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历1825年8月22日,晴。

西里西斯大街103号,藤堂九渊也只是第一次来访。

这里是庇斯佛最古老的街区之一,据说在若夫王超后期,这片街市就已经基本成型。时过境迁,城市的中心逐渐向东南方向偏移,西北的角落被人彻底遗忘,毫无油水可榨,黑帮对其了无兴趣,哪怕是政府部门也很少对此地的治安指手画脚。因此,约定俗成的宗教信仰和蔚然成风的民间习气就成了西里西斯大街的规章制度。

在埃米尔的带领下,她安全进入这条陈旧的街道,街面几乎没有行人通过,少有的路人穿戴者亡国之前的宗教服饰款款经过,各自寻找各自的角落,毫不在意这位金发碧眼的女性。对他们而言,平安的生活和习惯的日常远比种族主义要吸引人。

业已十一点四十分了,她和他不可能总是伫立在指示牌下等候来宾,于是他们走进这幢几乎要废弃的小旅馆。

旅馆里布置简陋,几座朴素的沙发简单地装点着门面,呢绒制的红色毛毯铺在地面上,积尘难除,肉眼可见的灰烬附着其上,令人乍舌。与之迎头碰面的只是一位衣装还算整洁的侍者,柜台边并没有殷勤的掌柜,于是那侍者替他们端上两盏清茶,之所以说是清茶,是因为它空有茶的余芳,却不见茶叶乃至茶包本身。

于是藤堂九渊翘起了二郎腿,静静地守候在侧面的沙发椅上不动声色。少顷,呆坐在女性身旁的少年却有所拘束,便道——

“安德莉雅,我是不是,应该……”

“怎么,想打退堂鼓?”

“我只是个带路的,”埃米尔黔驴技穷般地摊开双手,“来宾不是少校中校,便是少帅二少,而我却是一介平民。”

“要退出,你早就可以退出了,”藤堂九渊笑道,“时至今日,你好像再也没有向我抱怨过这工作的风险和困难吧?”

“业务也逐渐熟练了嘛,”埃米尔学着藤堂的样子架腿而坐,再跷一脚,“很多事情看上去很冒险,但不知为什么,和你待在一起好像就能够化险为夷,不是很奇妙么?”

“那是因为都还在我的计划之内,”藤堂九渊解释道,“过了今天,就不再计划了,一切只能随遇而安,伺机而动。”

“啊……”埃米尔一抹额头叹息道,“也就是说,风险马上就要来到了,是么?”

“嗯哼,小男孩。”藤堂九渊不轻不痒地调侃着。

“不过,”埃米尔一贯轻松的口气忽然严肃了几分,“你如何确保玛丽雅和科伦坡家的安全?这两天我给你跑腿,东奔西走,还给今天的来客设计路线图,你好像并没有完成我的要求啊。”

“不用担心,买卖讲的就是良心,”藤堂九渊低声道,“就在昨晚,我的军队已经成功进城了。我已抽调了十几名士兵暗中保护你的亲朋好友。”

“是么,你们的领队是谁?”

“这就无可奉告了,不过,他也是一位丘莱利亚人。而且,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和你说的,等你出城以后要约你见面的人吗?”

“记得。难道是他?”

“聪明。”

“他今天会来吗?”

“不,他需要调查总督府附近的防卫情况。只靠我们的调查是不够的,需要结合两方军队的实际情况和第一线军官的直觉重新评估。”

“我倒是越来越期待了,”埃米尔倒在沙发上仰视着灰头土脸的天花板,“给沃罕卖命的丘莱人,会是什么样子呢……大概跟我一样肮脏吧,说不定还留着一样的血。”

“很有可能。”

“别损我了,”埃米尔白了她一眼,“我现在,已经没有血亲了。”

“没有血亲是么,”藤堂九渊忽然沉寂了,稍加思忖,又仿佛确信了,便阖眸颔首,轻声说道,“还真不一定……”

“叮咚!”

门铃声正式传来,藤堂九渊收回邋遢的坐姿摆正了姿容,埃米尔·古罗斯彻也不得不紧了紧挂在胸前的领带——为了不显得寒酸,露西娅在得到老爷的应允后,将其儿子生前留下的服装改了改,借给男孩充充场面。

首先走进旅店的,是一位衣着简朴、几无修饰的男子,若偏要说没有修饰倒也并非如此,至少两腮的胡须是好好刮过的,达观的藤堂九渊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其后又是两个男人,一个貌相不扬,长着典型的丘莱利亚皮肤,另一位眼睛刚硬而有神,西装革履看上去精神奕奕,最令人咋舌的恐怕就是他那白种人的皮肤和淡色的眼珠。再往后,是两名身材魁梧的男性,是陌生面孔,大抵是前者的卫士吧。

“呦!”藤堂打着招呼。

走在前头的男子——麦连特·伍迪斯通见到了旧主子,顿时笑靥如花,连忙冲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同藤堂握手。

“好久不见,麦连特先生。”

“大人真是好记性!在下老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小哥,”藤堂对侍者招招手,“安排好了吗?”

