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遇见星海君的那一天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浮起微笑。

那一年我们都还是孩子,遇见时是在盛夏。

“理香!”

妈妈在家里到处寻找我的踪迹,直到她看到正在沙发上努力和脚上的小皮鞋斗争的我,忍俊不禁。

“妈妈,这双鞋为什么这么难穿呀!”

为了回应我的抱怨,妈妈蹲下身,仔仔细细地为我松开束带,再稳稳地穿上。“理香,做事情要有耐心。你看,像刚刚那样急切是穿不好的,不是吗?”

“嗯。”我点点头,似懂非懂。

“来。”妈妈把我抱起,放到地上,牵起我的手。“我们去问候一下隔壁邻居空月家吧,好不好?”

“为什么要问候他们?”我不解地仰起头。

“因为我们是新搬来这里的呀,和邻里打好交道很重要。”妈妈温柔地说,“而且,你不想认识一下新的朋友吗?”

“想!”我欣喜地点点头。

那时我还小,但是也知道关系差是不好的。关系差,就会吵架,就像我和班上的那些调皮的男生一样。妈妈拉着我的手打开门,走出庭院,简单向右一拐就到了空月家。这是栋看上去再寻常不过的房子,唔,好像院子比我们大一些。

“到了哦,理香,就是这里。之前看到他们家有个男孩子,理香可要好好和他相处。”

说完,妈妈和我走到房子的门前,轻轻叩响了门。“来了。”门里立即有人应答,不多时门就开了,是一个看着很和蔼的阿姨,还围着围裙。是谁呢?我还在发呆,阿姨见到我们流露出惊异的神色。“那个,请问你们是……?”

“您好,敝姓坂月,”妈妈笑容满面地开口,“是新近搬到您家旁边的。想着走访一下邻居,以后就要麻烦您多多关照了。”她说着两手举起自己手上精致的礼盒,“一点伴手礼,还请笑纳。”

我们对面的阿姨一下明白了,脸上也浮起笑容。

“敝姓空月。哎呀,您太客气了,我们这边也是,请您多多关照。”

说着客套话,阿姨背后钻出来一个头发短短的小男孩,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妈妈,她们是谁呀?”他问。

“是新来的邻居,要好好和他们相处哦。”阿姨温和地说。

“哎呀,这位是令郎吧?好生可爱的孩子!”妈妈惊讶道。

“您真是过誉了,令千金也很可爱呀。哇,今年多大啦,留了这么长的头发?”

“我们家理香刚刚满六岁哦。来,理香,叫阿姨好。”

“阿姨好。”

我怯生生道。

“理香也好。”阿姨笑眯眯地回应,“这么说真是太巧了,我们家星海君也才刚满六岁呢。”

“真的吗?”妈妈惊讶道,“那,相信我们两家的孩子一定能玩到一起去。理香,”她弯下腰摸摸我的头,“去和星海君玩可以吗?妈妈和空月阿姨还有些话要说。”

“星海君,去和理香玩吧。”空月阿姨也说。

我看了一眼星海君,他也看了我一眼,我们不约而同地跑出玄关,一路出了庭院,没跑几步就停了下来。我转头打量他,嗯——和班上那些调皮的男生没什么区别嘛。这家伙,该不会也是他们的一员吧?“喂,我问你。”我开口,星海君于是看向我,“你是不是和他们一起的?”

“谁?”星海君呆呆道。

“那些坏家伙啊,‘调皮捣蛋组织’的家伙们。我看你长得好像和他们很像啊。”我不客气地说。调皮捣蛋组织是班上那些可恶的男生们自鸣得意给自己取的名字。哼,倒是很贴切。

“我不是。”他拼命摇头,“妈妈经常夸我是个听话的孩子。”

嗯,那就好。我满意地点头,既然看上去那么温柔那么和蔼的空月阿姨都这么说了,应该不会错。不调皮的话就好了。才不和调皮的家伙一起玩。“那个……是叫星海君对吧?很高兴认识你。”我对他伸出右手,星海君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愣愣的:“这是什么意思?”

