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初春的三月还带着冬日的寒意,那么如今的四月中旬,就是已经可以听到夏日的脚步声了。正是樱花争相盛开的时节,好像偌大的樱花树再也容不下自己的孩子似的,春风吹拂而过,校园里的樱花树便下起了粉色的雪,一时间满天樱花,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一波又一波,如同粉色的浪潮。

“春天呀!!”

兴奋的小可喊着,双手撑在低低的窗台上,她的身体一上一下蹦跳着,像个好奇宝宝般睁大了双眼,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发出浓浓的快乐。漫天樱花有小可作为看客,可此刻的教室里却没人有心情看这玩意。

“居然没进班里前二十。呵呵……呵呵。”

我的好友,田中发出渗人的笑声,声音里满满的绝望。“啊~看这窗外凄美的樱花,此刻我的心情,也正如这粉色的,宛如眼泪状的花瓣般悲伤,啊——”他高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攥着成绩单,上面的数字的确很让人绝望。

“应该是‘像观赏落樱之人的心情’。”我的邻座,佐仓事不关己地挑刺。

“你别管。”田中一下凄凉起来,他瞪了佐仓一眼,悲切道:“像什么都一样,反正都不重要了,因为我的生命,即将凋零在我爸和我妈的两手之上~”

“可怜的家伙。”佐仓没有计较田中的恶劣态度,眯起了眼睛笑道。她收敛了笑容,看向自己的成绩,重重叹了一口气。“考得真差……”她喃喃自语。

“我居然才考了第二?第二?”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成绩单,“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How it can be?”

上一秒还在可怜兮兮地感叹,下一秒,田中就揽住了我的肩膀。“哎嘿,想不想知道第一是谁?”他和刚才判若两人,贱兮兮地说。我不自觉地把头移向远离他的位置,“不想,我怕我会忍不住想揍他。”我没好气道。这一个月我这么努力啊……!可恶!

“你要是知道了,肯定下不去手。”田中神秘兮兮地说,他把我的脸掰向了佐仓的方向。“难道是她?”我难以置信,可她刚刚不是还说自己考得很差?

“不是她。”田中压低了声音,我正想说话,他紧接着道:“是她的好朋友,高坂同学。”

咦?我把头转向前桌,高坂的方向,她此刻正背对着我,不知道在干什么。“是她拿了第一哦。怎样,敢不敢揍她?”田中唯恐天下不乱,怂恿道。

“咳……”我正色道,同样压低了声音,“我可舍不得对女孩子下手。”

“嘁——”

“少废话,”我拍了拍他,“你太碍眼了,还是回去接着悲伤吧。”

“嘁——”田中鄙夷的意味更甚,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岂料他一坐下就道:“高坂同学,星海说,你抢走了他的第一,他现在很不高兴呢。”

“啊?”我听到前桌的高坂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她回身看了看我,眼神有些怯生生的。“你别听那家伙乱说,”我赶紧解释,露出最有诚意的笑容,“我虽然是第二,但是输得心服口服,是高坂同学太厉害了。”

“我可没乱说——!”

我伸手掐住田中的脸不让他乱说话,转头对高坂道:“田中最喜欢瞎讲了,你别放在心上。”

“.…..真的?”高坂看了看他,脸上憋着笑,问道。

“嗯!当然是真的。你看,高坂同学,你的语文,超过了我一大截吧?所以我说我心服口服啊。”我说的是实话,尽管数学这科我更高一些,但她的语文优势足以抹平这点不足。“高坂每天放学后都在做笔记,语文这么高就是因此得来的吧。”佐仓从抑郁的状态复苏,插话道。

“咦?真的?”田中问。

“真的,我作证。”我每天都最晚回去,自然能作为证人。田中和佐仓齐齐看向我,我的话让他们露出了信服的表情。高坂的脸似乎红了一下。“不……”她轻声道,“我在做的,是数学笔记……”

我们三人短暂地语塞了一下。“意思是,语文不用做笔记,也能考这么好?”佐仓第一个开口,有些不敢置信。

“嘛……我觉得一般般吧。”高坂小声说。“应该只是运气好而已。”

“离满分只差几分的运气吗……”我吐槽道。这怎么看都是实力过硬吧!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再聊成绩的话题了吧?考过就已经过了,不如聊聊考后可以有什么做的。”佐仓打圆场,“比如,放放松?你们有什么计划吗?”