“请诸位随我来。”侍者极有礼貌地深深鞠躬,掏出一串钥匙往地下室走去。

见到侍者暂时离开,藤堂九渊才放低声音说道:“麦连特,索洛尔,过来。”

不由分说,两人紧盯着藤堂九渊的右眼,后者的右眸里绽放出“王目”的辉光,随后,迷幻的眩晕感在两人的大脑内产生。

“好了,”藤堂九渊如释重负,笑着说道,“现在,对你们大脑的记忆封锁已经解除,不用担心会再次遗忘自己的使命。”

“多谢少家主。”

哈布斯特拥有窥探除了维希家和“王目”能力者以外的任何人的记忆,因此,为了逃脱顺利,20号夜晚藤堂九渊再一次对两人的记忆进行“光保护”,从而避免实情被大帅知晓。

“这里地方偏僻,少有人烟,即便是巡逻兵也很少往这里来。”直到此时,藤堂九渊才有机会跟其貌不扬的丘莱利亚少帅搭话。

“看出来了,除了地下成员和黑市贩子,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么偏僻的角落,连我也是头一回知道,”丘莱利亚人——希尔克里斯少帅耸耸肩,“不过,您是怎么找到这个好去处的呢?”

“全凭一个好向导,”藤堂歪过脑袋看着正立正于她身后的少年,“埃米尔,你不和各位先生打个招呼么?”

“贵安,诸位”埃米尔打了个标准的鞠躬礼,“有幸见到列位国家要员,在下埃米尔·古罗斯彻,为安德莉雅·阿瓦隆小姐服务至今。”

“哦,看上去很精神的小伙子,”索洛尔打量着十五岁的少年不禁惊诧,“我原以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为您效力,哪承想是这么年少的男孩子!”

“大人见笑了,您恐怕就是索洛尔·巴巴罗尔先生?”

“正是。我旁边这位,就是鼎鼎有名的……”

“且慢,”希尔克里斯伸出手掌,脸上毫无愉悦可言,“我想,没必要跟外人暴露自己的身份吧,小姐?”

“埃米尔先生并非外人,没有他,我可来不到您身边。”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出席完拉斐尔卫兵长的葬礼后,就抛下一大批公务来和您侃大山。”希尔克里斯言辞冰冷。

“这个孩子看上去很机灵,”麦连特对少帅的警惕心无能为力,只好劝解道,“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能担保么?况且,他现在待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处吗?”

“我能担保。”

回答的人并不是麦连特,而是身材矮小的埃米尔·古罗斯彻。

“哦?”希尔克里斯来了兴趣,调侃道,“你怎么向我保证?”

“您又怎么向我保证,不会把安德莉雅和你们在此聚会的事情外泄出去呢?”埃米尔反问道。

“我们利益共同,你又如何?”

“那就没有问题了,”埃米尔从容不迫,露出少年老成的奸笑,“我的妹妹还在这位女士手里呢,而且,她还派出了十几个军人监视我的家人,我哪敢不尽心尽力当牛做马?”

“原来您是这么毒辣的小姐啊,大人!”麦连特打趣道。

“别偷换概念,臭小子……”藤堂露出尴尬的微笑。

“而且,”埃米尔继续说着,“您随身带着的是什么?都有这两位卫兵先生保护了,还要那玩意干什么?”

“哼,左轮手枪么,”希尔克里斯有些佩服这个男孩的机敏,却依旧无法抛弃不屑一顾的笑容,“那又怎样,即便用不着,也得提防着可能性极低的刺杀事件吧……”

他习惯性地抄抄口袋,霎时间头脑空白,顿时浑身僵硬——我的枪呢!?

“啊,原来是这样……”

埃米尔饶有兴致地端详、玩弄着手中的简单枪械——可恶,竟然在不经意间就被这个小子偷走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希尔克里斯感到不可思议,于是向周围人询问,“喂,你们看清了吗?”

两名卫兵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

“啊……”德克里特挠了挠脸颊,“抱歉,在下并没有注意到。”

“哈,看来是老手。”麦连特连连摇头耸肩。

“职业病罢了,”埃米尔笑嘻嘻的,旋即收敛笑容正色禀告,“按您的话说,这把枪是用不着的。也就是说,即便没有用,也不是不可以留在这个旅店里喽!”

听此一言,希尔克里斯顿感震惊。其实并不是多么高明的诡辩,只是它脱口于一位不满十六周岁的少年,这种察言观色的能力和精湛至极的扒窃手法令他暗自佩服——当然,是仅限平民层面的佩服。

“我想,您是时候承认埃米尔的存在意义了吧,”藤堂九渊说着便向房间那头走去,“让他作陪,可比那些榆木脑袋的卫兵中用的多。倘若您实在不放心,把手枪一直攥在手心也未尝不可。”

“你也太瞧不起在下了,在下可是带了两位雄壮卫士过来,无甚大碍”少帅舔了舔下唇,“不过,丘莱出席的来宾可不止我一人。”

“还有?”

