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炮击逐渐停歇,进入总督府附近的帝国军士兵发现了一具相貌不凡的老人尸体,在麦连特和近卫军俘虏的指认下,确定其为“丘莱利亚解放阵线”元帅哈布斯特·维希本人。

据大难不死的索洛尔和麦连特汇报,在总督府倒塌后,近卫军和平民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救援,但由于防线吃紧,近卫军们不得不转而面对帝国军,并疏散所有民众,最终,全军覆没。

但糟糕的消息是,藤堂九渊上阶也被深埋其中。

“快!再快点!”

带着士兵从西城门攻进城池的法布尔·布莱德利高阶骑士呼喊道,他同样拿着铁锹拼命挖掘。数百名沃罕尼亚帝国军人,无论官兵,都扛起了铁锹和铁铲在总督府的废墟之上仔细挖掘、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势必要找到深埋其中的藤堂九渊上阶。

“天哪……堂姐……”藤堂雨空高阶骑士见到这副惨状,忍不住跪倒在废墟旁边,捂住了嘴唇低声呜咽,“怎么,怎么能这样……”

“别灰心,藤堂高阶,”索洛尔安慰道,“上阶有勇有谋,一定会大难不死……”

苍白无力的慰藉是毫无效果的,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姑娘,藤堂雨空还是抑制不住地留下了泪水。身边的士兵沉默无语,只能扛起铁铲,跟着前者的脚步一同挖掘。

“找到了!找到了!”几名士兵高声喊道,“这里有人!”

“带我去看!”布莱德利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心急如焚。

闻此一言,藤堂雨空立即揉起湿润的眼眶,一边揩去泪水,一边跟紧布莱德利的脚步。

循着士兵的方向,布莱德利看清了被挖掘出来的身影。

浑身污渍,衣衫不整,在地底深埋的经历似乎让她丧失了呼吸。

“确实是先生,”布莱德利小心地凑上前去,抚摸着对方冰冷的脸颊,“难道……不会吧……”

“姐姐!堂姐!”

藤堂雨空差点一个趔趄从废墟上摔下去,她连滚带爬,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扑倒在九渊的身体上泪眼朦胧。

“喂,堂姐,给我醒过来啊!”藤堂雨空狠狠地锤着地面,霎时间泪如雨下,“伯父还等着你凯旋归来呢,还有鸢代,她也在等着姐姐回去呢,她都好长时间没和你好好聊天了……你不能……”

藤堂九渊并无反应,在众人的沉默中,藤堂雨空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扑倒在堂姐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士兵们摘下了军帽,纷纷沉下脑袋默哀。

索洛尔深深叹息,拍着麦连特的肩膀,两人一同摘帽致敬。

这时,布莱德利抬起眼眸。不,这绝不可能,他的老师绝不会这么轻易死去的,他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他轻轻掰开藤堂九渊的嘴巴,发现有一些污物堵在她的嗓子眼,量并不是很多,但的确极大缩窄了呼吸通道。仅仅是缩窄,不一定会窒息,说不定只是昏迷过去,进入了“假死”状态。

——我的“王目”拥有回复身体机能的能力,可以理解为“光的恩赐”,但是消耗过多会进入假死,需要刺激才能醒过来。

藤堂九渊曾这样告诉过他。

于是,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伸手去掏出那些污秽。

手指,伸进咽喉,去刺激她的嗓子……

“咳咳咳!!!!”

早已“死去”的藤堂九渊忽然“诈尸”,令所有人猝不及防,而哭成泪人的藤堂雨空更是被吓得不轻,差点从废墟上摔下去。

“先生!”

布莱德利激动地拥抱着藤堂九渊,顿时热泪盈眶!

“轻一点……布莱德利……我要喘不过气来……”

藤堂九渊艰难地睁开眼睛,墨绿色的眼睛嫌弃地环顾四周。

“都那么惊讶干什么,”藤堂九渊垂下眼睑来低声道,“难道我没和你们说过么?‘光王目’有回复作用,除非把我枭首,或者把重要器官突然拿下,否则不可能非正常死亡。”

“Hail Fujita(盛赞藤堂氏)!”