“问别人之前先说自己的吧。”田中抗议道。

“我啊,我打算好好和朋友去逛一趟街,狂买一大堆东西,好好发泄发泄。”佐仓笑着说,“周围好像新开了一条商店街吧,你们听说了吗?”

“哦哦,听说了。”

这个话题让我想到了一些东西。“田中,周末要不要和我去一个地方?”我压低声音问他,“听说那商店街有家猫咪咖啡厅,我想去探探店。”

“你们在聊什么?”高坂忍不住转过来,正巧听到田中大声反问:“猫咪咖啡厅?!大男生的,你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你小声点!”我急忙捂住他的嘴。“让她们俩听见了不好!”

“猫咪咖啡厅?”

可已经晚了,高坂重复了一遍田中的话,疑惑地看向我,“班长要去那种地方吗?”

“没啊,只是误会而已。”我若无其事地说,顺便狠狠掐住了田中的手臂,警告他别出声。要是被女生知道我喜欢去那种地方,我作为班长的光辉形象一定会尽数崩毁的!

[啊啦,原来表面严肃的班长,也会来这种充盈着可爱气息的地方吗?]

[大男生还来这种地方,有点恶心呢~]

唔……一想就觉得不得了啊!

“反正我不会去的。”田中嘀咕,“我实在不好意思。”

“你当真不去?”我急了,声音一下大了起来,“我一个人怎么好——”

哦,我一下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再看高坂和佐仓,两个女生正以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我。“那什么,没事,没事,哈哈。”我朝她们挥了挥手,笑道。可恶……“一杯珍珠奶茶!”我转过头低声对田中道。

“俩。没有俩不干。”田中讨价还价。

“那算了,我自己去吧。”我兴味索然地放开他,全然没注意到高坂看向我的,复杂的眼神。

中午,田中邀请我一块吃午饭,我以自己想考虑些事情为由拒绝了他,实际上我没说实话,是因为小可一直吵着要和我说话。

“你还真是孤僻呢~”

午餐时间,教学楼后的石凳,老地方,小可看着狼吞虎咽的我嗤笑着。“甚至都没有人愿意和你一块吃饭。”

“不是你要求的吗?”我含混不清地说,咀嚼着鸡蛋烧。“我什么时候要求了?”她故作惊讶,偏头看着我,“我可没有这样的记忆呢,星海君,真不老实,居然还想栽桩给我——”

“是是。”我自顾自地大口扒着饭,“我太不老实了。”

小可眯缝着眼睛看着我。“你这人真没意思,不好玩。”她抱怨道。

“我饿。饿的时候我不大想开玩笑,理解一下。”我边咀嚼饭菜边道,声音听起来非常模糊,因此小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说话了。“你的这种行为,我可以理解为喜欢独处吗?”我说,“不过独处也不坏,和自己较劲最有意思了。”

“那叫钻牛角尖。”小可没好气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得提提那件事了。”

“别。”我已经抢先知道她要说什么。“我还就非得说了。”小可犟得很。“对于你自己的事情,你是怎么看的?”

“.…..”我把嘴里的东西咽下,趁这空档想了想,平静道:“没怎么想,我需要些时间。”

“还需要一个人。”小可笑了笑。那是不怀好意的笑。“一个人的离去一定是有原因的,即使她一言不发。”她自顾自说了下去,“这其中有客观的原因,也有主观的意愿,反正不可能只是单单一者的作用。也就是说,她离开你,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不一定是错的,只能说,你们看待问题的方式不大一样。”

“那又怎样,反正都走了。”我放下便当盒,平静地说。“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不如说,我甚至不愿意去多想。”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心情变糟了,小可从石凳上跳下,带着些许歉意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我打断她,”刚吃饱,放过我吧,我还想好好消化呢。你一说话,血液全集中到脑子去了。”我的意思是想象她要花费我好一番脑力,她于是点点头,不再说话了。回教室的途中,小可跳上石凳,开始在石凳间蹦跳起来,绷直的修长双腿弧线优美,她的水手服后襟上下翻飞,裙摆左右游移,跳了一会她发觉我还在后头,转头大喊:

“星海君,你太慢了——!!”

