上不是轻小说就是死宅漫画,这些一点也不正经,根本不能拿去介绍嘛。”

“这是我的信仰。”我义正词严,“人活着就是为了美少女。”说到这儿我忽然愣了一下。“我知道了,我知道要带什么书了!”

“什么?轻小说?”

我没回答小可的揶揄,俯下身翻找起来,好一会才找到我想要的书。我把它举了起来,送到小可面前。“这个是……”小可辨认了一下,瞬间点点头:“这的确可以介绍介绍。”

“毕竟,里头的女孩子可爱程度能和我相媲美呢~”

“我觉得她们比你可爱。”我调侃。

“哈?”上一秒还在臭美的小可用尽全力瞪大了眼睛,她估计没想到我会在这件事上有异议,肉眼可见地生起气来,重重地跺了一下脚。“你倒是说说,你凭什么这么想?”我阐述了我的理由,因为年纪的关系。“她们都是十三四岁,少女怀春,青涩的心思刚刚开始萌芽。那个年纪,以为一只蜜蜂就可以杀死一个人。小可你嘛……”

“我什么?说!”小可更加生气了,我还没有说完她就抢着说道:“人家才十六岁!也就大了那么几岁!几岁!也就两三岁吧。”说到最后几个字,小可的气势忽然弱了下去,她意识到不对劲,我听到她小声自言自语道:“等等,好像差得确实有点多……”

“所以说嘛。”我说,小可回过神来大喊道:“我不管!反正我这个状态,永远都是十六岁!不说这个,你这家伙真过分,居然拿我和虚拟的人比!”她双眼通红,我自知理亏正想辩解,被她一挥手打断了。“行了,闭嘴,我明天不会出来了,你看着办。”说完她就啪一下消失了,完全不给我反应的机会。少了小可,我只有盯着书架发呆,手上还拿着刚刚想递给她的有趣漫画。

“差了一岁,很多想法都会改变的。”我把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轻声说了出来。没人回应。

第二天,我只能面对空空的自行车后座,小可真的和我赌上气了,不论我怎么想象,都想象不出她的模样。或者说,我不愿意去想。我自己知道,我有时候开的玩笑很能伤人,我事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但有的时候,自己就是忍不住逗笑取乐。以往的对象都是理香和朋友们,这一次是小可,也可以说是我自己,这下我体会到了,曾经的自己是有多坏。尽管心中早有预感,我还是试着在心底呼唤小可,可回应我的只是一片寂静。我于是放弃,加快速度驶向学校。到了班里,高坂意料之中地正襟危坐,开始了一天的学习,她听到我走路的动静,抬起头看了看我,面上浮现出一丝惊愕:“哎,怎么今天没来……”

“什么没来?”我把高坂的小声嘀咕一字不落听入耳中,高坂如梦方醒,使劲摇摇头。“不不,没什么。”奇怪的反应,我有些在意地眯起了双眼,“我不是就在这吗?”

“是,是啊,空月班长,啊不,空月君在这里。”高坂慌乱得语无伦次。她的眼睛四处乱瞟,不安分到了极点,这反应让我更奇怪了,我决心追问到底。“高坂同学,到底怎么回事?”

“啊?真的没什么啊……”高坂被我问得不好意思起来,“我只是在想,佐仓——不,田中同学为什么没和空月君一块来。”

这下真相大白了,我恍然大悟。“那个家伙啊,以前初中时就是个赖床分子。到了高中也一样,从来不肯和我早起一块来学校。”

“是吗。”高坂点点头,勉力笑笑,明明是她自己提的话题,可她却没什么兴趣。“我一直以为空月君是和田中同学一块上学的呢,没想到你是独自上学。”

“高坂同学呢?”

“我吗?我也是一个人上学。”

这话让我很感兴趣,“光看高坂同学的人缘,我以为你一定是前呼后拥好几个朋友一块来学校。”我说这话是有原因的。高坂成绩优秀,外貌出众,讨喜的性格让她不知不觉在班里积攒起了可观的人望,再加上上课时经常能完美回答出老师提出的各种问题,常常有人来找她请教。如果有人告诉我高坂朋友很多,那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哪里。”高坂笑着摆摆手,“我其实更喜欢独自上学。再者说,朋友们来学校的时间都没我早,我又不太好意思去打扰她们,所以逐渐养成了习惯。”

“原来是这样。”又聊了几句,高坂说她要接着学习了,我们于是中断了聊天。早自习前的时光安静地度过,过了约莫大半个小时,班上的同学来得都差不多了,田中才姗姗来迟,他没有直接回座位,而是走到高坂面前停了下来,关切地一探头:“高坂同学?你的脸为什么那么红?是生病了吗?”

“我觉得有些热罢了。”我面前的女孩小声说。

的确。临近夏季,天气逐渐炎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