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嘀嗒、嘀嗒。

无所事事到只能盯着秒针以格为单位转动,这样的时间实在是过于漫长了,而我作为等待者的那方,也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为自己找些消遣。

于是,我索性将视线投向窗外,百无聊赖下开始为自窗沿滴落的水珠计数。

淅淅沥沥的雨从中午就一直不停,将整座城市裹在一层湿润的氤氲水气中,只是它却并没有带来我料想中的清新——果然对于我这样如机械般无趣的家伙来说,阴雨天气也只会让感官变迟钝。头脑如同覆上了一层铁锈似的昏昏沉沉,思绪也没有办法变得灵动起来,对于正值青年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可以认定是接近死亡的判决。

将习以为常的矛盾放置在心底,视线在对面空荡的座椅与窗外间交替。比起那些面露担忧、焦急等候着的人们,一个人呆坐在角落的我反倒是在整个等候间显得有些突兀,像只孤零零耸立在休耕期麦田的稻草人。

守望着视角不同却习以为常的景致,等候雨歇之时灰白的城市能重新渲染上色彩,又或许是在期待——期待着我自己也无法辨明的、像傻瓜一样等候这里的理由,会在未来的某刻变得明晰。

从淋漓到雨霁,狂响到风息,从阴雨晦暗到日暮渐明,石英钟指针在焦躁的滴滴答答中转过一圈又一圈,只是不合时宜的困倦先一步席卷,让没能我亲眼目睹积雨云褪去后第一缕投射到地面的光束。

昏昏沉沉中,我的意识不争气地先一步陷入了梦乡。

梦中的我正徜徉在一片枫叶林构成的海洋。原先的摩天建筑被涂抹成山峦,由夕阳浸润成一片火红,现代化气息的柏油路面变成了蛇一样蜿蜒的石阶道,覆盖其上的落叶缝隙间只能隐约辨出其大致通往的方位。过于鲜明的色彩简直不是能够让人觉得会真实存在的景致,大概只存在于哪个天才艺术家的脑内构想或绮丽画作中吧。

做一个深呼吸,然后呆呆眺望着斜阳,等待着最后一抹夕照余晖消失,却又在期待着下次旭日的升起。就是这样日常已经习以为常的琐事中,却有着我从未习以为常过的满足感,或许只是因为景色不同吧。

真是的,现在满被高楼大厦包围的都市中怎么还可能保留有这样的东西呢?短暂地体验触不可及的期望,这便是梦能留给人们的东西吧。这样也好,过于奢侈的东西还是适合停留在梦的世界,不论是这样惹人怀念的景象——

还是母亲的身影。

记忆是会日渐模糊的东西,只是我却并没有‘不想向这样的现象认输’、诸如此类的要强之心,索性自己当起自己的甩手掌柜,任由时间在流转中将其攫取。

以至于现在,我几乎没办法再回忆起她的样子。

能想起来的只有这片枫林。

还有同这片枫林一起植根于胸腔,随每次心跳而被唤醒的触痛。

 

【——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倏然急骤的风穿梭而过,昙花一现的泡影重归于灰白色的静默。

并非是一句喑哑发问便摧毁了这脆弱的世界,而是回忆中的红叶先一步被钢筋水泥吞没,重新显露出摩登都市原本的身姿。梦幻般的色彩褪去后,似乎连构成我自身的某些东西也被一并带走了,最终,我贫瘠的脑海只剩下这样一份不解。

只是梦消失的瞬间,记忆中那模糊的身影却是同这份不解一起,硬生生烙印到了现实。

“——终于醒了啊。”

失真的虚幻人影巍然耸立,就像是顺着梦境踏入现实的精灵,最终与我熟知的、但也只有几面之缘的她重叠在一起。

此刻的她面对着我的方向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大概是背对着窗口和夕阳余光的缘故吧,她的脸庞有些暗沉,甚至没法让人分辨出哪些是阴影、哪些是血色。

她仍旧是那副感受不到任何情感波动的神色,像个自诞生时便制定好了标准表情的洋娃娃,瞳孔中看不到任何情感波动,仿佛刚才在核磁间的经历、检查结果、以及面前一桌之隔的我,都是于她而言、无关紧要的事物。

或许这样的想法有些奇怪,如果她真的能发自内心认为、我对他而言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那我大概——会很开心。

这样的话我就不必再抱有太多的担忧。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无情,相反的,互不过度干扰、不需要对对方期待太多的关系反而令我觉得轻松。同样的,我也不想、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成为对谁而言比自己还重要的东西,如此这般的沉重期待我实在没有办法承担,而且——我也不希望再有第二次了。

“过了、多久了……”

“现在吗?六点刚过一刻。”

我任由思绪回路慢悠悠地运转,仍未在头脑中褪去的困倦再次劝诱着我阂上眼睛,或许是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留恋不舍了吧——不论是梦中的余温,还是她令人感到安心的声音。

只是下一秒,理智犹如游走过体内的炽热电流,将这份安逸灼烧的荡然无存。

“六点…………等等、那不是已经过了很久了!”