“小心摔下来哦。”我笑着说,小可标志性地翻翻白眼,她接着敏捷地挪移,一个360度的空翻,完美落地,高举起双手。“锵锵~!满分的表演!下面有请小可选手发表感言!”说完,她立即换了一副腔调,听起来老老的,脸上拼命挤出皱纹,“咳咳……很高兴……能在我的第二十届奥运会上再次夺金——”小可假装手里拿着麦克风,腰弯得就像一百岁的老太太,“尽管;老身已经九十八岁了,但老身知道自己还能再复当年雄风,这比什么都重要……咳咳咳……这场比赛过后,老身就拿到生涯中第一百块金牌了,实在是,这实在是……”我看着她弓着背,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我得拽个文——‘金牌终到手,此身虽衰心却盛,荣誉满载归’呀~”

这什么?cosplay吗?我一阵无语,看着小可拼命往右边撇的小嘴,在心里吐槽,她此刻活像个老而弥坚的老太太。不管怎么说,她的这番做派的确让我的心情好上了许多,“好了好了,我们回班看书。”

小可停止了表演,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走向她。

“唉,结果还是我一个人来这里。”

我站在周末熙熙攘攘的商店街街口感叹。新晋开张的一家家店铺人流如织,各家用来招揽顾客的动听音乐不绝于耳,有大人有学生有情侣,每人脸上都笑逐颜开,咦,那是……

“想不到这里也有‘Big Camera’。”我走近一家店面橱窗上挂着大大的“Kanon”海报的店铺,“而且仔细一看,好像开的店铺都是连锁店啊……”我念叨着,“早知道这么热闹,就找上野学姐一块来了。”

“小上野说了她这周没空,学生会事情太多。”

“我知道我知道~”

上野是我初中时的好朋友之一,和田中一样。她是我为数不多的异性朋友之一,我们尽管在同一所高中,却不常见面。和小可走过Big Camera,路边出现了高级的精品时装店,待我注意到时小可已经先一步凑过去了,她趴到橱窗上,热切地看着仅一玻璃之隔的模特们,或者说,模特们身上的衣服。女孩子对这样的总会特别上心呢,我轻轻一笑,不以为意,走到她身边问:“喜欢吗?可以给你换一件哦。”

“好漂亮啊……”小可的语气渴望而又克制,她霍地转头看向我,目露凶光。“给我换?那我岂不是要被你看光光?”她像只露出獠牙的小狗。

好像确实是,我尴尬一笑,没接话。又路过一家新开的面包店,一直不说话的小可才肯搭理我,她开口问道:“喂,为什么突然间想去猫咪咖啡厅?”

“哪有为什么。”我脸一红,“就是想去看看猫咪,老妈又不让养,没办法。”

“如果妈妈让你养,”小可问,“你还会去吗?”

我毫不犹豫回答:“去,为什么不去?猫咪这样的,就是要越多越好,多了才好。只能每天摸摸家里的孩子哪里够啊,必须连着咖啡厅里众多可爱的孩子们一块摸了,那才叫舒服。”

“听起来简直就是厚颜无耻的不忠丈夫的出轨辩护。”小可一针见血。

“你不懂,”我摇头道,“这是爱猫人的坚守。”

“哪里‘坚守’了?”

“坚守对猫咪们的热爱啊。”我嬉皮笑脸,小可斜瞟了我一眼,又目视前方,她似乎觉得没有再辩论下去的必要,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吗?你这人有时候真的会让人生出掐你的冲动。”

她这话尾音咬得极重。“比如现在?”我听出她的意思。

“比如现在。”小可道。“女孩子这么暴躁可不好。”我打趣。

“省省吧,你指望一个男生幻想出的女孩干出什么温柔的事吗?我可是你哎。”小可不屑笑道,“野得很,我可是。”

她平时都自称“私(watashi)”,刚刚那句话里却是“俺(ore)”。“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我问。

“当然不行,我最讨厌你这语气。”

“那就不行吧。”我点头。说话间我看到前边有家三丽鸥的专卖店,还真有啊,虽说如今应该用不着到里边买东西(也没胆子进去),但看到这里能有家这么漂亮的店,顿觉舒畅不少。“说起来,高坂的便当盒就是在这里买的吧?我前几天才看到她用那饭盒,挺可爱。”我嘴上说着,站到了店门前两三米的位置。“她好像挺喜欢玉桂公主的。”

“比理香要喜欢吧。”一旁的小可坏心眼地说。这还是第一次她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我拿她没辙,叹了口气。“明明还给她买了发卡的说——”她故作可惜地补了一句。“我说你啊,差不多就行了。”我无奈地说,毕竟是小可,我也不可能说些什么。正要拔腿离开,下一秒我就看到店里出来了一个熟悉的人,我们一下子四目相对。“咦——咦,空月班长?”面前的人小声说着,惊讶溢于言表。

“高坂……同学?”

