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31607—少女手記

警告,該手記為國家一級機密文件,禁止任何人在無國王授權的情況下查閱。

原本已封存,下為抄本。

x月x日

明天就要出發去執行我通過考試正式成為國家異獸騎士三個月後的第一項獨立任務了,我決定把這段寶貴的經歷從頭到尾以日記的形式寫下來以作紀念。

三天前我拿到了國王陛下的手令,手令中命令我去邊疆城市那迦洛斯調查那裡的情況,聽說那裡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座空城。

這麼重要的任務為什麼交給了一個正式入行才三個月的騎士?

關於這點我問過轉交手令的男爵,他對我的派遣理由支支吾吾的,只說陛下對身為少女卻大有潛力的我非常讚賞——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有經驗的騎士大多打死都不願意去那迦洛斯,國王陛下無奈之下才派的我。

開軍營前的雜貨店的大姐對我說:

“我勸你也放棄,那兒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這是雜貨店大姐得知我此行的目的地后說的話,她十幾年前在那迦洛斯做過一個月生意。

據她所說,那迦洛斯是個典型的小城鎮,看起來平淡無奇,但處處都透露着怪異:像街坊領居都是性格孤僻的怪人啦,夜晚的街道總會發出奇怪的叫聲啦,居民都是笑臉迎人、背地裡盡整些骯髒手段的排他主義者啦等等。她去找巡警幫忙,巡警也是敷衍了事、無所作為。再加上她每天晚上都會感覺到有東西在盯着她,那感覺就像是魔物。於是在賣完存貨后,大姐立刻就離開了。

當我問她“沒有去請牧師幫忙驅魔嗎?”的時候,大姐擺出了一副極其厭惡的表情,說教會的那群豬——啊,慈悲的主啊,請原諒她與我的罪行——才不會管平民的死活,被派過來的牧師全都沒有待滿一個月就跑掉了,就算有極個別的牧師留下來,也變得和那邊的居民沒什麼兩樣了。

這是她的原話,雖然我還想繼續打聽點什麼,但那迦洛斯似乎讓大姐很不愉快,她把我要的物品粗糙地打包一下、塞進我手裡就示意我快走。臨走前她還建議我不要去,說那個地方適合被遺忘、不適合被發現。

差不多的話我在友邦商隊領頭商人那裡也聽到了。(他是第一個發現那迦洛斯人去樓空的,所以我在出發前先找他詢問了一下那迦洛斯的情況)

他是受福特爾商行的委託順路去的(離那迦洛斯最近的城市、但也隔着約四庫瑪的距離)。在那迦洛斯出事前,那迦洛斯的市長每過半個月就會帶着一些居民去商行採購物品,除此之外兩地再無商業往來。

這裡抄上我和他對話的一些內容(我用留聲石做了錄音)。

“那個市長在約定的日子沒露面,又過半個月也沒見着,商行覺得奇怪但他們因為害怕不敢直接去那迦洛斯,就找在全國巡迴做買賣路過的我們幫着看一下。”

“本着碰運氣做生意想法的我們騎了一天馬才到那裡,那迦洛斯的城門居然大開着,我們大聲喊叫守衛過來給我們登記卻沒有回應,從城門向里看也沒有任何人活動……有個夥計大着膽子走進城門往裡面看了看,目之所見是很正常的城鎮景色,但別說人了連一個活物都沒。當時是白天,本該熱鬧的那座城詭異的寂靜讓我們所有人莫名心慌,我們不敢久留,全隊快馬加鞭回到了福特爾並把我們看到的一五一十告訴了福特爾商行和主管周邊地區的主教大人,再然後我們就被請到了首都。”

在結束詢問后,我查看了來自福特爾的報告,據報告稱:在收到商隊的彙報后,福特爾的市長迅速組織巡警和騎士團前往那迦洛斯調查,證實了商隊的說法。

不過令人在意的是,那那迦洛斯出事前常住人口約為2000,這麼多人突然失蹤是大事,但不知為何所有去過那迦洛斯的人都不願意對此事進行更深一步的調查,就連確認那迦洛斯已成空城的福特爾巡警和騎士團也只是在證實城中沒有任何屠殺痕迹后、便匆匆關上城門趕回福特爾。

這事實在太過奇怪,從發生的事情到處理方式都很奇怪,難怪連國王陛下都驚動了。

在仔細地看完福特爾的報告后,我又想起了商人的話(我在詢問的時候有拿報告的內容核對過他的回答)。

“不過我倒是挺理解巡警大人們的,”商人撓着頭,“身為外人我感覺那地方說不出的詭異……不是因為挨着雪山,我們之前也去過不少山區城市但那迦洛斯和它們完全不一樣。如何形容呢……”

他望了一會兒窗外的天空。

“可能不太恰當,別的城市就像壁爐里歡快燃燒的爐火,你很樂意靠近;而那迦洛斯就像是柴堆燃盡后的灰,你只想趕緊把它剷出來忘掉,我對那裡就是這感覺。”

趕緊忘掉嗎……

我倒要看看那個地方究竟是怎麼回事。

該睡了,明早與破曉一起出發,不過到那迦洛斯的路很遠,在那之前我們得先去福特爾。

x月x日

沒想到飛了兩天後最費勁的事居然是在福特爾市政廳辦暫住手續,東跑西跑的,累死我了。

唉!異獸騎士本就稀少,帶着獅鷲的異獸騎士更是稀少。被獅鷲吸引過來圍觀的福特爾居民簡直就和破曉身上的虱子一樣多!以至於我不得不把騎士章亮出來驅離他們才能前進。雖然我能理解普通人對獅鷲的嚮往,但還是希望他們能理解一下被一群人圍在中心、用火熱的視線盯着看的少女的心情啊!

哦對了,破曉是我家獅鷲的名字,是個可愛的男孩子。

市長大人為我在福特爾城外靠近城門的地方找了間平房住下,房間雖然沒有首都的條件,但也稱得上舒適,最重要的是這間房的門很寬大,可以讓破曉晚上進來入睡而不用吹寒風。

安頓好破曉后已是黃昏,因此我先去了福特爾市中心的聖蓋爾大教堂,那裡正在舉行主日彌撒。不過令我非常意外的是來參加彌撒的人竟然擠滿了禮堂,而且彌撒一般是牧師主持(哪怕在首都也是一樣),這裡卻是主教大人親自進行。

在彌撒結束后,我和主教大人進行了交談,這段話我也錄下來了。

“孩子,我知道你為何而來。不過我們很少接觸那迦洛斯的人,對那裡的了解沒比首都多很多。”

(這句話是對的,我在來之前查過資料,在那迦洛斯常駐的只有兩個牧師,大概每三個月來聖蓋爾大教堂述一次職。除此以外就只有那迦洛斯的市長每年初到福特爾市政廳遞交一次那迦洛斯的賬本並帶幾隻羊做稅金和那每半月一次的商行採購,這就是那個小城的人們僅有的對外交流。)

“這是陛下的手令,聽說那迦洛斯一帶一直有異端思想流傳,王都懷疑這和那裡的失蹤案有關,希望您配合調查。”(那迦洛斯原屬的鄰國信奉異教,我本想用這個來逼迫主教大人說出真相,不過還是失敗了。)

“我們早就對上面解釋過這不是神職人員的問題……你來這裡前應該了解了那裡的歷史,那迦洛斯本身就很邪門。”(主教大人說這話前重重地嘆了口氣,看起來十分地無奈。)

(關於那個小城的歷史,我和大眾知道的差不多:五十年前鄰國遭遇經濟危機時向我國出售了部分領土,那迦洛斯的歸屬權被作為交易品之一賣給了我國。國家認為買到一塊天險之地鞏固邊防是大好事,合併之初還派過首都使團去那迦洛斯慰問,但不知是因為地勢太過偏遠還是因為土地太貧瘠,後面國家對那裡幾乎再無關心,那迦洛斯似乎成為了被遺棄的城市。被原國家抵債賣掉又因為榨不出油水不被新國家重視——單看這點那迦洛斯仇視國家十分正常,人突然消失恐怕是偷偷溜到了別的地方,我目前是這麼認為的。)

“就算再邪門主的威光也照進了雪山,失蹤案發生前,那迦洛斯的牧師述職時有沒有什麼異常?”