“还好,不到一个小时,从核磁间里出来那时你睡的正沉。”

完全无视了我的慌乱与窘迫,她微微向左侧过身子,动作比来时似乎有些迟缓,像是在随身的挎包中翻找着什么。

随后,一听印着棕绿色图纹的罐装咖啡被推到了我的面前。

“额……抱歉,不知不觉就——”

“我喝不下,你需要就拿去。”

又是如先前那样完全不给人把后半句话说完的机会,我忍不住在心里默默苦笑道,不过几番相处下来,我也差不多习惯她这份与她柔弱外表相悖的强势了。

我识趣地点点头接过,将咖啡罐的拉环扯掉后送到嘴边。

只是咕咚咕咚将半罐送下肚后,我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有晚上喝咖啡的习惯,因为我个人的体质实在是对咖啡因、茶多酚类的提神物质格外敏感,只要沾上一点,夜里就会失眠到很晚。

“——咳、咳咳”

第六感像是提前预知到了今夜辗转难眠的景象,冷不丁的呛咳让我在喘息之余,不得不将咖啡罐重新放回桌面。

“又不差这几分钟,着急什么。”

口吻比起关切更像是在责备,而在我抹掉眼角的生理泪水再次对上她的视线时,心里愈发确认了这一点。

“抱歉……如果今晚是夜班的话,我大概就能没什么顾忌地全喝掉了。”

“嗯?什么意思。”

“我对咖啡因之类的东西比较敏感,稍微喝一点晚上就会睡不着觉。如果值大夜班失眠就无所谓了,要是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白班的话……身体就会很吃不消。”

回想起之前因为失眠导致整个白天浑浑噩噩的体验,我只好无奈地哑然失笑,并祈祷明天不会经历同样的地狱。

只是这番解释似乎并没有让她蹙起的眉头舒展,反而是更用力地咬了咬嘴唇,眼中的责备索性也换成了更加直截了当些的愠意——当然,也只是相对于平常的她而言。在克制情绪这点上,她向来专业得简直像位受过礼仪训练的宫廷贵族,只是现在,那份娴熟的自若却不见踪影。

“——那就不要在一开始若无其事地接过去啊。”

挂在身上的挎包链条叮叮当当地发出金属碰撞声,她费力地用手撑着桌面站起身,我与她顷刻间就只剩下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几乎都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偶尔一次的话,应该也没关系的……”

似乎是被她生气的样子吓住,又或许是想用什么方法向她证明的确如此,我再次将指尖伸向剩下半听的咖啡罐——如果刚才没有呛到、并且把它一口气喝完的话,可能就没有现在的这些风波了吧。

只是她的动作比我预想更迅速了一步,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那个可怜兮兮的易拉罐便已经被她一把夺过,伴随一声沉闷的笃响躺到了垃圾桶的最底层。

“额,真的没事……”

“不想喝的话就不要勉强,不能做的事就不要硬撑,你脑袋里难道塞的都是稻草吗。”

“——————”

就结果而言,看来我还是完全没能改变什么啊……而且比这更糟糕的是,我意识到自己对她生气理由的判断似乎从一开始的方向上就错了,以至我对接下来应该说什么一点头绪也没有。

将‘不要浪费啊’之类不合时宜的杂想扔出大脑,然后默默地闭上嘴巴认怂,这大概是我计无可施的现况下,能想到最为保险的反应。

冷冰冰的沉默再次蔓延开来,如同一堵不可视的高墙耸立在我与她之间。明明雨已经停了许久,淅沥沥的滴水声却仍旧在耳边响个不停。听觉感官像是在沉默中被放大了,时间的流动也被无限制地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将眼睛抬起,大概是在害怕视线恰好碰上她愤怒的眼神吧,所以只停留在了余光试探的程度。

可很快我便发现自己紧张过头了——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之前那样明显的怒意了,似乎也没有察觉到我的动作,右手轻轻托着微侧向窗口方向的脑袋,只是在盯着窗外发呆。

此时天上的积雨云比起之前多数已经散去了,仍旧残存的云也换上了色彩相对饱和些的铅蓝,只可惜,现在并不是它们能吸引人们目光的晴空碧日——不知什么时候起,雨后晚霞已然成为了薄暮夜空中唯一的当家花旦。过于耀眼的弧光几乎要将视网膜灼烧,如同世界末日时、出现在天幕的裂缝那样盘踞着,晦与明之中过于强烈冲击对比,让人根本没法用旖旎柔美之类的词语来形容。

属于夕阳的空明橙黄随天际线延展开始黯淡,最终在与城市霓虹的相接处,沉淀为属于夜幕的绛紫——再过一会天就完全黑了吧,看云层聚积的情况,今夜大概率也会是个无星之夜。想到这时我便不再对夜空抱有期待,不合时宜的兴致同样也在此戛然而止。