我也很惊讶。搞什么,还真给我碰上了,真有这么巧啊。上一秒才站到门前感叹了几句高坂的饭盒,饭盒的主人就出现了。今天的高坂模样和在学校里区别很大,腿上的过膝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长度只及小腿三分之一的米白色堆堆袜,及膝的短裙子上是粉白色的格子花纹,等等,三丽鸥的上装……?好像是的,因为半袖衫上中间竖下的一排纽扣有美乐蒂的图案,更别提衬衣口袋上那只可爱的美乐蒂玩偶……我还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看得眼睛都直了,直到高坂问了一句才反应过来。“真……巧啊。”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抿抿唇咳了几声,收回目光,“那什么,我只是路过,顺便看看这里,没有买东西的意思。”感觉不够,我又加了一句,“真的。”

搞什么,太可爱了吧……

无论是衣服还是人,从她走出店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了经过的路人几乎都齐刷刷地把目光集中到了眼前的女孩身上,连我也不能例外,甚至包括店里收银的女性店员……她现在正转过头,意犹未尽地向外张望,看样子是在寻找高坂的影子。目光聚焦处的漂亮女孩丝毫没注意到周围人带有艳羡和惊奇的眼神,她看上去没有刚刚那么紧张了,笑容里甚至带上了一点玩味。“是吗?”高坂的眼神带有些许的狡黠,她的声音依然很轻。“那,我就这么相信吧,空月班长。”

“高坂同学才是,”我看出她压根不相信我的说辞,索性转移了话题,“不是说待在家里看书吗?怎么还穿着美乐蒂的衣服出来逛街?看这款式……”我沉吟了一下,趁机多看了高坂几眼饱饱眼福,这么可爱的女孩可不多见啊。“衣服上有玩偶的话,这套衣服叫玩偶服吧?”

我知道这衣服不叫这名字,只是说了句趣话。高坂“噗”地笑出了声。“什么玩偶服呀……真是的。”她掩嘴一笑,小声说,“空、空月班长还不是,说是在家看书,结果还不是出来逛街……”

“我是有些事情才出的门。”我说得模糊,“原本上午就在家看书。”

“我,我也是啊!顺便买些发卡。”高坂小声嘀咕,我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白色纸袋的大小。“高坂同学,”我说,“你是把店里的发卡全包下了吗?”

高坂用手心来回抚着自己的团子发髻,眼睛瞟向一边,脸红红的没接话。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见到她这副模样,我忍不住笑了,提议道:“既然都有事的话,一起走如何?”

听到我的提议,高坂显得有些吃惊,她不再摸了,垂下手,点了点头。“好啊。”于是我们一块离开了三丽鸥的店铺门口,向商店街的里边走去,期间她把纸袋从左手换到右手,走在我的右侧,我瞟向她头上那十分显眼的两个团子,让人很有种想上手揉的冲动,这个高度正好合适,抬手就能够得着……咦不对我在想什么呢!我使劲摇摇头甩掉了这个想法,一旁的高坂注意到了我的异常,“怎么了,空月班长?”她一脸困惑。

“哎呀,也没什么,只是觉得……高坂同学的发型很可爱,让人很想上手摸一摸。”我有些不好意思,高坂又一次“噗嗤”笑了,感觉她很喜欢笑呢。“是嘛。”她的语气有些小得意,“原来班长也这样想。”

“那个……”

“嗯?”

“不在学校了,可以不用叫我班长了吧。”我用手指挠挠脸颊,“在学校外面也被人称呼班长的话,总觉得怪怪的。而且你不是说,要叫我‘空月君’吗?”

我这么一说,倒让高坂愣了愣,她张了张嘴,轻声道:“我以为你忘了。”

“不不,不会忘的吧?这么特殊的要求。”我吐槽。高坂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好,”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许下什么价值千金的诺言,“没问题。”

“刚刚你说我也这样想,还有人也这样想吗?”

