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第一次見面時，的確是那樣的呢。”
伊魯稍微停下腳步，調整了下背包的帶子。他背着的巨大的背包，看起來與他的身形相差甚遠。
“那個，伊魯，真的沒關係嗎？”伊魯身後，薩頓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挎包，擔憂地問道，“還是我來拿比較好吧，再怎麼說我也是——”
“沒關係的，薩頓大人，這種程度的東西，有力斯亞大人在就沒問題了。”伊魯回過頭來，咧開嘴做出個笑臉，不過那麼生硬的表情只是使人感到怪異，讓薩頓只感到無奈。
“都是力斯亞大人的錯，薩頓哥不用在意了，小伊魯不也說沒事了嗎。”薩頓的胳膊上掛着個少女，少女腰間別著把精緻的匕首，捧着她的臉頰使少女顯得乖巧甜美的棕色捲髮散散披在肩頭，簡單的衣物勾勒出少女成長中的身體。
“米歇爾小妹妹也是出落得越來越美麗了呢。”
“力斯亞大人。”伊魯平靜地叫住不安分的力斯亞，“您這樣做薩頓大人可是會很頭疼的，還是安分些好吧。反正您終歸是什麼都碰不到的。”
“哼，區區幽靈，什麼翡絲麗雅的大魔法師，也不過如此嗎。”雖然看不見，米歇爾衝著伊魯的方向做了個鬼臉。
“不過確實，米歇爾小姐變化好大啊，才一年而已。”伊魯繼續說道，一邊抬手在自己頭頂上比了比。
薩頓和米歇爾的臉色不禁變得有些難看。薩頓還好，本來成年男性就已經不會顯現出更多變化，就算自己的時間停止短期內也沒有更多實感。但孩子是不同的。和薩頓他們相遇已經一年的伊魯本該有很多改變，但他與最初相見時別無不同。
“不過也沒辦法呢，畢竟三年後的伊魯我，本來是不該存在的東西呢。”
伊魯漫不經心地說道，繼續走在山路上。
·
三年前，十二歲的伊魯，儘管看起來依然存在於此，他的時間已經停止了。他的身體自那以來一直保持着當時那嬌小瘦弱的少年模樣。
“但是也不是一點變化都沒有呢。”伊魯撿起面前擋路的石頭，在薩頓和米歇爾的驚訝中，“嘿咻”着扔去一邊。
“是呢，也許是因為和我的碎片融合的關係，雖然外貌沒有變化，能力還是在增強的。”力斯亞向後面兩人攤開雙手。雖然伊魯說能夠面不改色地背起這麼大的背包是依仗他的存在，但實際上，是伊魯自己的身體能力讓他對這種程度的重量沒什麼感想。不過……
力斯亞默默瞥去路旁那塊巨大的石頭。伊魯的身體強度明顯超出同齡人太多，而這一點在薩頓身上毫無體現。雖然會存在個體差異，這種差距實在是有些……
畢竟才兩個人，也許只是樣品太少而已。
力斯亞悠哉地躺在伊魯的肩上，他的模樣讓薩頓不禁和伊魯隔開一人遠的距離。儘管知道他沒有實體，既然確實看到了，薩頓還是會想要避開。而力斯亞毫不在意地叼着他隨手依着旁邊草木幻化出的草枝，一邊冷眼看着一望無際波瀾不驚的天空。
三年來，不曾聽說普尼陸哪裡有什麼巨大的災難，也沒感到世界的異變，是翡絲麗雅的元老院發現魔力渡引的隱患制止了魔法師們的鬥爭嗎，還是那次爭鬥讓害他落到這邊世界的三個傢伙都化為充盈在翡絲麗雅的魔力因子了呢？
力斯亞索然吐開嘴裡的草枝，不過那草枝並沒有掉到地上，而是化作虛無溶於他身體外層看不見的屏障里。普尼陸既然被稱為世界，自然是很大的，在又大又落後的地方尋找碎片實在是太艱難了，力斯亞強烈地懷念起翡絲麗雅里他曾經嫌棄過的魔獸車和傳送陣，要是這個世界能使用魔法就好了，一點點都好，他就能畫出“地指書”，更清晰地探查出碎片散落的位置。
“快到時間了吧。”正想着，伊魯說道。站在這地帶最高的山頂上，伊魯往下望去，“這景色可真是好呢，您說是嗎，力斯亞大人。那片樹林看起來很蓬鬆柔軟，跳下去落在上面的話會不會很舒適呢？”
“蓬鬆柔軟什麼的旁邊不就有嗎。”力斯亞懶洋洋地說著，惹得薩頓紅了臉。
“力斯亞大人，還請您不要帶壞了伊魯。”
“噫，這種變態大叔，我要是看到他一定要把他往死里打上一頓。”米歇爾大概也猜到是怎麼回事，滿臉嫌棄，抱着薩頓胳膊的手又緊了些，“那接下來就是等着天黑了嗎？”