可当我收回视线时,却发现她仍在望着这样的景色出神。

红霞映射在她瞳孔中,火舌般的静态倒影却像是有了生命般地在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蔓延到全身,将她同化为热浪的一部分。

“那个——”

“我说啊——”

毫无来由的恐惧感迫使着我说些什么,可就在我开口的同时,她竟然也心照不宣地收回了视线。

就这样,我们视线和话语、以及从心里萌生的‘想说些什么’的念头,阴差阳错下撞了个满怀。

只是面面相觑后的短暂惊愕很快便过去了,随即而来的尴尬使她不自主叹了口气。

“……我有个关系不错的死党,”像是在面对什么天大的挑战一般,我遏制住内心的打怵接过了话题。“他似乎觉得【不会拒绝】并不是个好习惯,而那些舍己为人的老好人实际上也不过是会用精明手段粉饰自己的伪君子。起初我不太理解,甚至还因为这个惹他生过气,现在看来……他可能确实是对的。”

明明是主动结果话题的那方,我的声音却越来越没有底气,如果对面不是她而是其他什么人的话,我应该就会把话题停在这里了吧……不,可能根本不会开口。

“所以现在你的想法改变了,为什么?”

她的眼中仍旧是那种捉摸不透、如水一般的沉静,声音却随和而郑重,甚至有一种让人卸下防备的魔力。

“因为就结果而言,我好像没能改变什么吧,我又没蠢到难道连他口中的老好人是指谁都不知道……甚至你和他当时生气的样子都挺像的。”

不知不觉,我的话又像今天上午那样多了起来。

“他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吧。”

“嗯,是对床的舍友,也是个很好的人,虽然偶尔会干出相当不靠谱的事吧……但关键时候总能靠得住。比如今天下午,就是我拜托他临时帮忙代的班。”

“关系这么好啊……难怪会生气。”

“诶?”

她没有再理会我的困惑,而是很少见地主动错开了视线,但并没有再转向窗外仍未消散的红霞,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室内桌椅布置游走——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是除我以外的东西就行——如果以我的视角来猜测,大概是这种的感觉吧。

“额,抱——”

“都说了不用为一点小事就抱歉。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需要花点时间学习、或者说是适应一些新的东西。没关系的,比起下意识地向他人寻求原谅,你自己才是最应该原谅自己的人。”她摇摇头,将整齐的发丝捋向耳后,那双我曾经认为无比清明动人的眼眸,在此刻看来却像一柄染血的匕首。

“你太容易产生愧疚了,而且你也没有想要改变什么勇气,只会为了消弭这种愧疚感而接近无底线地让渡自我,像个想把所有十字架扛在肩上的蹩脚圣人。啧……你就这么甘心做一个任负罪感摆布的提线木偶吗?”

她像是自己跟自己赌起气似的,消失的愠意再次挂上了眉梢。

我没法判断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毕竟没有镜子、也没有能倒映出影子之类的东西,只是觉得眼睛从未有过地发干,几乎要忘记该怎么眨动。

“……我还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呢。”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无可救药的人。”

“那要不……就不要想了吧,抱歉,为这种事耗费精力不值当的。”

语气机械而抽离,可与之相反的,我的嘴角却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所幸大脑还没有枯竭到忘记怎么思考,只是我却不知道此时的自己究竟是冷静到了极点,还是错乱到头脑发昏。

“……我应该祝你自我毁灭的道路上一帆风顺吗?”

“那是你的权利吧,总之不论是什么我都会接受并尊重的……谢谢你,██。”

内心的感触转瞬即逝之前,我却也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将其留住的冲动。

很自然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然后便像喝水呼吸那样自然地表达了出来,只是另一侧的她却像是在位置上怔了一下。这种类似于和解的感觉过于舒畅,以至于我在道谢时下意识没再把她当成病患,而只是像普通朋友那样直接称呼了她的名字。

她的名和姓氏都很有古韵的风雅,并不是说因独特而过目难忘,更像是有种‘令人情不自禁在严寒冬日里回想起来’的温婉感觉吧,想必为她取名的父母也不会是胸无点墨之辈。

只是下一秒,我便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的确有些越界了,她的反应也在一瞬间从惊愕,变成了略带张惶的不知所措。

“奇怪的家伙……搞不懂你。”

“额,抱——”

“都说了不要动不动就抱歉啦。”

似乎是不愿意再继续交谈,又或许是无法忍受这微妙的气氛,她重新恢复到原先的姿势,别过脸将视线转向窗外。只是这次,她托住腮部的手似乎刻意将面庞遮挡住了,使我的角度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

“……等晚霞散去的时候再走吧。”

“我今晚没有排班,不着急。”

“那就再从外面吃点东西……反正以后天天都要待在医院了,食堂有的是机会。”

“嗯。”

就这样一递一声的闲侃中,我发现自己不知从哪一句起,突然又开始期待起无星之夜的晚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