“不告诉空月君。”高坂竖起左手的食指,放到嘴唇中间,“秘密。”

“哼——秘密吗。”我没再追问。我们边走边聊,彼此都觉得很投缘,路过的人不断对我们投来惊奇的眼光,我看在眼中,并未有什么表示。之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知了高坂很喜欢看书,现在我们聊的正是书本。正巧两个人都看过《挪威的森林》,于是就这书聊了起来。“你说看了七八遍,”高坂边走边问,棕色的瞳仁一眨不眨看着我,“真的吗?那我想问你,你喜欢直子还是绿子?”

我望了一眼流连在高级时装店橱窗前的小可,答道:“绿子。”

“这样吗——”高坂点点头,“男生好像普遍都更喜欢绿子呢。”

“那么,你喜欢直子咯?”

面对我的问题,高坂笑了笑,只是说:“我要是渡边君,一准会选直子,不会在她们之间犹豫不决。”

“毕竟她很温柔。”我理解道。前方是一个“Y”形路口,我和高坂都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我思忖起来:猫咪咖啡厅好像在左边的商店街,得找个理由往左边走。嗯,就说要去买些文具吧,虽然不知道左边这条路究竟有没有文具用品店铺,但这么繁华的商店街姑且还是相信它有吧。这样一来,即使高坂经常来这里买东西,对这条街无比熟悉,也发现不了破绽。短短片刻我的脑子转得飞快,想到这里,我转头对高坂支吾道:“那个,高坂同学,我要去买些文具。”

“好,我也要去买几个水手服用的领结。”高坂点点头。

“那,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我心怀鬼胎地说。虽然不明白要到哪里去买水手服的领结,但为了不暴露我的真实目的——去猫咪咖啡厅——接下来无论如何不能一起走了。

“好。”

达成了一致,我和高坂同时向前迈步,却撞到了一起。咦……?我赶忙后退一步,高坂也受了惊吓,“呀”地叫了一声。

“高坂同学,你不向右走吗?”

“空月君才是,不往右边走吗?”像是为了确认位置,高坂两手摸摸头上的团子,好像刚从惊吓中缓过来。这下麻烦了,我心里一颤,高坂居然不走右边的路口!

要绕路吗,从右边再绕一大圈?

不行。刚刚我的问话已经暴露了我“要往左边走”的想法,如果这时候突然变卦拐向右边,高坂万一又对这条街熟悉,知道左边这条路有猫咪咖啡厅,她会不会觉得奇怪,进而怀疑我的真实目的呢?那么聪明的高坂,会猜到我想去的是猫咖吗?

「咦?空月君又往右边去了吗?会不会其实……你想去的不是文具店呢?」

这样就变成最糟糕的状况了。倒不如继续左拐,再找个适当的理由和高坂分开,嗯,就这么办。说不定这样就能安全到达了,乐观一点!

“啊哈哈,这么巧,那我们接着一起走吧。”我平复了一下纷乱的心绪,转头对高坂堆笑道。于是我们两人往左边的路口走去,气氛一下从刚才的融洽变得尴尬起来,我和高坂谁也不说话,我打心底里开始后悔之前的提议。要是不提一起走,现在说不定已经在撸猫……

“空月君。”高坂忽然间开口,语气夹杂着一丝慌张,“文具店还没到吗?”

“啊?哦,应该快到了吧。”我无心回答,随意敷衍了一句。又走了一段路,高坂还是没有和我分开的意思,眼见着猫咖就快到了——尽管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最好别太近——我心中焦急起来,问道:“高坂同学要到哪里去买领结呢,我们可是已经经过好几家时装店了?”

“嗯?嗯——就在前面不远处,我想大概快到了吧。”不知为何,高坂的笑容很僵硬。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像有把野火在烧,烫得我心烦意乱。怎么办啊,这下要暴露了。

反正都要暴露,不如早点坦白。

这样的想法忽然撞进了我的脑海。啊,大块的霓虹灯招牌,上面还有憨态可掬的猫咪,就是这里了!我远远望着猫咖的硕大招牌,内心犹豫不决起来。其实也可以选择再向前走,等到和高坂分开以后再偷偷跑回来。可是这样真的有必要吗?其实男生独自去猫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谁规定男生不能去猫咖了?可说是这么说,我心里还是直打鼓,就是提不起勇气。算了,我把心一横,索性大胆点坦白吧,于是停下脚步想对高坂说些什么,可谁知高坂居然也停下了脚步,她转过头看着我,目光里带有一丝犹豫,开了口:

“抱歉,空月君,我刚才说谎了。”

说谎?啥?还没等我问上一句,她就说了下去:“其实我不是来买领结的,我真正想去的地方……”她的手一指,赫然是猫咪咖啡厅的那块硕大招牌,“其实是那里。”

咦?咦?!我内心惊讶起来,这……这怎么……这也太巧了?