“握手啊握手。”我不耐烦地说,“妈妈说,和第一次见面的朋友要伸出手和他握握手。这是——”我背诵妈妈的话到一半卡壳了,“淑女的礼仪?还是友谊的象征?”

闻言,星海君伸出了他的手。

“是这样吗?”

“反了反了!”

于是星海君换了一只手。

“好,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握手仪式完成以后我志得意满地说。“警告你,可不许欺负我哦,要不然我一定会哭的。妈妈说,眼泪就是女孩子最好的武器,尤其是我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后半句话星海君完全没在听。“.…..接下来去干嘛?”我丧气地问。

“我不知道。妈妈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星海君说,“我想过生日。”

“是吗?”我若有所思,过生日该干些什么呢?吃蛋糕?唱生日歌?吹蜡烛?啊,有了,这些都做不到,但我有一件不错的礼物。我一把抓起他的手,一起奔跑起来。我们跑出巷子直奔大路,路边不认识的叔叔阿姨见了我们都有些惊讶,“哪跑出来的这么可爱的孩子?”

我回头对他们做鬼脸,星海君定定地看着我的表情,他开心地笑了起来。“理香,刚刚的表情好好笑。”

“不许看!”我不满。

不一会儿我们到了目的地,一个离家不远的小公园,由于周末的关系这里有很多年纪相仿的孩子,有些还是我的同学。有几个男生看到我立马起哄,“快看啊!理香和男朋友去约会啦!”

这帮家伙!我咬咬牙,打定主意不理会他们,越是理会,他们越是会起劲的。

我们一溜烟跑到公园的秋千前,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星海君抬头看着秋千,问:“我们来这里干嘛?”

“你不是今天过生日吗?”我擦擦脸上的汗,这鬼天气真是够热的,骄阳当空。“我也不知道该给你送什么,蛋糕蜡烛都不行,那就只剩这一样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秋千,我觉得你也会喜欢它,现在借给你玩一天。你快上去吧。”

星海君依言坐了上去,他开始原地荡起秋千,我则拍手,边顺着他一前一后的节奏,边给他唱生日歌。

我自认唱歌还是可以的。一曲终了,星海君的秋千也停了,我看见他脸上慢慢慢慢浮现出笑容。“谢谢你,理香。”他小声说。

“不用谢,朋友之间应该的。”我小手一挥,豪爽道。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玩了很久,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详情我已经记不太清,唯一记得的就只有星海君对我说谢谢时,脸上的可爱笑容。

那样的笑容镌刻进了我的记忆,我永远不能忘怀。

六岁那年,我们没有上同一所小学,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很快熟悉起来。由于邻居的关系,我们两家人逐渐熟络起来,有时候父母都忙于工作,我时常到理香家和伯父伯母一块吃饭,也有过两家人一块春游的经历,这样的时光一直持续到初中。我们考进同一所初中,只是班级不同,有些可惜。当初妈妈说的“理香和星海君一定可以玩到一起”的确成真了,不仅如此——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一天一天相伴长大,星海君已经从羞涩的小男孩长成自信而帅气的少年,我倒变成了心思繁多的女孩。而我对他的心思,也一天一天从最要好的朋友,变成了……

只是没想到,怀着同样心思的不止我一个人。

迈出那一步的是星海君。

那是个春雨连绵的白日。那一天是周六,我像往常一样到星海君家里打电子游戏,我们玩的是个双人联合FPS,合力对付源源不断的各种怪物,在力保生存的同时一较分数的高低。许是因为我是女生吧,怎么也没有星海君的成绩高,玩得累了,我们便放下手柄休息,星海君走到冰箱前拿出冰镇的波子汽水,给了我一瓶,他的那瓶怎么也打不开。