“沒有……他們一直為主盡着責任。”

“兢兢業業傳教的意思嗎?”(我當時是這麼理解的,畢竟看資料兩個和居民一同失蹤的牧師都是先後從別的城市派駐那迦洛斯,履歷也很普通。)

“他們儘力了。”

“儘力?”(我直到現在也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對他們來說待在那裡平靜地活着就是儘力……其實對世人來說都是如此,萬事變化無常,能穩定地活着就很不容易。”

不過這次拜訪並非沒有收穫,就在我準備告辭離開時,主教大人像是下了決心般叫住我,說是要給我看一樣東西。說完,他就從聖壇底下慢慢拿出一個外表刻有驅魔咒語的大木盒,並小心地打開上面的鎖扣。

盒中是一隻很普通的小型石湯鍋,外表灰色,鍋內經過香草和聖香木的焚燒已經被燒得焦黑,香草氣味十分濃郁……但我感覺還能從鍋里聞見些許令人厭惡的臭味。

“那迦洛斯人去商行採購時偶爾會賣些藥草……三十多年前城裡有個藥劑師出於嘗試心理買了些,但那東西熬出來的湯顏色晦暗還散發著惡臭,最後那個人沒敢品嘗,把整鍋湯都倒了之後把這個熬過藥草的鍋送來教堂驅魔。”(主教大人的原話如此。)

主教大人說,這是前任主教選擇的凈化方式(這是一種神聖的封印術,讓時間來將邪惡驅散),他認為前任主教是為了告誡我們不要去深究那迦洛斯的事情才採用的這個方法。

“不要深究,不要接近那迦洛斯,把那裡徹底遺忘在過去。”

這是主教大人合上木盒、鎖好並放回原處后說的話。

當我問他是不是對那迦洛斯很了解的時候,主教大人又說了句奇怪的話。

“恰恰相反,我一直在避免了解那裡……很多事不知道為好,知道了也不要去確認,不要深究……孩子,我只能說這麼多了。”

不要深究?

就是因為這種從上到下敷衍了事、得過且過的心理那迦洛斯問題才會一直沒解決,最後拖成現在的結果!

原本計劃先在福特爾待幾天問問他們這兒關於那迦洛斯所知的情報,但我改主意了,明天修整一天,後天就去實地考察,不把實際的證據擺在證人面前他們是不會開口!

不過說起來也很煩,從教堂回來后,不管我放了多少花瓣、洗了個多少次熱水澡,那種奇怪的臭味依然在我鼻子里揮之不去。真是難受死了!

x月x日

今天我去了趟那迦洛斯,因為獅鷲飛行速度遠快於普通馬匹,所以我只花了兩個小時就飛到目的地。

在飛往那迦洛斯途中,我坐在破曉背上從高空向那裡望去:高大連綿的雪山環繞着山中隱約露頭的那迦洛斯城牆,就像將這座小城掩入懷中隱藏起來,而山上經年未化的白雪遠看就像和城牆頂端重合在一起,彷彿給這座小城蓋上厚重的蒙棺布。

“這裡只適合被遺忘,不適合被發現。”

不知為何,在我看到這樣的景色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雜貨店大姐的這句話,還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絲恐懼。但我身負重任,無論是出於自身的好奇還是出於上面的期待,身為異獸騎士的我都會繼續前進。

與我的想象差不多,那迦洛斯是一個典型的小城鎮,但我注意到這裡的城牆比我過去到過的城鎮的城牆都要高,差不多高個三到四米。高大的城門上貼着福特爾治安官寫的白色封條,讓整座城顯得密不透風,更像是一口厚重的石棺材。

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看到那迦洛斯這副景象時腦中出現的都是關於死亡的想象,或許是因為這城市太過遠離世間?

聯繫歷史的話長期作為邊境城市的那迦洛斯把城牆修成這樣很正常,沒什麼可奇怪的,嗯。

在我和破曉進城后,那迦洛斯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城鎮。

除了“普通”,我想不出別的詞語來表達我對這裡的第一印象:路兩邊都是十分常見的灰色磚制平房,從城門處往裡看最顯眼的除了根據情報位於城中央的有着藍色穹頂的小教堂以外,就只有更遠處那座二層高的小樓,而且兩座建築都很明顯年久失修,白色牆皮已經剝落到在遠處都肉眼可見的地步。

從上次這裡進人已經隔了很久,但土路上依然能隱約見到開始福特爾守軍進來調查時在地上留下的雜亂腳印,令我意外的是這裡的地面並沒有像很多城市一樣污水橫流,除了土和腳印就沒有別的東西,相對而言十分乾淨。正如商隊說的那樣,城裡儘管滿是塵土但仍保持着整齊,除了完全沒有人類活動外幾乎與普通城鎮無異,彷彿時間在這裡停滯一般。

說來奇怪,在進城之後,破曉不知道為什麼一直低聲嘶吼着,似乎在戒備某種東西——儘管這裡沒有任何生物。

是的,那迦洛斯里沒有任何生物,在進入城鎮后我沒有發現一隻無拘無束的飛鳥或是一隻令人厭惡的老鼠蟑螂,甚至連生命力旺盛的雜草都沒有。

是因為這裡地處高原嗎?

可主教大人提到他們賣過藥草,雖然藥草質量很糟,起碼說明這裡也能長植物。

那為什麼現在這裡不見活物,如同真正的死城?

我細緻搜查了城門附近的幾間民居:房中物件都擺在正常家庭中會擺的位置,房子後院也建有牛棚羊圈,飼料槽里甚至有沒吃靜已經腐爛的秸稈,就民居而言很正常,正常過了頭。

疑問隨着我對這裡搜查的進行越發加重:這裡的生活很明顯是突然中斷的,除了商隊剛來時發現的城門未關,城內所有民居的門也都沒上鎖,屋內有纏着線的紡錘,床上還放有織了一半的毛衣,柜子里還有幾個早已不再新鮮的雞蛋,最有說服力的是:儘管有多有少,民居里無一例外儲備着糧食,逃走的話不會連自己生存的保障都不帶上。

難道他們真的是一下子人間蒸發的?

我在搜查一間看擺設前主人稍微富裕些的民居時有了新發現:這家人的房裡居然掛着一張聖像,主慈愛地看着畫像外的一切,讓搜查半天終於看到除十字架外的教內物件的我感到些許安慰。

但同時我明白了那迦洛斯第二個奇怪的地方:大多數民居里和教會相關的只有一個小型的十字架,別的諸如經書聖像通通沒有。

一個處於國家管轄下、有教會進駐的城市,整座城裡最能顯示出虔誠的地方居然是鎮中央那個破舊的教堂,這未免太不正常了。

從掛有聖像的民居出來,我看天色不早,便將今天最後的目的地定在市中心的小教堂。

雖然那迦洛斯很小,到市中心也只用半小時,但破曉卻走得很慢,隨着我們越發接近小教堂,破曉的低吼越發頻繁,到教堂門前的小型廣場時吼叫聲大了許多,但我環顧四周,周圍仍是空無一人。

獅鷲的感知能力比人類更強,更何況從我成為它專屬馴獸員時破曉的性子就很謹慎,相比它暴躁的同類而言更穩重,也更適合與人類一同作戰。但周邊確實是空無一人。

於是我簡單安撫了下破曉讓它安下心來,隨後打量了下這間教堂:從藍色穹頂和很多小教堂不具備的琉璃窗可以看出當年教會為了修這座教堂也是花了很大力氣,但由於疏於維護的關係,現在這裡已經和廢屋沒什麼兩樣了,兩相對比未免讓人感嘆時過境遷。

說起來比較丟人,我剛進教堂的門就被教堂門口的風鈴嚇了一跳,連劍都拔出來了。

在我國很多店家都會在門上掛一串風鈴以提醒店主有人來訪,但在教會裡掛風鈴倒還是第一次見。不過這種熟悉的風鈴聲還是給我帶來了一絲慰藉,儘管它出現的位置很奇怪。

等風鈴重新靜止后我仔細觀察了教堂內部:夕陽照進彩色琉璃窗在白牆上映出斑駁的色彩,蒙了厚厚塵土的座椅擺得十分整齊,教堂中央的聖壇上擺着一座小型十字架,後方的三面牆上分別掛着主和兩名聖徒的聖像——考慮到這是小教堂這樣的布置已經很不錯。

這座教堂的塵土和之前民居里的塵土差不多厚,兩名牧師過去肯定有認真打掃這裡,但我現在已經無從考證這裡是否回應了他們的信仰。從風鈴的磨損來看,教堂上門的人可能不多。

細究下來那迦洛斯奇怪的地方太多,就算以普通人視角來看這座城也有種說不上的詭異,而且這種奇怪的感覺在回到福特爾寫下今天的日記時越發嚴重,我覺得今天得喝點蘭花茶才能睡着。明明是個看起來很正常的小城市……

希望明天拜訪的人會解開我的疑惑。

x月x日

今天我去商行會客室拜訪了福特爾商行行長,他是福特爾本地人,在商行工作已有三十一年並在三年前被選為行長,從他入行起他就被帶着接待過來買東西的那迦洛斯商團直到失蹤案發生,去那迦洛斯偵查的商隊也是他派出的。

那迦洛斯地方十分閉塞,在流動工作盛行的如今那裡的人居然沒有一個離開故鄉去外地打工,當下要獲得關於那迦洛斯的人證只有找他們唯一可能有接觸的福特爾人詢問,但我暫住至今問到的大多數福特爾人對鄰城基本推說自己不知情,找個願意配合調查的人實在不容易。

在例行公事般的寒暄后,談話很快進入了正題。這裡抄上談話內容。

“我希望能了解您這邊關於那迦洛斯所知道的一切。”(對行長我覺得可以直接問,既然他還會派人去調查那迦洛斯,那他自然也不會像福特爾大多數人那樣諱莫如深。)

“那迦洛斯啊……想從什麼時候聽起?”(行長表情有些複雜,但沒有拒絕的意思,與我預期差不多。)