“啊,那个,我也要坦白。”既然高坂都坦白了,我一直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其实我也说谎了,我也是要去那里。”

“哎?”轮到高坂惊讶了,她用手指了指猫咖的招牌示意询问,我把眼睛瞟向别处,点了点头。这下她明白了,我以为她第一反应会是哈哈大笑,觉得很有意思我很奇怪什么的,可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忽然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搞什么嘛,闹了半天,原来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啊。”她的话音里带着笑意,“空月君,走吧?”

“你不会觉得奇怪吗?”被这么一折腾,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跟上她的步伐问道,“比如说,我遮遮掩掩什么的?”

“不奇怪啊?”高坂回头看向我,她笑意盈盈的,“我理解空月君不想被人发现的心情。而且,我觉得喜欢猫咪的男生,一定都是很温柔的人。”

被高坂这样一说,我有些脸红。“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忽然,心里又添了一桩疑问,我没有掩饰就问了出来,“不过,高坂同学是女生,想来猫咖的话直接和我坦白没关系的吧?为什么要这样绕一个大圈子呢?”

“这个……”高坂有些拿不定主意,她朝我勾勾手指,“你凑过来一点,我告诉你。”我把头凑了过去,高坂微微踮起脚,靠到我的耳边悄声说:“是这样的,其实我家里也有一只小猫。”

“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高坂语气肯定,“你想啊,要是你恰好也来猫咪咖啡厅,等我们和那些孩子玩的时候,你说不定会问我‘高坂同学家里养猫吗’之类的问题,我回答有,你又会说‘那为什么不在家和自己的猫玩,要到这里来呢’,到时候我该怎么回答呢?”

高坂的眼神认真,只是脸稍微有些红润。“我不想被你当成奇怪的人,所以才这么做。如果你说你来猫咖,那我会和你错开时间的,只是现在……”

我呆了好一会,才明白高坂话里的意思,顿时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笑得都弯下了腰。高坂更加不安了,她咬着嘴唇看着我,有些不满地问:“空......空月君,有那么好笑吗?”

“抱歉,抱歉。”我笑着摆了摆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抱歉,有点太得意忘形了,但我实在是觉得,高坂同学真有意思。”

高坂似乎哼了一声,以表示自己的尴尬。她追问道:“那么空月君,你觉得我奇怪吗?”

看起来,高坂确实很在意我对她的看法?我看着她饱满的棕色眼眸,很快就想到了该说什么。“不会啊,这是爱猫人的坚守。”我笑着说。高坂困惑地看着我,她似乎在思考我的话,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放弃了纠结:“空月君总是说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不过,我总算是明白了一件事。”

“嗯?”

“猫咪咖啡厅。”高坂说,对我笑了笑,“我就知道我没有听错。”

“田中不肯和我来。”我笑笑,“所以……”

“所以就自己来了吗?”高坂又迈起步子向前,“要我说,空月君才更有意思呢。走吧,再站在这里聊天,小猫们都要哭泣了。”

我点点头。跟着高坂的脚步踩上猫咖门前的大理石台阶,柔和的日光透过商店街的半透明穹顶洒进,微风从商店街的一侧入口吹来,拂过我脸颊,高坂右鬓的柚色碎发微微摆动着,像是Q版漫画里某种小章鱼的触须。

真是温柔的一天。我莫名想道。

品尝完杯里最后一点咖啡,我看向猫咪赏玩区。

猫咪咖啡厅里不大的空间被分割成两部分,我所在的吧台与深棕色的桌椅占据一部分,另一部分被大块的玻璃围住,是小猫们的赏玩区。可能是因为太早,店里除了我和高坂就没客人了,因此透过玻璃门向里面看去,能看到所有的猫咪们都围绕着同一个对象——