士兵们总算松了口气,高声呼喊着藤堂家族的姓氏以示庆贺。

“哇!堂姐!”藤堂雨空激动地搂住九渊低声抽噎,在她的脸上蹭来蹭去。

“好了,别撒娇了,怪恶心的……”藤堂九渊略带嫌弃地责备道,旋即抬头,目光扫向四周,“索洛尔他们呢?”

“上阶!”索洛尔和麦连特赶忙向废墟上跑来。

“好了,我知道了,”藤堂九渊摆摆手,“麦金斯先生,还有黑帮的成员们还好吧?”

“托上阶的福,本来帝国军要把他们清剿掉,有我和麦连特出面,总算保住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索洛尔俯身鞠躬。

“对了,”藤堂九渊忽然回忆起重要的事情,忙不迭站起身子,在布莱德利的搀扶下才立稳脚跟,“哈布斯特和希尔克里斯,他们去哪了?”

“哈布斯特已经毙命,希尔克里斯暂时失踪,恐怕已经逃出庇斯佛,”索洛尔说道,“加威特已被俘获。下属们的意思是,处以死刑。”

“我没有意见,照办。”

“至于凯瑟夫,他贸然发动炮击,险些误伤上阶,莫里斯上校以此为由,在戍北军赶到后利用戍北军的兵力将他软禁起来,正在等候上阶处置……”

“我哪有本事处置他啊,这个顽固……”藤堂九渊叹气道,旋即别过脸颊,“立即停止轰炸,告诫那些负隅顽抗的‘解放阵线’军队,他们的大帅已经去世,要求其悉数投降。如有违抗,则立即歼灭,但尽量不要伤及平民。”

“Yes, your highness!”

“对了,”藤堂九渊的表情忽然焦虑起来,她凝望着索洛尔的双眸沉思良久,终于还是艰难地张开口,“埃米尔……你们见到埃米尔了吗?”

“这……”索洛尔遗憾地摊开双手,“很遗憾,我们没有找到他的踪迹,抱歉……”

“知道了。”

出人意料,藤堂九渊的反应极为平淡。

布莱德利却能注意到,藤堂的大拇指在悄悄绊着食指,随后紧紧握拳。这样一来,她的内心仿佛就能平静。

并不去管索洛尔的诧异眼光,藤堂九渊缓缓立起身子,环顾四周,所有的兵士,所有的军官,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

“走吧!”

藤堂九渊屏息凝神,不再看他们,而是调转目光,眺望阴沉的天色,以及昏暗的光辉。

庇斯佛,千年古城……

“我想看看,现在的庇斯佛。”

“先生,那个……”布莱德利思虑再三,只好如此回复,“恕弟子直言,庇斯佛城,现在不堪入目……”

众人蓦然愣住了,左顾右盼,无名的紧张孕育在暴风雨的前夜。

然而,暴风骤雨并未如他们料想的那样,如闪电般来临。

“我知道……”

藤堂九渊蓦然凝望着弟子的眼眸,深邃的思绪埋藏在她那双不可捉摸的墨绿色深渊当中,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深不可测

“但是,我还是想去看看,我没能保护好的城市,到底沦为什么样的地狱。我想把这些场景牢牢记住,先是记在脑海里,然后是骨子里,以及……”

忽然,藤堂九渊自信的眼眸黯然神伤,她的心语也戛然而止。

“……以及,因我的失败而未能阻止的浩劫。”

先是一阵沉默。没人敢于回应她。

“Yes, my lord!”两名高阶骑士率先应道。

此时,能够安慰九渊心灵的,只有顺从她的本来意愿,还有漫无止境的自责和忧伤。

藤堂九渊裹紧了破败不堪的衣衫,披上雨空递给她的披风,默默无言地走下那座小山一样的废墟,再也没有回头过。

“布莱德利。”走下废墟,她忽然回眸。

“先生,怎么了?”高阶骑士迷惑地走到她的身边。

“你觉得,我是赢了,还是败了?”