“全部,您能想到什麼都可以說。”

“我和那迦洛斯打交道的日子得從我剛記事的時候說起……鄰國使團來到當時還是邊境的福特爾進行土地抵債的談判,我的爺爺因為能力出眾被選為接待團一員。”

“對這次談判我從爺爺和家裡人的聊天中聽來點:原本咱們國家沒想到鄰國會將地勢險要的那迦洛斯出售,是對方主動提出來的,而且開的價格低到在那時都不算大錢,就像是急於把那個城市脫手一般。”

“有這回事?!”(對這次交易王都這邊的歷史教材只提到幾句話,這種內情我是第一次聽說。)

“鄰國代表團給出的理由是兩國已經建立友好關係沒必要紛爭,而且在別的城市賣給我們后那迦洛斯就成了孤城留着也沒有用。”

(聽着還算合理,但聯繫到眾人對那迦洛斯諱莫如深的樣子,再想想鄰國現在也不算寬裕的經濟狀況,我懷疑鄰國當年是故意借經濟危機把那迦洛斯這個包袱甩給我國,為這個目的不惜把周圍的城市也打包賣出去。)

“那迦洛斯被併入咱們國家后按照就近原則划給了直線距離最近的福特爾管理,事情定下來後有很多人去市政廳抗議,要求按照原樣讓那迦洛斯自治。”

“也是,自己突然成了別國人想必那迦洛斯難接受。”

“不,那迦洛斯對外界變化毫無反應,當時抗議的都是福特爾本地的中老年人。”

“是因為那迦洛斯的異端信仰根深蒂固福特爾看不慣嗎?”(聽了這句話的時候,行長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後又重重地嘆口氣。)

“如果只是這樣就好了。”

“有比異端還可怕的事?!”

“後面我會提的……這之前我得再講講我和他們打交道的歷史,這樣你就理解為什麼這裡的人們都在刻意避開那迦洛斯。”

“福特爾的抗議只持續幾個月就被王都的狠話壓下去了,隨後教會迅速進駐幾個新城市並在當地興修興建教堂,準備向原屬異教的人們傳播信仰。本來鄰國宗教和咱們同屬一宗改信也容易,何況咱們對異教徒的態度相對柔和,但沒多久那迦洛斯教堂的建設就出了問題……與待遇無關,工人們集體跑回福特爾抗議,原因是他們堅稱那迦洛斯鬧鬼並表示自己不願意在當地過夜,教會沒辦法就在福特爾給他們安排了住處,我就是從住進我家客房的工人那裡開始了解的那迦洛斯。”

“他們都說了什麼?”(工人近距離接觸過那裡,肯定知道些內情。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基本都是對那迦洛斯的抱怨:當地人性格沉悶臉色難看啊,借住的居民家裡什麼都不能亂碰啊、沒有酒館卻每晚都有奇怪的吵鬧聲和瘮人的哨聲啊……兒時的我感覺那就是那迦洛斯人正常的排外反應沒太在意,恐怕教會也是這樣想的,直到好幾個工人跑路不幹后他們才每天派牧師隨場禱告好讓工人們安心幹活。”

“您家人對這些事有什麼看法嗎?”

“那時我問過,他們的答覆是:‘小孩子問東問西的做什麼?!’實在被我問得沒辦法了才搪塞我說那地方太邪門,提一下都會給自己帶來厄運所以要少提。”

(這裡已經對那迦洛斯避諱竟然到了如此程度,看來不只是“規避異教徒”這麼簡單。)

“教堂完工後工人們都回自己城市了,隨後就是著名的王都巡視……令人意外的是,在王都使團巡視完畢離開后一個月,那迦洛斯的市長出現在了福特爾商行並表達了次月起每半月會來採購一次物品的意願。有生意可做自然是好事,商行的人就這樣答應了他們,從那以後直到失蹤案發生他們每月13號和28號都會出現在商行購買物品,後來他們市長甚至主動找到了福特爾市政廳並開始通過他們每年向國家按時交稅,雖然作為稅款的那幾隻山羊品質一般,不過至少也實現了這個新城市與國家關係的破冰,當時這事還被國家報社大吹特吹過。”

“不過此後兩地關係再無進展,福特爾大多數人對那迦洛斯還是保持警惕態度,很少對他人提及那裡。雖然那迦洛斯人只會半月來一次福特爾,但即使在最開明的商行也沒有人會主動找他們推銷東西。幾年後我進了商行工作,因為資歷最淺理所當然被踢去接待那迦洛斯團直到他們失蹤。”

“您對他們感覺如何?”

“作為普通人的話我覺得他們很陰沉,他們從領頭的市長到跟隨的中年居民、甚至連他們帶來見世面的孩子都是面色發灰,估計是因為常年生活清苦導致的營養不良。而且我跟他們打交道這麼多年沒見那迦洛斯人笑過一次;他們也完全不與這裡交際,每次交易結束后我出於好心邀請他們在福特爾吃飯過夜他們也沒答應過,總是在太陽落山前就匆匆上路回那迦洛斯。但作為生意夥伴我對他們印象還不錯:那迦洛斯人沉悶但是不惹事,沒與任何人鬧過矛盾,而且他們在生意場上的信譽出奇地好,每次買東西都是用現錢結賬,從不拖欠。”

“就算沒有交際,您在來購物的那迦洛斯人里有相對熟些的人嗎?”(據我調查,他們每年會來福特爾二十多次,如果有長期跟隨的人話怎麼著也能混個面熟。)

“那迦洛斯來購物的人很少有會來第二次的,至於我主要打交道的市長,光我接觸他們這三十多年就換了六任,我每次問他們為何換人新市長都會給我展示張牧師證明顯示前任市長因病歸天。”(歸天是對死亡的婉轉說法,考慮到那迦洛斯的貧瘠度,他們人壽命短似乎也可以理解。)

“那……他們會在這裡做買賣嗎?”

“我剛進來那陣兒看他們賣過玩具和藥草,但一來那些玩具和藥草都長得稀奇古怪二來這裡幾乎沒人敢買那迦洛斯的東西,他們後來就只帶錢和袋子來了。”

“他們在這裡會買什麼東西?”

“主要是他們自己不產的必需品,蠟燭燈油之類的。”

“聖像他們買過嗎?”(我非常在意這件事。)

“嗯……印象里非常少。他們每年也就會買日曆,聖像我還真不清楚。”提起這個,行長突然皺起了眉,“但他們的幾任市長有時會和一些別國來的小商販搭話,然後在後面交易日的時候商販會帶着幾隻沉重的大箱子出現在商行,那迦洛斯市長買那些箱子時都是一袋子一袋子地給錢。”

(按照之前在王都查閱的資料,四百年的時間裡都在過着自給自足生活的那迦洛斯出手應該不會太闊綽,他們肯定是有別的資金來源,但以那裡的古怪名聲和地勢我很難想象他們有什麼地方可以賺外快。)

“箱子里的東西您知道是什麼嗎?”(其實我問行長這個問題時完全沒抱希望。)

“不清楚……但我可以大致猜到裡面是什麼,您介意我抽煙嗎?”

(行長是搖着頭說出這句話的,他掛着和那天給我看木盒的主教大人一樣堅定卻又略顯迷茫的複雜表情。在我搖頭表示不介意后,他從口袋裡拿出煙斗,點上之後狠吸了一口,煙味和茶香讓會客廳的氣味也變得複雜起來。)

(抽了一會兒煙後行長才繼續說道。)

“有次一隻綁得很密實、被漆成黑色的松木箱子被寄來了商行,隨付的信上說這是那迦洛斯急要的物品且支付過定金,但發貨人臨時有事沒法來福特爾,請商行代為轉交。那時周邊城市正在鬧賊,我覺得既然是急要的東西肯定很珍貴,就先把它帶回家保存等交易日再帶回來。”

“那隻箱子很沉,我不得不把它搬到推車才能順利帶回家裡。到家后我把箱子搬下來時摔了一下,箱子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裡面倒是沒有傳來東西摔壞的聲音,但我當時一個是為了檢查裡面物品的情況,更主要的是出於好奇,我把箱子橫放后解開繩子,打開看了裡面的物品一眼。裡面塞得滿滿當當的都是古籍,而且……”(說到這裡行長又吸了一口煙。)

“應該有很多禁書。”

“禁書?!”

“我可以對聖蓋爾發誓我沒讀過裡面的一個字。箱子里那些書大多很古舊,有幾本書脊上還畫著可怖的圖案,我當時就對那些書產生了厭惡感,關上箱子把繩子重新綁好后再沒打開過。交易日那迦洛斯市長來取箱子時我也沒說什麼,雖然我對他們的態度表面上沒有變化,但我也開始和這裡的人一樣和他們保持距離。”

“您還記得書名嗎?”(只看到禁書書名並不在教會責罰範圍內,所以為了搜集證據,我這樣向行長問道。)

“大多是外文,我能從書脊上勉強認出來的只有一本很古舊的《詭秘錄》和一本教會明確查封的《亡靈啟世》。”

“我知道了,最後還有一件事想要問您。在失蹤案發生前的那個交易日,您看來購物的那迦洛斯人有什麼異常嗎?”