高坂跪坐在榻榻米上,光洁的大腿上趴着一只得天独厚的布偶猫,脸上有两道竖下的灰纹,淡蓝色的双瞳直视窗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高坂的手温柔地轻轻抚过她身上的毛,她的唇角微微勾起。在她左右周围,猫咪们好似众星环月般分布,或歪躺懒坐,或四处走动,或相互嬉戏,我的目光流连久久不愿离开,于是我拿出手机,对着高坂和猫咪们拍了张照片,年轻的店员面带微笑,端上续杯的咖啡。

“真想把这一幕画下来啊,就叫《猫咖里的高坂同学》好了。唉,可惜我不会画画~”

“你抢我台词。”我无奈地说,新鲜制作的咖啡香气浓郁,喝下它,就像进入了一座散发着木料馨香的小小木屋,感觉肚子里都暖洋洋的。“蓝山咖啡是什么味道?”小可好奇地问我。

“女生不会喜欢的味道。”

“你就是不想给我知道。”小可切了一声,一边跃上吧台前的高脚凳。“啊——”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也想进去和小猫咪玩。星海君,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别急,等我喝完这杯。”

“直男。真是来喝咖啡的吗?”小可翻起大大的白眼,“你都喝了第三杯了。”

“这才三杯……”我还想争辩,小可的表情又让我败下阵来。“快进去吧快进去吧!”小可兴奋,我放下咖啡杯,走向玻璃门前的泡沫垫子。那里,唯一的一双黑色皮鞋摆得正正的。我有样学样脱下鞋,套上蓝色的塑料套子,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像水滴落到水面上荡出层层波纹般,我一进去,除了高坂腿上的猫咪,所有的猫们仿佛受了惊吓版一下子离我远远的,纷纷跑到了另一头,好些跑到了高坂身后。高坂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对我露齿一笑。“它们好像很怕空月君。”她说,“你看。”

小可原先跟在我身后,这会儿不知和哪只猫已经玩上了。我盘坐下来,伸手抚摸高坂怀里的布偶猫,说:“那我就只能和它玩了。”

“这孩子可乖了,刚刚在我腿上一动不动的。嘛,也只有它不会嫌弃空月君。”高坂嘴角浮起一点笑容,温柔地说道。抬起头,她的脸颊忽然飞上两抹潮红,低低地惊呼:“啊,空月君……!”

“怎么了?”我只顾专心摸着布偶猫。它的毛真漂亮,纯白色的,一点杂质都没有。“你,你靠得太近啦!”高坂嗫嚅。

“嗯?”

我后知后觉地抬头,这才惊觉两个人之间已经近得可以互感鼻息,我们的鼻尖相距不过两三寸,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默契地在同一个瞬间扭过头去。“猫咪……猫咪真可爱。”我感到有些慌乱,方才极近的注视让我得以细细看到高坂的脸蛋,尽管并不是出于主观上的意愿。

她好漂亮啊。

“空……空月君,”高坂更是慌乱起来,“你和这孩子玩吧,你进来以后,我……我一直霸占着它,真抱歉。”一边说着,高坂两只手伸到布偶猫腋下,一把把它抱了起来,递给我。

布偶猫在我眼前打了个哈欠。

“请问要结账吗?”年轻的店员笑容可掬。我和高坂在吧台边争论起来。

“我付吧。”

“还是我付吧。”

“可是,毕竟对空月君说了谎……就让我来付吧。”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说实话不是吗?”

“空月君是情有可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男生确实不太敢单独来。”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总之我付款就好!”

“不,果然还是——你手上拿的什么?”

“打折券啊,不过两个人一起才能用,本想和姐姐一块用就随身带着了。既然和空月君碰上了索性就用了吧。嘿嘿,你是不是想问从哪里得到的?在商店街买东西抽中的。”

“运气真好啊。”

“这张券是情侣专用。”店员姐姐意味深长道,“和姐姐可用不了。话说回来,二位是情侣吗?”

“嗯?!”我和高坂呆了呆,高坂赶忙拿起券一看,券面上的确写着情侣专用,她咬了咬唇犹豫了一会,忽然拉近我,小声说:“空月君,为了省钱,你看……?”

“这……”老实说我不大情愿,一旁的小可一个劲给我使眼色。“愣着干嘛,拒绝她啊!”她不耐烦道,“你是忘了自己现在什么状况了?”