“是的，”伊魯放下背包，拿出水和食物分給薩頓和米歇爾，“依照力斯亞大人的說法，傍晚落日未盡月星初透時是翡絲麗雅和普尼陸之間的屏障最稀薄的時候，也就是滲透在普尼陸的魔力因子最活躍的時候。而每月末的這時候是月更時，是在翡絲麗雅魔力最旺盛、也最容易追蹤普尼陸魔力痕迹的時候。即便很稀薄，在這樣的傍晚，有追蹤之眼的艾莉大人，就一定能找到下一個碎片的蹤跡。”
每月一次的追蹤——這便是他們而今唯一能依賴的探尋之法。最開始實在是很艱難，伊魯只是個不經世事未曾出行的少年，又還不能掌握艾莉的力量，光是平安順利地成為旅行者就已經令人感到驚異，更不要說取得可觀的成果。因此他用了兩年才找到薩頓的位置，而這已經足夠使人欣慰。與薩頓相遇后的一年來，伊魯雖然漸漸熟絡了力斯亞教予的探測方法，但是碎片距離太遙遠，魔力稀薄到難以感知，他們仍然很難準確地取得線索，在這種時候，就只能靠力斯亞的直覺了。
“啊，艾莉大人，您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吧，那伊魯我，要上了哦。”
伊魯說著，面向落日閉上了眼。他將雙手合十在身前，彷彿祈禱一般。落日的餘暉將天空染得鮮紅，隨後漸漸昏暗，他的右眼似乎渡上了落日的光芒，而那光芒正漸漸變得強烈。在晝夜完成交接的時刻，他仰起頭，從緊閉的右眼有一道耀眼的光線射出，刺向已然布滿深沉顏色的天空。
這場景薩頓他們已見過不止一次，卻仍會覺得神奇。依照之前的情況，那道光線就像在向天空尋求答案，片刻后在天空的角落，某一顆星星會閃耀光芒作為回應，為他們指引方向。但是這次，好像有點不太一樣。
那道光線刺入天空，卻沒有等來回應，就在薩頓和米歇爾疑惑之際，伊魯突然睜開了雙眼，他金色的瞳失去光色變得空洞，金色的光芒浮起聚為絲線，在空中迅速地描繪某種圖紋，在兩隻眼前的圖案都描繪完成時，隨着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兩個圖案迅速旋轉放大融為一體，升起在伊魯上方。
神秘的金色紋理遊走着，不時發出奇妙的聲響，不只是薩頓和米歇爾，連力斯亞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
“薩頓！快！把這張圖記下來！”
力斯亞突然大喊道，薩頓嚇了一跳，慌忙從背包里翻出筆和紙，用止不住顫抖的手匆匆記錄下那金色紋理描繪的圖案。
“啊……”
細微的呻吟從伊魯口中發出，那圖案破碎，金色收回他瞳中，伊魯閉上眼，身體失去力氣癱落，薩頓當即丟下紙筆，慌忙地衝上去將他抱在懷中。
“……啊——啊！”
伊魯捂住眼睛，痛苦地喊叫着，看不出一絲平日的淡薄，讓薩頓手足無措。
“這，伊魯……力斯亞大人，這是怎麼回事？伊魯，伊魯？”
米歇爾也慌了神，手忙腳亂地從腰間取出手帕，用水沾濕了敷在伊魯眼睛上。
“喂！力斯亞，這是怎麼回事啊，這種事情……這種事情可從來沒有發生過啊！”
伊魯因為疼痛而蜷縮了身體不住戰慄，連帶薩頓和米歇爾的手都慌張地顫抖起來。
“薩頓，把圖給我！”
力斯亞也變得有些嚴肅，薩頓忙叫米歇爾把方才掉在地上的紙拿到伊魯身邊。
“力斯亞大人，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伊魯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力斯亞沒有回答，凝眉審視被記錄在紙上的方才伊魯眼前出現的圖案。
“這是地指書，雖然不完全。”力斯亞下定論道，“不可思議……伊魯竟然，畫出了地指書。”
“地指書？”
“不要管那些東西了，小伊魯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啊，要怎麼辦才好啊！”
力斯亞看向天上，落日的餘暉已經被夜幕吞沒，隱隱似乎有星一閃而過。
“薩頓，跟着我做。”
力斯亞說道，一邊將手放在伊魯眼前。
“是。”
“月之神謝莉卡，星之使徒阿麗亞，以力斯亞·拉弗林薩多之名，翡絲麗雅的眾神啊，請斬斷眼之艾莉的侍奉——”
薩頓依照力斯亞的模樣，閉上眼複述着他的話語。
“繼續，不要停，你是聆聽之耳，附屬於低語者，訴說吧，祈求吧，你的話語會通過米爾，傳達到翡絲麗雅的。”