“和過去沒什麼兩樣,硬要說的話……他們領頭方市長那天好像心情不好,在商行里亂逛卻不買東西,我問他要什麼他也沒回答我,嘴裡還神神叨叨的,似乎是因為什麼東西煩躁不安,我沒聽清他說什麼,因為那迦洛斯歷來的古怪我也沒有追根究底,直到例行交易完畢后我送他們出城,這就是我們和那迦洛斯人的最後一面。”

雖然昨天的初步探查沒有什麼進展,但很幸運的是今天的我問對人了,調查有了很大的突破。其實哪怕只聽到那兩本禁書的名字就能明白很多事了。

《詭秘錄》並非是教會明確的禁書,實際上這本書歷史太久且幾經刪改,在教會人士眼裡現在的《詭秘錄》完全是哄小孩兒用的怪談不值得注意,那隻箱子里的很可能是被世間認為失傳已久邪惡無比的原始版本;而《亡靈啟世》則如他所說是絕對的禁書,而且不只是教會,王都也因為此書宣揚邪惡思想危害民眾而全力封殺。

那迦洛斯市長居然會出大價錢買這些和惡魔一樣的東西,看來他們背地裡做的事已經比異端還可恨了,福特爾還有大多數人對那迦洛斯避而遠之估計也是怕自己被他們邪惡思想腐蝕,確實比異教徒還可怕得多。

異常舉止是心裡有鬼的最好證明,大概能確定之後的調查方向了。

我必須要把失蹤案背後的真相挖出來,無論是為了異獸騎士的榮耀,還是為了國家的安全。

x月x日

再次進入那迦洛斯探索,這次我選擇了先讓破曉飛到上空俯視全城。

從高空看去那迦洛斯顯得更加渺小:整個城是由三面高大的城牆和後面的樹林雪山圍成的正方形,普通民居和農田大多集中於城門側,以城中間教堂為分界點,越靠近雪山的民居維護相對越好,整個那迦洛斯看上去最好但也略顯破敗的二層小樓則位於那迦洛斯盡頭,緊挨着一長片十分茂密的松樹林,再往後面是雪山,這個小城在這裡就到頭了。

說起來,作為城鎮那迦洛斯的布局也十分奇怪,建築分布得太過整齊,就像是有誰規定好的。

聯繫到這裡隱藏的邪惡信仰,我懷疑他們背地裡信奉的東西給他們分了三六九等——“等級森嚴”這一特徵在教會官方判定的邪教中十分常見。

隨後我讓破曉在那座二層小樓前降落,直覺告訴我這裡會有重要線索。

來這裡之前我去查了福特爾市政廳的紀錄:與他們接觸過的那迦洛斯市長共有八任,每一任市長都是那迦洛斯本地人且任期不超過七年就會因病去世——以一個小城來說無論是更換領導者的頻率還是領導者的死亡率都太高些,他們是怎麼推舉市長的?

帶着這樣的疑問,我推門進入小樓的內部。

令我意外的是這裡並非我想象中的住宅:一進門是一個擺有一張長木桌的大廳,桌上擺有“接待處”的牌子;接待處周圍幾間看裝潢和普通辦公室沒什麼兩樣,但我看過的所有地方無一例外都矇著厚厚的灰塵。

這裡應該是那迦洛斯的市政廳,對這個芝麻大的地方來說已經布置得很好。

我在一樓幾間辦公室里翻了翻裡面的文件,雖然大多是職員、巡警的簽到記錄和一些居民遞交的購買申請書。但我也找到了一個非常關鍵的線索,那就是這裡的每份文件上都留有本人的簽名。

這是個非常重要的線索。

通常情況下小城受教育程度不會太高,類似的小城一般只有幾個人認字,需要簽契約的時候平民大多在事先寫好名的位置划個十字就算認可。但我在這發現的文件上,無論是簽到紀錄還是購買申請書上都留有簽名,而且是字跡不同的簽名,有這個說明他們會接受一定的基礎教育。

不過這樣就更怪了:有教育的話為什麼那迦洛斯的人們還如此閉塞?

帶着疑問我上到二樓,這裡總共有兩個分別位於樓梯兩端的大房間,樓梯盡頭沒有開窗戶,而是一個石制小桌,上面放着一個裝有假花的花瓶,花上落的灰比周圍厚很多。

樓梯左邊那間是市長辦公室,布置十分簡樸,除了必要的辦公物品能稱得上裝飾的只有兩個大柜子,和大多數民居一樣除了一個十字架毫無宗教相關物品。

其中一個柜子裝的是那迦洛斯的公文,基本上是從那迦洛斯併入我國后對市內人員流動的記載,可以看出外來者很少且他們從進入到離開大多不超過一個月,在那迦洛斯定居的人包括教會提到的兩個牧師在內都寥寥無幾。

另一個柜子里滿滿當當的都是賬本,由於年份過久很多紙張都脆弱老化變成末了,能辨認出的時間最早的賬本看日期是一百年前。賬本里的記載十分雜亂但仍然能讀懂:他們對內交易基本上是以物換物,就連給巡警和職員們發工資都是用磨好的麵粉;對外交易大多是簡單的日用品,偶爾有外來者在那迦洛斯用錢幣購買物品的紀錄。我翻了很久才翻到五十年前那迦洛斯被我國接管后的賬單,除開多了教堂建設時期教會下發的經費及購買建築材料的費用、王都使團巡視期的接待用支出和每年固定繳納作為稅款的山羊,它和前面的賬沒什麼不同。

但只看記錄別說市長,整個那迦洛斯的收入都完全沒法支撐行長形容的闊綽交易……他們是怎麼賺到大錢的?

至於另一個房間……那個房間的門比這個市政廳里所有房間的門都看着厚重,而且漆成黑色,雖然沒有門鎖但推開也很花力氣,看得出來這個房間在市政廳里的地位很重要。

進入它那一刻我就驚呆了:之前我設想過那迦洛斯的禁書收藏會很多,但我完全沒想到他們為這堆東西特意建了個圖書室。

圖書室里除了門口滿滿當當地都是書架,為了擺書架整個圖書室除了過道毫無空隙,連一張椅子都沒有。

而書架上塞滿了書:如行長所說大多都是外文,且書脊上就繪着可怖的圖案。用本國文字的書也都是明確的禁書,曾被教會收繳后當眾銷毀的《死策》抄本、存世數量稀少的初版《阿爾薩哈德的預言》……之前提過的古本《詭秘錄》和《亡靈啟世》也擺在書架上。

這些書顯然都是被精心保管的,它們的情況比市長辦公室的賬本好太多。

除了古籍以外,最裡面有一個書架放着用不同語種文字交替寫的筆記,寫下它們的人應該是那迦洛斯的居民,我粗略翻了一下,裡面用的文字我大多都學過可以看懂,剩下沒學過的我也可以猜出大致意思。

把這些東西看一遍會離真相更近一步——這是我的猜想。

為了整理這些東西,我決定今天先在那迦洛斯過夜。

x月x日

隔了一天才寫下這篇日記,現在我身在福特爾,我提筆的時候是夜間,暫住的民居周圍十分安靜,只有破曉安心睡着發出的輕微呼嚕聲,這也讓我得以靜下心來把前天晚上的事情寫明。

在確定要在那迦洛斯過夜之後我打開市政廳的門讓破曉進接待廳睡,然後我把帶着的被褥也在接待廳鋪好,從圖書室把那些筆記抱下來慢慢看。因為那圖書室密不透風,包括市長辦公室在內的其它房間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戶,有兩扇採光窗的接待廳是整個市政廳最通透的地方。

在點上從一間辦公室找到的油燈后,我就開始讀這堆筆記:它們大多是那迦洛斯人研究閱讀那些禁書時寫的感想和註解,這些書本就是荒誕不經,他們認真注釋的工整字跡讓我不知道是該說他們滑稽愚昧還是偏執可笑。

但從他們的注釋里我倒是大致了解了在他們口中的那迦洛斯歷史:四百年前,十幾個賢者收到了神的指點,為了追尋眾生之源而來到那迦洛斯,尋得神賜的寶藏後為了擴大他們的信仰而建了這座城。賢者我可以肯定是指那些逃荒者,寶藏則讓我聯想到他們在福特爾進行的交易。至於神指的是哪位及眾生之源又是什麼注釋里沒有提,但我在其中一本筆記里找到句很奇怪的話:

萬物皆有一死,死如燈滅;然生靈如水皆有源,回歸起源方得永生。

作為主的信徒我完全無法理解這話的意思,但同書架別的筆記里也提到了很多類似字眼,還有不少段落在暗示筆者自己就是永生不死之人……聯想到那迦洛斯市長那堪比鄰國皇帝的任上死亡率,這兒平民的壽命也不會太長。

想到這點,寫下筆記的那些堅信自己長生不老的短壽者在我眼裡越發可憐。除此之外,我目前浪費時間讀它們的最大收穫就是這堆筆記可以作為那迦洛斯長期以來異端信仰的佐證。

看到深夜,我感覺有些困,於是熄燈睡覺。

但不知為何我毫無困意,我越是強迫自己越是無法入睡,這段時間探索時發現的怪事和手記中奇怪的內容一直縈繞在我腦海里困擾着我。而“眾生之源”、“永生”等詞彙則不斷在我腦海里迴響,整得我心煩意亂。