“……”迎上高坂期盼的眼神,我叹了口气。“我们的确是情侣。”我对店员姐姐说。“哈?!”小可怒不可遏。

高坂一下松了口气。

“好的。”店员姐姐露出神秘的微笑,“开店酬宾,情侣券可以打五折。这是两位的账单,请收好。”她故意把“两位”说得重了些,也许她看出来我们不是情侣了。我们俩互望一眼,高坂抢先一步从店员姐姐手里拿过账单,“耶!我赢了。”她对我得意地比划。“今天的账我来付!”

“好吧好吧。”我只有无奈笑笑。付了账,我和高坂步出猫咪咖啡厅,先前透过穹顶的温和日光不见了,天空黑压压的,似乎要下雨。不太妙,我有了不好的预感,于是和高坂跑到商店街入口处,看到外边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硕大的雨珠落地,清脆声声声入耳,街道已然一片潮湿,新移栽的树苗叶片正不停往下滴水。花圃边缘的大理石瓷砖被雨水涂得光亮,映出不远处大块立式LED大屏的新闻画面,NHK播报中。年轻的男记者正谈到“近日开始将有不间断的降水”,他倒是已经身披雨衣。“糟了……出门前应该先看看天气预报的。这下怎么办?”高坂的声音透出惶急。

“别急,我们不是还在商店街里吗?去买伞吧。”

“对哦!”高坂恍然大悟,于是我们又折返,回到入口处的一家文具用品店买雨伞,可意外的是,身上的钱居然不够。“没有更便宜的了吗?”高坂有些急切,中年的店长大叔摇了摇头。“抱歉了,小姑娘,这已经是店里最便宜的,就剩这一把了。”

“便宜的太好卖了啊。”他说。

我们加起来的钱只够买一把最便宜的,更贵的已经买不起了。别无他法,有伞总比没有好。所幸这伞够大,我们回到商店街出口,我撑起宽大的黑色雨伞,高坂站了进来,两人走进雨中。雨水“砰砰”地打在伞面,这雨绝对不是不买伞就能回去的。“唉,刚才应该点更便宜的咖啡的。”我挠挠头,有些抱歉地说。

“原来罪魁祸首是空月君。”高坂佯装生气,嘟起嘴唇,我正想道歉,却见她笑了笑。“没关系,反正也付不起两把伞的钱,不如说,空月君用这剩下的钱还可以喝点别的。”

“我是觉得……高坂同学不会介意吗?和我共撑一把伞。”

“嗯?介意什么?”

“你看。”我指向街道,街上共撑一把伞的大多是情侣,“如果是两个男生,他们会不撑起伞,快步一起跑回家;如果是两个女生,她们出门会各自带伞。如果是一对男生女生……”我不再说了,就此住口。高坂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我,我知道了嘛,你别再说了。”她嘀咕道。我吸了口气,两个人默然无语。隔了许久高坂才说话。“你……是嫌弃我吗?不想和我共撑一把伞?”她小心问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急忙道:“怎么会呢,我是怕你介意。”

我没说实话,我的确有点介意,只是不打算表露。毕竟,以前的确和一个女孩,这样撑伞走过。沉默持续有倾,高坂才重新抬起头,看起来,她相信了我的话。“你不嫌弃我就好。”她笑笑。

“高坂同学真会开玩笑。”我打趣道,有些心不在焉。高坂没回应,隔了许久,她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雨下得好大啊。”

汹涌的雨声在我耳中一瞬间消失了。这句话像蛮横的入室强盗一样冲进我的耳朵,覆盖住所有声响。一瞬间我仿佛失去了听觉,脑海里只是轰响,内容正是高坂那句无心之语。脑海深处刺痛起来,简单的字眼居然完完全全唤醒了我的记忆,我开始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伞下,想逃离这不属于我记忆中的场景,和这人的身旁。我开口了,话音颤抖:

“对不起……高坂同学,我没法,我不能再和你走了。”

“啊?怎么突然——”高坂惊异,然而伞已经到了她手中——我一步跨出,脱离了伞盖的遮挡,汹涌的雨水一瞬把我淹没,我扔下高坂,开始没命地狂奔起来,全然不顾大粒的雨水和地上的水洼,我的衬衣已经湿透,鞋袜也湿得彻底。

逃离这里。逃离这里。

我发力奔跑,直跑得双膝隐隐作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甩掉那些过往。我脚下踏出的每一片水花,都化作我身后的阴影。

雨下得好大,像我永远不会落下的那些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