“我亲自栽培的手下,”希尔克里斯的言语中多出几分自豪出来,“他整个上午都在帮我处理拉斐尔葬礼之后的琐事,现在正朝西里西斯大街赶来。加布尔·塔洛尔城门长,驻守北大门的那位中校。”

“我听说过他,似乎很有能力。”麦连特若有所思。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索洛尔不假思索道,“不过,我并不喜欢他,他的手段让我感到厌恶。我相信,那些鬼蜮伎俩应该不是您教授给他的吧?”

“他是从底层士兵一点点爬上来的,有点祖父时代遗留下来的大兵习气也很正常,但我注重的是能力,”希尔克里斯面露无奈,似乎也对名为加布尔的城门长束手无策,“总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许多军官都是大帅培养出来的,而我的部下中,就属他最忠实了。”

“请问……”埃米尔听着诸位的奇怪交谈,不禁心生好奇,“这位塔洛尔大人,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们如此无奈?”

“哦?看来混迹于街头巷尾的‘魔王’也不是对什么都了如指掌的嘛。”藤堂九渊拍着少年的肩膀笑道。

她原以为这个男孩无所不知,看到他也有迷惑不解的事情,藤堂反而感到了心安——埃米尔并没有因早熟而完全脱离他的年纪。

“你不知道么,”麦连特道,“那家伙可是个杀人魔啊。”

“也没有那么夸张,”希尔克里斯尽可能袒护自己的属下,“只是,手法稍稍不理智。在大帅借祖父名义起义之时,他为了统筹人心,处理过极少数扰乱人心的刁民……”

这时候,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模糊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前,他摘下贝雷帽静静伫立在旅店门口,等待着主人的应允。

“说到就到。进来吧,加布尔!”少帅挥手致意。

接近两公尺高的成年男人挤进门框。他的相貌很奇异,碧绿的眼珠子和乌紫的嘴唇,还有一头沃罕式的卷发,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土生土长的丘莱利亚人。

他冲着各位官员和同盟,淡淡露出了白花花的牙齿,即便是微笑也是那么恐怖:“失礼了,诸位。公务繁忙,还请原谅。”

“来吧,就差你了。”

“请多指教,加布尔·塔洛尔中校。”藤堂九渊主动伸出右臂。

在得到主公希尔克里斯的允许后,他憨厚地弯下身子回礼,看上去并不是什么极为险恶的人物。但是洞幽察微的藤堂九渊在第一眼便判断出,这个模样老实的“傻大个”绝非善类,散发在他周围的气息令人作呕,使藤堂倍感不悦。

“那么,埃米尔,”藤堂回眸少年,“你也……”

“不……”

“埃米尔?”

“我不要……”

埃米尔·古罗斯彻的表情变得相当可怕,他直勾勾地盯着这位丘莱利亚中校,几乎可用瞠目结舌来形容。

“怎么了,”索洛尔感到好奇,于是上前揉了揉男孩的脑袋,“你刚刚不还很随和么,看到大个的人就害怕了?”

开什么玩笑……

“别拿他开玩笑了,德克里特近卫官,”加布尔半开玩笑道,“恐怕是没见过长成这副模样的丘莱人吧,害怕也是合情合理的……”

怎么能这样……

“不过,在下虽然长得有些类似沃罕人,却是土生土长的丘莱人,很奇怪不是么。”

“嗯,或许吧。”

要这样嘲弄我才能满足么……

“埃米尔?”藤堂九渊疑惑地蹲下来,她仔细观察着男孩的脸色,愈发沉闷阴森的脸庞,“怎么了,肚子不舒服?”

“啊……”埃米尔如梦初醒,望着那双碧绿的、忧心忡忡的眼眸,迟疑地应付着,“啊,哦……嗯……没什么,猛一抬头有点小晕,已经好了。”

“贫血么,看来营养不良不是装出来的,呵呵。”看来并无大碍,藤堂浅笑着调侃道。

不对!不对!不对!我想说的不是这些!

“那,你俩也认识一下吧,”藤堂面向高大的军官介绍道,“这位是埃米尔·古罗斯彻先生,我的引路人。”

“贵安,埃米尔先生,”加布尔客客气气地伸出手掌,慈眉善目。

埃米尔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臂,暧昧的笑容在他的脸颊上扑朔迷离,而这一切都被藤堂九渊看在眼里。

“初次见面,”埃米尔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和愤怒,勉强笑道,“在下是埃米尔,有劳阁下了。”

去死啊!你这混蛋!

埃米尔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副可恶的、恶心的、卑劣的面孔,惹得他家破人亡,祖父被虐杀,父亲至今失踪,自己只能在庇斯佛内混吃混喝,过着半饥半饱行尸走肉般生活的凶手!

加布尔·塔洛尔,正是当年他父亲的教官,在村民面前展览祖父尸体的变态屠夫!

埃米尔……藤堂九渊静立在一旁,埃米尔眉宇间渗漏的愤懑和哀伤都被她仔细捕捉。她只是面无表情地伫立一旁,将他的痛苦记入脑海,无言地观看着,观看着。