迷迷糊糊中我隱約聽見了窸窣的聲音,這聲音十分輕微,但可以肯定不是獅鷲發出的動靜。我起初以為是老鼠在活動所以沒有在意,繼續入睡。

可這窸窣的聲音並沒有隨着我逐漸入睡而消失——隱約聽了下,感覺像是有人在輕輕走動,還有人在竊竊私語。

而那迦洛斯已經是一座連老鼠都沒有的空城了。

意識到不對后的我從被褥上驚醒,那奇怪的窸窣聲也隨着我醒來而消失不見,我摸索出邊上的火柴點上手邊的油燈。

令我意外的是破曉似乎是被我嚇醒了,他一臉迷惑地看着匆忙點上油燈的我,發出呼嚕聲表示在我睡覺時沒有異常。

但我還是舉着油燈把市政廳重新檢查了一遍:這裡灰塵依舊,所有房間的窗戶都是封死的,除了我們也沒有別的外來者痕迹。

剛才的聲音或許是我因為即將入夢產生的錯覺。

檢查一遍市政廳后我小睡了一會兒但也睡得很淺,等天徹底亮了,我起身打開房門,在確認外面十分安全后,便立刻收拾東西和破曉離開那迦洛斯,返回福特爾修整,直到現在。

雜貨店大姐和修繕教堂的工人都提過那迦洛斯夜晚會有奇怪的聲音,但聲音形式很明顯不一樣,如果是那時還能解釋是那裡的居民晚上不睡上街鬧騰,可現在那迦洛斯已經成為空城……

一定是我太過緊張聽錯或者隱藏得很深的小動物在活動,畢竟連破曉都沒在意,那肯定不是什麼大事。

我想用這個能站住腳的理由安慰自己,但我還是感覺奇怪……我打算先在福特爾休息一天,然後再和破曉去那迦洛斯一趟。

x月x日

昨天開始搜查那迦洛斯市政廳這一片的民居,從最接近市政廳的開始,每家我都檢查得十分徹底:除了民居內部的擺設外還會仔細檢查裡面有什麼別的活物,或者活物活動的痕迹,否則沒法解釋那天晚上聲音是從哪裡來的。

但我完全沒找到。

搜查的十幾間民居里都蓋着厚厚的灰塵,擺設也大同小異,顯然許久沒人居住——換句話說,完全沒有生物活動的痕迹。

至於可能藏人的地方,我最先想到的是用來存放食物或冰塊用的地窖,可我從進入那迦洛斯開始調查到現在完全沒見那迦洛斯的民居里有挖這類存在——事實上,這裡的所有建築都沒有地下部分。

至於密室,以這裡的建築布局完全不可能有,那迦洛斯此時除了我和破曉,再無活物

如果有異常的話破曉也會察覺的,可從進入那迦洛斯就一直處於警惕狀態的他並沒有在當晚發現任何真正的敵人……或許那天的聲音真是錯覺?

但我總感覺不對勁,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於是昨天晚上我依然選擇在那迦洛斯市政廳過夜,只不過這回我在城裡和市政廳周圍都布置了不少小型捕獸陷阱還貼了不少驅魔咒,有東西經過的話肯定能抓住。同時我還讓破曉埋伏在一邊,等我行動后立刻發起攻擊。

布置完之後我假裝鋪好被褥熄燈睡下,果不其然,在我睡下沒多久奇怪的窸窣聲又來了。

但我這回沒有立刻跳起,而是握緊手中的佩劍,準備一旦它靠近就斬殺它,再好好看看那是什麼。

可那聲音並沒有靠近。

窸窣聲本來就十分微弱,它只是持續了一小會兒就消失不見,今早我檢查周圍的陷阱時也沒發現有任何觸發痕迹。我也問過破曉昨晚有沒有發現什麼,但它只是將頭甩了甩、還打了個哈欠,看樣子是沒有任何發現。

或許我真的被那迦洛斯的事折騰到神經衰弱了?

也許我得回福特爾徹底休息幾天再繼續調查,但出於責任心和好奇心,我還是想儘快把事情查到水落石出。

x月x日

今天是我在那迦洛斯住的第四天,晚上窸窣聲依然存在,持續時間也依然很短,我也習慣了它的存在,每晚睡得稍微安穩了些——只是每晚都得在休息的市政廳周圍布置防身陷阱——不這樣的話,我根本就無法安心。

這幾天我繼續搜查那迦洛斯深處的民居,這些民居除了整齊了些,和城門處的民居並沒太大區別。

雖然我確定那迦洛斯的居民信奉異端,但目前能明確顯示這裡人信仰的只有市政廳二樓那間圖書室,這情況在我了解的所有宗教中都很少見,一般的信徒只要有條件就巴不得把家都布置成教會的樣子以示虔誠。

他們似乎也在避諱着自己的神?還是說這種避諱和不可名狀本身也是他們的教義?

這種疑問讓我對民居搜查得更加細緻的同時也拖慢了調查進度,一連三天我都沒有任何實質的進展,這種毫無突破的感覺讓我十分煩躁。

不過在今天下午的時候似乎有些突破。

今天下午,我進入坐落於教堂和市政廳之間的直線之上、但離教堂更近的一間民居,從門口看這間的內部布置也是十分普通,然而我從踏入這間民居的院子起就感覺有些不安,鼻子隱約能聞到有股奇怪的臭味從民居里散發出來——這個臭味我聞過,教堂供奉的熬過那迦洛斯草藥的鍋就散發著這個氣味。

跟隨的破曉顯然也聞見了,原本就在保持警惕的他不停地衝著民居內吼叫,戒備比在教堂更甚。

我拔出佩劍緊握在手裡,放輕腳步進了這間民居,但房間里瀰漫的臭味差點讓我把早上的麵包吐出來,我不得不扶牆站了一會兒,讓自己適應了這裡才能前進。

裡面沒什麼異常,但比普通民居多了秤、杵臼這些一看就知道是藥劑師職業的用具,除此之外的不同我在忍着噁心在屋裡待了一會兒后才確定:臭味的來源是邊上一隻刻有和書脊一樣可憎圖案的高柜子。

我是在做好戰鬥準備后才拉開櫃門的,可裡面並不是預想的敵人,而是一堆積滿了灰的瓶瓶罐罐,玻璃的黏土的都有。從玻璃的幾隻可以看到裡面裝着古怪的發著油亮光芒的黑色液體。可能是因為存放的時間太長了,有幾隻罐子的粘土封口乾透剝落了下來,這就是那臭味的來源。

估計是這間屋子的主人用自己種的藥草釀酒或者制醬,按照主教大人的說法這些東西剛熬成湯就散發著惡臭,現在這在罐子里悶了這麼久的氣味只會比剛製作時更濃厚。

說實在的,我在看清這些東西后非常的失望:預想的打鬥沒有出現,甚至還因為開櫃門時用力過猛,柜子上層一個在邊緣的黏土罐子落下來摔在地上,裡面發臭的黑色液體撒了一地還弄髒了我的鞋襪,左手也被罐子飛濺的碎片划傷了一個口。

傷口倒是問題不大,我簡單用布條包紮了下就不流血了。可鞋襪必須更換,我把罐子的碎片小心堆到一邊,然後把鞋襪脫下來再借用民居里的盆就近打了點清水配合肥皂洗腳,髒的鞋襪則因為粘液太難清潔被我就地焚燒——說實話,本就難聞的皮革焚燒味和臭味混合后是我聞過的世界上最噁心的氣味。

等我總算將腳上殘留的粘液清潔完畢和破曉回到福特爾已是深夜,但我總神經質地認為臭味還存在,看來當時太緊張了。

明天先回福特爾修整幾天,除了新的鞋襪,還有很多必需品也該買了,我也可以借這機會整理下後面的調查思路。

x月x日

這兩天整理了一下在那迦洛斯的發現,主要是些很容易被忽視但細究起來就會感覺奇怪的小細節。

雖說僅憑目前的證據已經可以寫份“那迦洛斯人被異端信仰蠱惑而喪命”的報告了,但我想把這件事負責到底。

首先是關於那迦洛斯和福特爾的交集。

只是傳聞的話福特爾不會對那迦洛斯如此排斥,根據筆記的注釋那迦洛斯那些人應該嘗試過主動發展信徒,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們肯定會來直線距離最近的福特爾傳播信仰,這種活動不可能沒有痕迹。

所以我買好新鞋襪之後的下午就去福特爾警局詢問是否有與那迦洛斯相關的違規案卷——他們真有幾份相關的陳年舊案紀錄,只是那個治安官聽說要翻那些案卷時很不情願,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對調查沒用處,但我還是堅持讓他把它們從倉庫里找了出來。

案卷記載的時間最早是十幾年前,最晚則至今快一百年——剛好是地方警局案卷的最長保存時間。那迦洛斯加入我國也才五十年,兩地的接觸史比我預想得還久。

儘管年代不同,案卷里記載的事卻大同小異:都是形跡可疑的外地人以各種理由來福特爾暫住的同時找本地人打聽那迦洛斯並在住了一段時間后毫無徵兆地失蹤。至於失蹤者是接觸的那迦洛斯的什麼每份案卷都有分歧,大量旁觀者的說法也互相矛盾加大了對事實的判斷難度。

但案卷裡面出現次數最多的詞不出我所料——眾生之源,每個失蹤者都聲稱自己在追求這個,而且根據案卷中的證詞,那些失蹤者經常會痴狂地表現出對永生之源的嚮往與崇拜,還搞過幾次宣揚永生蠱惑人心的集會。看來那迦洛斯的異端們信仰的就是這個詞背後的神

信仰相關的案件必定會上報給本地教會,那迦洛斯合併后的失蹤案案卷上也留有時任主教大人的簽名,但本該行使職責的他們完全沒有行動。

是因為來貿易的那迦洛斯本地人表面上很老實沒惹出大事?