“这玩意怎么回事……”星海君抱怨道,“该死,冰得太结实了。再去拿一瓶吧——”说完他站起来,想去冰箱换一瓶。

“等等,”我叫住他,把自己的汽水递过去,不顾自己已经面红耳赤。

“不用再开了,喝我的就好。”

星海君很明显愣了一下,接过我的汽水,重新坐下,口对口喝了起来。我不敢看他,等接过瓶子才发现,汽水已经被喝完了。

这家伙……

“给我留点啊,真是的……”

“嗯?”星海君擦了擦嘴,“因为是理香给我的啊,所以不知不觉就喝完了。”

“你就会贫嘴。”我掩饰不了自己的脸红,“谁让你喝光了,真是的。”

“这可是我家的汽水。”星海君耍起了无赖。“不是我家的人还不让喝呢。”

“切……那你拿给我干嘛,你自己喝不就好了。”

这个笨蛋,看不出人家的心思也就算了,还说这样的话……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些失落,看着星海君的侧脸。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看不腻他。回忆起初次相识的场景,我把自己喜欢的秋千送给他,那个时候,星海君还只是个害羞的小孩,而我在他的身边,就像他的大姐头。

可他现在长大了。

我们的性格仿佛来了个对调,羞涩的人变成了我。

我盯着他的侧脸,盯着他似有若无的微笑。长大了又怎样,打游戏也不会让着我一点,就只顾冲啊冲啊的,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真像个笨蛋。许是阴雨的天气让人不自觉心情低落,再加上我正处于多愁善感的年纪,想得就有些多了。

星海君这时候笑了笑,“理香想知道我为什么拿给你吗?”

“为什么?”我随口问。

又要说些奇怪的话了吧,这个家伙。我可了解得很。“家里的汽水快要过赏味期”什么的,估计也差不多是这样。嗯,为什么我会知道?类似的事情可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像上次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去麦当劳,他把自己的甜筒给我吃,理由居然是他觉得这家店冰淇淋不好吃,所以给我也尝尝。不过那甜筒还挺好吃的,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宁愿花掉身上为数不多的零花钱也要让我尝尝所谓他觉得难吃的东西。

所以答案只剩下一种了,星海君关照我,用的就是这样的方式。

所以尽管看起来很坏心眼,尽管他老是说些怪话,我也还是喜欢他。

我正胡思乱想,星海君看着我的双眼,说:

“因为,我想让理香成为我的家人。”

他刚才说什么?

我的大脑在听到这话后变得一片空白,他刚才说什么?他说……想让我成为他的家人?

那不是意味着……?

哎,哎?这家伙是怎么回事,终于开窍了吗?短暂的惊愕过后,我的内心被巨大的喜悦淹没。不过,不能高兴得太早,也许他的意思是我像他的姐姐,因为我老是关照他?

嗯,不管他是什么意思,反正我很开心。笨蛋,我暗自埋怨起自己,就算星海君再怎么坏心眼,他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的吧?何况,他也不是真的坏心眼,只是比较傲娇,不肯坦诚地关照我。

“哦——嗯,是吗?为,为什么呢?”

我按住内心的激动,矜持地问。

快说呀,“因为我喜欢你”!快说呀!

“因为我觉得,你实在很像我的妹妹。”星海君笑道,“所以我就想,能拥有像理香这样的妹妹就好了,毕竟我是独生子。”

啊。

原来是这样,妹妹?

难怪觉察不到我的心意,难怪。

原来你其实并不喜欢我。

汹涌的喜悦一瞬间化为虚无,那种感觉形容不出,我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哭。“可我其实比你大了两个月啊。”我强撑着说。

“那也不影响的吧?理香看着这么可爱,说是我妹妹大家也会相信的。”在我看来无比欠揍的星海君伸出一根手指,“更重要的是,理香从此以后可以在我家喝波子汽水了,是不是很棒?”

棒你个大西瓜!