“胜负不是当代人能够回答的事情,功败垂成,都交给后人评论。”

“确实。”

藤堂九渊点点头,绝不拖泥带水,坦然迈向凄惨荒芜的人间地狱。

“但那并不意味着,现代人就可以把责任都推卸到将来去!”

那天晚上,庇斯佛久违地下了场雨,只不过再也不会有人去收割地里的麦子了。

与养马者同行,骑着骏马奔驰的二人在荒寂的草场上寂寞无语。

这座被历代丘莱利亚人视若圣土的城市,终究还是落到了沃罕尼亚人手里,为此,双方都付出了太多太多。

士兵、人民还有建筑,失去了这一切的庇斯佛还有什么傲人的资本呢?希尔克里斯无从知晓,战争的结果就是双方都得不到最大的利益,只是毫无价值地虚耗资源,为了一些堂而皇之、理所当然的理由相互争夺,进行讨伐,挥霍着蒙蒂纳赐予众生的宝藏。

四海之内皆兄弟。蒙蒂纳在降下神云之后,似乎说过这样的话。

弱小的人已经知晓了这个道理,可强大的人又如何呢?

如果强盛者不能以身作则,孱弱者又何必去遵循强盛者制定的准则呢?类似“强理即真理”的顽疾似乎到了该寿终正寝的时候。

他回忆起藤堂九渊告诫过他的话语,那些深入骨髓的谶语,还有各式各样的人告诉他的事情,有名人的断论,有愚者的判断……终于还是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扎下了根,总有一天会萌发。

我们的战争,倘若不是为了和平而发动的,那么战争就没有意义。

如果战争的实质变成了宣泄仇恨,那么作战的双方都是可悲的存在。

强迫别人去接受自己认为好的东西,是不好的,因为我们既是相同的,又是不同的。

我们共同来到这个世界,彼此不同所以才会争斗;又因为彼此不同,所以才要共处;因为需要共处,才需要和平。

不同的民族,没有高低优劣之分,所有的民众其实从本质上说是相同的,不管他们的做法最终将自己引向了何方,他们最初的想法却很可能是相似的。因此,引导着他们走向那个地方的人,至关重要。

父辈犯下的罪孽需要子孙去偿还,忘记历史就是背叛过去,但是仅仅承认错误却不去改变,终究还是要再次犯错的,人也好,国也好。

“少帅!”养马者挥起马鞭指向前方,“看哪,我们的部队!”

希尔克里斯看到了,无尽的莽野背后,那熙熙攘攘的人群!

“故乡的风,比洁白更白/深夜里重温故乡,去看看那朋友/故乡土地正值暧昧/大家杯来交作朋友/爱与风,美丽的姑娘把杯来交……”

是的,听得见了!希尔克里斯蓦然泪眼朦胧。

来自庇斯佛的军歌,“丘莱利亚解放阵线”的军歌!

无数的士兵欢呼着少帅的归来,尽管失去了战友,失去了土地,失去了丘莱利亚人的城市,能够在这片艰苦卓绝的土地上谋生的民族,绝不会输给其他任何民族。希尔克里斯对此深信不疑。

“喂!大哥!”远远的,一位青年策马奔腾,向着少帅的方向飞奔而来。

“克罗米洛斯!”他惊诧地看着养马者,“父帅不是说他死了吗?”

“不,”养马者微笑了,“大帅把二少夫妻两人都送出了城外,他之所以要这么告诉你,是因为他想让你彻底成为独立的强大的男人。只有能够忍受孤独的冲击而继续选择战斗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维希家族的主人。直到临死时,大帅还在磨砺您的心智,为您的将来做最后的铺垫。”

“原来如此……”希尔克里斯摸着头颅,无奈地笑着。

真狡猾啊,父亲。

终于,他想到了浩若繁星的朴素道理中,最为闪耀明媚的一句话。

那是,最最重要的一点——

不管在那个时代,何种心情,和平盛世也好,战争乱世也罢;欢喜快乐也行,悲伤痛苦也可……

家人和朋友永远是人类唯一的港湾,皓若星辰的人性光辉围绕着这个主题闪耀、发光。

过去、现在还有未来,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