那天地區主教大人的話恐怕代表的是長期以來整個教會對此事的態度,再聯想到雜貨店大姐的說法……難道是早已知曉部分事實的教會,沒有信心對抗那些異端信仰?!

不行,身為騎士不能對主最虔誠侍奉者的能力產生懷疑。

那迦洛斯原本就是被塞來的城市,教會的人們只是沒有精力去對付不配合的頑民,一定是這樣。

另外我去福特爾檔案館查了下那迦洛斯的經濟開發情況:筆記的注釋里提到了寶藏,在傳說中寶藏很多時候是指資源而一般山脈下面都會有礦,住在山脈周圍的地方要想活下去必定要對周圍任何可能的資源進行開發,更何況雪山周圍荒涼到那迦洛斯沒有競爭對手。

但那迦洛斯相關的開發檔案上全無相關記載——聯繫那迦洛斯城內完全沒找到地窖,對那裡的居民來說開發及使用地下空間似乎是什麼奇怪的忌諱。

另外,寫到這兒我剛剛意識到了一件事,那迦洛斯相比正常城市還缺少一樣東西——墓地。

那迦洛斯城裡完全沒有墓地。在那個連市長都短壽、城看着像棺材的地方,一塊墓碑都看不見。

他們人去世之後都會葬在哪裡?難道他們真的堅信自己永生以至於不承認死亡?

……太亂了。

我越是想找到真相證明那迦洛斯是個正常城市,越是被這座城的種種異常困擾得心亂如麻。

或許我應該儘快結束工作,和別人一樣遠離那迦洛斯。

但我依然牽挂着它。

x月x日

結果今天還是去了那迦洛斯。

昨晚寫完日記后我本想向破曉學習,好好睡一覺並把腦子放空,不去想自接下這個任務以來的種種奇怪的發現。

但我睡着的時候久違地做了夢——與我兒時那些關於冒險的瑰麗想象不同,我隱約記得是在街上走,最後路過一座民居時停下腳步,別的細節我全都忘了,但我可以肯定我夢到的那個街道就是那迦洛斯。

這或許預示着什麼?

醒來思索一番后我還是決定去看看,儘管破曉依舊不情願飛去那裡,但它還是在吃過午飯後和我再次降臨到那扇城門前。

到那迦洛斯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下落,為這幾天已經看慣的景色披上一層金紗,讓這個一直沉着臉的小城稍微有了些人情味。

理智讓我沒有堅持調查,而是把這裡當成普通的城鎮來遊盪,雖然十分對不住飛了兩個小時后還一直保持警惕四處張望的破曉,但我決定在這兒溜一會兒就趕緊離開。

不過可能是主為了照顧我這隻迷途的羔羊,在這無意的閑逛中,我發現了一個地方——那就是我昨晚夢中的那間民居。

這間民居離教堂不算特別遠,剛來時我的民居搜查範圍是城門附近後來又轉向了市政廳周圍,而這一片我還沒有搜查過。

既然是主的指引,那作為主的僕人的我自然是不能拒絕的。

於是我慢慢推開門走進民居,映入我眼帘的就是一張擺有十字架的小型木桌,後面的牆上掛有一張主的半身像。

除去這些,桌上放着本顯然是散架后精心修好的經書、邊上那間小卧室的床頭柜上還擺着一座小型聖像。至於這間屋子的主人身份,我打開一邊的衣櫃后看到了裡面掛着的面料十分平整的一身黑色禮袍——毫無疑問,這是教堂工作的其中一名牧師的住處。

在這裡看到熟悉的東西讓我倍感欣慰,同時也理解了主教大人那句“他們一直為主盡着責任。”——儘管這裡被異端所惑,他在種種怪異之下依然堅持自己的信仰,甚至在明知上門者會很少的情況下保留着通常牧師們為給民眾隨時解惑而設的辦公處。

我對這名牧師產生了由衷的敬意,所以在向衣櫃內的禮袍鞠了一躬后才合上櫃門繼續調查這裡——不過牧師住處是目前整個那迦洛斯最正常的地方,我與其說是調查,不如說是依戀這久違的熟悉感不願離去。

在這之後我調查了它周圍的幾間民居才回福特爾,走之前我把牧師住處那本經書小心地用布包好后裝進了隨身的包,我決定等工作結束后打聽下牧師存活於世的家人並把它和教會的撫恤金一起交到他們手裡,告訴他們這名牧師為主盡職到最後一刻。

再次感謝主帶我來到了這個地方,這段神聖的邂逅是我接受這個任務以來最開心的事情。

x月x日

從上周夢到那個夢以來,這樣的夢就沒停過。

無一例外,都是關於那迦洛斯的。夢中的我走在那迦洛斯的大街小巷,有時在某間民居前站一會兒,有時走進去張望一番。最關鍵的是,轉天我去調查時完全能確認夢中那些地點確實存在。

難道是那天之後我覺醒了什麼能力?還是冥冥之中的主以這樣奇特的方式引導困境中的信徒?

雖然我確實是主虔誠的信徒,但我可沒有自大到覺得自己可以受主如此的寵愛。

除此之外,現在即使在福特爾的暫住地,我在夜間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時候也能聽見那些奇怪的窸窣聲,但我每次強撐着起來出門看時完全沒發現有人。

房東堅稱那是我工作太認真緊張以至於神經衰弱產生的錯覺,我覺得也是。

不過在與夢中對應的那迦洛斯地點我沒再發現任何異常,當然我也把之前沒進過的那些民居查了一遍並分別找到了另一個牧師及市長本人的住處。

前者與第一間牧師住處布置差不多,但我沒發現經書,只能拿走小桌上的十字架好帶給他的家人。

後者則位於離教堂最近的民居——那迦洛斯的市長在失蹤案發生前的異常情緒使他成為我推測中的頭號嫌疑犯,但在他的住處我沒找到任何有任何異常物品,要不是在這間民宅內部發現了和市政廳近年公文還有筆記上的部分字跡一致的記賬本,我都沒法確定這是市長家。他住的這間已經及其少見的方形民居也比別的民居還破舊,牆體經過多次加固修補顯得破破爛爛的,彷彿承載了這座小城全部的歲月。

至此我已走遍了整個那迦洛斯,但我除了一堆被各方隱晦掩藏起來的信息毫無收穫。

只剩拿現有的線索擠篇報告找陛下交差這條路了嗎……

我的眼光又一次投向市政廳:二樓發現的那堆筆記我還沒整理完,禁書書單也得登記一份以備後續處理。這大概就是我接下來的工作了。

也許關於那迦洛斯的一切調查只能到此為止,之後這個小城是就這樣閑置還是等事情善後完再重新開發都與我無關,對我來說這座小城會隨着事件塵埃落定被關在完工的手記里被我逐漸忘記。

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抗拒在那迦洛斯過夜了,既然主指引我找到了可敬牧師們住過的地方,那麼也一定會在夜間保護我的。

x月x日

現在我必須藉助安神茶才能勉強有四五個小時的無夢睡眠時間,除了它就只有酒精有讓我短暫忘記這一切……或許墮落成醉鬼也比現在這個時刻被恐懼纏繞的狀態好,可異獸騎士的尊嚴不許我這樣做。

周圍人都在幫我,房東給我推薦了不少有助睡眠的藥物,破曉也出門為我帶回很多凝神靜氣的草藥……我十分感謝他們的關心,但這些葯對我效果都不大。

而且,我不能對他們說出我發現的事。

從那迦洛斯回來后我已經待在福特爾五天了,可我依然每天夢見那迦洛斯,而且夢見的內容不再局限於那裡的景色而是那裡的過去,夢見那迦洛斯的人們採購歸來進入城鎮,夢見那迦洛斯的人們抱着剛產的羊羔愛撫,夢見那迦洛斯的人們沉默着排隊走進教堂……再有就是我將要寫下的,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那天晚上,整理完禁書書單的我將報告包好、放進背包里,打算再在那迦洛斯過一夜,第二天就離開。

可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的我完全沒有困意,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從接下這個調查任務到現在發生的種種怪相,想着我所了解的關於那迦洛斯的事……恍惚中我甚至有種奇怪的感覺:我可能不太想離開那迦洛斯。