“是啊,是这样。”我听见自己说,感觉已经快忍不住往他头上狠狠敲上一拳了。星海君还在笑眯眯地看着我,他还想说些什么,可他的表情逐渐变得惊恐,试探着问:“理香?怎么了,为什么哭了?”

“啊?”

我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脸,“我有吗?”

一滴泪“啪”地落在我盘起的腿上,我愣愣地看着它洇湿我的衣服,晕开,成为深色的斑点。像窗外的春雨似的,泪滴一颗颗砸在白裙上,越砸越密集,我的嘴唇开始颤抖,不住地大口吸气吐气。

好委屈啊,为什么会这么委屈?

“我没事。”我抬起头,嘴唇还在不住地发抖,笑着,“我们接着打游戏吧,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有点难受,不过现在没事了。你看,都休息了十几分钟——”

直到被星海君温暖的手臂环住,我才反应过来。

“抱歉,理香。”拥我入怀的星海君,正用无比严肃的口吻说着,“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如果知道会让你这么伤心,我绝对不会这么开玩笑。”

我的大脑再次一片空白。

“对不起,理香,都怪我使坏,你别哭了。”

“你太过分了,我讨厌你!”

这一刻的我终于如释重负,卸下所有伪装,却感觉眼泪要喷涌而出了,气愤得不行,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可是我喜欢你。理香,我第一次对你说,我喜欢你。”

“可是你刚才过分死了,我不想原谅你!你放开我,我要回家,我改变主意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和你打游戏了,你滚开……”

星海君并没有听话地放开我,他自作主张吻住了我的嘴唇。

我的眼睛一下睁得大大的,徒劳地挣扎,双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最终放弃了抵抗,闭上双眼。我们就这样嘴唇贴着嘴唇,久久地一动不动,窗外连绵不绝下了好几天的雨在这个时候停了,云翳闪动,灿金的阳光照进我家的阳台,在我们俩的身后打出长长的影子,它们的距离是那样靠近,像此刻我和星海君。良久,我们分开,他松开环着我的手臂,伸出手轻轻揩去我脸颊上的泪水。“现在,理香怎么想?能明白我的心意了吗?”

“不明白!”我依然打算赌气,吸了吸快要流到外边的鼻涕。

“那,要怎么样才愿意原谅我呢?”

“原谅你干嘛?!你居然说得出这么伤人的话,气死我了!”

星海君自知理亏,只是转转眼珠,没回答。看到他这副神情,我又心软了。

略显尴尬地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下。

“……嘛,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你说。”

这突如其来的吻已经把我的不满消灭得七七八八。我只是随便提一嘴,其实对于要说什么完全没主意,于是假装冥思苦想一会,道:“首先,不许再像这样欺负我。”

“好。”星海君毫不迟疑地点头。

“第二,不许对我耍坏心眼,坦诚一点。”

“好。”

“第三,不许——”我一下词穷了,“不许不喜欢我。”

星海君一下子笑了。他揉了揉我的头发,“理香,你其实已经原谅我了吧?”

“才……才没有!”我目光游移,作势要拍掉他,“把你的臭手拿开,别乱摸!”

“我又不傻。”星海君一副无奈的口吻,他再次伸出手。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吧?”我在他怀里弱弱地问,“不会离开我,对吧?”

“当然。”星海君斩钉截铁。

“刚刚说的那些你都能答应?”

“能啊。”星海君轻笑,“只要是你说的,我都能答应。”

“哼——早这样不就好了。”我心满意足地伸手抱住他。

“对了,既然什么都能答应我,那——”

“我听着。”星海君说。

“再让我喝一瓶波子汽水吧?”

星海君没料到我会提这样的要求,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真是的……好啊,理香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那样的话,伯母会揍你的吧。”

“也对。”

星海君又摸了摸我的头,目光里全是笑意。

“你等等,我去给你拿。”他温柔地说。我坐在原地,看着他走向冰箱,唇角如新月。

两颗心渐渐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