儘管因為擔憂和緊張而唇也在打顫，薩頓仍在虔誠地不停複述，而力斯亞將手放在薩頓的手上，力斯亞的手、薩頓的手與伊魯的眼化於一線，從天空落下一絲光芒，穿過他們的手，落於伊魯的眼上，而那金色的絲線被斬斷一般，在清脆聲響后散作微小的光星，消散不見。伊魯終於平靜下來，陷入沉睡。
“唉……真是嚇死我了，力斯亞，大人……”
薩頓鬆了口氣，卻看見力斯亞前所未有地陷入沉思。
“力斯亞大人？”
“把這張圖收好，今晚就這樣吧。休息一下，明天就要趕路了。”
力斯亞沒什麼心情的樣子，說了幾句就不見了。
薩頓也不知道力斯亞去了哪裡，不過確實每個晚上歇息的時候力斯亞就會不見。伊魯說是不再維持身形以保存魔力，大概就是那樣吧。伊魯看起來也沒什麼事了，薩頓安頓好伊魯，和米歇爾守在一旁休息。
不知為何，在這個夜晚，薩頓睡夢中感到不安，好像一直有誰在說些什麼，在耳邊綿綿細語。
·
“薩頓大人，薩頓大人！”
少年的呼喚聲中，薩頓睜開眼睛，陽光有些刺眼，隨後透入眼中的是金色的璀璨眼瞳。
“伊魯，你沒事吧——眼睛。”
伊魯眨着金色的雙眼，若無其事地向薩頓微笑。
“是的，薩頓大人，多虧了您的話語傳達到翡絲麗雅的神靈了呢。您說是吧，力斯亞大人，是這樣的吧。”
“哼。”力斯亞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弔兒郎當地翹着腿躺在半空中圍着伊魯轉圈，“昨晚的魔力因子濃度比較強呢，伊魯你雖然會使用艾莉的眼，但是不會控制力量才會被抓住。不過也好，雖然可能用不上，本力斯亞·拉弗林薩多大人要親自教你們翡絲麗雅的力量和知識。”
“誒？”
“薩頓哥，怎麼了？”米歇爾莫名其妙地看着薩頓和伊魯，不滿被排斥在對話之外地嘟着嘴。
“米歇爾，地指書。”薩頓突然向她問道。
“哦！等一下。”米歇爾鬆開薩頓，在包里翻找起來，“給。”
但是那張紙越過薩頓的手浮在空中，像被人拿着一樣出現皺褶。也只有這種時候米歇爾才能感覺到確實是有個叫力斯亞的東西在那裡。
“就沒有什麼辦法讓我也能看到那個力斯亞嗎。”米歇爾不開心地嘟囔。魔力是珍貴的，而且使用力量會對伊魯造成負擔，因此除了最初那一次，米歇爾再沒有通過艾莉見到力斯亞。
薩頓無奈地抓抓腦袋，而力斯亞手中的紙也不過片刻就隨着他的身體變得透明。“但是，力斯亞大人就像是和我們在不同的世界裡。”
雖說是“拿着”，也是隔着屏障的，而且如果久了就會透過屏障與力斯亞同化。
伊魯從力斯亞手中接過同化半途的紙張，米歇爾的眼中，紙張消失的地方逐漸“生長”，直到還原。
“這個地指書，到底是什麼？”
米歇爾說著好奇地湊上去看。因為伊魯是舉給力斯亞看的姿勢，薩頓看着和力斯亞快要臉貼臉的米歇爾，表情有些僵硬。
“地指書嘛，就是用來指引方向的。”力斯亞解釋道，而他的話語經由薩頓轉述給米歇爾，“不管怎麼說，這次可是得到了好東西，之後找東西方便多了。來伊魯，我教你怎麼用。”
“是，力斯亞大人。”
伊魯遵從力斯亞的指示，將地指書鋪在地上，注視着那複雜圖案中心微微相錯的重疊的兩個三角，右眼再次浮現橘色的光芒。
“地之神主拉吉卡，星之使徒阿麗亞，以力斯亞·拉弗林薩多之名，翡絲麗雅的眾神啊，請指引失落碎片的蹤跡。”
伊魯眼前的光芒化為光線繪出圖案，而地指書上的圖案與之相呼應一般泛出光芒。中心重疊的兩個三角圖紋浮起，分離開來迅速旋轉着，疊為六芒星的形狀相合落回紙上，數條細微的光絲向各個方向散開，而其中一條閃過光芒后，落在紙上，化作彷彿筆觸的線條，清晰地指向西南方向。
“看起來有結果了呢，力斯亞大人。”伊魯收回視線說道。
終於有了清晰的收穫，這個少年應該是開心的吧，力斯亞應該也是。但是薩頓抬頭看去的時候，力斯亞的臉上，那的確是該被稱為“沉重”的表情。
“看起來終於要有新面孔了啊。”
力斯亞的臉上轉眼又是那種輕浮隨意，但剛才的應該不是錯覺吧。薩頓愣了愣，忽然想起夜晚的夢境。
低語還在耳邊縈繞，但他還無法聽清。
但願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