雖然我強行中斷了所有胡思亂想打開被子入睡,但我沒吹滅邊上的油燈,一心想着只要挺過晚上、只想着挺過晚上……

就在我強迫自己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了及其響亮的吵鬧聲,這是絕對不可能出現已成空城的那迦洛斯的聲音。

發出這聲音的似乎有無數人,他們各自嚎叫着毫無意義的發音,無數的哭喊和狂笑混在一起讓本就詭異的這裡更加瘮人,還有尖銳刺耳的哨聲混雜其中,如同一支分崩離析的交響樂團在各自演奏。

在黑夜莫名響起的聲音意味着危險,很容易讓人想起幽暗森林裡的狼召喚同伴的嚎叫。

我立刻拔出佩劍,與被驚醒的破曉一同警戒着四周。我從窗戶的縫隙向外看去,卻驚悚地發現——外面空無一人。

雖然那迦洛斯的晚上很黑,如同墨汁塗滿了整片天空,但我憑藉人類微弱的夜間視覺仍能勉強看到街上空無一人。而從聲音響亮度來分析,這個吵鬧聲是從很近的地方傳來的。

但這聲音實在太嘈雜,我沒法判斷聲音的來源——我迅速拉上窗帘以遮蓋光源,持劍站在被褥邊上保持警惕,破曉也緊緊盯着門的方向。

很快周圍全是這種吵鬧聲,毫無規律的破碎詞句充斥在我耳邊,那些聲音似乎把這裡圍了起來,但我等了很久門窗卻絲毫未動——對方顯然沒有進來的意思,只是在街上一味地吵鬧着。

於是我大着膽子、拿着劍把門打開了一條縫,一直亮着的油燈在外面的地上投下一絲光——一個巨大的物體在我打開門的剎那從我眼前溜了過去。

我完全有理由確信是自己太過害怕看錯了光影,但打開門后撲鼻而來的臭味完全無法忽視。

它一定存在。

那個比屋子還大的它一定存在,它在我開門之後瞬間溜到了黑暗裡,發著無法分辨的破碎詞句,可我只能肯定它是聲源之一:因為黑暗,我無法分辨它到底只有一個,還是一群,直覺告訴我是後者。

如果是真的,那我們現在如同被群狼圍住的獵物……

恐懼讓我迅速關門回到破曉邊上,以我的能力突圍應該沒問題,但我無法想象自己面對的會是怎樣的怪物,可我又不能親眼出門去看。

在這種無法確定自身處境的情況下我必須找些心裡安慰,於是我摸出那本用布包好的經書,想用書中的語句為我帶來些許安慰,哪個章節都沒問題……就像過去它陪伴那名牧師那樣。

但打開它的那一刻我就僵住了。

它有着經書的封面,但它裡面不再是經書。

裡面密密麻麻全是文字,因為是用未知文字的手抄本加光線昏暗我無法立刻讀懂,但我看見了圖案……和市政廳那堆禁書書脊上一樣可憎又扭曲的圖案。

真正的經書里絕對不會有這個!

在那之後,我已經忘了我是怎麼想的了,我不顧被外面存在發現的風險瘋狂地翻着後面的內容,書頁的聲音嘩啦啦地響着,周圍的吵鬧聲如同嘲笑我一般尖嘯着。

整本書都充斥着褻瀆主的圖案:有很多頁都畫著不可名狀的儀式,扭曲又宏偉的建築……還有隻該出現在噩夢中的扭麴生物,連惡魔都不足以用來形容它。

這不是經書,這是鐵證,比我之前翻出的那些可笑細節還無從質疑的鐵證。

我把叛教者褻瀆主的鐵證像寶貝一樣保護了這麼多天……

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我把書用力地摔在地上,本就破破爛爛的書在撞擊地面的一刻散架崩裂,內頁分出來掉在我從市政廳搬來讀完的筆記堆上,褻瀆主的語句和圖案散落在假裝信神者的住處。

破曉見我不對勁衝過來,我想大哭、想崩潰地大叫,但僅存的理智壓制住了我的舉動。為了不引起外面未知者的注意我只能緊抱着破曉咬緊牙關嗚咽,任由眼淚無力地流。我們就這樣一夜沒睡。

外面那堆吵鬧聲直到凌晨才逐漸減弱,臭味也隨着早晨的到來消散,等到二者徹底消失時已接近正午,確認安全后我們回到了福特爾修養到現在。

作為報告的鐵證我把那散落成頁的書摞好后帶了回來,我極力剋制自己再次翻閱它的衝動。

趕緊結束這一切,趕緊結束一切后回王都。

x月x日

我不記得自己多少天沒去那迦洛斯了,一方面是我最近都把自己關在屋裡寫報告,另一方面是我每天都被噩夢困擾無法好好休息。

我越發頻繁地夢見那迦洛斯的生活,不知是不是因為那天的遭遇,我會夢見人們在那迦洛斯舉行我從那本書上瞥見的扭曲離奇的儀式,夢中的人很多都不再有人形而是慢慢化成了污泥般的巨大怪物。

即使是出門散心也無法改變什麼:物品我不缺,教會以我之前的發現來看他們幫不上忙。而且我總是本能地向那迦洛斯的方向走,就像那裡在呼喚着我。

本想立刻動身回王都,但我總想着先把報告寫完再回去,總覺得報告沒有完善,總想回到那迦洛斯看看……

那迦洛斯……

去到那迦洛斯才能永生

x月x日

如圖宿命一般,我帶着那本書又回到了那迦洛斯。

在有一天的夢中我看到那迦洛斯的民眾走進了這片將小城和雪山分割開來的森林,走進去的人除了老年人什麼年齡段的都有,他們一言不發消失在森林中。

醒來后我鬼使神差般翻開書頁,正好找到一張與之對應的森林地圖,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肯定,但我還是要去看看。

這回我讓破曉待在城門外面,而我獨自拿着書頁進入森林——我不想讓他也被牽扯進來

徒步穿過那迦洛斯進入森林后沒多久我就聞到了熟悉的臭味,那種藥草應該是生長在這裡,可我沒在地上發現相關的痕迹。

沒準周圍的樹和那本經書的封皮一樣是偽裝,為了掩蓋內部更糟的東西。

隨着身體的前進,身後與身前都被茂密的松樹所覆蓋,林中照不進半點陽光,彷彿在隔絕我熟悉的那個充滿陽光的正常世界。

但我依然慢慢往前走,讓肉體循着書的指示前進,那越發濃烈的臭味也為我指引道路。

然後,轉彎——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地上的大洞,洞的邊緣參差不齊,就像一隻怪物大張着口露出瘮人的牙齒,而洞的裡面源源不斷地涌着黑色的粘稠液體,液面保持在洞口以下一米的地方,泛着油亮的光,惡臭就是液體發出來的。

看着很像是洞中的沼澤,但不用看紙上的注釋我也知道這洞的稱呼,我應該知道的——永生之源。

這就是他們四百年來追求的永生之源,無數人的生命與執着在其中歸於原點,一切都導向這個黑暗又醜陋的洞,消失在這面目可憎的污泥中。

但那天的聲響是怎麼一回事?

以這洞的深度和污泥的粘稠度,常規生物進來也會窒息而死,更別提從洞里出來遊盪,除非……

可怕的妄想激起了我身為人類的本能,我不顧一切地衝出森林,沖向那迦洛斯中心的教堂,這裡是那迦洛斯最接近主的地方,在主的身邊我能獲得安寧。

他們不在這裡。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那迦洛斯的教堂,我跌跌撞撞走到聖壇旁,大口喘氣,坐在那裡顫抖着手畫十字直到肉體恢復過來。

然後我跪坐在聖壇前,對着主的聖徒們的聖像把能想到的所有禱詞說出來。

他們不在這裡。

為何連虔誠的牧師都會背叛主還用那樣的方式假裝自己?!

那些人向那麼醜惡的沼澤乞求恩澤,長生不老真的有如此之誘惑,以至於他們心甘情願葬身污泥?!

為何主會對如此踐踏尊嚴的事默不作聲?!

種種亂想讓我的祈禱蒼白無力,也讓我想起噩夢那些人會毫無顧忌進入主的殿堂,而噩夢的事是真實發生過的,我真的確信這點。

他們在這裡。

我衝到聖壇後方拚命拉扯高掛的聖像,那些聖像用的布都很堅韌,在扯它們時多少因為負罪感冷靜了些。

但冷靜也就到此為止。

隨着我的用力拉拽,掛聖像的繩子斷了,聖像和連接它的捲軸一起無力地掉落下來發出沉悶的聲響。

主的聖像落地,古神像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它們的面貌如書中一樣可憎,繪製他們的顏料即使凝固已久仍泛着油膩,讓這些怪物如那洞中不斷奔涌的污泥般鮮活。

長久以來,那迦洛斯的人們就對着這些東西頂禮膜拜,向虛無縹緲遠古的神明祈求着永生。

他們在這裡,就在我的身邊。

x月x日

最近噩夢做得越發頻繁,寫出來之後我自己都覺得荒誕不經因此撕了不少頁。

自從那天親眼見證了那迦洛斯長久以來的秘密后我沒敢在那裡停留,和破曉一起回到了福特爾的暫住處,從此閉門不出,只在吃飯時會離開房間。

我拚命為自己解釋那天的各種異常景象:教堂里的古神像應該是在王都使團走後那迦洛斯人自己裝的,他們走後五十年間再無使者踏入那迦洛斯,就算是有人視察,讓皈依他們的牧師幫忙糊弄過去很容易。

森林裡的那個充滿污泥的地洞應該是雪山中意外形成的天然地貌,發臭想到同樣滿是污泥的沼澤地也是正常現象,儘管常年寒冷乾燥的雪山如何形成那種地洞我毫無頭緒。

拚命想寫的報告光開頭就換了一版又一版,現在也沒有定規下來。

完全寫不下去,如果照原樣寫,別說我自己會崩潰,就連陛下和所有看報告的人都會覺得我瘋了。

不,沒準我已經瘋了。

x月x日

境況急轉直下。

我現在每天都會買一大堆香水和花瓣回暫住處,可不管我怎麼泡澡我都覺得那種奇怪的臭味沒有消散。

除了泡澡和浪費時間寫點很快就會廢棄的報告草稿,我基本上處在噩夢之中。

夢裡,那些光怪陸離的東西不停地呈現在我眼前,我拚命祈求着主的幫助卻全無回應。

我聽見眾生之父在呼喚我,我確定那是他,他在喚我同去那起源之地。

x月x日

我的心智已經瀕臨極限。

今早醒來後鏡中的我臉色奇差,過去的我全無影子,鏡中的我彷彿是一張劣質的巫師畫像,滿眼絕望,滿臉疲倦。

我不能讓福特爾人看到我的樣子,我沒叫上破曉,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就離開了福特爾,徒步穿過森林,走向那迦洛斯。

但騎士的本能讓我依然緊握着劍,我想把它放在這裡,不行。

遠處傳來了呼喚聲,是破曉,還是……誰?

手中的筆在寫下這些字時不停顫抖,我看見它像夢中的人那樣慢慢融化,最後變成由污泥一坨。

我將不再是我。

臉已經開始融化,試着舔了一口,美味、噁心、好吃、厭惡。

不行。

我必須保持我

【後面的大片字跡因過於混亂潦草加濺有不少黑色液體無法看清,連續六頁都是如此,其他的雖有能辨別的文字,但被黑色液體污染,無法表達出完整的意思。手記翻到最後五頁時出現了雖然歪歪扭扭但仍能辯識的字跡,與前面的混亂不同,可以看出筆者寫這段字時意識比較清醒但無法控制自己書寫姿勢。】

【最後五頁的內容如下】

抱歉我已經沒有時間注意格式和紙面工整,就把這些和前面的筆記一起當做是我最後的正式報告吧。

現在的我仍然受到邪神的精神影響——現在的我是這樣稱呼他的,像前面那樣把細節寫太細會讓讀到它的人瘋掉,所以我會讓自己儘可能簡單寫前面那篇之後的事。

我跳進了那個洞里之後下沉了很長時間,意識一直模糊,身體的技能如被麻醉般停滯,只保留了最基本的聽覺。

下沉的時候我聽到了無數人的喊聲,歡喜、悲哀、狂躁、懼怕……各種的情感通過喊叫夾雜在一起,組成了無法形容的旋律。

這就是我之前夢中的聲音,是四百年來那迦洛斯的全部居民,他們都在這裡,最後收到召喚來到這所謂的眾生之源和神融為一體。

這就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永生,是那迦洛斯的人們夢寐以求的永生。

為了這個目的他們甘願獻出一切,生活、信仰、知覺、未來……全部的一切都拋在身後,只為存在千百年。

……接下來的千萬年我就陪着這些東西渡過?

永生就是脫離人類,萬事皆拋,歸於本源。

那為何要永生?

如果為了生存剝離除它以外的一切,那生存是為了什麼?

生存又有何意義?

我停止了下沉,周圍嘈雜依舊,但我重新拾起了作為人類的本能。

這本能讓我在身體恢復平衡后迅速沖向來時的方向。

身下不斷傳來被抓住的觸感,我拚命甩開那些手,憑藉自己的執着向前沖。

令我意外的是,隨着我接近表面,那些不斷抓住又被我甩開的手逐漸減少,到我游出泥地爬上洞穴時腳下已經沒有任何阻攔,但我不敢向腳下看,只是一味地奔跑,眼中緊盯着森林外。

“無需規勸,無需阻攔。”

雜亂的喊叫聲逐漸遠去,但我清楚地聽到了他依舊毫無波瀾的聲音。

“總有一天你會回來,回歸眾生的起源,回歸永生的神跡。”

我掙扎着逃出森林,沿着來時的路跌跌撞撞跑向城門的方向。

對方沒有追來。

在教堂門口,破曉在等待着,我到的時候它正趴在地上啃食着一隻兔子。

估計他是從氣味追過來的,從周圍的骨頭看它這段時間一直在遠處的森林捕獵到食物后就飛回來邊吃邊繼續等我。

察覺我衝來后破曉警惕地跳起,但它在看到我后愣了一會兒,之後慢慢向我走來,喉嚨里發出友好的呼嚕聲。

它認出了已經面目全非的我。

劫後餘生的喜悅一下子湧上心頭,我想和過去受委屈時一樣抱着破曉大哭,但現在不行,我得降低它被邪神侵蝕的風險。

所以我示意它停下,然後我們一起迅速離開了那迦洛斯城。進入森林后我找了個隱秘的地方寫下這最後的報告。

寫完這些我會把手記裝進麻袋裡,掛在破曉脖子上讓它把手記和袋中的其它東西一起帶回來,希望這些能幫到你們——後面我肯定也用不上了。

此次探索任務已經完成,但我的新任務就在眼前。

雖然我逃了出來,但我的精神上仍與邪神有聯繫,能感應到他接下來會出現在哪裡……按照筆記那迦洛斯應該在全國都暗地裡散布了信仰,有被蠱惑的人他就可能出現,我會追到他出現的任何地點並在當地顯眼的地方留下黑色粘液作為記號,至於找到之後是疏散當地群眾還是怎樣就看你們了。

最後……

請封鎖那迦洛斯,這是我身為異獸騎士、身為主的信徒最後的請求。

【手記結束】

後記

這份手記是少女出發三個月後由她的獅鷲裝在袋裡帶回的王都的,那隻獅鷲在示意發現它的守衛摘下綁在它脖子上的麻布袋后就再次騰空而起,在來的方向不見了蹤影。

手記和麻布袋上都殘留了不少符合她描述的黑色液體,這種液體以我們的能力完全無法確定成分,但國王陛下找來分析樣本的醫生無一例外說這東西會引起他們本能地厭惡。

麻袋中裝着手記里提到的禁書書單和那本偽裝經書,在這些東西經由守衛被呈送國王陛下后不到半天國王陛下就緊急召見了大主教,二人的會議記錄同為國家一級機密文件,會議結果是對外宣稱那迦洛斯因山脈的地下毒氣泄露而毀滅,全部居民無一倖免。

國王親自下令:終止對那迦洛斯的後續探索並命令離那迦洛斯最近的福特爾常備軍負責封鎖通往該市的全部道路;將此事全部知情人的罪過一律赦免,交換條件自然是封口;要求友邦商隊對那迦洛斯一事保密並予以重金答謝;同時把少女本人和她的獅鷲登記為調查中意外身故並對她的家人發放高額撫恤金,手記則劃為國家機密不得私自傳閱;根據書單開展大規模的邪教清繳行動,同時以此為掩護秘密追蹤邪神及少女和她的獅鷲。

這事就這樣到此為止,調查結果公布之初只有那迦洛斯的前宗主國彷彿早知道有這一天般發函哀悼,很快整個國家都遺忘了那迦洛斯,遺忘了那個少女異獸騎士,一切在被事件掀起了小小波瀾后再度回歸平靜——至少表面上如此。

每有翻案卷對事情感到疑惑要求繼續調查的人出現時王宮都會在謹慎審核后將手記交給要求者閱讀,很多人沒讀完就因為恐懼把手記合上離開了,我是為數不多堅持讀完的人

但多餘的好奇心讓我在回到福特爾之後找接觸過少女的人證實了事情的真實性,好在我不會明知作死還繼續做;實際上,我很認同手記里我的前任(在少女確認出事後不到一個月他就宣布因病退休,我被從王都直接派來接任主教)那句話,萬事變化無常,能穩定地活着就很不容易。

福特爾民眾肯定也是這樣想的,調查結果公布后城裡依然在避諱提及那迦洛斯,而且對於有些出於獵奇想要鑽空子去實地調查的作死冒險家,他們勸離的語氣也堅定明朗很多。

只是,閑暇之餘我有時會站在高處遠眺雪山。

從福特爾這邊當然直接看不見那迦洛斯,但我遠眺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想象着手記記載的城中景象,想象着市政廳二樓那個擺滿禁書的圖書室,想象着被樹林遮蓋的地洞……

以及,那些被隱藏在黑暗中雜亂無章的呼喊與尖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